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怡博士
獨立策展人、博物館顧問、社科院城市研究所文化與旅游委員會執行委員、中國文化藝術發展促進會學術委員。碩士、博士分別優異畢業于倫敦藝術大學圣馬丁學院和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沉浸文化創意產業超過25年,20年當代藝術與設計類博物館的策展/管理經驗。曾為今日美術館副總經理(總編輯),"今日美術館設計館的籌建執行館長。2012至今,擔任國內多個重要博物館的籌建或項目咨詢顧問,策劃當代藝術與設計領域的多個展覽和學術活動,參與文旅部、民政部組織的多次美術館系統相關管理辦法的意見咨詢。有《美術館》、《藝術博物館理論與實物》、《文化造城》、《像野狗一樣生存》、《藝術家怎么活》、《在中國設計》、《平面設計死了嗎》、《正在設計的未來》多部著述(合著)出版。
深圳市當代藝術與城市規劃館的布展現場,策展人羅怡和藝術家葉錦添商量著調整一片“浮葉”。燈光角度背景偏移分毫,這件名為《浮葉》的雕塑便失了靈性。“葉老師的作品像活物,少一分呼吸便失去了靈動的氣息。”

兩個名為Lili的少女正在鏡像中對視——這是葉錦添創造的永恒少女,永恒的16歲,當觀眾的身影與Lili重疊時,此刻正成為彼此存在的證明。羅怡說:“我曾問葉錦添,Lili是誰?是你的分身嗎?葉老師反問:'Lili是你的嗎?'這恰是鏡子宇宙的核心詰問。”
羅怡展示她手機里的一張照片,十九年前的北京冬夜,初入藝術行業的羅怡與葉錦添常徹夜長談。當名為Lili的虛擬人在今日美術館誕生時,并沒有人預見她會穿越時空,在2025年初夏的深圳,成為叩問人類本質的鏡像載體。

葉錦添(YIP)與策展人羅怡(LUO)關于Lili的對話
身/分身
LUO:Lili是你嗎?
YIP:Lili是“無我”,她可以是任何人。
LUO:Lili是人嗎?
YIP:人是概念化的,也是流動的。
LUO:Lili是世界的分身?
YIP:你是不是世界的分身?
LUO:Lili性別為什么是“女”?
YIP:因為這個世界太“男”。
靈/閃靈
LUO:你是Lili什么人?
YIP:發現者。
LUO:你和Lili可是共一個靈魂?
YIP:我們接近一個靈魂。
LUO:你信有靈魂,對嗎?
YIP:一定,一定相信。
LUO:會有人怕Lili,對嗎?
YIP:總有人怕不熟悉的存在,鬼之有無終看人心。

策展人羅怡與葉錦添的緣分始于2006年北京今日美術館。“他大約在籌備電影《赤壁》,我們只能在深夜對話。”羅怡回憶,近三十個通宵的連續思維碰撞中,葉錦添跳躍的靈感碎片逐漸聚合——“新東方主義”美學體系初現雛形,而Lili的胚胎正在其中孕育。
展覽廳陳列著2007年誕生的首個Lili原型“原欲”。這個蠟像般的少女靜默垂淚,在葉錦添的手稿中有這樣一句話:“她不是玩偶,是連接混沌的通道”。“最初以‘靈與肉’命名展覽。但二元對立顯然局限。”羅怡輕撫一件展品,“他真正探索的是靈與肉之間的‘陌路’——那個科技與靈魂交織的混沌地帶。”
四百余小時的思想碎片記錄著創作密碼:赤壁劇組的鎧甲設計圖與《山海經》插頁在案頭交疊,未完成的樹脂人偶肢體散落如星骸。某個凌晨,葉錦添突然按住旋轉的陶輪:“知道Lili為何永駐十六歲嗎?那是靈魂初識肉體的年紀。”
當這些磁粉微粒最終凝結成“新東方主義”,Lili已從概念胚胎長成具象生命。從早期靜態雕塑到如今搭載AI交互系統的升級版,這個虛擬生命已游歷過全球三十余城。展廳墻上定格著她與科學家對談、在東京澀谷與潮人共舞的影像,最新作品則是她身著深圳東門老街的扎染T恤照片。
“尋根香港灣仔太原街時,葉老師想要找少時與姐姐吃炒田螺的攤位。”展覽開幕前三個月,羅怡和攝影組穿行在香港灣仔夜市。鏡頭掠過太平山頂的璀璨燈火,定格在避風塘炒田螺的鑊氣里。大排檔昏黃燈光下,藏著葉錦添藝術宇宙的原點。“寒門少年在煙火街巷中長大,即便成為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衣襟里仍藏著灣仔的市井塵埃。”展廳中央的“鏡像花園”,陳列著葉錦添從全球搜集的衣裳:巴黎的蕾絲婚裙、京都古董店的捻線綢袴、深圳東門町的潮牌……“地氣讓Lili成為城市的鏡子。”
當觀者身處Lili的海洋,身影被反射進裝置時,會被迫思考“我在鏡像鏈條中的位置”。這種參與性是對科技倫理的具身化探討:在AI重構身份的時代,個體如何保持主體性?我們不會給出標準答案,但通過沉浸式場景邀請觀者審視自我。
—羅怡

她是雕塑?木偶?是擁有靈魂的物質分身?還是以真人現世的靈?當葉老師回答“無生何來死”時,我們觸及了生死觀的本質。
—羅怡
P:"為何將展覽命名為“鏡子宇宙”?
羅怡:葉老師對命名近乎“狂熱”,他會為每件作品起一個漂亮的名字。我曾想將展覽命名為“靈肉間”,源于我對作品內核的理解——我們談靈與肉,更在談精神與物質交織的狀態。尤其在AI技術重塑人類定義的背景下,技術構建虛擬世界卻傳遞真實感知,Lili作為藝術概念的核心,引發思考:她是雕塑?木偶?是擁有靈魂的物質分身?還是以真人現世的靈?當葉老師回答“無生何來死”時,我們觸及了生死觀的本質。
葉老師強調的便是靈肉間的“混沌”——在精神與物質間存在第三條通道,即他提出的“陌路”。展廳中《混沌》,那個銅質的能量球便是例證:它聚合的十二件雕塑背后代表著東西方不同的文化,形成能量場。展覽最終葉老師親自定名“鏡子宇宙”,是在“混沌”中試圖找到一條精神性的路徑,體現了葉老師對人類生存處境深切的關懷,超越作品和藝術本身表達,承載起這種哲學思考。
P:“鏡子宇宙”在展覽中的多重象征應如何解讀?
羅怡:Lili的全球巡游是最直接鏡像。從紐約、倫敦、巴黎到深圳,她穿上在地服飾與藝術家、科學家合影,甚至為融入深圳專程采購本地年輕人喜歡的服飾。使Lili成為城市文化的鏡像——她穿上二手市場淘來的服飾,觸發觀眾對碳基與硅基生命的討論。
展廳中央的雙Lili對視裝置最具象征性:她們互為鏡像,實為觀者的精神倒影。這樣的場景在你透過談話的Lili們看到他的服裝作品時,也會感受深切。當葉老師反問“你是否是世界的分身”時,實則在質詢虛擬與現實的邊界。
P:如何平衡葉錦添的影視服裝、新媒體裝置等多元媒介的敘事連貫性?你曾形容葉錦添的創作思維“碎片飛舞”,策展如何將其轉化為連貫敘事?
羅怡:和不同的藝術家合作,策展人都有不同的側重角度。葉老師是世界頂級的空間敘事大師,對空間有絕對掌控力。在空間敘事上,這個展覽我基本是完全放手的。我的角色是構建敘事背后的“學術邏輯”“探索邏輯”“博物館邏輯”:比如在與他的長談中找到他人能進入葉錦添藝術的重點;比如將Lili創作歷程在藝術史的坐標中找到位置;比如現場作品的導覽員培訓,如何在他給出的豐富、綿長、隱喻式和意向式解釋之外,給出適合普通觀眾和專業觀眾的關注點。學術框架只是隱藏圖層供深度挖掘,我們堅持不用晦澀術語強加解讀——不同的觀眾可憑直覺選擇理解路徑。
P":如何定義“跨文化對話”?
羅怡:展覽中有一件服裝裝置,來自印度市場的疑似蘇格蘭格紋布料,縫制成伊麗莎白式的馬夾、領口和蓬裙,結合了漢袖和蘇繡。在大量的設計與創作中,“跨文化”是他的典型特質,也可以說葉錦添本身就是跨文化范本:他為瓦格納歌劇、莎士比亞戲劇、印度的當代舞劇等設計舞美并且在含世界四大劇院在內的全球頂級劇院產生持久的影響,讓東方美學元素或者說因子滲透西方主流高雅藝術。但真正的“跨文化”不止于跨越東西方——更需打破信息繭房。當算法將人禁錮在認知舒適區時,Lili的混血美學恰是破壁之刃。刻意模糊時空坐標(如秦俑對話深圳),正是為認知突圍預留入口。
P:"展覽中“觀眾成為鏡像”的設計初衷是什么?希望傳遞哪些傳統美術館無法提供的體驗?
羅怡:當觀者身處Lili的海洋,身影被反射進裝置時,會被迫思考“我在鏡像鏈條中的位置”。這種參與性是對科技倫理的具身化探討:在AI重構身份的時代,個體如何保持主體性?我們不會給出標準答案,但通過沉浸式場景邀請觀者審視自我。

LUO:Lili會死嗎?
YIP:她沒有生,何來死?
LUO:你沒想過賦予Lili生命?
YIP:怎么賦予生命?"AI造人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LUO:Lili到底是?
YIP:她不是subject,也不是objects,她不是生命體。
LUO:難道你不是希望通過Lili達到永生?
YIP:她的存在是為了改變時間的觀念、或者說生死的觀念,對她的討論不在時空的維度。
LUO:那她為什么要在這個時空存在?
YIP:世界需要一面鏡子,我關心的從來是人的處境。
葉錦添《思想者Lili》雕塑"82x52x112cm"玻璃鋼"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