在煙壟間

一

在我執拗地信奉土地分娩的陣痛之于人間是一種長存的歡樂的少年時代，泥土放大了我對長大的渴望，也讓我高估了自身對貧窮的免疫力。我像一個成年人一樣背著手去煙壟間檢視一株煙苗與另一株煙苗之間的距離，傾聽它們在陽光下的對白。我一度認為，我會在粗糙的農業概念里存放過多的心思，并以此放逐不成熟的夢想。多年以后，我為自己的魯莽感到痛心和絕望。泥土只做泥土的事情，它只知道在我們無限膨脹的欲望中完成對作物的孕育和對生長的解讀，并不負責成全我們的期待。在煙苗日趨成熟的月份，泥土在根部兀自酥軟，徒有黃金一樣的內心，在那些高掛在天空代表災難和絕望的烏云看來，每一種生長都是偶然的，只有硬邦邦的現實才能帶我們通往蒼白的必然。

入春后，赤水河畔的土地就漸漸從積雪和大霧中蘇醒過來，接受農人溫情的撫摸。大年三十，人們都會習慣性地把上半天的時光用來整理家門口的土地。他們先是在地塊里圈出一塊平地，把泥土鋤得糯米面一樣酥松，蓋上薄薄的一層農家肥，在上面撒上烤煙種子，然后均勻地澆上水，用膠紙蓋上。做完這些，大部分人會感到心滿意足，把鋤頭往檐坎腳一放，準備大年幾天的食物去了。往往初六一過，太陽時不時就會偷偷從天空灑下光來，此時便是上山整地的好時節。山上的地，年前犁過一遍，土餅子在陽光下一曬，開始變得酥脆。農人為耕牛套上犁鏵，再犁一遍，那些土餅子就會變成酥軟的泥土。種煙的土地需要極度的松軟，犁兩遍肯定是不夠的，得用鋤頭挖，把躲在泥土中的小土餅敲成碎土，這樣才能保證煙苗的成活率。

農歷三月，煙苗在苗床里長出個頭兒，能看見它們在風中扭動腰肢的時候，便可以移栽到山上的土地里去了。煙苗移栽后，需要覆上地膜，農技站的技術員與村里的干部會挨家挨戶檢查覆膜情況，有偷懶的人家只覆一兩塊土地做做樣子，把剩余的地膜拿回家去另做他用，被發現了，會招致一頓痛罵。我爹最初也不知道地膜的作用，誤以為是統一煙地顏色以供上面檢查，故稱脫褲子放屁，村支書老劉說：“你懂個■，這是科學。”

春末夏初，煙苗在地里茁壯成長，一天一個樣。農人高興地早在內心把它們比喻成一沓一沓的鈔票。赤水河畔的土地上，人們邊給煙苗除草，邊愜意地哼著山歌。一到六月，煙苗長成了型，開始煥發出成熟的姿色，像青春期的姑娘，在微風中擺動著身子。農人需要它們趕緊變成檸檬一樣的顏色，好一茬一茬摘下來拿到煙房里去烘烤，矮山河谷的煙地里便開始一塊一塊洋溢著微黃色的底子來，漸漸地，一坡一坡的檸檬色變得甚是搶眼，農人臉上笑出了酒窩，心癢得很舒服。

烤煙從煙房里拿出來，釋放著收獲的喜悅，作為煙農，我們在那一刻的興奮讓我們一下子就撫摸到幸福的形狀，我們來不及想到的是，在抵達煙葉收購點之前，它們只代表一種屬于土地的顏色。

在赤水河畔，我們的父母曾經靠栽種烤煙活出了希望和尊嚴。我長到十五六歲，已然對烤煙生產的整個過程諳熟于心，無論是育苗、移栽、田間管理，還是烘烤、分級扎把、交售，我都能一個人把整套活兒扛起來。然而，當我真正了解了一個煙農內心的苦楚時，便死也不敢相信我們付出的努力與得到的回報所匹配的一致性。烤煙烘焙完成后，需要根據每一片煙葉的顏色、硬度及一些硬性的指標分級扎把，自我定級后，分裝在不同的背簍里，背到煙葉收購點去賣。在賣煙的過程中，農人需要從內心里先給自己換裝，然后再把自己從烤煙栽種和烘烤的煩瑣細節中抽身出來，讓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煙葉售賣者。

那些年，烤煙實行定點交售，也就是說，在特定的區域內，煙農是別無選擇的。但是，我們還是愿意用九分注定失敗的必然去換取一分的僥幸。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三五人背了竹籃，煙葉裝得像一座座小山。從一個叫廟坎的小村莊出發，走小路去大堰河邊，沿河而下，經過石板灘、二龍搶寶、黃毛草、石坎，到達四川敘永的地界，這時，天剛蒙蒙亮。就這樣，我們終于掙脫了“小分隊”的圍追堵截，用七八個小時的時間讓背上的煙葉成功“獲救”。煙點在敘永縣一個叫壇廠的地方，從歇腳處出發，大約還需要四個小時。十五六歲，我便和三叔他們幾個成年人拼腳力，到達收購點后，把煙放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云南來的？”點長看了一眼我們擺在地上的煙葉，不屑一顧。

“照顧一下，我們走了十幾個小時。”三叔給點長遞了一支“春城”，點長沒接，他只是冷漠地擺了擺手。

“照顧一下吧，我們好不容易才跑了出來。”三叔又說。

“煙的品種不對啊。”驗級人員說，“云南人喜歡的雙山二號。”他說完，直起身來看著點長。

“降一個級收購。”點長說，“要不，讓他們背回去。”

有時候，“小分隊”就堵在村口。如果非要把煙葉弄出去，得制定一個無比妥當的方案。趁天上烏云密布，快要下雨，我們先把煙葉裝進馬車，用膠紙密封后再一層層捆綁。天下起雨，“小分隊”需得撤離，就算不離開村子，也得找一戶人家避避雨。大雨如注時，我們趕著馬車出村，鞭子抽在馬背上，一聲聲悶響迅速被雨聲吞沒。我們很快就逃離了“小分隊”的視線，趕著馬車在風雨中前行，三小時后，到達了母享煙葉收購點。馬被大雨淋得直哆嗦，人在用膠紙做成的雨衣中脫身出來，周身也濕得差不多了。煙點已經下班，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開門收購。于是把煙葉卸下來，堆在煙點的大秤旁邊，馬拴在水泥柱子上，騰空的馬車推出去，隨便放在一塊閑置的空地里。晚上睡在煙點上，和那些專門給煙葉打包的人在一起，沒有被褥。半夜醒來，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忍住，天亮后，煙點旁邊的小店開門，去買兩個餅子吃。

烤煙實行“雙控”后，很多人都不種煙了，成片的土地改變了用途，要么種玉米、高粱、洋芋，要么干脆什么都不種，撂荒下來。那時候，人們已經大批量出門打工去了。

二

在赤水河畔，土地作為命根子，如同流淌在我們身上的血液一樣，金貴得不容冒犯。在我們找不到任何借口慰藉蒼白的命運的時候，我們可以把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扔在泥土里，在每一塊土地的四至界限中小心翼翼地活著。烤煙失寵，村里的有些土地著實是撂荒了，但它東南西北的地界還在，就算長滿灌木和荒草，也根本沒有失去它作為一塊土地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對那些上了年歲的人來說，就算連年減產，就算泥土里再也刨不出任何值得珍惜的東西來，他們仍然不會放棄，他們堅信的是，陽光和雨水不可能讓一塊土地失去它應有的地位，所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還堅持栽種烤煙，賣不了好價錢也要栽種；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仿佛看到其他農作物的價值，比如黃豆，畝產能達到二百斤，能賣上比煙葉更高的價錢。于是，三五年后，之前種煙的地塊里生長著密密麻麻的黃豆。和烤煙不同，黃豆不需要精心侍弄，栽種下去之后，只需要偶爾除除草、施施肥，條件允許的時候，打打農藥，實在是沒時間或者買不起農藥也就算了，賤種賤收。黃豆做成豆花，村子里飄滿了香味。起初是我們家率先種上黃豆，一年下來，十幾個麻袋里都裝滿顆粒飽滿的果實。父親買了磨漿機，做起豆花來，每周至少做兩次，從不間斷。周圍的人見了，也都種了，秋收后，背去街上賣，不用費多大的力氣就賣掉了，價錢也不便宜。

有人種魔芋，一塊連著一塊，土地里像是布滿了直起身子的烏梢蛇，其色高貴、惹眼；有人種向日葵，把別人成片的魔芋攆成一堆堆干巴巴的死蛇，言語說不到一塊，就吵了起來，也就吵一吵，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土地還在。到第二年，要么統一種魔芋，要么統一種向日葵，先種下去，至于能不能賣個好價錢，秋后再說。有人把土地圈成不同的形狀，種一些之前沒種過的東西，比如紅苕、花生、芋頭，第二年又改種別的東西，折騰過后，心里就滿足了，反正作為主要產業的玉米、土豆是一直種著的，餓不了肚子。到后來，撂荒的土地越來越多了，村里來了一些外地人，在鄉農技站技術人員的攛掇下，農人把高處種不起的土地租給他們種中藥材。種中藥材的人嘴巴會說得很，他們給農人承諾，三年后，除了土地租賃費用，還有分紅。三年很快就過去了，地里的中藥材又成了一堆荒草，租賃方遲遲沒有出現，農人又將土地犁出來，種點油菜、蕎麥之類的東西。過了一段時間，農技站的技術員又帶來另一些人，他們又要租賃農人的土地，但這次不再是種中藥材，而是改為養鵝。鵝場修得很大，占去了好幾十畝土地，剩余的，他們種一些說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用來作為大鵝的飼料。又過了幾年，鵝場破敗成一片廢墟，幾只大鵝被周遭的農民捉回家里，權當出租土地的租金，大部分農人什么也沒得到，干脆連修進鵝場的車路也挖成土地，又種起作物來。這次，他們大多種的是板栗、核桃。

前些日子回家，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三叔。說起了土地，他感慨良多，一講就停不下來，三嬸也在旁邊附和著。三叔年輕的時候，是村里有名的勞動能手，力氣大，身手也特矯健，干活兒麻利，早上天不亮就下地，晚上月亮上了才回家，忙了大半輩子，為我的兩個堂弟每人修了兩間房子。家里的年輕人都外出以后，房子空著，養老鼠和蜘蛛。三叔說：“人這一輩子里沒多大意思，時運是輪流著轉的。我們年輕的時候，土地值錢，隨便種一點兒苞谷、洋芋，一年都吃不完，種烤煙也能賺錢，輕而易舉就成為萬元戶。那些年，我們村是出了名的富裕，年輕小伙兒要討媳婦，周圍十里八村的姑娘們直接找上門來，不管你自己長得咋樣，姑娘你可以慢慢挑最好的。現在不同了，有地無地都一樣，大家都出去打工，憑的是腦袋，就算你很子弟（長得好看），如果沒有錢，自己的婆娘也留不住，一到過年，一大幫光棍回到家，整個村子里浮皮潦草的。”

我的三叔說完這些，張開掉了兩顆門牙的嘴巴，象征性地調動五官，擠出勉強的微笑。三叔瘦了，見過他的人都說，和去年相比，他像變了一個人。半年前就開始發生的疼痛，像二半山區的壞天氣一樣，每天都在他的身體里堆積霉變的積木，讓他全身抽搐。但是，剛好五十出頭的他，始終不愿意將疼痛告訴任何人，也不愿意承認自己患上了疾病，直到我的兩個堂弟把他弄到縣醫院去檢查，被診斷為胰腺癌晚期，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一不小心就走到生命的盡頭。我的三叔，在領受了極大的絕望之后，很快就又緩過神來了，他是那么從容，那么坦然，輕而易舉就把注意力分散到山上的莊稼上去了。他說：“就只是偶爾肚子痛而已，喝兩口酒就好了，我才不相信醫院那些破機器會算命。”他剛把酒瓶拿出來，還沒倒進碗里，肚子又開始疼痛起來，好像不是他說的“偶爾痛一下”，他的身子在疾病的侵略下迅速抽搐起來，手中的碗掉在地上，哐當一聲，碎成渣子。

三叔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在他臥床虛度的那些日子，我時不時回去陪他說話，他說得最多的，仍然是他的土地。三叔的土地多半是在梁子上，現在主要栽種玉米和土豆。我的兩個堂弟和弟媳在外面務工，三嬸也和村里的其他婆婆一樣，在遠方幫兒媳照顧孩子。三叔一個人在家，把繁重的農活承擔起來，而支撐著他沒日沒夜地與土地周旋的，除了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的期望，就剩下燒酒了。下地之前，喝半碗；從地里回來，又喝半碗。更多的時候，他把酒瓶帶上山去，干一會兒活兒，喝兩口，每天能喝掉一斤多，喝得面黃肌瘦，喝得戰戰兢兢。我父親曾多次對他說：“酒是用糧食鍛打的一把刀子，喝多了，會刺穿你的心。”他聽不懂我父親的比喻，笑著問：“不喝酒，你說我還能干什么？”很多時候，我坐在他的床前，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話，不自覺又說到土地。他說：“也不知道還能種一點什么，這些爛泥巴，和我一樣，已經油盡燈枯了。”

三叔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瘦得像一捆枯柴。臨走前，他讓我堂弟背他出門看看。久不見陽光的垂死者，瞥見對面的遠山，旋即斷了氣。自此，沉重的土地不再具備任何生長的力量，壓在他身上的，只是薄薄的一層土。

三叔的死，讓很多人搖頭嘆息。但是，在整個村子里，和我父親年齡一般大的人，大多數還是比較想得開的。種了一輩子土地，日子周而復始，土地給他們帶來的希望和失望都是那么陳舊，再也不可能在心中激起任何波瀾，像看待太陽和月亮，陰晴由它，盈虧自然。這些人大多不像三叔生前一樣，腦子里裝著一大堆事。他們沒事的時候，通常會抬一條長凳放在家門口，坐下來曬太陽，曬著曬著就睡著了，有人走到跟前發煙，也就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客氣一句，接過來點著，慢慢吸。如果村里有年輕人從遠方回來，招呼去家里吃飯，也就喝幾口酒，說兩句閑話。父親不吸煙，也不喝酒，在家里沒事做，就拿一根麻繩上山，看見枯朽的柴火就往家里順，平時用來燒著煮豬食。每次回家，他總要提醒我去共有林地，看看那些正在長大的杉樹。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種了一坡杉樹，現在已經長成木桶一般粗了，能值一些錢。父親對我說：“我漸漸老去，時日不多了，總有一天會死掉的，這么多杉樹，你得給它們指一條路。”父親對他的杉樹有很深的感情，他幾乎每天都要去看一遍。父親的日常與其他老人有所不同，他清晨起來，總是大張旗鼓地出門，屋子里的撮箕、水盆、火鉗等物被他弄得乒乒乓乓作響。他推門出去，院子里的雞正在咯咯咯地追逐打鬧，他會和它們說話；樹上有喜鵲喳喳喳地聒噪，他也會學它們叫兩聲。父親清晨去的地方，首先是我祖父的墳地，他要去看看墳包上的石頭有沒有往下掉，看看雜草是否又長得淹沒了墳體。其次，是共有林地，他去數數他的杉樹，數了一遍，通常會再數一遍，確定數目對了，就慢悠悠地往家里走。一般情況下，父親做完這兩件事回到家，母親才起床，見他褲腳上沾滿泥土，就罵說：“這個老瘋子真是沒事干了。”他嘿嘿嘿地笑。

最近兩年，我每次趕著周五下班后回老家，到家后，都只看到母親一個人在屋里看電視。父親早早就睡了，但也沒睡著。我在外面說話，他就在里間的床上和我搭話，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幾乎把一周以來的所有見聞都給我講了個遍。母親在火爐邊罵他：“老瘋子啊，話咋就這么多呢！”他還是嘿嘿嘿地笑。

三

近十年來，鄉間突然多了很多新房子。四合院、小洋樓、川式別墅，一座座矗立在路邊。我每次回去，都會看到一些人家在建房子。外出打工的人，一年回家一次，總覺得自己的房子漸漸舊了、破了，應該修補修補。幾經斟酌，又覺得沒有修補的必要，村里那么多新房子，那么氣派，那么別致，你再怎么修補，也還是老房子一座，別說跟人家比樣子了，光是面積也不如人家的大。那就推倒了吧，在舊址上重建也好，重新選址也罷。幾乎每年都有一些人在年關回來后就留在老家建房，趁二三月份外面的廠子生意不是很好，工資也不高，就利用這段時間把房子建起來。

房子建在哪里最好？按鄉間的習慣，越是熱鬧的地方，越是適合修房起屋，于是，公路邊就成了人人覬覦的地方。也不給公路留點公共區域，倚著路邊的地埂就開始挖地基、打圈梁。公路邊有土地的還好，沒有土地的，要么和人家換，要么花錢買。地基很金貴，用一般的土地去換，一畝地換一分地，人家還不一定愿意。花錢買的話，買一百個平方，得好幾萬塊。我幺叔有一塊地在路邊，大約一畝，被很多想建新房的人家盯著，幾番找上門來，要拿土地換，他不干，說：“我一個孤寡，要那么多土地干什么？你瞧得起，非要買的話，就給五萬塊，我劃你一百平方米。”幺叔年齡大我一歲，我倆從小一起長大。到七八歲的時候，年關殺過年豬，幺叔很興奮，爭著去豬圈里趕豬。豬用力跑，最后跑到竹林里去，幺叔也追進竹林里，不小心讓砍竹子留下的竹樁往小腿上刺了個洞。由于當時醫療條件有限，我二爺爺只請了一個民間土醫生給他醫治，幾番折騰下來，那條腿逐漸萎縮，像一塊熏干的臘肉。后來人就瘸了，活兒也沒法干，最后成為“特供人員”。我二爺爺和二奶奶死后，幺叔一個人獨居，從不生火做飯，也不栽瓜種豆，東家坐一坐，西家趴一趴，到飯點自然也能端上碗，如果真的不那么湊巧，就回家泡方便面。二爺爺留給幺叔的土地，雖不足兩畝，但都是坪子地，其中一塊還在公路邊。有人建房看上他的地，他就往死里要價。人家說：“你一個獨人，土地不栽種，也不用來建房，留著干什么，不如便宜一點賣給我，以后我修了房子，歡迎你來家玩。”我幺叔這時候是不和任何人講人情的，便說：“因為是你買，我才要五萬塊，要是換作別人，我十萬塊也不賣給他。”

路邊的房子，“一”字形地建，“弓”字形地建，轉彎抹角地建。路往哪里，房子就跟到哪里。目擊之處，全是房子。條件好的人家，一次性建了三層，甚至三層半；家境一般的人家，建小二層，上面一層蓋琉璃瓦，看上去也煞是洋氣。路邊的地基越來越貴，最后漲到一百平方米十五萬塊、二十萬塊，但不管有多貴，該用土地換的仍然用土地換，該用錢買的仍然用錢買。

我們村還好，有充裕的土地用于耕作和建房，赤水河畔的有些地方，土地只是“人居”的象征性附屬物，并不承擔讓人們生存下來的重任，“耕種”只是作為農民的普遍人群向世界證明身份的一種借口罷了。在靠近縣城的那些鄉鎮，比如塘房、潑機，大部分村子里，人均土地不足二分。這些人的土地，按照他們自己的話說，只能留給死去的人。人死了需要一個墓穴，人周而復始地死，總有一天，土地會被用完。驅車在塘房、潑機一帶的公路上行走，你會看見土地上除了堆滿活人住的房子，便是死人安身的墳墓。墳墓一排排、一疊疊展開，一到清明，漫山遍野都是掛青者留下來的墳飄，那些用塑料和紙張制作成各種形狀的祭奠“物證”，更多的時候只能代表某些地方的某些人對生死價值的一種表象上的判斷，他們不一定會用很多時間去關心爹娘活著時的幸福和疼痛，但對死去的“祖先”，須得在寄托哀思之外順便再寄托一些對生者“保佑”的幻想，或者說，他們什么也不寄托，僅僅是在向別人展示自己孝心的同時展示自己作為子孫在人世間的顯赫。墳墓建得高大的，除了墓穴占地多，墓碑也很氣派，上面趴滿了別人代為起草和書寫的碑文，一眼就看出世間之權貴、草芥之分。有人不但為爹娘建很大的墳墓，還為他們修建了非常豪華的墓園，占地之廣自不必說，單從墓園里的綠植、雕塑和附屬建筑來看，足以媲美大戶人家的庭院。

塘房、潑機等地的人沒有多少土地可種，他們只能換一種生存方式，比如，去遙遠一些的鄉鎮收購玉米、黃豆、雞蛋等物，運往城里去賣，賺取中間的差價。離縣城越是遙遠的地方，人均占有土地越多，土地里栽種出來的糧食越不金貴。那些年，收購糧食的人，除了在收購和售賣之間努力擴大差價的空間，還善于在斤頭上做文章，收購和售賣用了兩把秤。塘房、潑機等地的人，讀書比別人用功不止兩倍，他們不但善于把吃飯的時間省下來啃食書本，還善于把吃飯的錢省下來購買復習資料；他們不但具備一朝中舉吃皇糧的勇氣，還具備把一家子人都帶到仕途中去的野心。也就是說，塘房、潑機等地的人，在用讀書這件事合理地彌補了土地匱乏帶來的困境的同時，也用讀書這件事提升了一個地方人的文化水平。在土地只用于埋葬祖先遺骨且越來越少的尷尬境地里，除了在各個政府機關、部門上班的人，其余人都去了遠方，留守在家的孩子和老人各有分工，孩子負責去學校考一個好名次，老人負責把祖先墳墓之間的空隙、樓頂上堆滿泥土的地方種上瓜瓜菜菜，以此填補生活的漏洞。當然，土地越是稀少的地方，越是難免會生出一定的窘迫，比如有些人實在是走不出方寸之地去外面謀生，只能摒棄自身的彪悍與魯莽，釋放被擠壓在內心深處的智慧，在縣城的大街小巷，在平翹舌不分、前后鼻韻模糊的搶白中，我們總是一眼就認出他們的臉龐。有時候，我們必須對一些人心懷敬仰，畢竟他們是真的從骨頭里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活著的范例。

很多房子一直空著，空著空著就腐壞了，它的墻體上的附屬物大塊大塊地脫落，它的屋頂因朽蝕而發生崩塌，它的地面因長期無人光顧而生出破洞甚至趴滿雜草……房子坐落在鋼筋和水泥叢中，也只是遠遠地看上去才像一座房子，遠在遠方的主人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停下匆忙的腳步，回家來稍作停留，讓一個家真正有一個家的樣子……在我們村，有人到遠方去，好多年沒回來過，他們出去的時候一步三回頭，似是有些許不舍。很多年過去了，他們仿佛都不敢回來了，因為他們始終不敢保證，回來后是否還有一個真正能容身的地方。

只有土地還在，或多或少。只有土地上的荒草還寫意著歲月的榮枯，大地看上去大得沒有任何意思。

（選自2025年第1期《芳草》）

原刊責編" 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