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陳雨星的作品《東方圖景》中,南京瓷塔不僅作為一件歷史遺跡被紀念,更被置于殖民歷史、東方主義與圖像權力的交叉點上進行重新審視。她將攝影作為核心媒介之一,穿插運用繪畫、文獻記錄與圖像重構,將一座缺乏攝影“原貌”的古塔重塑于當代觀者的視覺場域之中。
1762年,英國皇家園藝師威廉·錢伯斯爵士在倫敦邱園建造了一座南京瓷塔的復制品。這座“英國瓷塔”建于中國風潮(Chinoiserie)盛行的背景下,成為西方上層社會對于“東方”的想象性投射。諷刺的是,原本的南京大報恩寺塔在1856年被太平軍摧毀,至今尚未發現一張能夠完整呈現其塔身全貌的照片,成為影像史上的空白。這種視覺空缺也使得歐洲早期的插圖與版畫成為“真實”的替代,而這些再現往往存在誤差與幻想。例如,南京原塔為九層,而邱園版本卻建成十層。這種層數上的差異,表面上是建筑知識的誤讀,背后卻顯露出文化想象的塑造機制。



在陳雨星的項目中,她以“再現的再現”為路徑,追溯并收集了各類與瓷塔相關的歷史圖像與文字檔案,通過攝影進行圖像解構與再構建。她常常將主體建筑抽離出來,以清晰的剪裁或留白方式呈現,促使觀者對圖像中心的凝視更為聚焦。這種視覺策略不僅揭示了建筑物象被加工、被塑造的過程,更暴露出西方構建東方圖景的權力結構。



在這個項目的實踐中,攝影不再只是記錄現實的工具,而是一種參與歷史敘述的手段。陳雨星通過對“東方圖景”的重寫,介入了關于文化歸屬與圖像所有權的當代辯論。她借助建筑的再現與異地復制,重新思考了中西文化碰撞中的視覺權力與記憶建構。
《東方圖景》中的瓷塔既是遺址,也是象征;既是廢墟,也是鏡像。在這個項目中,它成為對話的起點:關于真實與虛構,關于圖像與記憶,關于誰有權定義“東方”。陳雨星以當代藝術家的身份,打破了圖像的單一性,用多重的視覺層次提示我們:在后殖民的語境中,任何一幅圖景,都值得被懷疑與重述。



Q:你在倫敦的生活經歷促使你關注西方公園和植物園中的中國風寶塔。請問,這些建筑如何激發了你創作“東方圖景”項目的靈感?
A:當我在2021年獨自來到倫敦生活與學習時,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長時間地處在一個文化與語言都與我成長背景迥異的環境中,我的內心是漂浮不定的。這個時候,我開始尋找一些心理上的錨點—即那些可以讓我在異國他鄉中獲得熟悉感、安全感的事物。這種錨點可能是一碗家鄉的菜,也可能是一座讓我聯想到家鄉的建筑。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通過社交媒體了解到倫敦西南的皇家植物園邱園(KewGardens)內有一座中國寶塔。對我來說,那一刻,這座塔成了某種象征意義上的文化錨點。我欣喜地前往邱園。然而,當我真正站在那座塔下,第一反應卻是困惑。塔的造型和細節雖取材于中國建筑語言,卻在諸多方面顯得似是而非—它更像是西方人眼中對東方的想象調制品。
這種感知上的錯位對我觸動很大。我意識到,這座寶塔不僅僅是一個建筑對象,它其實是一種視覺符號,是西方如何建構和再現東方的一個縮影。而我作為一位來自中國的創作者,在此刻與它的遭遇,不僅是一次對異國文化的觀看,也是一次對自身身份的照見。這個時刻成為我展開東方圖景項目的起點——我開始用鏡頭和圖像,探尋這些東方建筑背后所隱藏的歷史。
Q:在你的作品中,你如何看待這些西方建造的中國風寶塔在歷史上所承載的文化意義?
A:我認為,這些中國風寶塔并不僅是園林建筑或裝飾性的奇觀,而是17至18世紀西方建構東方的具象化結果。它們被置于貴族莊園的邊角,作為視覺上引人注目的異域裝飾,體現出一種西方在殖民語境下對他者的占有。
以邱園寶塔為例,它由英國建筑師威廉·錢伯斯設計,其并非來自真實的中國經驗,而是建立在17世紀傳教士、旅行家如約翰·尼霍夫等人出版的插圖與文字描述之上。錢伯斯本人雖到過中國沿海,但他并未親眼見過南京琉璃塔。他對東方建筑的理解,來自圖像的再現。這種看圖說東方的實踐,正如愛德華·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所指出的,是一種以西方為中心的知識生產機制:將東方簡化為可被命名、分類、復制,并最終納入西方文化系統的對象。更具象征意義的是,邱園寶塔有十層,打破了中國傳統寶塔層數為奇數的文化觀念,據中國史料記載,南京琉璃塔為九層。這種誤讀并非偶然,它反映的是一種通過視覺手段進行的再造——在沒有理解原始語境的前提下,西方通過圖像、繪畫和建筑,將東方重新格式化為適配其審美與意識形態需求的對象。
在我看來,這些寶塔并不再現東方,而是再現西方如何想象東方。在我的作品中,我試圖揭示這種視覺語言如何被建構、如何被誤讀,以及今天我們如何重新理解并觀看這些遺存。
Q:你在創作中使用了攝影、圖像和檔案等多種媒介。請問,你如何將這些媒介融合,以呈現“東方圖景”的多維度敘事?
A:在我看來,“東方圖景”并不僅僅是一個攝影項目,它更像是一種視覺考古實踐,不僅通過攝影記錄當下存續于西方的中國風建筑,更試圖穿越時間,追溯這些形象背后的文化生產邏輯。因此,我有意識地將攝影與檔案圖像、歷史印刷品、瓷器、郵票、手繪插圖,甚至是中餐外賣盒等日常物件結合在一起,建構出一個復合的圖像語境。
在它們之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由貿易、殖民、消費與幻想交織而成的圖像之網。從18世紀的青花瓷、柳樹紋盤子,到今日英國家庭中仍在使用的中國風牛奶壺,這些視覺元素無聲地流動在文化記憶之中,塑造著人們對東方的想象。
Q:在拍攝這些寶塔時,你是否有意識地選擇特定的角度或構圖,以傳達你對這些建筑的獨特理解?
A:我在研究和拍攝過程中始終在如何觀看與被觀看之間的關系上進行反思。對我而言,攝影不只是再現這些建筑的手段,它也是一種權力結構密切交織的視覺語言。在殖民語境中,攝影既被用作記錄的工具,也常常成為控制與規訓的機制。
正因如此,我在創作中始終警惕圖像是否會不自覺地再現那種支配性觀看的邏輯。為了抵抗這種潛在的視覺霸權,我選擇了抹除建筑的主體,刻意避免那些突顯宏偉或奇觀感的拍攝角度。
Q:作為一位中國的藝術家,你如何在“東方圖景”項目中表達對文化認同的思考?
A:我的創作試圖打破這種框架,不是為了反駁西方的文化挪用,而是試圖質詢觀看本身的機制。同時,我也逐漸意識到,文化的流動并非線性,不是一方施加、另一方接受的過程,而是充滿錯位、混雜和誤讀的歷史沉積。
Q:你如何看待這些西方建造的中國風寶塔在當代社會中的文化價值?它們是否仍然具有連接過去與現在的橋梁作用?
A:這些寶塔如今依然在西方城市的角落、莊園、花園中存在著。它們已不再是單純的裝飾物,而是文化記憶的載體。它們是西方曾經如何觀看、理解和消費東方的歷史痕跡,同時也是今日觀眾重新思考全球化背景下文化交流與誤解的接觸區。
我希望觀眾在觀看我的作品時,能感受到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一種看似親切卻令人不安的落差。寶塔本應是我們文化中的熟悉之物,但它在異國土地上的樣貌和語境卻讓它成為他者。這種錯位感,不僅觸及建筑本身的身份問題,也映照了我們自身在全球化景觀中不斷漂移的文化位置。
Q:在完成“東方圖景”項目后,你是否有計劃將這一主題擴展到其他國家或地區?
A:我目前已著手拍攝德國、法國等地的中國風建筑。在我看來,這些建筑是18世紀中國風(Chinoiserie)的實物遺存,它們的存在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理解圖像、貿易、幻想與權力交織的切入點。這些地點往往分布于鄉村、莊園或私人領地深處,難以通過公共交通抵達。每一次前往拍攝都像是一場文化考古般的旅程。我希望通過這些跨國性的研究與創作,將這些視覺遺存編織成一個文化地圖。目前計劃的都是一些新的項目,可以期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