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巴沖突為何總是繞不開克什米爾問題

4月22日，有“印度小瑞士”之稱的印控克什米爾地區旅游勝地帕哈爾加姆發生針對游客的槍擊事件，造成至少26人死亡。該事件被認為是該地區25年來發生的針對民眾最嚴重的襲擊事件。印度指控該事件系巴基斯坦支持的恐怖主義勢力所為，并對巴采取一系列強硬措施，印巴關系迅速惡化。5月7日，印度對巴實施代號為“朱砂”的“外科手術式”空襲打擊；三日后，為維護國家主權與尊嚴，巴方也對印度采取報復行動，南亞安全局勢驟然緊張。此次印巴沖突再次將人們的視野拉回素有“南亞火藥桶”之稱的克什米爾問題上。

自1947年印巴分治以來，兩國就在一系列問題上針鋒相對，例如印度河水資源分配問題、錫亞琴冰川主權歸屬問題、阿富汗問題等。但是，雙方最核心的爭議無疑還是克什米爾的主權歸屬問題。為了克什米爾，印巴爆發過三次戰爭與數次沖突（如1987年的大規模武裝沖突、1999年的卡吉爾沖突等）。時至今日，克什米爾問題儼然成為兩國關系的“晴雨表”，而克什米爾主權之爭更是兩國“不可承受之重”。

印巴克什米爾之爭始末

1947年，英國在難以維系對南亞次大陸的殖民統治后，宣布搞印巴分治退出次大陸。然而，對于數量龐大的土邦分別歸屬哪方，英國制定的“蒙巴頓方案”卻未詳細規定。在印巴相繼宣布獨立后，大部分土邦根據宗教信仰的原則，要么選擇加入印度，要么選擇加入巴基斯坦。然而，朱納格德、海得拉巴與克什米爾這三個土邦，由于統治者與多數居民的宗教信仰不一樣，立刻就爆發了尖銳矛盾。朱納格德與海得拉巴的王公是穆斯林，他們要求本邦獨立或加入巴基斯坦，但是在彼時印度副總理帕特爾的主導下，印度采用武力逼迫其最終加入印度。

克什米爾是英屬印度統治的最大土邦，其王公是印度教徒，但居民主要是穆斯林。在印巴分治之初，克什米爾王公仍在觀望之中時，該土邦發生了由民兵涌入帶來的騷亂。印度借機逼迫克什米爾王公簽署“加入書”，由此在1947年10月引發第一次印巴戰爭。1948年1月1日，印度將克什米爾問題提交聯合國，1950年2月聯合國安理會要求印巴兩國軍隊自克什米爾撤出，然后再舉行全民投票來決定克什米爾的歸屬。然而，印度此時已后悔將克什米爾問題提交聯合國裁決，借故拖延撤軍并決定堅守已占領土地，其余部分則由巴基斯坦實際控制。換言之，第一次印巴戰爭形成的“1949年停火線”成為了印巴對克什米爾的實際控制線。即便這條線在1965年第二次印巴戰爭和1971年第三次印巴戰爭時期曾被“局部調整”，但其整體格局沒有發生變化。

對印巴而言，爭奪克什米爾不僅涉及立國合法性，同時也有戰略價值。從意識形態角度講，印巴分治的理論基礎是“兩個民族理論”，即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無法共同生活，他們分屬兩個民族。克什米爾是穆斯林占多數的地區，按宗教信仰原則應歸屬巴基斯坦，而且巴基斯坦英文國名（即Pakistan）中的“K”指涉的就是克什米爾。對巴基斯坦而言，若穆斯林占多數的克什米爾沒有合并入本國，巴基斯坦就是不完整的，印巴分治也未真正完成。再加上印巴分治之初，印度總理尼赫魯等印方領導人公開宣稱“巴基斯坦（這個國家）是無法持久的”，因此更讓巴方懷疑印度是在否定其獨立合法性。尤其是相比其他土邦，印度在對待朱納格德、海得拉巴、克什米爾時采取了“用實力說話”的“雙重標準”，更加劇了巴基斯坦的這一認知。對印度而言，穆斯林占多數的克什米爾若加入印度，則可用來證明印度“世俗主義”的道路選擇是正確的，凸顯巴基斯坦以宗教立國的不足。可以說，不論是印度，還是巴基斯坦，都對本國完全擁有克什米爾是正當的這一點深信不疑。

從現實經濟利益角度講，擁有克什米爾就擁有了同旁遮普地區（印巴分治后該地區一分為二，西部屬于巴基斯坦，東部屬于印度）的經濟聯系，歷史上克什米爾與旁遮普地區是聯系緊密的經濟共同體。同時，由于印度河自印度境內上游流經克什米爾進入巴基斯坦，對巴基斯坦而言，控制了克什米爾，就無需擔心印度會借著切斷上游的水供應來威脅巴基斯坦的基本生存。

從戰略角度講，克什米爾與印度、巴基斯坦、中國、阿富汗接壤，扼守著印度的北大門，印巴無論哪方保有克什米爾，都可在事實上提升己方在地緣戰略上的重要性。冷戰期間，美國、英國曾稱克什米爾是能接觸蘇聯社會主義“軟腹部”的地區，俄羅斯也對這一地區頗感興趣。對巴基斯坦而言，擁有克什米爾，就可阻擋印度同普什圖人、巴部落區及阿富汗的直接地理聯系。因為巴基斯坦一直擔心阿富汗與印度會對其形成“兩面夾擊”之勢，也對印度支持普什圖人和巴部落區分離主義運動心懷警惕。而若克什米爾歸屬巴方，地形狹長的巴基斯坦就將擁有更大戰略縱深。

正因如此，印巴不惜多次為爭奪克什米爾動武。作為實力較弱的一方，巴基斯坦往往傾向于以軍事上的冒險主義對抗印度導致局勢升溫，從而引起國際社會對克什米爾問題的關注并吸引大國強力介入。而印度作為實力較強的一方，則拒絕接受第三方介入克什米爾問題，無論是聯合國還是美國等域外大國。1966年，第二次印巴戰爭結束后兩國簽署《塔什干宣言》，巴基斯坦放棄了“要求國際社會調停”。第三次印巴戰爭后兩國在1972年簽署的《西姆拉協議》則規定，“兩國應通過雙邊和平談判或其他兩方同意的和平方式來解決兩國之間仍未獲得共識的問題”。這一條款從理論上限制了第三方干預或印巴以武力解決克什米爾問題的可能性。此后，印巴克什米爾之爭以其他形式不斷出現，而克什米爾的主權歸屬問題則再未取得任何實質進展。

克什米爾的治理問題

印巴克什米爾之爭還關涉該地區的治理問題。以1949年的停火線為界，克什米爾被分成了印控克什米爾和巴控克什米爾。巴控克什米爾地區由兩部分組成，即西面的吉爾吉特—巴爾蒂斯坦與自由克什米爾地區。印控克什米爾地區則包括三個主要區域：一是毗鄰旁遮普邦的查謨地區，該地區原本穆斯林人口略多，但移民不斷涌入后如今印度教徒成為當地人口多數；二是東面的所謂“拉達克地區”，當地人口多數為佛教徒，其次是什葉派穆斯林；三是查謨地區北邊的克什米爾谷地，人口以穆斯林為主。在印控克區，占總人口約35%的非穆斯林——印度教徒、錫克教徒和佛教徒——基本愿意接受印度的統治并認同印度的治理，但占人口多數的穆斯林卻與印度政府有深刻的疏離感。就地域而言，人口較少的查謨與所謂“拉達克地區”民眾大多數支持并入印度，而人口更多的克什米爾谷地卻不認同印度的統治，一直尋求并入巴基斯坦或獨立。

為維護并增強對印控克區統治的合法性，印度最初不得不接受該地區享有高度自治權。克什米爾在“加入書”中要求，該地區不得被迫接受印度未來的任何憲法，且有權起草自己的憲法，并自行決定賦予中央政府哪些額外權力。1950年生效的印度憲法第370條賦予印控克區內部行政自治權，允許其在除財政、國防、外交和通訊以外的所有事務上制定自己的法律。1954年，第370條的附加規定（即第35A條）獲得通過，更明確授予印控克區立法院擁有確保該地區永久居民享有特殊權利的特權。從某種程度上說，印度憲法第370條的存在，造就了印度的“一國兩制”，限制了印度中央政府對印控克區施加影響力。這一條款自產生后，就遭到如今印度執政黨印人黨的前身，即印度人民同盟的堅決反對。

與此同時，為更好控制印控克區，印度通過各種政治操弄，逮捕當地有獨立傾向的政治領導人，扶植對新德里言聽計從的政治勢力，拓展中央政府執政黨在當地政治影響力，甚至不惜采取賄賂等手段來操縱選舉。印巴分治時，在與巴基斯坦爭奪克什米爾主權的過程中，印度得到了該地區最受歡迎的政治領導人、被稱為“克什米爾之獅”的謝赫·阿卜杜拉的支持，從而攫取并鞏固了印度在印控克區的地位。然而，1953年后阿卜杜拉開始支持克什米爾獨立，他隨即被印度政府逮捕，直至尼赫魯去世前的1964年才被釋放。次年，阿卜杜拉再次被捕，直至1975年他放棄在克什米爾舉行全民公投才被允許重返政壇。然而，此時的阿卜杜拉及其政黨已失去了在印控克區的政治影響力。

印度政府長期的政治操弄，最終促使一些印控克區民眾“覺醒”并走上激進抗爭的道路。1987年后，印控克區大量年輕人越過印巴實控線，前往他處接受軍事訓練。隨后他們返回克什米爾山谷，制造了一系列槍擊、爆炸等襲擊事件來反抗印度的統治。在這些反印組織中，影響最大的是“查謨和克什米爾解放陣線”，其目標是解放印控克區，并與巴控克區統一為一個獨立國家。由于他們被認為既得到了一些外部力量支持，也得到了許多克什米爾山谷民眾的支持，一度讓印度政府在印控克區的統治變得尷尬。然而，隨著印度政府派駐大量軍警駐扎當地，并采取強力反制措施，印控克區的安全局勢逐步穩定。不過，隨著印控克區內部反印克什米爾民族主義力量的興起，在阿富汗戰場上得到訓練的武裝激進分子開始大量滲透到印控克區，給當地安全局勢增添了復雜色彩。

莫迪治下的印巴克什米爾沖突

2014年莫迪與印人黨政府上臺執政后，推行了一系列帶有印度教民族主義色彩的政策，對印控克區更是采取了鐵腕治理手段。2019年，莫迪政府廢除了憲法第370條，取消了印控克區擁有的自治權。與此同時，為加強對整個印控克區的控制，莫迪政府調整行政區劃，從2019年10月31日起將印控克區分成所謂“查謨和克什米爾中央直轄區”與所謂“拉達克中央直轄區”兩部分。

過去，印度在印控克區遭受襲擊的情況下，一般傾向于選擇對巴基斯坦保持一定克制。但是，莫迪政府認為，這樣的政策不僅無效，還是政府沒有能力的體現，印度應證明自己的報復能力。因此，2016年9月印控克區烏里鎮印度軍營遇襲并造成至少19名士兵被殺害后，莫迪政府對巴采取了“外科手術式打擊”。對此，巴方反應較為克制，印度方面感覺既報了仇也獲得了勝利，事件逐漸平息。

2019年2月，印控克區首府斯利那加以南的普爾瓦馬地區發生自殺式襲擊，造成印度中央后備警察部隊40余人死亡。莫迪政府隨即指責此系巴基斯坦支持的極端組織“穆罕默德軍”發起的襲擊，隨即授權軍方自主決定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作出回應。2月26日凌晨，12架印度戰機越境打擊了巴境內一處“穆罕默德軍”訓練營地。次日清晨，巴空軍在其領空擊落兩架通過克什米爾印巴實控線侵入的印空軍戰機，并抓獲了一名落在巴控克區的印度空軍飛行員，印巴局勢驟然緊張。不過，在各方勸和下，巴基斯坦最終送回印度飛行員，事件隨即降溫。

今年4月22日，印控克區發生針對游客的槍擊事件后，印度以同樣的理由在5月7日對巴發起代號“朱砂”的空襲行動。然而，巴方并不接受印度對槍擊事件的定性與歸責，認為此次印方的行動是對巴的侵略，在5月10日采取了大規模反擊印軍的“銅墻鐵壁”行動。隨后，在中國、沙特、土耳其、美國等外界各方的調和下，印巴實現停火，然而此次印巴緊張局勢若要實現徹底降溫還需要更長時間。

當前，事態仍在發展，其影響也在繼續發酵。然而，就如上述，印控克區襲擊事件頻發，是外因與內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克什米爾問題上，莫迪政府的對巴政策一貫“超級強硬”，事實上也是在掩蓋其內部治理問題——長期以來，中央政府既沒能從根本上化解當地民怨，也未成功提升印控克區人民對印度的認同感。克什米爾已成為印巴關系的“火藥桶”，但短期內兩國都難以消弭與之相關的各方分歧與矛盾。作為“擁核國家”，印巴兩國都有責任和義務以締造和平穩定的大局為重，更審慎地管控克什米爾問題，盡可能削弱此次沖突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印巴實現停火不僅符合雙方的根本和長遠利益，有利于地區和平穩定，也是國際社會的普遍期待。

印巴都是中國的重要鄰國，此次印巴局勢緊張以來，中國一直同有關各方保持密切溝通，呼吁兩國保持冷靜克制，避免局勢升級。5月1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辦主任、外交部長王毅分別同巴基斯坦副總理兼外長達爾和印度國家安全顧問多瓦爾通電話，推動局勢緩和降溫，實現全面持久停火。希望印巴鞏固延續停火勢頭，避免沖突再起，讓處理分歧回歸政治解決的軌道，為已陷入局部戰亂的世界其他國家與地區樹立“擁核大國”應有的正面榜樣。

（作者為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