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家長是這世界上最為割裂的群體,老師就成了“人間四月天”,面對各種合理和不合理的要求,左右為難,反復衡量,試圖開出一個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方案。此時,就需要老師和家長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最完美的當然是同頻共向雙向奔赴,最不濟也應該是硬著頭皮一起把事情應付完,怕就怕蹦出一個總想振臂一呼的家長,他尋求的解決方案也與眾不同,通常是撥打教育部門電話或者市長熱線舉報,痛陳厲害。教育部門的答復每次都很干脆,只要舉報就必須糾正,最終結局只能是惹惱了校方,老師先被殃及痛罵,緊接著妥協之路會被徹底堵死。
教育部門曾經三令五申,一二年級不得布置家庭作業。很顯然,家長這關都通過不了。我大兒子的老師的解決方案就是從來不在自己建的群里留作業,而是通過家長委員會成員在家長組建的群里發布作業,天天不落。每個家長心領神會,回家督促孩子寫作業不輟。如果家長對作業題有疑問,也只能在家長群里提問,“家委會”成員能解答就解答,解答不了單獨詢問老師,再回到家長群里統一作答。其實《教父》里就有類似情節,教父想殺誰都是只告訴軍師一人,軍師單獨通知頭領,頭領再去通知殺手,一水兒的單線聯系,客觀上實現了“物理隔離”。
我小兒子班的語文老師則走了一條更加曲折的道路,此時,學校為了標榜認真落實“雙減”,一二年級學生的書包都是周一背到學校,周五才讓拿回去,所有與學習有關的書籍一律不準帶回家。那怎么才能知道孩子上課學的什么?家長又如何在家督導呢?老師很貼心地給了家長一個app二維碼,登錄之后你會發現里面有全套的小學教材。同時,老師又鄭重聲明:為了不增加負擔,學生上課學的生字,回家只能“書空”。什么叫“書空”?就是像《倚天屠龍記》里張三豐那樣,用手指在空中一遍遍臨寫書法。“書空”當然可以加強筆順記憶,但筆在紙上練習顯然更加有用。至于到底怎么練習,還是家長自己說了算。
比起我那倆娃,鄰居家孩子的遭遇就比較坎坷了,老師一開始也是這么做的,大家買賬就是了。偏偏班里蹦出個家長來,在群里慷慨激昂,指出目前給孩子留作業不符合國家政策,也影響孩子身體發育,balabala說了一大堆,沒有任何人吭聲。沒能得到任何響應的這位家長扭身就去撥打投訴電話了,結局顯而易見:確實不符合相關政策,老師不得以任何方式給一二年級的學生布置家庭作業,立即停止。
于是,這屆孩子度過了全校最歡樂祥和的兩年時光,而他們的父母只好自己單獨買題給孩子做,每天晚上輔導孩子時腦子里都會自動問候一次那個家長。
我上高中時也遇到過類似情況。高三上半學期,學校發的那些練習冊早已不夠我們練習的了,如果想往深里練,就得購買額外的教輔書籍。錢也不多,幾十塊,家長們很痛快地就交了。剛剛把錢收集齊,書也運到了樓下,教育局的電話就到了,一頓痛斥,把學校和老師弄得灰頭土臉。老師們也很悲憤,覺得特別委屈,但課還得上,題還得練。最終結局是老師默默地把買書的書名和書店地址寫在黑板上轉身就走了。現在想來,當時家長還是可以繼續告下去的,指定購買地點也是罪名一樁。
這撕扯的痛苦過程,很像我看《皇帝的新衣》的感受,小時候覺得就是童話而已。等自己成為家長,發現這荒唐的事兒還真有可能發生,更悲傷的是我們不僅僅沒當成那個揭露真相的孩子,反而淪為奮力想堵住他嘴的大臣和市民。
其實,就連教育部門也是一肚子苦水。一個教育局的朋友向我吐槽過,家長現在把撥打熱線當做殺手锏,小到校門口停車,大到試卷內容,萬事皆可舉報,他們也疲于應付。比如這幾天持續高溫,最高溫度能達到38、9度,可有些學校還沒有安裝空調。他們就想下發一個通知,學校暫時停課。猶豫半天,這個看似有人情味的文件他們還是沒敢下發。他們已經推演過了,家長肯定會打電話反映,雖然是高溫,但也沒停工停產,又是非節假日,家長還要上班,不上學的孩子該去哪兒?你想推給社會嗎?這不是懶政怠政又是什么?打敗魔法真的只有魔法,家長、老師和教育部門最終形成了“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官怕洋人”的咬尾貪吃蛇局面。
還有增強小學生體質健康那個文件,對學校每周的體育課時有了明確要求,必須嚴格執行,這個基本都能做到。至于孩子在家鍛煉這件事,只能是“推廣”,怎么知道孩子們在家練沒練呢?練沒練夠時間呢?咱們就留課外體育作業,每個月家長簽字交上來,白紙黑字寫著呢,這就算是完成了。
這些看似荒謬的魔法對轟,都有不那么可笑的出臺背景和執行環境。每一項決策的出臺,必須兼顧各個方面。怎么解讀就靠個人理解和領悟了。過于嚴格的標準,造成的結果往往有兩種:要么徹底躺平,要么集體造假。而集體造假也是有套路的,那就是“民不告,官不究”,比如剛才的老師和家長“合謀”給孩子留作業。不過,話又說回來,它的反義詞是“民一告,官必究”,一旦有人跳將出來,那只能公事公辦。
比起我經歷過的老師家長互撕,別的地方還有更激烈的對沖,比如學校設立“分層班”,進了班和沒進成班的學生家長高舉同一個減負文件,居然能解讀出截然相反的東西。最終的結局就是學校只能叫停。其實,這很符合經濟學里的“囚徒困境”,兩個犯罪嫌疑人因一個案件分別被囚,面臨三種選擇:一是都選擇不招供,每人只判一年;二是一個招供,另一個不招,招供的無罪釋放,不招的被判十年;三是兩人都招供,各判刑八年。兩個囚徒無一例外會選擇招供,因為他不知道對方會怎樣做,而自己先招供是最優選擇。在教育孩子這個問題上,極少有家長想讓自己的孩子在起跑線上躺平,那結果就是大家都會提前動手明里暗里競爭,甚至到了你上了重點班我也必須上否則大家都別上的地步。在這樣的焦慮和混亂中,家長裹挾著老師和其他人,一起淪為了囚徒……
很長一段時間里,教育的投入和產出確實能夠成正比。所以,一撥撥家長如出一轍地自我加壓,邁入牢籠甘當囚徒。可不管當時多么狼狽,但凡孩子上了岸,家長立即就會如釋重負,所有戾氣煙消云散。這種從囚禁再到出獄的整個過程,每個人都見怪不怪。在我們的觀念里,只要涉及到孩子,似乎怎么做都不為過。即便超出了界線,孩子因此獲益,也會贏得一些同情和寬恕,甚至還有一批效仿者。
這一切,其實都源自我們內心的恐懼和憂慮——自己靠教育改變人生的,害怕到孩子這一代又回到從前;自己沒能翻身的,苦盼孩子出人頭地。教育成才,是我們寄予的最大期望。這也就造成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父母們不停地抱怨教育制度的缺陷和其他家長的“搶跑”,卻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關入牢籠。我有一個好朋友,在孩子小學三年級時果斷放棄了學業上的督促,轉而向其他方面的發展。這樣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其實更符合這次教改的初衷:讓家長和孩子有更多的喘息和選擇。我們每次談論起這位好友的事跡,都是帶著羨慕和向往。但問題在于,我們敢嗎?
(張悅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