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說“天下才氣共十斗，曹植獨占八斗”

說到詩，在中古時代，曹植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從藝術水平來說，我認為曹植代表了六朝詩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說，有杜甫以前，曹植是第一；有杜甫以后，曹植還是第一，只不過第二不是謝靈運了。當然這是我的看法。

南朝著名文學評論家鐘嶸說，曹植是直接繼承《國風》的。曹植只有兩個繼承者，陸機和謝靈運，謝靈運是鐘嶸的偶像，而謝靈運的偶像是曹植。像謝靈運這樣目空一切的人，還說天下的才一共一石，曹植能占八斗，他自己乖乖地跟在后面占一斗，然后世界上所有他看不上的凡人合著用一斗。由此可見曹植在中古詩歌史上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鐘嶸認為《國風》的特點是“文溫以麗”，節(jié)制感情，而又文辭美麗，這是鐘嶸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曹植這一系，就是節(jié)制而美麗的。曹植的人生算得上大起大落，但他在詩里表達的感情，始終是節(jié)制的。因為他的節(jié)制，他的詩才越發(fā)打動我們。對詩而言，感情不是宣泄得越多越好的，哭得出來是一種演技，當別人以為你要哭的時候，你沒有哭，這也是一種演技，是更高超的演技。節(jié)制是詩歌的一種貴族性。

另一方面，曹植節(jié)制的只是感情，對于華麗的詞藻，他可是毫不吝惜的。追求修辭的華麗，是詩歌的另一種貴族性。曹植是貴族詩人的典型。所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是指曹植有哀怨的真情，卻用貴族詩歌節(jié)制的方式表達出來；講究文辭，又能以真實的情感去驅遣。這其實是貴族文學的最高境界。

曹植除了寫詩，也寫樂府。陸機寫的是擬樂府，曹植寫的可能是真樂府。曹植可能是真懂音樂的，我們知道，他爸爸媽媽都是文藝青年，他媽媽卞夫人本來就是搞文藝出身的，他爸爸曹操自己寫的樂府就不少，都是能唱的。樂府和擬樂府有什么區(qū)別呢？就好比說，陸機寫的相當于我學著古風圈填個歌詞，曹植寫的相當于專業(yè)作詞人，就這個差別。

接下來讓大家看看，六朝時候，真正的詩什么樣，真正的樂府又什么樣。

侍太子坐

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

寒冰辟炎景，涼風飄我身。

清醴盈金觴，肴饌縱橫陳。

齊人進奇樂，歌者出西秦。

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

《侍太子坐》是曹植的一首公宴詩，是曹丕做了太子以后，有一次請這些文藝青年們吃飯，曹植也在里面，寫的一首詩。作為一位貴公子，曹植的詩里更多地表現出一種純凈，也就是六朝人所推崇的“清”。甚至在公宴詩這種必定要寫得珠光寶氣的題材里，曹植也能表現出“清”。他怎么寫呢？曹植從“白日曜青春，時雨靜飛塵”落筆。他從自然落筆，特別清新，特別陽光。這個時候，一個真正的貴公子是看著窗戶外面的。曹植的詩永遠洋溢著一種飛動的美，特別是開頭，所謂“陳思工于起調”。曹植對自然美十分敏感，以至于公宴詩這樣的題材，也是從自然落筆，而且是從冷色調的自然落筆。

接下來寫“寒冰辟炎景，涼風飄我身”，寫“清醴盈金觴”，寫富貴，卻從清涼的觸覺來寫。在當時，夏天能用冰，是很奢侈的事，所以“寒冰”是奢侈品，是寫富貴，但是他寫富貴，寫了一個“涼風飄我身”，看起來又是一個自然的事，一種自然的美。涼風是不要錢的，只要有涼風的季節(jié)，誰不能享受涼風呢？但這是一個沒有涼風的季節(jié)，涼風就成了一種奢侈。曹植寫這么一件奢侈的事，說得好像是一件誰都能享受的事，這就是貴公子。

“寒冰辟炎景”，是奢侈的，句子也很厚重，體現的是漢朝人的土豪精神；但是“涼風飄我身”，就很自然，體現的就是六朝的“清”。下句也是，“金觴”是漢朝的土豪使用的酒杯，但是曹植從“金觴”里，只看到“清醴”，這就是六朝的“清”。

然后他寫到菜肴，寫到歌者，寫奢華的宴會上的音樂。最后他點題，“翩翩我公子，機巧忽若神”。在這一片聲色犬馬里，在這一片奢華里，曹植只看到一件“清”的東西，那就是他們的太子，他的哥哥曹丕，風度翩翩，“機巧忽若神”。剛才對席上那些土豪奢侈品的贊美，當然是表達對東道主曹丕的感激，而在這個時候則變成了對太子曹丕的襯托。這是很巧妙的贊美，也可以見出曹植對曹丕是真愛。

到南朝時，曹植的地位已經遠遠比曹丕高了，成為貴族的第一代表，所以大家都惋惜，這么典型的一個貴族，沒有做皇帝，然后就把曹丕和曹植的關系描述得特別劍拔弩張，這里面可能投射了南朝貴族和皇權的緊張關系。其實，當時理所應當的太子就是曹丕。曹丕和曹植的關系可能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

曹植對曹丕、對曹家一直是很忠誠的，他對曹丕可能確實是很欣賞的。我們不能用宮斗劇的邏輯去理解貴族。其實曹植的痛苦，不在于他哥哥當了太子，而在于后來和他哥哥分開。他有幾首名作表達的都是跟曹丕分開的痛苦。

吁嗟篇

吁嗟此轉蓬，居世何獨然。

長去本根逝，夙夜無休閑。

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

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淵。

驚飆接我出，故歸彼中田。

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

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

飄周八澤，連翩歷五山。

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

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

糜滅豈不痛，愿與株連。

這首樂府寫在曹丕做了皇帝、曹植當了親王之后。曹丕是不許親王待在京城的，所以曹植從那以后很難見到他哥哥了，而且換了好幾個地方。他寫這個“轉蓬”被風吹來吹去，其實就是寫他自己呢。他寫“轉蓬”漂泊無定，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這是鋪陳的手法。就像他在《白馬篇》里寫的那個游俠兒一樣，手腳沒一時閑的，十八般武藝都要展示出來。這種鋪敘的手法，其實是漢賦的寫法，當然漢樂府也是鋪陳的。

這個轉蓬漂泊了一圈之后就想，自己還不如留在樹林里，哪怕被大火燒死，總是跟自己的根連在一起的，也不像現在這么痛苦。“糜滅豈不痛，愿與株連。”這兩句我特別喜歡。這是貴族的心情，不管受什么樣的苦，也愿意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死也要死在家里。就算被燒死，也不如離開家痛苦。所以曹植對曹丕的感情很深，要是能回來跟哥哥在一起，當不當皇帝根本不是重點。

（摘自《年輕人的國文課》，岳麓書社｜浦睿文化出品，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