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金剛經》
拍塔的過程是一個反思與重新認識攝影的過程,在我所追尋的攝影逐漸滑向抽象與虛空的境地之時,塔將我重新拉回這個真實的世界。2017年我開始拍攝佛塔系列,它來得十分突然,仿佛就在一瞬間給予我啟示,使我意識到這將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專題。但也正因為如此,我還來不及深思事情就已經發生,讓我在此后不得不常常面對“這組作品的初衷是什么”這個問題,而我始終支支吾吾無言以對,有一種面對自己的作品竟然無法說出個所以然的不安和尷尬。盡管我不認為這個問題會影響到作品的根基,但我也認為一定事出有因,我與塔之間一定因為某些原因聯系在了一起,所以我試圖從幾個方面入手尋找這些聯系,給自己一個答案。
從創作軌跡這條線索來說,我從《鴆》這組作品開始一直比較關注中國傳統藝術如何與當代攝影發生關系的問題,但我既不想通過在西方學術體系下使用攝影去印證或回溯中國古代文本的方式,也不想堆砌符號讓攝影淪為“傳統意象”的臨摹品,我想大概有某種精神性的存在,它通過我的肉身,結合我整體的經驗、感受、認識、審美,以攝影的手段顯現出來,我認為它不是一種方法,而是一次體驗,是精神與個體純然的契合。這樣的認識深刻地影響了我,也造成了一些問題。在《鴆》之后,我拍攝了一組半途中斷的中國古建筑作品《圓光》,但我的關注點更多地停留在攝影本體這個層面,只是將古建筑作為我所理解的攝影中的一個元素來處理,我對古建筑并沒有太多興趣,只對它在作品中的指向有興趣,但夜色中的玲瓏塔給我留下了美好印象。正是這組未完的作品直接開啟了塔的創作,不過其間隔了大約有三年之久。
如果從個人成長經歷這個角度去觀察自己,我一直對寺廟、宗教場所有強烈的親和感,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我的故鄉福建是一個傳統文化、民間信仰十分發達的地方,從小耳濡目染身在其中,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小時候主要的游戲場所就是寺廟,家附近有當地一位歷史名人的巨大墓地,也是小伙伴們喜愛的活動空間,有趣的是,塔正是寺廟與墓地二者的結合體現。在沒有離開福建之前,我對此地的這種特性并無強烈的感覺,隨著年紀漸長,也走了更多地方,我一邊回顧過往的生活經歷,一邊利用每次回福建的機會重新感受,愈發覺得這是一片“舉頭三尺有神明”的所在。
我不能說這與我現在的創作有什么直接的關聯,但我從這樣的環境之中成長起來,它必定在我身上留下了潛在的印記,并讓我具備了某種對于傳統文化,宗教建筑的來自本土的目光。
對塔喜愛的另一個更加私人的原因是我對神秘主義的興趣,面對塔時我常常產生這個事物并不屬于現實空間的恍惚,如此獨特而龐大的建筑卻與建筑的實用性毫無關聯,作為佛與信仰的象征,它像是一個精神的外化的實體,而我想要追尋的理想中的攝影也是如此。我在塔身上看到了無數自己的興趣點匯集于此,有建筑、傳統藝術、宗教、精神性、神秘主義,我甚至看到了賽博朋克和節肢動物,我感興趣的每個方面都在塔找到了對應,這也是我難以簡單地描述我為何拍攝塔的原因。
面對攝影,我有太多難以理清的思緒,我曾像一個攝影原教旨主義者,認為存在某種至高無上不可動搖的唯一真理,而我要做的是將這真理顯現。在過往的創作中,我一直將“攝影”作為首要甚至是唯一的出發點,以期接近那個真理,而所有事物都只為服從這個理念,我從未真正通過攝影去關注一件事物。拍攝塔之初,我同樣出于這樣的思考方式,僅僅希望用“塔”去幫助我實現對攝影的理解,這樣的方式或許無可厚非,但一定有失偏頗,而在拍攝塔的過程中我被一點點地引領,隨著對塔的興趣與日俱增,我開始反思與修正自己對攝影的認識和方法,并追問自己究竟為何攝影?攝影最初對我來說是一件打開自己,去面對這個世界,去和外物溝通與交流的工具和手段,它是我對這個世界的愛和熱情。但當我徹底投入攝影,卻逐漸遠離初衷,一心想要追逐自認為的更加深刻和本質的抽象意義卻陷于虛無。拍攝塔讓我再次回到了對物的關注,對記錄性的釋懷,讓我回到了與這個世界保持聯系,抱有好奇的狀態。去看這個世界才是攝影最大的意義,而記錄下這一切是攝影天然的本質屬性,無論如今的攝影是否刻意地規避或排斥這一點。這也讓我聯想到在攝影術誕生之初那些懷揣夢想,熱情搜集世界每一個角落的早期攝影師,我希望像他們一樣,以更單純的目光,更笨拙的方式,不合時宜地望向塔。
Q:你曾提到拍攝古塔是一場“個人幻覺”,在你的攝影作品中,古塔不僅是建筑形態,更是一種精神象征。你如何理解古塔在您作品中的象征意義?
A:塔從出現開始,就是佛的象征,我試圖借用這種象征引入并比擬我對攝影的理解,即攝影不僅僅是拍下了現實對象,它通過將對象轉化為具有某種主觀意味的圖像進而引導或觸發我們對于真相,或真實性的思考及感受,這才是攝影的意義?!翱陀^”并不等于真實,實際上單純的客觀復制既不存在也沒有意義,作為藝術的攝影應該具備某種超越性。
Q:在你的攝影過程中,古塔的哪些特質最吸引你?是其歷史沉淀、建筑結構,還是其他方面?
A:最直接的吸引應該是這種建筑的形態,一種高聳的,多層的,迥異于中國其他建筑形式的獨特形象。另外,它的非實用性和宗教意義也是很吸引我的地方。
Q:你如何在攝影中平衡紀實與主觀表達,尤其是在拍攝古塔這樣具有歷史與文化背景的主題時?
A:我覺得不需要平衡,這里可能需要闡明一下“紀實”這個概念,我所拍攝的肯定不是那種傳統的“紀實攝影”,所以在我的作品里可能用“記錄”來理解更合適。這的確曾經是一個困擾我的問題,我也將這二者視為一個矛盾,似乎只有盡可能地將攝影的記錄性去除,才能夠更接近所謂的“創作”,但后來我意識到攝影天然地具備記錄性,這正是攝影的本質屬性之一,因此我對此釋然了,我在這一點認識上的改變,也是影響和促使我拍塔的原因之一。
Q:在你的作品中,是否有嘗試將繪畫元素融入攝影,以表達你對古塔的獨特感受?
A:沒有,我也不是很明白所謂的“繪畫元素”指的是什么。的確,我做過一些與繪畫有密切關系的作品,但在這組塔的作品中,無論是工作方式還是最后的作品呈現,都和繪畫沒有什么關系,只能說學習繪畫的背景不可避免地對我的觀察和審美產生了影響。
Q:你如何看待古塔在當代社會中的文化價值?它們是否仍然具有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橋梁作用?
A:無論是塔還是其他的古代建筑,它們都在當下與現實社會發生直接的聯系,并不僅僅是與過去產生連接的作用。作為城市景觀和旅游景點的塔,它們的現實作用不言自明,它本就是當代社會生活中尋常的景象。另外,即使在今日,許多塔也依然保留著原初的宗教功能以及風水堪輿的作用,這一點,在現代和過去并沒有區別,只是它可能不再顯現于社會的主流視野之中。
Q:在你的攝影作品中,是否嘗試呈現古塔與周圍環境或人群的互動,以探討其在當代社會中的角色?
A:我盡量去除塔的環境以及人的部分,我只想單純地拍塔。假如我在照片中保留了較多的環境,也是我覺得它們有助于塔的呈現,或對于這張照片來說,它們有助于畫面的構成,否則我不會保留它們。
Q:在拍攝古塔的過程中,你是否經歷過某些特別的時刻,讓你對攝影或古塔有了新的認識?
A:在稠密的民居間一籌莫展時,無意間尋找到一處完美的屋頂,看到感應寺塔完整地呈現在眼前的那一刻;第一次站在宏偉又精細的應縣木塔前給我帶來的震撼;在深山中望見氣象萬千,塔身遍布琉璃的飛虹塔;經過人跡罕至曲折的山路,在傍晚抵達夕陽中蒼涼的殘塔,金光勾勒塔身,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止;爬上吳公塔頂倚靠著塔剎,俯瞰環繞在四周清秀的山水;在冰雪尚未消融的草原上巨大神圣的慶州白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如此完美。有太多特別的、美好的時刻,而在這樣的時刻,你就會認識到,攝影能做的很少。
Q:你如何選擇拍攝古塔的時間和角度,以捕捉其最具表現力的一面?
A:我選擇絕對對稱的角度拍攝,我對時間沒有什么要求,任何時候都可以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