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法的域外影響力

承和五年六月十三日午時，第一、第四兩舶諸使駕舶，緣無順風，停宿三個日。

這是日本僧人圓仁在旅唐求法期間所寫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以下簡稱《求法記》）的開篇。公元835年，圓仁被朝廷選為入唐請益僧，公元838年來唐，直到公元847年回到日本。在此期間，他將自己旅途中的見聞用中文寫了下來，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本《求法記》，此書詳細記錄了他在唐朝的求法經歷。該書內容豐富，涵蓋唐朝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風俗等多方面，是一部研究唐朝社會生活的珍貴資料。

唐朝以其開明的政治、繁榮的經濟和燦爛的文化聞名于世。早在隋朝時期，日本就曾四次派遣隋使訪問中國，學習先進的文化和技術。唐朝建立后，遣唐使歸國向日本國人描述繁華富足的大唐，日本國內對中國文化也更加傾慕向往，出現學習中國文化的熱潮。那中國的法律又是如何影響日本以及整個東亞的呢？在《求法記》中，圓仁以一個外來求法者的視角，不僅記錄了他的求法經歷，還記錄了唐朝的行政制度、法律實施、司法案例等，為我們提供了研究唐朝法律及其在東亞地區影響力的寶貴資料。通過他的記錄，我們得以窺見唐朝法律的嚴謹與規范，以及其在國家治理和社會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圓仁在唐朝的法律體驗

圓仁在入唐過程中，需辦理諸多法律手續，嚴格遵守唐朝規定。他隨遣唐使團從日本出發，抵達唐朝后，按唐律要求，使團成員須接受唐朝官方審查與登記。審查涉及身份核實和來唐目的確認。圓仁在《求法記》中也詳細記錄了這些法律手續。圓仁于開成三年四月五日到達海州東海縣宿城村，王良即刻進行登錄申報。王良也被稱為村長，是宿城村的村正。

在唐朝境內旅行和居留期間，圓仁深刻感受到唐朝法律的規范。唐朝政府為了有效管控外來人員、維護國內秩序的穩定，對外國人的旅行和居留制定了一套嚴謹的法律規范。圓仁在旅行中須攜帶官方頒發的通行證，注明其身份、目的地及路線，沿途關卡檢查時，通行證是重要憑證，無證或證件不符者將被阻攔，甚至面臨法律懲處。圓仁作為跟隨遣唐使來華的請益僧，雖然是僧人身份，但作為外國人的身份，使他在旅途中仍受到諸多限制。

從圓仁的視角來看，唐代法律展現出了高度的系統性與邏輯性。唐朝的法律體系以律、令、格、式等多種法律形式相互配合，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律是基本的刑法法典，令是關于國家行政管理和社會生活的規定，格是皇帝針對特定事項發布的詔令，式則是各種公文格式和辦事規程。這種多元化的法律形式使得唐朝的法律能夠全面覆蓋國家治理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體現了法律體系的嚴密性和邏輯性。中國的律令制度源遠流長、內容博大精深，從秦至唐，發展近千年。唐朝經濟的發展曾一度達到鼎盛，成為亞洲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對周邊國家的影響延續至今?！短坡伞穼ν苿犹瞥洕l展，對后世和周邊國家的立法起了重大借鑒作用。

唐朝的法律涵蓋了刑事、民事、行政、經濟等各個領域，幾乎涉及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在刑事法律方面，唐律規定了各種犯罪行為及其相應的刑罰，不僅包括謀殺、盜竊等常見犯罪，還涉及叛亂、貪污等危害國家和社會的嚴重犯罪。在民事法律方面，唐律對財產繼承、婚姻家庭、債務糾紛等都有詳細的規定，保障了公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權益。在行政管理方面，他觀察到唐朝政府機構依據令、式等法律文件進行有效管理和運作，各級官員的職責分明，行政事務的處理有章可循，體現了法律在國家治理中的邏輯性和系統性。

中國法的域外影響力

一般認為，法系是具有共同法律文化傳統的若干國家和地區的法律所組成的法的體系總稱。中華法系是指發源于上古時期，以禮法結合為主要特征的法律體系，包括傳統的中國法以及受中國法影響較深的日本法、朝鮮法、暹羅法、安南法等，共同組成了中華法系。到隋唐時期，中華法系發展成熟，唐代法律體系對東亞、東南亞各國立法產生重要影響。

高麗、安南都曾引入過唐律。高麗王朝的法律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模仿了唐朝，《高麗史·刑法志》載：“高麗一代之制大抵皆仿于唐，至于刑法，亦采唐律，參酌時宜而用之?！薄陡啕惵伞反罅恳浦蔡坡傻膬热荩淦聝热荻既》ㄓ谔坡?，并在唐律的基礎上結合高麗社會進行大規模改造。安南曾為中國的藩屬國，也曾適用唐律，后來頒布的《刑書》《國朝統制》也均以唐律為藍本編纂。

其中，受唐律令影響最為深遠的國家當屬日本。日本在經歷“大化改新”后，積極效仿唐朝法律制度。公元701年，即日本大寶元年，頒布了由忍壁親王和藤原氏等組織編纂的律6卷、令11卷，通稱《大寶律令》?！洞髮毬闪睢纷鳛槿毡練v史上重要的法典，其篇目、次序大量參考唐制，僅在具體制度中結合日本國情略作修改。這部法典在推動日本社會向律令制國家轉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其內容涵蓋刑事、民事、行政等多個領域，體現了唐朝法律的系統性和先進性。及至公元718年，即日本元正天皇養老二年，復由藤原氏組織對《大寶律令》進行修訂，形成律和令各10卷，稱為《養老律令》。以《唐律疏議》為藍本相繼頒布的《大寶律令》與《養老律令》，是日本律令時代極具代表性的法典，為日本封建法律體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因而被視為日本律令的代表?！洞髮毬闪睢泛汀娥B老律令》基本結構和內容大體上都是移植了唐朝的法律制度，只在細節處有所調整。如唐律中有“十惡”，日本律令中也有“八虐”，唐律中的“八議”在日本律令中被改為“六議”，雖命名有所不同，但其制度內核大體相同。從法典制定的角度而言，日本幾乎是全盤復制中國古代的法典和法律。

日本不僅借鑒了唐朝的律令格式，還引入了唐朝的法律理念和制度設計。例如，唐朝的三省六部制、科舉制等行政管理制度在日本得到部分移植和改造，推動了日本中央集權體制的建立和完善。在法律實施方面，日本也學習唐朝，建立了相應的司法機構和審判程序，以確保法律的有效執行。《大寶律令》的官制，一直沿用到明治維新。

除此之外，暹羅、吐蕃、遼、西夏、金等也在不同時間不同程度受到中國法的影響。中國法何以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和影響力呢？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中國法律在當時相對于周邊國家和地區有著十分顯著的先進性。中國傳統法律制度自夏商周時期開始發展，到隋唐日漸完備。不僅如此，從《武德律》到《貞觀律》《永徽律》《開元律》，唐律的法典化特征明顯，其內容豐富、條理清晰、邏輯嚴密，體現了高度的立法水平。而當時諸多國家還處在使用原始的習慣法階段，形式完備且先進的唐律對周邊國家的吸引力不言而喻。所以唐時曾有日本留學生感慨：“大唐者，法式備定珍國也?！背诵问缴系南冗M性，中國法的內容和精神都有著先進性。中國傳統法律倡導禮法結合、德主刑輔的法律精神，強調道德規范與法律規范的相輔相成。這種法律理念兼顧了道德教化與法律約束的雙重作用，旨在通過道德引導使民眾自覺遵守法律，從而達到“出禮則入刑”“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的社會治理效果。

以唐朝法律為代表的中華法系，通過律令、格、式等法律形式，將先進的法律理念、制度設計和規范體系傳播到東亞、東南亞各國。這些國家在吸收中國法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具有共同特征的法律文化，如重視法律的系統性、強調法律與倫理的結合、注重法律的實施效果等。這種共同的法律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東亞、東南亞地區的法律交流與合作，為區域的穩定與發展提供了法律保障。

（王捷系法學博士，華東政法大學教授，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副所長，法制史教研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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