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里的長輩全是納粹。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繼父、叔父,所有人都是二戰期間的納粹骨干。戰后呢?沒有一個改變信仰,或者說為納粹犯下的罪行懺悔。相反,他們會矢口否認這些罪行,或為其辯護,其中就包括他們了解甚至親身參與的大屠殺。我們家并非個例,德國和奧地利許多家庭都有著同樣的過去。
戰后的官方口徑將奧地利描述成希特勒擴張政策的首個受害者,同盟國也認可這種說法。有人認為,這讓奧地利擺脫了納粹同謀者的身份。但真相是,并非所有奧地利人都這么想。多數奧地利人依舊非常推崇納粹主義,這是一種融合了大德意志民族主義的極端意識形態,拒絕將奧地利視作擁有自己歷史和精神的獨立國家,并且還具有強烈的反猶太和反斯拉夫色彩。我家里的長輩和許多同齡人一樣,一直到死都信希特勒和第三帝國那一套。“我們不是奧地利人,我們是德國人,我們永遠以此為豪。”這是我從小被灌輸的信條。
我出生于1944年,也就是二戰結束的前一年。我跟母親還有繼父一家住在林茨,我還經常到阿姆施泰滕,我的納粹爺爺奶奶住在那兒。十歲那年,我被送到寄宿學校,離兩處都很遠。我的家人為何把我送到那么遠的地方上學?這對我依舊是個謎。他們不知道的是,那所學校相當開明,沒有一位老師當過納粹,這在50年代的奧地利實屬難得。
1930年,母親嫁給了年長她20歲的漢斯·波利亞克。從沒有人跟我說過他不是我的生父,但我漸漸察覺出來了。我定期會被送到阿姆施泰滕,和爺爺奶奶生活,我的生父格哈德是他們的兒子,他們每次都很歡迎我。可我住在林茨的哥哥和姐姐從未去過阿姆施泰滕。
我依稀記得母親頭一次告訴我生父身份的情景,他叫格哈德·巴斯特,是一名黨衛軍軍官,還在蓋世太保(意為“國家秘密警察”)當過領導。那時我已經14歲,足以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母親沒有告訴我他戰時做過什么,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他死于1947年。這些突如其來的信息令我震驚,我完全陷入迷茫,不知如何回應。我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哪怕是同學也不行,他們會同情我,但無法真正理解我的處境。因此,我只能自己想辦法消化這可怕的一切,我花了很久才做到這一點,重新過起了所謂的正常生活。
60年代中期,身在維也納求學的我早已不再和家人聯系,但有一天,叔父突然找上我,說奶奶不行了,讓我盡快趕回去。從維也納乘火車出發,到阿姆施泰滕需要一個半小時,為了見她最后一面,我緊忙動身。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寵我愛我,但同時也是一位固執難纏的人,一個骨子里的納粹。我叔父在門口迎接我。他說:“她直面死亡,對得起她德意志女性的身份。”那一刻我意識到,家里人一丁點都沒變,未來也不會變。
要想解釋清楚我家人對納粹主義的癡迷并不容易。毫無疑問,這和他們成長的時代背景有密切聯系。一戰結束,奧匈帝國瓦解,他們此前一直都和斯拉夫人生活在現斯洛文尼亞的領土上。像我曾祖父那樣的德意志民族主義者對哈布斯堡王朝是不滿的,他們覺得,哈布斯堡王朝將他們厭惡的斯拉夫人視作朋友。
19世紀末,德意志人和斯拉夫人之間的敵意和沖突成了常態。我爺爺和他的兩個兄弟都被送到格拉茨求學。早就認同德意志民族主義的他們在那兒加入了德國大學生兄弟會,這個組織在當時有著強烈的反猶太和反斯拉夫情結,是激進德意志民族主義的溫床。兄弟會的學生很是推崇我們今天所說的“有毒的男子氣概”,決斗、酗酒和鬧事是他們的日常。

一戰結束,我家人的恐懼進一步加深,他們擔心人口占優勢的斯拉夫人會奪取德意志人的權力和地位。父親后來跟隨爺爺步伐,到格拉茨求學,并且也加入了德國大學生兄弟會。1931年,31歲的他加入納粹黨并成為黨衛軍一員,當時的黨衛軍還不過是一群混混組成的小團體。因為兄弟會,父親結識了一批新朋友,其中就包括后來出任納粹帝國中央保安總局局長的恩斯特·卡爾滕布魯納。
1938年,希特勒吞并奧地利,將奧地利并入德意志帝國版圖,這一年,我父親在格拉茨的蓋世太保謀得一份差事。早在希特勒掌權前就加入納粹的他是理想候選人。他和爺爺一樣,都因反奧地利抵抗運動蹲過監獄,這樣的經歷在蓋世太保、黨衛軍和保安局看來是加分項。在格拉茨履職后,父親先后在德國的幾座城市任職。1941年1月,他被任命為林茨蓋世太保最高長官。林茨并不是一座尋常的奧地利城市,希特勒年輕時曾在該市住過幾年,上過學,對那里是有感情的。我的繼父漢斯在林茨和希特勒是同學,對希特勒印象很深。
父親作為蓋世太保長官要履行許多職責。他要執行納粹的法律,“依法處置”苦役和帝國所謂的“敵人”,也就是猶太人。再小的目標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我有位朋友是歷史學家,他翻閱文獻時發現了一出悲劇。有一位叫馬克斯·戈赫的老人住在施泰爾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是全村唯一的猶太人。1868年出生于波希米亞的戈赫搬到奧地利,以織布為生。他退休后經濟條件很差,只能勉強度日。就這么一位老人也沒有被納粹漏掉。我朋友在文獻中發現了一封我父親簽署的信件,要求執行者務必不漏一人,將所有猶太人的信息報上來。1942年初,戈赫被押往維也納,這之后的下一站應該就是死亡集中營了,但在維也納登上火車之前,他先是被關了兩周作為懲戒,因為他登記的時候名字沒寫全稱。
沒有人逼父親加入蓋世太保和黨衛軍,他這么做完全是出于個人選擇,并且他也很清楚加入后要做什么。他本可以過另一種生活。他并非怪物或施虐狂。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朋友,是一起爬山和打獵的好伙伴,是深愛妻子的丈夫,是一個普通人。那個時代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
1943年11月,父親的秘密警察生涯戛然而止。他狩獵時意外射殺了一名在現場充當獵人助手的男孩。他本來被判處四個月的有期徒刑,但后來并沒有服刑,而是被調往前線,擔任一支特遣隊的指揮,任務是清除包括猶太人在內的“帝國敵人”。父親此前是在辦公室間接參與暴行,但這之后就成了直接的施暴者。
我很晚才著手調查父親的一生,母親在世時我沒法做這件事。不過,她1978年離世后,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計劃。直到年近六十,我才下定決心去做,因為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我的第一步是到柏林的聯邦檔案館申請查閱他的黨衛軍檔案。查閱過程中我發現,1944年7月,他在波蘭比亞韋斯托克附近與他的部屬匯合。這個意外的發現令我感到極度不適。我對波蘭有深厚的情感,我不知道他竟在波蘭執行過任務。我在華沙學過波蘭文學,至今仍將波蘭視作我的第二故鄉。我第一次去波蘭和父親去波蘭僅僅相隔20年,但卻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
這支在比亞韋斯托克的特遣隊以父親的名字命名,叫巴斯特特遣隊。他們脅迫一批波蘭老人充當人質,一路向華沙進發。那會兒是1944年夏,華沙起義激戰正酣,市民們都在奮力擺脫納粹的占領。這支特遣隊最后在華沙周邊搭建了營地。
父親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我翻到了文獻。他和部下接到的命令是攜帶武器,換上便裝潛入城中,見誰殺誰,手無寸鐵的市民、起義者,不分男女,都是他們的目標。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惻隱之心。他是否在盲目地執行命令?作為特遣隊的指揮官,他其實有權自行決定。可為什么非要那么做呢?
借用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布朗寧的話,人們為何可以如此輕易地從正常人變成冷血殺手,并且還堅信自己做的是對的,是在為正義的事業獻身?史料說明,當國家機器允許人們謀害少數群體的時候,人們很有可能去施暴。沖突一結束,這些人又會以父親和丈夫的身份回歸正常生活。社會似乎也并不排斥再次吸納這批人。
有太多奧地利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凡是執意要深挖這不光彩往事的人,在奧地利都不會受人待見。大多數人依舊認為,過去的事就該讓它過去。許多戰犯悄無聲息地干回了醫生、律師、工程師和工匠的老本行,因為社會需要他們。二戰那場慘無人道的悲劇過后,我們一度堅信,人類這次總該吸取教訓了,在戰爭中犯下罪行的人一定會被社會遺棄。大家高喊著“再也不會重演了”,可我們都知道,戰后的和平非常短暫。
我父母是在林茨認識并相愛的。那時,母親還是漢斯·波利亞克的妻子,父親還是蓋世太保的長官。我出生于1944年5月。1945年初,母親和漢斯離婚,嫁給了我的生父。這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德國戰敗,父親沒多久就上了戰犯名單。
父親顯然是她的真愛。他比漢斯要年輕20歲。同為納粹的漢斯也認識父親,但不熟。我18歲那年,母親問我要不要將姓氏改為巴斯特,我想了想,還是拒絕了。或許我想和父親還有他在阿姆施泰滕的家人保持距離,或許我不想和他產生任何聯系。
2014年,我出版了《被污染的土地》一書,所謂“被污染的土地”,是指那些發生過慘無人道大屠殺的地方,受害者遇害后被就地掩埋。我為這本書搜集父親相關資料的時候,常常會發現這樣的地方。父親和他的部下在波蘭和斯洛伐克服過役,這兩個國家有太多他們留下的“被污染的土地”,大多是匿名的,地下埋葬著慘遭他們殺害的遇難者。用“埋葬”來形容其實并不準確,因為他們只在遇難者身上蓋了薄薄一層土,有時候連這層土都沒有。這些地方沒有墓碑,路人從旁經過,根本不會想到這里埋著許多人。
調查中我還發現這樣一件事。斯洛伐克魯容貝羅克鎮附近的山脈中有一個小村子,父親的特遣隊發現有幾個猶太人藏在一位貧窮農婦的家中。父親下令將他們統統射殺,包括幫他們藏身的農婦。
書在捷克出版后,我收到一封信,是一位女士從布拉格寄來的。她在信中說,遇難者中有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是她的親戚,男子是她叔叔耶諾·科恩,一位藥劑師。她還附上了一張叔叔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年輕英俊。她說自己感到寬慰,這么多年過去了,總算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
這正是探索過去的意義——讓無名的遇害者浮出水面,哪怕只是了解他們過往的一部分也好。加害者想方設法讓遇害者從人間蒸發,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
1945年3月,父親的特遣隊解散,他回到林茨,母親依舊和繼父生活在一起。戰爭實質上已經結束,父親一心效忠的第三帝國土崩瓦解,俄國人正在快速進軍。父親和他許多同事一樣,發現自己上了戰犯名單后,躲了起來。
一開始,官方似乎一心要將納粹揪出來繩之以法,但很快這陣風就刮過去了,奧地利比德國更為明顯。所謂的“去納粹化”在奧地利并不受歡迎。盡管絕大多數的奧地利猶太人都死在了集中營,但反猶主義依舊盛行。
父親在外逃亡兩年,輾轉找到一位意大利農場主的家作掩護。他在那里打工,謊稱自己過去是伐木工。他臉上決斗留下的疤痕出賣了他,但沒人在乎這些。

1947年3月,父親籌劃回國。母親和我本來要在因斯布魯克跟他匯合,隨后一起飛往巴拉圭——許多老納粹都將那里視作避風港。父親已經從紅十字會拿到了簽證。當時,紅十字會的個別成員給大批納粹分子發放了簽證,幫他們離開歐洲,逃往拉丁美洲。
父親打算從意大利和奧地利邊境的布倫納山口穿過國界,他雇了一位年輕的當地人做向導。這位年輕人覺得父親的背包里肯定裝著傳說中的“納粹黃金”,于是開槍射殺了他。實際上包里沒金子,只有幾件衣服和一些不值錢的物件。幾周后,父親的遺體被發現了。

父親的死對母親打擊很大。我那會兒太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沒有人跟我說過任何事。我不知道我的生父是誰,也不知道這位生父打算帶我和母親前往巴拉圭。父親離世后,母親和繼父復婚。家里很少談論過去,我也不問,并不是說他們不許我問,我只是自己不想問。
2023年,我收到了奧地利警方關于布倫納山口那起兇殺案的檔案。父親中了三槍,面部兩槍,胸部一槍。細節我其實并不想了解。他殘忍而冷酷的一生,最終以一起兇殺案作結。如今,暴力似乎再次抬頭,而我們并沒有作好應對的準備。希望我家的過往可以讓大家吸取教訓吧。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