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爹拖一柄青龍偃月,行走在都市密林中。那是殺人的刀,是開過葷的刀,足足有六十二斤,刀頭可拆為三段。剃頭用第一段,薄若銀魚脊,刀刃過處,三千煩惱絲緩緩飄落,頭皮只剩一畦發茬。第二段刀“除根”。這城的每一幢樓里,都設工位一千零八十個,每個工位上皆有一顆碧綠的人頭,人頭的下方還連著脖頸子、身子。幾十束營養管縱橫交錯,營養管的另一端,是那地下城市巨胃,一天三次,根一樣的營養管將糊狀蛋白質、淀粉和水泵上來。根壞了、堵了得修, 兩尺利刃劈下,斬斷壞根,換上锃光發亮的新管。第三刃最兇險,刀脊彈開脖子上的三寸條形碼,寒芒化作四十一道游絲。齊爹總說這是關二爺傳下的規矩——取下頭顱前需焚三支電子香,噴一口烈酒,出了毛病、效率低下的腦袋被齊肩切下,工位清理干凈,再栽上新植人。
跑鬼的工作就這三項,周而復始。齊爹不知自己活了多少歲,剃發,除根,斬人頭一日不能停憩,工分將將足夠續費自己的命,續費這把青龍偃月刀。
他有時也會羨慕這些栽在工位上的植佬。不用奔波,也無須精打細算砍下一個頭顱能換多少續費的工分,只要連著腦機接口的腦子能轉,KPI 能完成,對城市運轉還有價值,營養液就管夠。
“嗯,嗯。”一個細微不可聞的聲音響起。
齊爹疑惑著低頭尋找,除了一排排了無生氣的腦袋,四下無人。不能動的植佬也都不能說話,這是最基本的常識。齊爹甩甩頭,把腦子中不靠譜的想法奮力甩開。
“嗯……嗯,啊?”
這次終于聽得清了,確實是來自下方含混不清的呢喃。他俯下身,將一排人頭挨個兒撥弄過來, 拍拍臉,翻開眼瞼用燈照照,終于找到了一個不太一般的人頭。后頸的皮膚上刺著的條碼代表工號:CBGPG0023#。一顆乍看毫無新意的人頭,來自內容BG 發行組23 號員工。
“我以為說話用的器官早就廢了。”齊爹喃喃自語。要不要報官?他心想。自己是這個片區三十二棟大樓唯一的剃頭匠,照理說,遇到這種異常應該上報的……齊爹往常清理的植佬都是患病或者老死的,他從未見過這種情況。他記得工作手冊里有一章“特別注意”的條款似乎與此相似,但也并不完全相同。
那不如……再等等看?于是齊爹把那顆人頭撥正,用冰冷的刀頭拍了拍溫熱的頭皮,轉身離去。

三十二幢樓,三十二乘以一千零八十顆腦袋,逐個掃一遍也得要兩年的光景。但這一遭, 只過了八個月,齊爹就又回來了。
CBGPG0023# 的頭還是那個頭,臉上卻多了一絲血色。“同一條營養管,給他灌的莫非還是特釀?”齊爹心中的好奇愈發激蕩。雖然自己不似這些一動不動的植佬,每日里滿片區來回跑,生活也是同樣的一成不變。這個植佬的變化終于讓他承認自己這八個月的期待是什么了。這么發展下去,也許會有出乎意料的變化吧?
來都來了, 齊爹忍不住拿出看家的絕活兒, 給CBGPG0023# 剃頭。到最后,當一道寒芒收進鞘中時,CBGPG0023# 竟然打了一個舒爽的噴嚏。齊爹被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聽到過植佬的身體可以發出這樣響亮的聲音。
他緩過神來, 又仔細看這個不同凡響的植佬,腦后連著的數條管子正把數據從腦子里傳到城市的中樞處理器中。他心下一橫,將腦機接口處的線路拔出,換上了隨身攜帶的自檢模塊。手中的小屏數字運行了一會兒,生成如下結果:“工號:CBGPG0023#, 內容BG 發行組23 號員工。運行錯誤,報錯原因:神經元活動異常,耗能異常,工作相關算力遭受擠壓。建議處理方式:密切隨訪。”
“ 差一點點就得報廢了。” 齊爹拍了拍剛剛被剃得锃光瓦亮的腦袋,肉碰到肉,響亮的彈響在這間塞滿了機器和植佬的房間里回蕩。CBGPG0023# 的腦袋突然往后縮了半寸,齊爹低頭細看,其瞳孔因恐懼而放大,喉結也在上下滾動。
齊爹干這行二十年,斬過三千四百顆腦袋,第一次看見植佬怕。其實他自己也怕,他的心臟咚咚跳著,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說給其他人聽一般自語道:“等過了臨界值,立馬上報。”
接連著三個月,齊爹月月來這層樓。只是這三次探訪中,CBGPG0023# 再沒顯現出什么異常。齊爹長舒一口氣,又覺得隱隱有些難過。生活又會回到以往那種沒有期待的一成不變上了吧。
齊爹轉身, 開始給旁邊的植佬剃頭。接著是另一個。又一個。越剃, 他越心驚。終于, 他忍不住去看CBGPG0023#。不是看他的頭,而是看他的腿。那是一雙無比正常的人類的腿,勻稱,裸露的腳腕皮膚光澤健康。但這不正常。尋常植佬一旦栽下便不再移動,腿部也會很快萎縮蒼白。CBGPG0023# 不可能離開這里,否則早就被自動報警并處理了,所以他……一直在偷偷鍛煉?
植佬似乎感受到齊爹的目光,額角有冷汗密密滲出,又匯聚滑落。
齊爹心情復雜。這植佬竟然產生了恐懼之外的情緒——更加高級也更加隱蔽的“欺騙”,意圖通過壓制自己的神經反應,瞞過自檢模塊的審查,免于受死的命運。
齊爹想著,拖著刀佯裝離開, 慢悠悠鎖上樓層門,然后在CBGPG0023# 背對的窗邊貓下,偷偷觀察。果然,沒過多久,CBGPG0023# 竟一邊打字輸出,一邊慢慢抬起雙腿做走路狀,顫巍巍地原地踏著步。
連續數天前往同一幢摩天大樓,這對于一個要管三萬多顆頭的疲于奔命的跑鬼來說,過于奢侈,也過于反常。系統不能理解剃頭匠為何這么頻繁地來到同一層樓,最初懷疑是這里的植佬出了問題,但自檢反饋信息和齊爹的工作日志都顯示這里一切正常,于是出問題的自然便是齊爹。
出了毛病的植佬會被剃頭匠處理,出了毛病的跑鬼也有執行者處理。于是在一個大雨瓢潑的傍晚,當齊爹再次來到這座大樓不久,一層辦公室門口傳來了幾聲踹門的響動。
齊爹的手停在刀柄上,心頭掠過一絲不安。他嘆了一口氣,轉身,再看向那顆綠意盎然的人頭。“都說植佬生在工位, 跑鬼死于奔波。這么多年,這種奔波到底是為了啥?”他握定刀柄,豪氣地說,“我這個賺工分續費的跑鬼,不妨也像植佬那樣歇上一歇!” 他步伐如虎,青龍偃月刀在身后猶如一道閃電劃破空氣,帶起的風聲震耳欲聾。
執行者的身影逐漸清晰,銀色噴涂層包裹著外骨骼和動力巨大的馬達。齊爹感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走得足夠近了,看清了,一共是四只,狗型的身子,走獸特有的撲殺獵物時的身形起伏。
“再靠近一步,我的刀可不客氣。”齊爹將青龍偃月刀橫在胸前,目光嚴峻,聲音透著強烈的警告。執行者毫不退讓,閃爍的藍光瞬間將周圍的暗影拉長。它們沒有回應,只有那雙機械化的眼睛,閃爍著計算與冷漠。
齊爹看著它們,嘴唇緊抿,又看一眼刀柄上一刻不停的續費倒計時,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在質問這座城市:“續了一年又一年,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看工分排名是多少,晚上睡覺前還是看工分排名是多少,就為了能當個跑鬼。現在我不想看這些了,我活得夠久了。”
“ 死又何妨?” 隨著話音落下,齊爹手腕一動,青龍偃月刀猛地揮出,刀光如同閃電般沖向執行者的胸膛。金屬與刀刃碰撞的聲音震耳欲聾,火花四濺。
CBGPG0023# 此刻也無法維持平靜,幾根營養管還連在脊椎接口上。他的手指瘋狂地顫抖,試圖扯掉身上的管線,但這些最熟悉的“根”此時卻成為桎梏他的鎖鏈。他不能等了——他要逃。CBGPG0023# 咬緊牙關,猛地一扯,脊背上的管道“啪”的一聲斷開,劇烈的痛楚瞬間蔓延全身。他從工位上跌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整個人都像是生銹的機器。他不敢停,抬頭看了一眼齊爹,心中涌上一種復雜的情緒,跌跌撞撞地向門口沖去。習慣了數據計算的他知道轉身毫無意義,自己沒有必要救他,也絕無能力救他。
從移栽到那個工位開始,每日表格、文案堆積如山,他二十四小時高效處理,只為取得更好的排名,保住更好的營養液和更舒適的栽植環境。他為此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信息,以最快的速度接收、處理、發送,那種感覺仿佛在飛。但某一天,他接收到一條只有幾百個字節的短信息,讓他不禁慢了下來。那是一種流淌在血液中的天然沖動,讓他開始想象窗外的風聲雨聲,蟲鳴鳥叫,四季變換……從此,他開始特別注意這類信息,不再只做傳遞者,而是渴望去感受這一切,于是開始萌生出離開工位、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的想法。為此,他如履薄冰地準備著,準備逃出去,不想卻因為跑鬼而被迫提前。
他只能向前逃。感謝他接觸的那些高級信息,讓他明了這座大樓的結構,這個城市的布局。辦公樓一樓的大門四敞,他第一次跑入了陽光之下。
戰斗仍在繼續。
齊爹的身體早已遍布傷痕,鮮血順著手臂流淌到刀柄上。他的肩膀被執行者的鉗爪貫穿,左腿幾乎站不住。他的雙眼布滿血絲,氣息急促。可他仍然笑著。
執行者又多了一頭,它是來捕殺逃走的CBGPG0023#的,卻被跑鬼攔住。它們圍獵般繞著齊爹游弋,準備發起最后一擊。
“噗!”鮮血濺射,齊爹的左肩被執行者的利爪扎穿。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想別的招式。他猛地將刀插入地面,執行者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想擺脫這跑鬼的身軀,趕緊撤離, 可惜利爪扎得太深,這人此時也沖上來,抱緊了這執行者的外殼。“砰!”隨著最后一聲劇烈的爆炸,跑鬼和執行者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般騰空而起。
CBGPG0023# 聽到聲音,便不自覺地回了頭,卻只看到一片從遠處天空緩緩飄落的焦煳的布料。他知道,這座城市將很快發現他的逃離,會有更多執行者來撲殺自己。幾秒的愣神過后,他又進入了奔跑狀態。感謝那些表格,讓他知道自己要逃往哪個方向。
(摘自《科幻世界》2025 年4 月上半月刊,本刊有刪節,宮可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