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氣進化史

| 在研究所起舞 |

笑氣從一種制造幻覺的氣體成為標準止痛手段，始于工業時代的英國。當時，城市和鄉鎮的空氣中充滿了煤煙和人畜糞便的惡臭。人們普遍認為臟空氣會引起疾病，這就是瘴氣理論。這似乎是常識，因為惡臭最重的地方疾病最多。霍亂、黑死病和其他傳染病的暴發被認為是由惡臭中的瘴氣團引起的。數百萬人死于肺結核等呼吸道疾病。幾千年來，所有人都受到影響，無論貧富，但由于這是一種空氣傳播的疾病，生活在擁擠環境中的窮人更容易感染。

如果空氣可以傳播疾病，那么也許氣體也可以治愈疾病。托馬斯·貝多斯就是這樣想的。1799年，他在布里斯托爾市成立了氣體療法研究所，希望能夠找到治愈特定疾病的氣體。貝多斯雇用了年輕的化學家漢弗萊·戴維研究氣體療法。戴維嘗試了許多種氣體，但似乎都沒什么用——事實上，他在嘗試一種名為“一氧化碳”的新氣體時差點死掉。

然而，這并沒有澆滅戴維對重大發現和幫助人類的熱情。他隨后吸入了另一種新發現的氣體——一氧化二氮。這種氣體略帶甜味，對他產生了非常奇怪的效果。根據他后來的記錄，吸入這種氣體后，他開始在實驗室里“像個瘋子一樣”跳舞。他大笑，咯咯笑，這很不合適，因為他當時正在醫學研究所工作，但他停不下來。

一個小時后，效果消失了。但回想起來，他覺得十分神奇。他又吸了幾次，有時會產生同樣滑稽的效果，有時則會超脫現實。某一次吸入后，他寫道：“除了思想，一切都不存在。”戴維將吸入一氧化二氮描述為一種絕妙的體驗，超出語言的范疇。

戴維想試著讓研究所的患者吸入這種氣體，以評估它是否具有治療肺結核等疾病的價值。結果并沒有。但他們笑了。他覺得一氧化二氮真是令人愉悅，忍不住在晚上繼續實驗。戴維發現，吸入這種氣體強化了他的感官體驗——他覺得自己看得更清楚、聽得更真切了。他邀請朋友、作家和詩人到他的實驗室來吸入這種氣體。他們吸入后也開始放聲大笑，載歌載舞。詩人羅伯特·騷塞鄭重地宣稱，戴維發明了一種新的快樂，給“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從四肢到牙齒”帶來了“愉悅的感覺”。越來越多的人前來嘗試。這些笑氣聚會讓氣體療法研究所彌漫著一種革命性的氛圍。

在各種聚會和舞會中，戴維仍然敏銳地覺察到了笑氣的重要科學作用：它不僅有趣，可以分散注意力，還能消除疼痛。

| 表演歇斯底里 |

那時，外科手術和牙科治療大多是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進行的。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意味著忍受牙痛的折磨，直到忍無可忍，然后，他們才會不情愿地去看醫生。醫生會跪在患者的胸口上，用一把鉗子把壞牙拔出來。同樣，膽結石患者通常寧愿忍受疼痛，也不愿接受手術。酒精以及含有鴉片和天仙子（從植物中提取的致幻物質）的草藥調制物被用作鎮靜劑，但患者仍然會在劇烈的疼痛中扭動，因為這些物質并不能有效地阻斷疼痛受體。為了進行手術或截肢，患者會被綁起來，嘴里塞一塊木頭或皮革防止尖叫。

西方外科醫生還相信疼痛對手術成敗很重要，他們認為，疼痛可能是觸發自然療愈力量的要素，因此對麻醉劑并沒有明顯的需求。所以，盡管戴維發現一氧化二氮是一種快速起效的麻醉劑，但醫學界并不感興趣。

自學成才的工程師塞繆爾·柯爾特看到了笑氣的潛力。他有一個研發新型槍支的想法，但缺乏資金。1832年，柯爾特決定在美國開展笑氣巡回表演。他很快學會了如何制造笑氣。為了避免自己被炸飛，柯爾特小心地加熱硝酸銨，保持溫度低于300攝氏度，并將產生的氣體收集在一個細絲綢袋中，這個袋子逐漸膨脹成一個氣球。表演時，他會邀請志愿者上臺吸入氣體，之后他們會變得歇斯底里，邊唱邊跳。一名端莊的中年護士突然放聲歌唱，一位害羞的紳士變身喜劇演員，這給付費觀眾帶來了樂子。在為自己真正的熱情所在——開發一把帶轉輪的手槍——籌集到足夠的資金后，柯爾特就停止了這些表演。這把手槍就是柯爾特左輪手槍。

| 麻醉劑問世 |

1844年，一位名叫霍勒斯·威爾斯的牙醫觀看了一場笑氣表演，想知道它是否可以在拔牙時作為止痛劑。他在給自己拔智齒時嘗試了一下，結果一邊吐血一邊咯咯笑。他意識到笑氣確實能阻斷疼痛。

在對十多名其他患者進行嘗試后，他決定公開使用笑氣，在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一小群觀眾面前演示了一次拔牙手術。不幸的是，患者在手術過程中小聲喊叫了一聲。盡管事后這名患者表示幾乎沒感到疼痛，但保守的醫學界人士仍抓住這一點，稱之為“騙人的把戲”。他們對一氧化二氮不屑一顧，還嘲笑威爾斯。威爾斯后來染上毒癮，并在1848年自殺，但他激發了大眾對麻醉的興趣。

在威爾斯演示笑氣兩年后，另一位牙醫威廉·莫頓在同一家醫院使用另一種物質為患者麻醉。這種氣體是一種神秘液體——乙醚——的蒸汽。

乙醚是一種清澈而強效的液體。如果你打開一瓶乙醚聞一下，立刻就會感到頭暈。和乙醇一樣，乙醚由兩個碳原子、六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組成。但這兩種分子的原子連接方式不同，這對它們各自的性質產生了很大影響。例如，這兩種物質的沸點非常不同：乙醚的沸點是35攝氏度，而乙醇的沸點是78度。

35度并不高：在炎熱的夏日，一杯乙醚會在你面前沸騰。乙醚的氣味相當濃烈，沒有人會覺得好聞。如果你吸入乙醚蒸汽，它會直接進入你的肺部，繼而滲透到血液循環中，在幾分鐘內快速導致中毒。和酒精一樣，它可能產生令人愉悅的效果，但也存在一些不同之處，使之適用于麻醉。當外科醫生給手術中的患者使用乙醇時，患者仍然會感到疼痛，常常胡言亂語，亂揮手臂。而乙醚的分子結構意味著它影響的是大腦中不同的通路，從而導致患者迅速失去意識，對于身體疼痛變得不敏感，最重要的是，他們會躺著不動。

由于乙醚的沸點很低，只要讓患者吸入液體乙醚的蒸汽就可以輕松給藥。當然，訣竅是正確地控制吸入的劑量。如果吸入太多，會讓患者中毒，并導致嚴重的副作用，如呼吸困難和心率異常；如果吸入太少，患者會在手術過程中醒來。

乙醚雖然有效，但并非最理想的麻醉劑。像酒精一樣，它具有成癮性。因此，在人們普遍認為麻醉劑的好處大于風險后，科學家們開始探索將其他物質的蒸汽用作麻醉劑。

| 笑氣的合法應用 |

當時主要由男性組成的醫學界認為，減輕分娩的痛苦是不符合道德規定的，他們認為，上帝指令女性在分娩時應該承受痛苦。圍繞分娩止痛的道德問題引發了激烈的公共辯論，直到1853年維多利亞女王在生利奧波德王子時使用了氯仿。自那之后，這種麻醉劑便得到了英國王室的認可。

到了20世紀初，氯仿作為醫用麻醉劑逐漸被淘汰。它毒性太大，高劑量的使用會損害肝腎，還會在手術中因干擾心臟節律而導致意外死亡，即所謂的“突發吸入性猝死”。

因此，能在有效止痛和有限副作用之間取得平衡的笑氣重返手術臺。它不會讓人暈厥，但確實能緩解疼痛，同時副作用也更小。然而，它不受監管，而且給藥方式（絲綢袋或橡膠氣球）對于牙醫或醫護人員來說并不理想，因為氣球體積大，而且氣體會慢慢泄漏，讓房間里的人感到頭暈。

1883年，作家愛倫·坡的表親喬治開始向5000名牙醫供應罐裝的醫用級一氧化二氮。喬治滿懷熱情地想用氣體幫助患者緩解疼痛。他發明了一種安全且定量向患者給藥的呼吸器。氣體從罐子進入銅缸，然后進入置于患者鼻子和嘴巴上的面罩。

在氣體可以用較低的成本壓縮并存入方便的氣瓶中后，它的用途開始超出人們的預期。例如，如果你在裝有一氧化二氮的氣瓶中加入奶油，一些壓縮氣體就會溶解到奶油的脂肪成分中。然后，如果打開氣瓶，氣壓驟降會促使奶油從瓶中噴出。在這個過程中，脂肪中的氣體會迅速膨脹，形成無數微小氣泡，立即將奶油攪打成蓬松的泡沫。20世紀30年代，一名化學學生在研究如何用壓縮氣體保存乳制奶油時，偶然發現了這個制作美味奶沫的方法。他也嘗試了其他氣體，但一氧化二氮對奶油效果最好，因為不會影響味道，而且便于安全地壓縮成氣彈，供商業廚房使用。這些一氧化二氮氣彈看起來就像裝入左輪手槍的小子彈。只要按下扳機，就會立即噴出完美的打發奶油：愉悅、美味，簡直是魔法。

現代醫院中使用的一氧化二氮通常儲存在圓柱形鋼瓶中。如今，醫生一般會將氧氣和一氧化二氮混合使用。如果你在醫院分娩，醫生很可能會用這種混合氣體為你緩解疼痛。它簡單且易于使用，是一種比硬膜外麻醉更溫和的止痛劑。一氧化二氮已經成為了現代醫院生命支持系統的一部分。

我是在一次手指脫臼后的治療中邂逅了一氧化二氮。當時，我完全失去了意識。聽到“咔嗒”一聲，我以為是球被擊中的聲音，還覺得奇怪，為什么有人會在醫院里打高爾夫球？幾秒鐘（或幾分鐘）后，我恢復了意識，看到醫生站在我面前，但沒有看到他的高爾夫球桿，而我的手指已經回到了原本的位置。我沒有感到任何疼痛，醫生看起來很滿意。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盡管身體受了傷，我卻感到非常興奮。我坐在雙層巴士的上層。夜晚很黑，倫敦灰暗的街道在路燈的橙色光芒中飛馳而過。每隔一會兒，巴士就會經過一幢樓，樓上的某個房間沒有拉窗簾。我看到了房間里的人們，有人坐在床上看書，有人在電腦前工作。然后，我看到一個盯著窗外的女人，我們對視了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好像進入了她的腦中，瞬間被傳送到了她的意識里，從她的窗戶往外看，只見一個坐在雙層巴士上層的年輕人盯著我。

后來，我理性地將這種出竅體驗歸因于吸入笑氣的殘留效應。我的潛意識緊緊抓住這段奇特的記憶，時常回味，就像用舌頭去舔拔牙后留下的坑。一旦經歷了這樣的時刻，并且知道自己曾經進入過一個不同的意識領域，就再也無法忘懷了。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