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地時間4月2日,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簽署兩項關于所謂“對等關稅”的行政令,宣布美國對所有貿易伙伴設立10%的“最低基準關稅”,并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數十個國家和地區加征更高的關稅。此次“對等關稅”加征額之高、覆蓋面之廣,令全球震驚,并引發世界金融市場大幅動蕩。
根據美國耶魯大學預算實驗室的一份報告,即便特朗普后面宣布暫緩了許多貿易伙伴的“對等關稅”,并在5月中上旬分別與英國和中國達成相關協議,但美國對進口產品征收的平均有效關稅稅率仍高達17.8%,為1934年以來最高水平,比特朗普第二任期前的平均有效關稅稅率提高了15.4個百分點。報告稱,現行關稅政策預計將在短期內使每個美國家庭平均損失2800美元。許多經濟學家擔憂這將增加美國經濟衰退的風險。
人們不禁要問,美國政府為什么要發起關稅戰?
美國政府宣稱,“對等關稅”政策旨在消除與貿易伙伴的關稅差異。所謂“對等關稅”,意指美國與其貿易伙伴相互征收的關稅稅率要“平等”。
長期以來,美國面臨巨額的貨物貿易逆差,是全球最大的貿易逆差國家。2024年,美國貨物貿易逆差超1.2萬億美元。美方稱,逆差的根源在于其他國家對美關稅過高,而美國對其他國家關稅相對較低,削弱了美國產品的競爭力。
中國是2024年美國貨物貿易逆差的主要來源地之一,占美國貨物貿易逆差總額的24.6%,成為特朗普政府重點“甩鍋”和施壓的對象。
在特朗普政府看來,逆差就意味著“吃了虧”。特朗普重掌白宮后不久就對外表示:“為了公平起見,我決定征收對等關稅,這意味著無論其他國家向美國征收多少關稅,我們也將向他們征收相同的關稅,不多不少。”“對等關稅”稅率計算公式也以各國對美貿易逆差占其出口額的比例為基準,意圖通過提高關稅實現“逆差歸零”。
“美方存在認為在全球貿易發展進程中自己長期吃虧的錯誤心理。”華東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彭德雷向《中國報道》記者指出,自1995年世界貿易組織(WTO)成立以來,美國從服務貿易市場準入、知識產權規則體系中獲益良多。“對等關稅”只片面強調貨物貿易平衡,卻罔顧了美方從全球化和現有國際經濟體系中長期大量獲利的事實。
實際上,在對外貿易中,中國也并不刻意追求順差。中國經常賬戶順差與國內生產總值之比已從2007年的9.9%降至2024年的2.2%。中國占美國貨物貿易總逆差的比值也已從2018年的47.5%降至2024年的24.6%。
中國商務部有關負責人在4月9日回答媒體提問時指出,中美貨物貿易差額既是美國經濟結構性問題的必然結果,也是由兩國比較優勢和國際分工格局決定的。中美雙邊貿易是否平衡,不能只看貨物貿易差額。美國在服務貿易方面占有顯著優勢,是中國服務貿易最大逆差來源地,且規模呈現擴大趨勢。2023年為265.7億美元,占美國服務貿易順差總額的9.5%左右。綜合考慮各項因素,中美雙方經貿往來獲益大致平衡。
特朗普政府高調宣稱貿易逆差“吃了虧”的背后,是對美國國內制造業相對衰落的焦慮。
在過去幾十年的全球化進程中,美國企業為了降低成本,把生產線搬遷到海外,獲得資源優化組合帶來的巨大紅利,大大促進了美國金融業、高科技產業的繁榮。然而,盡管自由貿易對美國國家整體有利,但收益的絕大部分都被金融界、科技界的精英階層拿走了。與之同步的是生產線流失后造成大量美國本土工廠關閉,數百萬制造業工作崗位消失,美國藍領工人的利益遭到損害,但此前他們并沒得到美國政府足夠的關注和補償。
20世紀50年代,美國私營部門約35%的工作崗位在制造業,2024年美國制造業就業人員占比僅為8.1%。大批“鐵銹州”的藍領工人遭遇收入下降和失業,但也正是這些人在2016年美國大選中用選票將承諾“把工作帶回美國”的特朗普送進了白宮。而特朗普為實現“把工作帶回美國”想到的辦法就是“對等關稅”。


“在特朗普政府看來,正是低關稅導致了美國制造業的大幅衰落。” 察哈爾學會國際輿情研究中心秘書長、高級研究員曹辛指出,高關稅政策能提高外國產品進口成本,將迫使制造業企業將生產線從海外搬回美國。為吸引一些領域的現代制造業在美建廠,美國政府還將提供補貼和免稅等優惠。
在曹辛看來,“對等關稅”政策下,雖然不排除在半導體行業會有一些新企業來美國建廠,但要想讓制造業大量回流美國,至少在特朗普政府4年任期內恐難做到。首先,美國資金已經習慣長期集中在金融業領域,大量回流制造業需要時間;其次,盡管美國政府還能夠提供各種優惠政策,但培育適應現代制造業的優秀工人隊伍同樣需要時間;最后,適合現代制造業的法律環境、基礎設施等也需要更多時間才能形成。
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教授戴維來指出,美國傳統制造業外流的主要原因在于多重結構性因素,包括企業對高附加值金融與服務業的偏愛,以及不斷上升的勞動力成本和變化的技術需求等。通過關稅壁壘人為提高進口商品的價格,只會迫使美國企業以更高成本獲得零部件和原材料,大幅拖累其競爭力同時推高國內通脹,最終導致美國民眾生活成本上漲,得不償失。
實際上,特朗普早在第一任期時就曾寄希望通過加關稅等手段“把工作帶回美國”,對中國等貿易伙伴大打貿易戰,但美國制造業增加值占GDP比重仍從2018年的11.35%降至2024年的10.25%。這一次,特朗普政府一再聲稱能“把工作帶回美國”的“對等關稅”,恐怕將是對藍領選民的又一次失信。
在特朗普政府執著于“降低貿易逆差”“把工作帶回美國”的背后,一個可能更為重要且直接的動機是想要通過關稅增加美國政府的財政收入。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區域國別研究院院長翟東升在2019年就發文指出,特朗普政府對世界發動“貿易戰”的真實動機是為了疏解因國內減稅和加息帶來的巨大財政壓力,以貿易赤字之名解財政赤字之困。
對內實施巨幅普惠性減稅政策是特朗普兩次競選期間在經濟領域的標志性主張之一。2017年特朗普第一次入主白宮后,當年12月就成功推動美國國會參眾兩院通過了1986年以來美國最大規模的稅改法案《減稅和就業法案》。然而,聯邦政府債務上限很快成為懸在這份減稅政績頭上的利劍。
據翟東升研究,特朗普第一次執政時,其團隊最初可能認為減稅能刺激國內經濟增長,從而反過來增加政府稅收。然而,預期中的增收并未到來。2018財年,美國政府財政赤字激增至7790億美元,比上一財政年度增長17%,達到6年來的最高點。據美國稅務聯合委員會估算,僅減稅一項就在這一年內帶來約1萬億美元的財政虧空。此外,美國國債總額已經達到約20萬億美元。特朗普原本指望由自己親自提名的美聯儲新主席鮑威爾能夠開啟持續降息,以節省每年千億美元的利息支出,然而鮑威爾在2018年2月上任后不但沒有減息,反而繼續加息。翟東升推測,正是減稅和加息帶來的赤字急劇擴張,才讓特朗普政府在2018年倉促發起對全世界主要貿易伙伴的貿易戰。
特朗普重掌白宮后,推動新的減稅法案依然是其核心經濟政策。新法案計劃在未來10年內減稅逾4萬億美元。2024年,美國國債總額已達36萬億美元,政府財政赤字已達1.83萬億美元,特朗普政府面臨的財政赤字壓力將遠大于第一任期。特朗普在上任當天就組建了旨在節省開支的政府效率部,甚至不惜以“解雇”相威脅,多次喊話鮑威爾降息。
關稅更被特朗普政府視作解決財政赤字的法寶。當地時間3月4日,特朗普在國會聯席會議上直言:“關稅不僅是為保護美國的就業機會。關稅是為了讓美國再次富有。”4月開啟“全球關稅戰”后,特朗普在一次共和黨全國委員會晚宴上得意地表示:“關稅讓我們發財了,每天20億美元。”
目前,除了10%的“最低基準關稅”之外,美國還對除英國外所有貿易伙伴的汽車、鋼鐵和鋁產品加征25%的關稅。曹辛指出,這在短期內確實能帶來不菲的財政收入,但從中長期看,將會推高通脹、抑制消費并引發全球反制,最終拖累美國經濟增長,恐怕不會讓美國變得更富有。
無論是貿易逆差、制造業外流還是美國政府債務問題,其根源是美國高負債、高消費的經濟模式,以及美元霸權下資本流動的必然結果。
美元霸權下,世界各國都需要用商品換取美元用作國際貿易支付工具和外匯儲備,而美元的發行量沒有硬性約束,使美國人很難不去薅全球商品生產國的羊毛,最終造成今天美國面臨的國內經濟結構性問題,也開始影響美國的霸權。
“‘對等關稅’正是試圖通過外部施壓解決這些國內經濟問題,重新確立美國的霸權地位。”戴維來認為,表面上看,“對等關稅”似乎是在強調公平,實則是徹頭徹尾的單邊霸凌,將關稅視為武器肆意施壓,對其他國家予取予求。
關稅戰的深層邏輯是將關稅當作地緣政治施壓的新工具,不僅要以單邊手段重塑國際貿易規則,還要遏制中國等新興國家的發展,讓全球所有國家長期在各種領域都受制于美國。
“美國企圖通過高關稅遏制中國的經濟發展,但現實恰恰相反,美國關稅亂拳終將擊碎美國霸權。”戴維來告訴《中國報道》記者。
從年初特朗普上任伊始兩次以芬太尼問題為借口對中國輸美產品加征關稅,到4月初宣布“對等關稅”政策并不斷將對華關稅戰升級,中國政府始終根據相關法律法規和國際法基本原則,堅決通過相應的反制措施維護自身合法權益。最終美方主動釋放緩和信號向中方尋求談判,并在5月12日與中方發布《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取消或暫停了4月2日以來對中國加征的大部分關稅。
如今再看,其間美方幾度以蠻橫態度反復加碼,把加征稅率一度調高達145%的這一頓“強硬”操作,既令世人瞠目結舌,卻也恰恰暴露出美國對霸權地位衰落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