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數字資產的課稅困境及其破解之道

中圖分類號：DF43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3851（2025）06-0358-08

The taxation dilemma and solutions for digital assets in China

DANG Xi ， LI Qinyao （School of Law and Humanities， Zhejiang Sci-Tech University， Hangzhou 3lO0l8， China）

Abstract： The tax law that takes traditional physical property as the object of taxation lacks the method and path of taxation of digital assets，so it is necessary to explore the theoretical basis and practical path of digital asset taxation. By sorting ou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legal attributes of digital assets and traditional physical assets，and discussing the necessity of taxation of digital assets，such as increasing fiscal revenue，dealing with data monopoly，and maintaining financial stability，it provides legitimacy for the taxation of digital assets. There are limitations in the application of traditional taxability theory to digital assets，as well as problems such as vague taxpayers，unclear tax types， and regulatory diffculties in practice. It is proposed to replace the principle of \"profitability\" with the principle of \"economy\" to reconstruct the taxability theory to prove the taxability of digital assets. By comparing and analyzing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f the two modes of traditional tax and special tax in the current mainstream outside the territory，it is suggested that China should adopt a gradual taxation model，optimize the traditional taxes in the short term，and levy value-added tax and property tax on the acquisition，purchase，sale and holding of digital assts，respectively. In the long term，a special tax system willbe established.Finally，with the help of emerging technologies such as blockchain， the tax colection and management system is optimized， intelligent supervision is implemented，and the risk of loss of digital asset tax sources is reduced.

Key words： digital economy; digital assets; taxability; digital asset tax; tax administration

近年來，我國加快發展數字經濟，數字經濟的范圍、體量、發展速度與日俱增。據報道，2023年我國數字經濟總量達到53.93萬億，占國內生產總值的42.8%^[1] 。毫無疑問，數字資產是數字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并為實體經濟向數字經濟的轉變提供了強大的推動力。然而，由于以傳統實體財產為課稅對象的稅收法律缺少對數字資產征稅的方法和路徑，使其游走于稅收征管的灰色地帶，造成了大量稅源流失。

目前，我國學界對于數字資產稅收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可稅性問題、稅收征管體系構建等方面。關于數字資產的可稅性問題，有研究主張從經濟合理性、法律合規性和征管可行性三個維度分析[2]，認為數字資產滿足經濟上的可稅性，且其征稅行為在增值稅、所得稅和財產稅三大稅系中均有法律依據支撐；在數字資產稅收征管體系構建方面的研究頗豐，有的主張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功能屬性和社會屬性，重構稅收征納體系[3]，也有學者對國內外稅收治理創新實踐進行分析，提出現代數字治理理論和數據驅動下的稅收治理理論模型[4]。當前，我國學者在數字資產稅收的研究涉及可稅性分析、稅制設計、征管實踐以及國際稅收合作等多個層面，然而有關可稅性的研究尚未深人至學理層面的可稅性理論論證，缺乏相應的理論基礎。事實上，數字資產具有獨特的形態，使得傳統的稅收理論難以適用。

鑒于此，本文首先剖析數字資產特性，尤其是分析其區別于傳統實體財產的特征差異，接著從多維度探討課稅必要性，隨后梳理數字資產課稅面臨的理論與現實困境，最后針對困境，結合數字經濟的特點，重構可稅性理論，并結合域外的立法經驗與實踐基礎，提出相應建議。本文嘗試為我國數字資產稅制建設提供理論支持和實踐指導，促進稅收政策的制定和完善，助力實現對數字資產的公平征稅，進而促進社會分配公平。

一、數字資產的定義及特性

當前，對數字資產的界定尚無統一的標準。多數學者認為數字資產是以區塊鏈技術為底層支撐，依托互聯網或數字化平臺實現交易、存儲與傳輸的非實體資產[5]，其價值源于加密算法生成的數據代碼及市場需求共識。根據應用場景差異，數字資產主要分為加密貨幣（如比特幣、以太坊）、數字化證券（如證券型通證發行（Securitytoken offering，STO））、虛擬商品（如游戲裝備）、數字藏品（Nonfungibletokens，NFT）及區塊鏈原生資產（如治理代幣）等類型[。相較于傳統財產，其核心特征表現為虛擬性、去中心化與全球化流動性，同時伴隨顯著的價格波動性，這些特性重構了資產的價值邏輯與運行機制。數字資產既是區塊鏈技術創新賦能的產物，也是數字經濟發展進程中制度演進的重要觀察窗口。理解數字資產的本質特征是構建有效監管框架和推動數字經濟健康發展的認知前提。

（一）虛擬性與去中心化

虛擬性和去中心化是數字資產最顯著的特征之一。虛擬性意味著數字資產在現實世界中并不具備傳統意義上的交換價值。數字資產所擁有的價值，完全依托于區塊鏈技術這一基礎架構，體現為一系列由復雜算法生成的數字代碼。同時，區塊鏈技術通過時間戳、哈希加密和智能合約等技術組件，將所有權信息轉化為不可篡改的加密數據，形成去中心化的價值存儲和轉移系統。此技術架構使得數字資產不受單一機構或政府控制，交易驗證由全網節點共同完成，交易記錄通過公共賬本實現透明可追溯，從而增強了安全性8]

（二）全球流動性

區塊鏈網絡的分布式特性賦予數字資產天然的跨境流通能力，用戶通過TP錢包等數字錢包即可實現多鏈資產的秒級轉移。這種流動性突破傳統金融的地域限制，可以在全球范圍內進行交易和流通，這為跨境交易和國際貿易提供了便利的同時[9]，卻也讓數字財產成為滋生跨境避稅的溫床。當前國際稅收協作框架尚未完全覆蓋數字資產跨境流動，多數國家采用的避稅傳統手段已顯示出乏力之勢，政府難以實時掌握跨境納稅義務人的交易情況，也無法驗證納稅義務人跨境經營活動的有關稅收報表的可靠性和真實性。

（三）價格高波動性

數字資產市場價格呈現顯著波動特征。2024年比特幣年度振幅達 131% ，其價格波動可歸因于兩個因素：一是市場供求關系的動態平衡導致了比特幣的價格劇烈波動。由于數字貨幣價值幾乎完全由市場供求關系決定，且散戶投資者占比較高，這種投資者結構加劇了市場的非理性波動。二是技術約束形成的稀缺效應也對價格波動產生了影響。比特幣2100萬枚的固定總量以及每四年減半的發行機制，配合回購銷毀機制，共同構建了通縮性供給體系，這使數字資產保持了一定的稀缺性和價值穩定性[10]。這種技術性稀缺與市場投機形成共振。衍生品市場數據顯示，數字資產合約交易的杠桿倍數普遍超過50倍，進一步擴大了價格波動風險。

二、我國數字資產課稅的必要性

（一）拓展稅源促進財政增收

數字資產作為數字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已成為不可忽視的新型稅源。根據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發布的《中國數字經濟發展研究報告（2024年）》，2023年我國數字經濟規模達53.9萬億元，占GDP比重 42.8% ，其中數字資產交易規模占比逐年攀升[]。然而，現行稅制仍以傳統實體經濟活動為重心，對數字資產的征稅覆蓋率不足 15% ，這導致大量稅源流失。以加密貨幣為例，2022年全球加密貨幣市值峰值突破3萬億美元①，但各國對其交易所得的征稅比例普遍低于傳統金融資產。從國際實踐看，稅收制度與數字經濟的適配性已成為衡量國家競爭力的重要指標之一。我國作為全球第二大數字經濟體，若不能及時將數字資產納入稅網，不僅損失財政收入，還可能在國際稅收規則制定中喪失話語權。例如，歐盟通過征收數字服務稅（Digitalservicestax，DST）每年新增稅收超50億歐元②，而我國類似稅種尚未落地。因此，對數字資產進行課稅，不僅能滿足財政增收的需求，更是推動數字經濟發展與完善治理體系的必然選擇。

（二）應對數據壟斷治理

數字時代的數據壟斷已演變為一種新型的市場失靈現象。頭部數字平臺憑借數據壟斷地位獲取超額收益，卻未承擔相應的社會成本。如科技巨頭通過控制用戶數據形成“數字霸權”，Meta（原Facebook）的大部分收入來源于廣告收入，其中70% 以上依賴用戶數據定向推送。此類壟斷行為嚴重擠壓了中小企業生存空間，破壞了市場競爭秩序，使得市場資源配置向“數據寡頭\"嚴重傾斜。在此背景下，稅收可作為調節工具，對數字資產征收數據資源稅可建立“數據一價值一稅收\"的傳導機制重塑市場公平競爭。一方面，這種調節機制不僅遏制市場集中度，迫使企業承擔數據使用的社會成本；另一方面，通過稅收再分配支持中小企業數據接入能力建設，降低其參與數字生態的門檻。這種“反哺式”治理還會刺激多層次創新一中小企業得以利用開放數據開發垂直場景應用，而頭部平臺則被迫轉向技術深耕而非數據囤積，最終形成“監管壓力一稅收杠桿一創新反哺\"的動態平衡機制，為破解“贏家通吃\"困局提供解決方案。

（三）確認公共數據國家所有權

公共數據（如政務、醫療、交通、教育、水電氣等公共數據）的產權界定是數字經濟發展的核心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明確了數據資源的國家主權屬性。實際上，大部分公共數據資源依舊被少數私有平臺掌控。數字資產是數據資源的組成形式，通過對數字資產確權征稅，可建立“數字資源稅一安全監管\"聯動機制，實現間接確認公共數據產權歸屬，既能強化對數據的安全監管，又能促進數據要素市場化流通，實現經濟效率與社會效益的平衡。

（四）提升違法犯罪成本

數字資產因具有匿名性與去中心化特性，常被不法分子用于洗錢、詐騙、行賄等違法活動之中。因此，對數字資產征稅，要求交易信息透明化，由此顯著提高犯罪成本。例如，日本《資金結算法》強制加密貨幣交易所實施實名制，用以協助日本警方處理洗錢案件[11]。在我國，稅收征管與金融監管的聯動機制已初現雛形，如“金稅四期”系統通過大數據追蹤資金流向。若將數字資產交易納入稅收體系，稅務部門可獲取鏈上地址與交易記錄，聯合公安、央行等部門構建風險預警模型。例如，對高頻的跨鏈轉賬、匿名錢包大額交易等異常行為實時監控，及時凍結涉案資產。這種“以稅促管\"模式既能約束企業合法使用數字資產，又能為打擊犯罪提供數據支持，最終維護金融系統穩定與經濟安全。

三、我國數字資產課稅的理論與實踐困境

（一）傳統的可稅性理論的適用局限

傳統的可稅性理論側重于收益性、公益性及營利性為三個維度，旨在通過是否產生收益、是否具備公益目標及是否以營利為目的等條件判定某種物品是否具備可稅性[12]。首先，稅收的存在基于收益，其合法性源于經濟活動產生的收益。只有當生產、交換等環節創造財富增量時，納稅義務才得以確立。其次，公益性行為應以供給公共產品為首要目標，即使產生收益也應豁免稅收，以此體現社會價值優先原則。最后，營利性和公益性是相互對立的，以營利為目的的主體，無論其活動是否具有社會服務屬性，均需就其收益履行納稅義務。傳統的可稅性理論在數字經濟場景下面臨適用局限。

1.實體財產形態標準存在固有缺陷

在傳統稅法理論中，以財產是否具備實體形態為其征稅的標準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該方法基于對特定客體或交易形態的觀測與界定，以有形物為征稅對象，卻未考慮以數據形式存在、與實體分離的數字資產的課稅問題。在數字經濟時代，虛擬經濟和電子商務等新型交易背景下，根據是否具備實體形態的判斷標準，無法應對數字資產此類無形財產的課稅問題。除此之外，以實體形態為判斷對象可能忽略了經濟活動的本質和目的，沒有充分考慮稅收公平和效率等原則，會導致稅收政策的不合理和扭曲。隨著數字經濟的快速發展，由于數字資產與實體財產的脫離，缺乏實體財產的錨定，傳統的可稅性理論難以適應其獨特的定價機制。因此，需要進一步發展和完善稅法理論，結合現代經濟的特點，采用更加綜合和靈活的判斷方法，以確保稅收的公正性和適應性。

2.動態性收益標準的實踐存在脫節

傳統的可稅性理論應用的基礎在于對收益的分析，即只有當某一行為或經濟活動產生了實際收益時，征稅才是合理的。如果一個活動或交易并未帶來任何經濟收益，那么它就不應該被視為應稅行為。但是，數字資產的收入或收益不能簡單地用平臺交易額及其變化來地度量，數據交易的盈利方式也更加多元化。以NFT為例，其交易涵蓋初次發行、二級市場轉售、版權分潤等場景，收益形態更衍生至代幣質押生息、社區治理激勵等復合模式[13]。此類收益具有瞬時性、跨平臺性及隱蔽性，傳統會計規則難以捕捉其動態現金流，致使應稅基數的界定陷入困境。若僵化沿用“收益產生即征稅\"的邏輯，難以界定和計算數字資產的收入。

（二）數字資產課稅的現實困境

我國當前部分數字資產屬于虛擬財產，并且對其征稅已有一定的實踐基礎。我國于2016年頒布的《營業稅改征增值稅試點實施辦法》對虛擬財產的課稅提出了一定的征稅方式，但未將數字財產單獨納入稅收征收范圍①。當前的稅收制度在應用于數字資產課稅時，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適用困境。

1.納稅主體模糊

數字資產的交易均在網上完成，不涉及實體資產的轉移，也談不上可供征稅的直接對象。目前，大多數數字資產交易通過第三方交易平臺，一些第三方交易平臺沒有對交易雙方實施強制的實名認證機制，這種做法雖然簡化了用戶注冊過程，但同時也給稅務機關帶來了巨大的難題：因為缺乏足夠的信息，無法確定每筆交易的真實主體，從而影響稅收征管工作的正常開展。傳統的稅收征管機制建立在屬人原則或屬地原則的基礎之上，這兩個原則強調個人或實體應當對其居住國的稅收負有責任。而在數字資產領域，由于交易主體可能遍布全球，且交易頻率高、規模小，傳統征管模式很難適應這種新的商業模式[14]。

2.數字資產稅種界定模糊

數字資產與傳統資產在屬性和交易方式上存在顯著差異，傳統資產如房產和股票，其價值和交易方式相對穩定，稅法對這些資產的征稅原則已得到明確。然而，數字資產如比特幣、以太坊等，則是在去中心化的網絡中以虛擬形式存在，其交易模式多樣且靈活，往往跨越國界進行。這些交易方式可能包括直接買賣、抵押借貸、交易所兌換等多種形式，面對多樣性的交易，如何選擇適當的稅種卻缺乏明確的指引。除此之外，稅基是進行課稅的基礎，而在數字資產交易中，由于缺乏直接成本，通常只能根據市場行情波動進行評估。然而，數字資產市場波動性極大，且缺少足夠的參考數據來支撐科學評估，使得稅基的確定變得棘手。在這種情況下，依賴傳統的評估方法如成本法、收益法、市場法等手段常常產生偏差，無法準確反映數字資產的真實價值。同時，由于目前的交易平臺發展尚不完善，無法為數字資產提供充足、全面的參考數據，市場公允價值難以形成，與傳統的資產相比，數字資產的收益也更加不確定[14]。

3.監管成本與技術障礙

當前稅收征管根據憑證、報表等進行業務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審查，然而，數字資產的去中心化、虛擬性和風險不確定性等特點導致其交易缺乏可溯源性，增加了監管難度和成本。首先，數字資產的跨境特性及其匿名性，使其難以被有效監管。由于數字資產具有流動性和匿名性，很難追蹤和識別數字資產所有者及其交易行為，這不僅導致稅收管理困難，還帶來了洗錢、逃稅等非法活動的風險。其次，數字資產的虛擬性也給征稅帶來挑戰。傳統資產征稅往往依賴于實物和紙質憑證，而數字資產的虛擬性使得其征稅難以進行實質性的監管和征收。最后，數字資產的交易方式也增加了征稅的難度。數字資產的交易往往是通過區塊鏈等技術進行，這種去中心化的交易方式使得稅收管理機構難以介人和監管。

四、破解我國數字資產課稅困境的建議

基于前文對數字資產特性、傳統的可稅性理論的局限及數字資產的課稅困境等分析，需結合國際經驗對比與本土實踐需求，為我國數字資產稅收提供邏輯自洽的治理框架。因此，應將重構可稅性理論基礎、探索稅制適配路徑、創新技術監管工具三方面協同推進，尋求稅收公平與數字經濟發展的動態均衡，為我國構建兼顧財政安全與市場活力的數字資產稅制提供解決方案。

（一）可稅性理論的重構：從“收益性”到“經濟性”的邏輯轉換

面對數字資產這一新興財產形態，傳統上以實體財產為基礎的課稅理論表現出明顯的局限性。因此，有必要更新稅收理論的內涵，擴大稅收理論的適用范圍，以“經濟性\"代替“收益性”成為可稅性理論的邏輯前提。

1.數字資產課稅的邏輯前提 財產屬性辨析

數字資產唯有具備基本的財產屬性，方能成為合法的征稅對象。從本質來看，數字資產和傳統實體資產均屬于可被貨幣量化的財產形式，都具有財產屬性[15]。數字資產的交易雖然屬于虛擬交易，與實體經濟脫離[16]，但其本質上也是通過轉移數字資產的所有權來實現經濟價值并產生收益[17]，因此數字資產的交易也應當被納入納稅范圍。

實際上，關于數字資產價值的估量存在一定可行性，學界已經提出了多種評估方法，包括成本定價法、貨幣定價法和無套利定價法等。另外，知名企業的數字資產價格也可以作為衡量虛擬財產價值的標準，比如蘋果制定了一種將每個音樂都固定在99美分的價格體系[5]。

總之，數字財產的所有權可控，具有明確的納稅主體，能夠精確劃分稅務機關與納稅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同時，數字化資產價值可量化，收入可評估，納稅人可據此申報納稅，這充分證明了數字資產的產權屬性。

2.可稅性理論重構路徑 經濟性原則的引入

傳統的可稅性理論以“收益性”為核心，其邏輯基礎是經濟活動需產生可量化的動態收益（如交易所得）才具備納稅能力，局限于顯性貨幣化收益的捕捉[15]。然而，若僅依據收益性來判斷數字資產的納稅義務，當前的稅收監管體系將無法涵蓋大部分數字資產。具體而言，數字資產的獲取和持有行為雖然不會產生收益，但其依舊具有持有增值性及非貨幣化收益（如數據使用權置換），且數字資產的交易多為虛擬交易，交易缺乏現實財產的錨定，其真實的交易金額也難以確定[18]。

面對這一復雜局面，可以將傳統的可稅性理論中的收益性原則的內涵拓展至經濟性原則。在此基礎上，使用“經濟性\"替代“收益性”，構建了一個涵蓋經濟、公益、盈利三個維度的全新稅收原則框架。該原則將課稅前提從“收益存在”轉向“經濟關系變動”，即任何能夠引發資源配置、財富分配或市場供需變化的數字資產行為（如獲取、持有、交易），均應被視為應稅的經濟活動。經濟關系變化的主要依據是經濟性原則。當這一原則應用于數字資產領域時，“經濟性\"體現為全生命周期的資源流動與價值變動。具體而言，數字資產獲取環節（包括生產、購買或持有等行為）因其本質上屬于生產性活動范疇，可參照消費稅征管模式進行調控。而持有行為則可以看作是行為人對財產的實際控制和使用，這同樣適用于財產稅的征收機制。個人或機構在持有數字貨幣等資產時，實際上已經行使了對這些財產的所有權或占有權，從而需承擔相應的稅收義務。購銷行為指的是購買和銷售數字資產的行為。在這個環節，可以借鑒傳統商品銷售的增值稅征管體系，對那些利用數字資產進行營利的個人或企業征收稅款。因此，基于“經濟性\"原則的可稅性理論，兼顧利益的動態與靜態特征，為稅務處理提供更合理、全面、有效的理論支撐。該理論能精準解析和處理包括數字資產在內的各類財產，確保不同財產均獲得恰當對待與公平稅收待遇。

（二）明晰數字資產稅種：專門稅與傳統稅的\"經濟性\"適配

1.專門稅模式與傳統稅優化模式的對比分析雖然國內多數學者肯定了數字資產的征稅必要性，但關于數字資產應被征收何種稅種的問題還存在諸多分歧，主要包含將數字資產收益應納入增值稅征收范圍[19]或納入財產轉讓所得或者偶然所得征收個人所得稅[20兩種觀點。當然也有觀點表示數字資產的轉移與銷售不同，對其征收增值稅會導致稅負過重[21]。當前，國際上對數字資產的稅制設計主要呈現兩種模式，分別是專門稅模式與傳統稅優化模式。專門稅模式是指對數字資產課稅制定專門類型的稅種，如數據資源稅、加密貨幣交易稅等。歐盟自2023年起對大型數字平臺征收 3% 的數字服務稅（DST）；美國則將加密貨幣視為“財產”，對交易所得征收資本利得稅，并針對挖礦能耗探索資源稅，以覆蓋數字資產生產環節的經濟消耗[22]。而傳統稅優化模式是指對增值稅、所得稅等稅種內涵進行優化擴展，以適應數字資產的稅收需求。其以英國為代表，將NFT交易納人增值稅體系，按商品流通環節征稅，并規定交易所代扣代繳稅款[23]。與之不同的是，德國對支付型加密貨幣免征增值稅，認為其屬于“支付工具\"而非商品[24]。因此，國家政策之間的分歧會影響數字資產的稅種定性。

綜合考察來看，二者各有利弊。專門稅模式的優勢在于它能精準適配數字資產的特性，通過設立獨立稅種覆蓋新型經濟行為，能夠有針對性地解決稅基界定模糊、價值頻繁波動等問題，且便于通過累進稅率設計來調節社會公平；但其缺陷在于立法周期長、國際協調難度大，且存在因稅率設計不合理而抑制技術創新的風險。傳統稅優化模式依托現有稅制框架，實施成本低且征管路徑清晰，短期內可快速響應市場變化，如NFT交易納入增值稅；但其局限性在于難以覆蓋數字資產全生命周期，對匿名交易、非貨幣化收益等復雜場景適應性不足，易產生稅基遺漏或重復征稅。

2.我國數字資產稅收立法模式的選擇

綜合來看，專門稅側重制度創新與長期治理，而傳統稅優化強調效率與穩定性。因此，我國數字資產稅收應當先短期內采取傳統稅模式，未來適時建立專門稅的漸進式課稅模式。

在短期內，我國可以基于“經濟性原則”以數字資產全生命周期中的經濟關系變動為征稅前提，通過優化傳統稅種適配經濟關系變動的不同環節。首先，對數字資產的取得行為應當征收增值稅。以比特幣為例，這種代表數字資產的加密貨幣的獲取過程，通常被稱為“挖礦”。在這個過程中，礦工們通過計算機網絡不斷地進行哈希碰撞，以解決復雜的數學難題來生成新的區塊，從而獲得新的比特幣。這個過程本質上是一個高強度的計算任務，需要消耗大量能源和硬件資源。因此，從經濟角度來看，比特幣的挖掘也是一項成本高昂且技術密集的投資行為。挖礦行為本質上是通過計算機解決復雜數學問題以獲取特定數據，這些數據本身無直接交換價值，但在交易市場中，因用戶間的信任而獲得了經濟價值。因此，無論是通過挖礦獲取數字資產，還是通過其他方式獲得數字藏品等虛擬商品，其本質上都是對這些數字產品的生產活動。在此過程中，行為人投人的電費、寬帶費及設備損耗等成本，實質上是對數字資產生產過程中的直接消耗，應視為應稅的必要支出。

其次，對數字財產的購買和銷售征收增值稅，該稅種的處理原則與常規納稅的增值稅保持一致[24]以數字資產為支付中介參與一般的經濟活動，可以參照“以物易物\"交易中一般企業的增值稅處理方式，將其分為買賣兩類。其中，數字化資產的轉移被視同銷售，其銷售額被記入銷項稅額；取得的數字資產視同購置，其發生的費用應計入進項稅額，應當征收增值稅[19]。由此，形成了數字化資產在取得、購買及銷售環節間的完整增值稅抵扣鏈條。

最后，對數字資產的持有行為征收財產稅。財產稅，作為一種經濟稅收手段，它主要針對經濟主體所擁有的財產進行征稅。這些財產可能是有形的，如房產、土地等不動產，也可以是無形的，如知識產權或數字資產。在這個稅收體系中，關鍵的概念在于確定一個時間點，即從財產的獲取行為開始，到交易活動發生之前，這一時期被稱為“占有”階段。在這一階段內，財產的所有權掌握在行為人手中，而對于數字貨幣而言，這些資產通常存放在個人的電子錢包或交易所賬戶之中。隨著時間推移和市場環境的變化，這些數字資產的價格可能會出現波動。當其價格上漲時，行為人便能通過出售或轉讓來獲利，這種增值給他們帶來了實際的經濟利益。因此，財產稅的目的之一是為了確保這部分經濟利益能夠按照一定比例繳納稅款，進而保障國家財政收人的穩定增長。我國目前的財產稅制度主要聚焦于房地產等特定領域，這體現了我國稅收政策的選擇性和實施策略，旨在促進稅負公平，優化資源配置，并為國家的財政穩定提供堅實的財政基礎。

然而，歐盟和美國等全球主要市場對數字資產的稅收制定了相應的征管措施，未來我國也需構建專門稅制，以應對數字經濟的復雜性與擴張性。此外，還可參考OECD“雙支柱\"方案中的全球最低稅率，設計針對跨境數據流通的增量稅，防止稅基轉移[14]。這一“漸進式”稅制路徑既符合我國當前征管能力，又能為未來預留制度彈性。短期策略著重于優化增值稅、財產稅等傳統稅種，以期迅速適應并有效監管數字資產流通中的經濟實質；長期則通過專門稅立法（如《數據資產稅法》）和技術賦能（如區塊鏈瀕源系統），構建覆蓋數據確權、估值、征稅的全鏈條治理體系，最終實現數字經濟與稅收正義的協同發展。

（三）技術驅動的征管體系優化：從匿名到透明的監管工具

如前文所述，數字資產的匿名性與跨境流動性會使數字資產課稅遭遇納稅主體模糊以及監管成本過高的困境，對傳統稅收征管體系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因此，數據資產的稅收應當依靠區塊鏈、大數據與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實現從依賴物理憑證的被動監管轉向基于數據溯源的主動治理，從而減少辦稅的時間與費用，提升征管效率[22]。利用技術工具穿透數字資產的匿名屏障，精準識別納稅主體，實時追蹤經濟行為全鏈條軌跡，從而構建起“交易即監管\"的透明化征管體系。因此，在區塊鏈框架下建立數字資產稅務制度，充分發揮區塊鏈的優勢，既能確保交易信息的完整性，又能形成數字資產交易證據鏈[25]

一方面，區塊鏈技術可以為破解數字資產的匿名性困境提供技術支持，稅務部門使用基于區塊鏈的數字資產稅收機制更迅速、準確地收集、核實納稅人的身份和交易信息。以公有鏈為例，盡管其去中心化特性天然排斥第三方干預，但鏈上數據的不可篡改性與全網同步特征，使得交易記錄具備完整的可追溯性。稅務機關能夠通過節點接人公鏈網絡（例如以太坊、比特幣），獲取錢包地址間的交易元數據（包括時間戳、交易金額等），并運用聚類分析算法來識別關聯地址，從而提高稅務審計的效率和準確性。例如，美國國稅局（IRS）與Chainalysis合作開發的區塊鏈追蹤系統，能夠通過分析地址交互頻率及資金流向模式，將匿名錢包與交易所的實名賬戶相匹配，從而鎖定數字資產的實際控制人，明確數字資產的納稅人身份。

另一方面，基于區塊鏈可以實現數字資產智能合約的代碼化征管，利用計算機技術，系統能夠自動計算納稅人的應繳稅款，并直接從賬戶中扣除稅額，這一舉措有效地避免了稅款的流失和重復繳納，為稅收規則的自動化執行開辟了新路徑。具體而言，即在DeFi（去中心化金融）協議中嵌入計稅模塊，使得稅款扣繳可脫離人工干預，直接通過算法實現。以Uniswap為例，若在其交易合約中預設稅率參數，當用戶完成代幣兌換時，系統自動將應付稅款轉入稅務部門錢包，剩余資金再分配至交易雙方。這種“交易即扣稅\"模式不僅大幅降低征管成本，更徹底消除了逃稅的技術可能性。我國深圳稅務局的“稅鏈\"平臺通過智能合約自動扣繳DeFi交易稅款，實現了區塊鏈技術與稅收的結合，在試點期間使得稅收流失率下降了 20% ，體現了區塊鏈技術在稅收管理中的積極作用。歐盟《加密資產市場監管法案》（MiCA進一步要求所有加密服務商將智能合約設計為“可監管狀態”，即保留稅務部門的后門審計權限，這為技術自治與政府監管的平衡提供了范本①。但具體實踐中，建議分步實施，優先在交易所推行鏈上地址實名制，再逐步擴展至去中心化錢包，以此遞進，降低監管阻力。

數字資產稅收治理的技術化轉型，本質上是國家能力在虛擬空間的延伸。通過區塊鏈穿透匿名性、智能合約固化規則等技術賦能，傳統以屬地管轄為核心的稅收主權得以升級為以數據流追蹤為特征的“技術主權”。這一進程不僅需要技術創新，更依賴法律制度的適應性調整。歐盟《一般數據保護條例》（GDPR）與《加密資產市場法案》（MiCA）的協同，已展現出規則與技術互構的治理智慧。未來，我國數字資產的稅收征管體系也應當進一步向“技術化”演進，即在保障市場活力的同時，隱形守護財政公平的底線。

五、結語

我國已進入數字經濟時代，伴隨著數字技術而興起的數字資產交易，為國家增加了巨大的稅收來源，對數字資產征稅也是數字經濟發展的必然趨勢。本文基于可稅性理論重構后的“經濟性”原則，論證了數字資產的可稅性，并提出分階段的稅制建設路徑：短期需依托現有稅種框架，按交易環節（如發行、流轉、收益分配）實施差異化征稅；長期應構建以數據要素價值為核心的專門稅制體系，實現稅收公平與數字經濟發展的動態適配。此外，本文強調了技術驅動的征管體系優化的重要性，主張利用區塊鏈、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提升稅收征管的效率和透明度。但是，本文對數字資產的可稅性及稅收征管的討論較為淺顯。為了構建更為完善的數字資產稅制，需要對數字資產進行充分的認識，并借鑒國際上數字資產稅收治理的成功經驗，進一步完善稅收制度，確保數字資產的公平征稅，并提高社會分配的公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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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