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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場邊,早櫻正在開花,枝葉間透出一彎金色的月牙,夜空被枝葉分割成若干小塊,如童話王國之版圖。我坐上副駕駛座,感覺很奇妙,似乎跟平日的自己拉開了距離,有種難得的逍遙。
很長時間,車里保持著安靜。夜景從窗外次第掠過。中山路的梧桐還沒有長出綠葉,廣州路的香樟卻繁茂驚人。經過體育場,夜光球場燈火通明,山坡上矗立著幾棟高樓。樓房年代有點久了,色澤暗淡卻厚實沉穩,有種堅實的金屬感,毫無頹敗之意。這里不通地鐵,只在山腳下有個公交站臺。綠蔭帶中亮著橙色路燈,閃動著幾個遛狗人的身影。
見我一直往那邊看,阿德把車慢下來。“要不要下去走走?”這是上車后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他平時少言少語,癡迷于設計,但并不癡迷工作,沒有特別任務時,基本都踩著點上下班,亂發加松垮的休閑服,最大化地詮釋這一行從業者的自由
不羈。他今天穿了正裝,多出幾分拘謹
“不用。”我收回目光,“腳上的泡破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你做事總是這么拼命。那年在香港也這樣,三場辯論一場沒落,給團隊爭到最高分,卻搞傷自己的腳。”
那是幾年前的事。單位派人去香港進修,除了培訓學習、旅游觀光,中間穿插著多場聯誼和競賽,行程密集到無以復加。某天活動結束,阿德跑去便利店買了消毒藥水和創可貼,甚至還有一雙塑膠拖,我這才換下高跟鞋,腳趾早已血跡斑斑。也是那次香港之行,我跟寶蓮再次見面。起先她在外出差,為一筆訂單滯留在丹麥,回港后直接來找我,最后幾天一直陪著我。
某晚海鮮大餐后,主辦方帶我們渡海去澳門。第一站賭場,一堆籌碼,十來分鐘便揮霍殆盡。第二站成人小劇場,擁擠骯臟,黑壓壓全是人,沒等節目真正開始,我們從一邊溜出來,說不清是誰領的頭,亡命一般沿著巷子向外跑。街邊盛開著熱帶的花,香得熏腦子,風吹過,又送來海
水的咸腥。一隊摩托車從我們身邊飄過,消失在道路盡頭。幾家娛樂城的門頭如夜獸的眼睛,鳥籠狀的,王冠形的,聚寶盆模樣的,在迷蒙夜色中不斷變幻色彩,等候著獵物。
那天一共跑出六個人,寶蓮、阿德、我、單位的一對小情侶,還有個長相酷似港星,名叫小雅的女孩。我們先四處亂逛,后來進了音樂酒吧,凌晨領隊接上我們,去大三巴等日出。天空從藍,四下靜寂,巨型花崗巖石碑,鐫刻著繁復的圖畫和文字,游客們大多浮光掠影,很少有人去探究遺址背后的故事。晨風里的肅穆,與夜晚的光怪陸離恍若兩個世界,這種城市,總讓人有流沙般無可寄托的傷感。
那時寶蓮的工作很特別,專為木材做品質鑒定。她在日本讀了兩個學位,除此之外,還考到一堆奇奇怪怪的職業證書。她所在的貿易公司在七大洲八大洋不斷簽下訂單,因此需要滿世界飛來飛去。有段時間,工作之余她沉迷于禪修,去尼泊爾爬雪山,到印度洗圣水,在新加坡苦行。她的三十歲生日,是在清邁一家靈修中心度過的,各種膚色的人們在叢林間靜坐冥想,從清晨到黃昏,如幽暗生長的植物。逐漸遠離這些以后,寶蓮的社交相冊里一點一點出現家居生活。跟同事相戀,同樣是港漂,無根無系,他為她買最新版的工具書,送她去機場,接她回家,在荷里活大道聽街頭爵士,去她中意的甜品屋喝下午茶。可一年后,某次她出差,發現他劈腿于女房東,他坦言世道艱辛,與其相濡以沫不如各奔前程,于是分手。后來她跟一個離異的律師同居,這次沒多少浪漫環節,一日三餐,購物宅家,偶爾看電影、爬山,都是三人行,律師前面的婚姻留下一個女兒,最終寶蓮被那個充滿敵意的孩子打敗,恢復單身。過后,她把更多時間用在閱讀和翻譯上。
香港兩周精彩紛呈,但在忙碌之余,我常陷入無法控制的消沉。因為對愛情投入過多期許,身心倍被牽制,像只惶然的鳥兒,沒有快樂,也沒有方向。
“分歧越來越多,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向寶蓮傾訴,因為太過憤激,控制不住眼淚。
酒店房間微小如膠囊,設施卻齊全。全景窗外是開闊的維多利亞海港,白天湛藍明媚,夜晚燈火點點,璀璨又靜謐。寶蓮倚枕看著我,帶著一貫
的平和。她對我這段糾纏幾年的感情并不看好。初入職場,我便愛上一個性格強勢的金融男,最初的激情演化成現實中的磕磕碰碰。告別校園和“有求必應”后,我才知道世間不求回報的溫柔多么可貴。我二十八,已到恨嫁年齡;她三十七,青春在加速流逝。見我為情所困,她不知從何勸解,于是第一次主動講起和伊藤的故事。
“小慶,什么是真正的相愛,我說不好。跟伊藤,應該是最接近愛情的一次,他照亮我的生命,盡其所能地幫我實現夢想。我總覺得,愛情應該給人自由而不是束縛,應該給人溫暖而不是心寒……”
他們的故事沒有多少情節,平淡雋永,像那本布面筆記本上的櫻花。那年寶蓮的執意追隨打亂了伊藤的計劃,不光給他擔上“拐帶”的罪名,更增添若干不便。他們不得不從最北方開始,一個縣城,又一個縣城,開荒一般做培訓。她仰慕他,共處三年,不可避免地發生男歡女愛,然而伊藤保持著克制,想方設法為她辦了赴日留學,自己卻留在中國繼續做培訓。在她大學畢業那年,伊藤結束中國行,回日本成立了“海之語”翻譯社,四處吸納人才,其中一些是他的中國學員。“海之語”也向寶蓮約稿,不厭其煩地對譯件進行修改,支付遠高于市場價的酬勞。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伊藤家。幾年不見,他老了很多,長期的漂泊嚴重地摧殘了他的健康。他談起正在書寫中的中國紀行,一再敦促她不要放棄學習,這使她想起共度的時光。他的妻子端來滾燙的麥茶,并為他披上手織線衣。九月的北海道,空氣濕潤,天空烏青如海,充滿離別的寓意。
“記得我香港的朋友嗎?”我問阿德
“當然記得。”他幾乎不假思索。“很嫻靜的一個人,對你格外呵護,我記得她在酒吧唱了首日文歌,非常好聽。”
“對,是她,她回國了,她的房子在那個山上,但她在回國的航班上感染了甲流,直接被送到醫院治療了,我們過段時間才能見面。”我興奮得語無倫次,從未想到身邊有人能跟我分享寶蓮。
“那時大家都以為小雅跟你是一對,你們蠻配的。”我有幾分感慨。香港回來當月,我跟金融男正式分手,半年后,那對小情侶同時跳槽離開,而
小雅嫁給一個航空公司老板,成了專職太太,不再像我們一樣打卡上班。
阿德飛速地看我一眼,我們同時笑起來。小雅走后,阿德是否失落過,告別金融男后,我又是怎樣熬過那段黑暗時光的,都已成不愿提及的回憶。不知不覺間,我們共同走過這么多年,見證著彼此的得意和失意,沒什么好尷尬的。
手機震動一下,有同事在群里發出小視頻,起了類似港娛的標題:“憨德仔人肉速遞春心堡,冷慶哥多年素居雌轉雄”。我在靜音下點開,是間廚房,食材堆了小半張桌,阿德戴著廚師帽做漢堡,幾個同事擠在身后,有人問什么,他轉頭作答,臉上被打上紅通通的愛心,同時半邊畫面是我訓人的模樣,被他們加上了獠牙和牛角,頭頂黑氣隱隱。
若換在從前,我肯定對此之以鼻,同事間惡搞成風,誰當真誰就輸了,何況我是他們口中的“慶哥”,素來經得住錘打。但這個夜晚不同,我窘迫無比,轉頭看阿德,所幸他一心一意開車,無暇顧及其他。
小區門口停下,阿德讓我等他,幾分鐘后跑回,帶回一包藥品,重現昔日場景。“注意休息。”他拿起背包就走了,沒跟我多聊,也沒讓我面對是否請他上樓喝茶的難題。我自己開車進入地下車庫,道路蜿蜒,高低起伏,忽明忽暗的大回環,如一幅后現代風格的設計圖。這幅圖起什么名字好呢?“Hi”,我忽然念出阿德的文案。
2
第二天主管碰頭,先復盤洽談會,最后又提裁員的事。幾大部門,只有設計部沒有交名單,大家把目光投向我。
“現在勞動力壓榨到極致,再裁的話太不人道了。”
“林總,商場如戰場,不是講義氣的地方。每部門精減兩人是股東會決議,必須要執行。”副社長坐在長桌頂頭,不耐煩地用指節敲敲桌面。
他衣著精良,透出裁決者的優越,其他依次排列的人也是同樣表情。倦怠感襲來,我幾下收好文件起身。“我走,我薪資高,足夠給社里減負。”
有人敲玻璃門,停會兒,推門進來,是副社長。我太清楚他們的套路了,有人辭職,象征性地挽留,這樣雙方都有臺階下。上次他來找我,是為削減崗位的事。人事部主管誘騙一名未滿五十的美工簽退休,卻不按事先的口頭承諾進行返聘。美工家庭負擔重,不愿離崗,來單位幾次被他們避而不見,迫不得已找了法律援助。他讓我勸說美工撤訴,但對方撤訴后,這邊又制造借口,遲遲不履約,拖到現在還未解決。類似事例在其他部門也不斷發生。
我拿出可樂和紙杯,一人倒一杯。“餞行酒,我準備好了。”
“林小慶,你還是這個鬼脾氣,別忘了我還是你的師傅!”他坐在我對面,瞪著眼睛,坐姿挺拔,如果不是氣急敗壞的表情,外人一定以為是場優雅又融洽的談話。
他最初也做設計,在我前面進單位,實習時當了我的師傅。早幾年我們相處得像一對爭執不休卻情比金堅的兄妹,慢慢在兩條道上漸行漸遠。他對人情世故有天生的敏銳,沒多久進入管理層,要了個頗有身家的嬌小姐,過上富態的中年生活。
“這樣可不行,主管要有主管的樣子,最起碼要保持理性,公開場合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他把胳膊肘支到桌面上,身體微俯,顯得很誠懇。
可樂在杯中滋滋作響,泡沫聚起又炸裂。是的,我感情用事,思維簡單,執著于微不足道的事物。多么熟悉的論調,動搖著原本就不算堅定的意志。
我沉默。他望著地球儀,又說:“你剛入職的時候多好,單純得像朵太陽花,大家都喜歡你。我還記得你在元旦晚會上的樣子。”
那是我的黑歷史,扎著高馬尾,穿著皮褲,和另幾個實習生在臺上邊唱邊跳《海闊天空》,氣喘吁吁,呆傻熱情。如今每逢節慶日,單位前廳的電子屏總會回放那段經典。
“那次在澳門,其實我也想跟著你們跑,但顧慮太多,做不到那么灑脫。”他似乎沉浸在回憶中。
“現在都用敘舊手段了嗎?”我不耐煩地問。
他沒生氣,保持著驚人的泰然。“你真的認為我鐵石心腸?”
“你的人生信條不正如此?我不評判別人。
離職是個人原因,跟公司步調難以一致,工作陷入僵局。”
“想那么多干嗎,活得較真對誰都不好。其實你忘了最該做的事,女人嘛,談戀愛的時候就要戀愛,該結婚的時候就要結婚……”
“Shut"up!”我被他激怒,“別拿你的那套封建說教用在我身上。”
“我是關心你。今年春節是不是又沒回家?父母催婚,親戚們看笑話,日子不好過吧?人要順應形勢,不要追求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此人雖陰險,卻說的實話,他也來自農村,深知我所面臨的困境。鄉土早已在生命源頭打下烙印,無論是哺育過我們的淳樸與寬厚,還是被鄙夷的愚昧無知、狹隘粗暴,不僅時刻對我們進行圍追堵截,更流淌在自身血液中,使我們終其一生與之糾纏。
“你休個假,調整一下情緒。辭職我駁回,單位離不開你,再說你也需要這份工作。”他端起可樂,走到門邊,轉頭來一句,“這個月的房貸還了嗎?”
我看著他,一口惡氣沖上胸膛,“滾!”
他搖頭,一副不跟粗人計較的樣子,款款離去。
要離開待慣的老窩點,自然有大量瑣事要了結。加班到半夜,忽然接到寶蓮的信息,“小慶,你睡了嗎?有重大消息要告訴你。”
剛回“醒著呢”,電話立刻打來。我走出憋悶的辦公室,穿越過道,來到餐廳露臺。清風徐徐,這是這層樓唯一對外敞開的空間,從石頭花壇、帆布遮陽篷和鐵藝桌椅,依稀可見當年著力打造的法式風。欄桿邊有人架了機子拍夜景,原來是阿德。我沖他點點頭,自顧自跟寶蓮說話。
“猜猜我遇到誰了?”寶蓮異常激動。
能遇到誰?她在醫院,每天除了醫生,誰也見不著。
“我遇到修文了,就是竹竿。你記得竹竿嗎?我的高中同學,總給我送筆記的。他成了醫生,今晚查房時摘了帽子,又摘下口罩讓我看他的臉,喊了兩遍我的名字……”
依稀一聲汽笛響起,運河水拍打著記憶之岸。那個圍墻邊遠去的身影,忽然走回來了。想到那個高中生從墻洞中遞紙包的模樣,我的心頭
漫過笑意,原來命運很久之前已埋下伏筆。
竹竿還那么高,胖了一些,長相基本沒變。帥不帥,說不好,就是普通的中年人。竹竿是流行病專家,在鎮醫院當院長,多次馳援外地。竹竿醫學院畢業后沒有留在大城市,他出生于中醫世家,幾代單傳,又都長壽,牢牢地把他網在小鎮上……
“竹竿結婚了沒?”我控制不住地發問。
“結了,兩個孩子。”寶蓮答,“想什么呢?我們只是老同學。”
“你們聊了三個小時,剛才十分鐘里你提到二十多次‘竹竿’,這些數字已明顯超出老同學范疇了。關鍵"是我覺得你倆般配,久別重逢這還了得。”
“他對我來說,代表著回不去的學生時代,這種感覺無人能比。”
“連我都不能比嗎?”我感覺到寶蓮的心潮澎湃,那種眷戀與渴盼、遺憾與決絕交織的情愫,遠超世俗男女或尋常友情,莫名地有點吃醋。
“不是一回事,小慶。人的一生會經歷很多人,每個人的存在都有其特別的意義。”
四年前,寶蓮翻譯一部伊拉克紀實小說獲得獎項,并取得在芝加哥大學進修的機會,那里是世界金融中心,也是多元文化的交匯點。她辭去香港的工作,留在芝大,成為一名專業譯者。她社交賬號中發出的照片標注著類別:工作、學習、生活、旅游、戀愛——跟一名美國講師維系了半年,后來因政治分歧而分手,看似可笑,卻只有當事者才懂其中的苦痛。與伊藤有關的,她標注為夢想。北海道一別,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寶蓮在芝大進修期間,伊藤因癌癥去世,“海之語”由他的兒子繼續。小伊藤專程來芝加哥,把父親的手稿托付給她。那是一本六十萬字的中國紀行,記載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旅居三十余個南北城鎮的見聞,并進行文化溯源和反思。文字精練、誠實,飽含深沉的詩意,是伊藤一貫的風格。他在生命之火耗盡的最后時刻才收筆,起名《蓮》。“海之語”推出《蓮》的日文版、英文版和法語版,中文版等待寶蓮完成。
于是寶蓮結清所有舊合約,開始翻譯伊藤的作品。回國后,她將隔離病房劃分出功能區,除了按時打針吃藥,每天定時運動、工作、休息,忍者一般堅毅。
回青川,寶蓮、阿德、我。其實也就兩百公里的路,兩小時不到便下高速。寶蓮說,先去廠里看看。
工廠早已不再是工廠,是運河風光帶的一部分,包括對岸的鋼廠、橋這頭的砂石場和橋那頭的酒廠。車間還在,水塔還在,煙囪也還在,但都經歷著一場徹頭徹尾的修繕。鎮政府去年跟一家投資集團簽下合約,這里將被打造成一座文化創意園。
小雨。舊廠門口的道路在施工,攪拌機隆隆作響,給人里面仍在生產的錯覺。鐵柵門緊閉,貼有藍色規劃圖和“施工重地,閑人莫入”的標語。三人打著傘,沿外圍繞一大圈到工廠后門,但后門竟然消失了,不僅沒有門,連圍墻也所剩無幾,食堂、豬圈、庫房均不見蹤影。曠地上有群人在栽樹,一座劇院式的露天廣場已接近完工。當年寶蓮翻墻跌落的地方成了健身步道,大紅色跑道以爛漫的姿態四下伸展。只有河邊的水杉沒變,守著水流,翁翁郁郁蔓延到天際。風呼啦啦地吹,遠處駛來一艘船,越開越近,似乎要一直開到我們面前。
路頭出現兩個人,衣著規整,沒打傘,匆忙又慎重的神色,向這邊揮手。我猜出是政府工作人員,沒想到他們的消息這么靈通——從何時開始,這片土地擺脫萎靡,變得如此警醒?其實我們需要點時間來適應與小鎮的相見,但從一周前那個夜晚開始,一切都在以非凡的加速度不由分說地向前發展。那晚寶蓮與竹竿重逢,我與阿德聊了半宿。天快亮時我把那份棄用的競標方案發到青川文旅的公共郵箱,下午便收到回函:“期待您帶團隊回來共建家園。”
寶蓮收傘,跟迎接我們的人一樣淋在雨中,我和阿德不得不效仿。所幸雨越下越小,等大家繞園區參觀了大半,彼此略熟一些時,雨也停了。工作人員中稍稍年長些的,是鎮招商辦主任,一直頗為關注寶蓮,某一刻忍不住開口:“許教授,你認識榮榮嗎?”
當然認識。剎那間,我也記起他來。美麗的榮榮,讀詩的女孩,人肉叢林中的毆打,復讀高三的憂郁男生,騎車來接被凌辱的妹妹,喊喊碴的
議論和看熱鬧的眼光,唯獨寶蓮悶頭做事,上樓下樓幫著搬行李,找氣筒給三輪車打氣,最后還給榮榮系上自己的圍巾。
并不是所有往事都能釋懷。招商辦主任的鏡片后出現淚光,他克制著情緒,轉頭看向河面。稍做平息后,輕聲說:“那些人,惡有惡報,后來因為涉黑被抓,全都遭到了嚴懲。好在那個時代過去了,如今青川很少有孩子輟學,公安、婦聯、村委隨時都在保護婦兒權益。”
他的話,只有我們能聽得懂。正如在《蓮》這本書中,文字背后隱藏的那些故事。
“深秋的青川鎮,草木蕭瑟,沙塵滿天。在這里,鋼鐵和服裝是支柱產業。一條運河承載著大半貿易往來。讓人憂心的是環境治理的無為。工業廢水直接入河,未經處理的廢氣排放到半空,似乎沒人考慮二十年或三十年后的情景,也許有人提過,只是聲音過于微弱。
第一次見到蓮,我仿佛回到故鄉的海邊,這是五年來思鄉最深的一瞬。她潔凈而美麗,簡樸的衣著和辛苦的勞作,遮擋不住由內而外散發的朝氣。與其他學習者的按部就班不同,她對涉獵的知識潛心研究,具備極強的學習天賦。她苦惱于輟學和婚約,這體現著普通鄉村女性的命運——在我的家鄉亦如此,她們有的未及盛開就凋敝如芬芳又凄苦的夢,令人唏噓;多數安于命運,隨波逐流,最終歸于世俗塵土;極少數在柔弱中積聚力量,掙脫身心的藩籬,擁有風一樣的自由。”
伊藤有意以青川作開篇,極盡精微地呈現其全景,有我們熟悉的土地、房屋、河流,也有鮮有人探究的民俗。寶蓮常跟我交流《蓮》的細節。可能因為離鄉太久,她對風土人情頗多寬恕,而我則秉持一貫的憤激態度,兩人屢有爭端。相持不下時,我便發動挑釁,“不信你回去啊。”談話往往由此陷入泥沼。
我對青川,似乎與生俱來便存有隔膜。上初中前服裝廠倒閉,職工流散,有的回鄉種田,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起小生意。我家幾經輾轉,住進安置房,那里匯集著最勢利的市井文化。早年看門的李大嬸從一堆孩子中認定唯獨我長有反骨,長大后果然成了反派代表人物——不按時結婚,導致家中收不到彩禮供弟弟婚娶;不敬重長輩,公然頂撞各路神仙;對同鄉冷漠無情,親戚來省城找
工作,不幫忙還冷嘲熱諷。父母和我漸漸開始“兩不管”,只要按時轉錢——像工廠從前發響那樣,保障他們打牌、喝小酒、買保健品等活動正常進行,連節假日也不需要我回來打卡。
寶蓮同樣有家難回。先是可恥的叛逃者,背負著“自私”“沒良心”“放蕩”,甚至“賣國賊”的罪名。離家早幾年,她在最需要撫慰的時候聯系家人,招來的都是謾罵。過后關系慢慢松動,在于她不斷寄錢寄物,而家中從老到小,似乎總有處理不完的麻煩。索取無止境,使她意識到金錢既是萬能的潤滑劑,也是蝕心的毒藥。她動過歸家念頭,但從未實施過。
隔離病房,竹竿和寶蓮都戴著口罩,話題卻越聊越近。
“青川還那樣,臟、亂、差。”竹竿抱怨。他褪下橡膠手套,看著被捂得泛白的手指,告訴寶蓮自己對青川厭倦極了卻無法離開,只能爭取各種外出交流的機會,實現對廣闊世界的向往。
“但我看得出來你很滿足,因為你一直參與著小鎮建設,并對它有很強的責任心。”寶蓮分析道。
竹竿思考良久,點點頭。
那個凌晨,我跟阿德談競標方案,耗費心血卻慘遭廢棄,不免憤憤不平。方案主題是“新的旅程”。時代擴充著人類對事物的認知,每行每業的固有形態都有可能被顛覆,我將一些新的表現形式和載體相融合,試圖開拓出新的旅游模式。
“這套設想充滿創新精神,一定有人不理解,但一定有個地方在等著它。”為證實這句話的可信度,阿德拿出手機,點開照片夾。
全是我們的過往案例。東南亞市集,雜志社第一次開通直播,帶來百萬流量,為獲取網絡信號,我跟同事爬上教堂屋頂,被神職人員發現后四下驅趕,阿德抓拍了那雞飛狗跳的一幕。荒僻的邊陲,大雪封山,一行五人靠一袋面粉在木屋里挨了大半月,狀如野人的我們研究出多條游學路線,直接催生一座網紅小鎮。在那期間,還拍出一部名為《星光與叢林》的微電影,過后這部電影獲得年度金獎。許多現場照片,宴會、頒獎、招商,加班熬夜、頭腦風暴、詆毀對手、爭搶客戶,躊躇滿志的我們,意氣風發的我們,浮華虛榮的我們……
記憶之門緩緩打開,我看見我們最初的質樸,看見奔忙中的消磨,也看見糾結與挫敗。一段段
旅程,或長或短,指向唯一的終點,那是心之所向,是無限深廣的未來。旅程的意義在于存在的本身,比如說眼前這個夜晚,晚風輕盈,星光澄澈,身邊的人,已默默相伴多時。
沒有太多猶豫,阿德握住我的手,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從我心頭升起。原來愛情并不需要嚴陣以待,它在必然的時刻悄然降臨,靈感一般充滿玄機。
招商辦主任帶大家走完園區。當然這不算走完,運河邊的路長得很,除去一期工程,二期、三期都在謀劃中。他介紹青川。經歷十多年彎路:因為漠視環境,導致污染嚴重,居民頻發呼吸道消化道疾病;因為追求短期效益,忽視質量與創新,造成經濟衰退,人才外流,漸漸成“落后鎮”“老人窩”。幾年前小鎮立志整改,于方方面面推出新舉措。早年的傳統服裝加工轉型升級為特色服裝研發及生產,其中包括風頭正勁的漢服,大批技工有了用武之地。為保護運河水質,控制水路運輸的同時,打造出完善的立體交通,使青川物流鏈迅速崛起。苗木種植既改善了自身生態環境,更成為鎮里的經濟支柱。青川向南開辟了工業園,廠房均由可再生節能材料建造,環保設施完備,向北新建了一座國際機場,每天百余架次飛機從那里起起落落……
最后他帶我們拐上通往鎮區的大路,“趕日子不如撞日子,你們來得正是時候。”
農歷三月三,青川集場,是小鎮最大的節日。從前工廠春節也不放假的三班,這一天會齊刷刷地停下,因為沒有人肯上班,整個鎮子停課、停工、停運,所有人都要去趕集。我沒料到集場還在,寶蓮也是,我倆對視一眼,大概同時想到那場未踐行的趕集。
一切與從前相仿,五花八門的攤點、熙攘的人群、雨后初晴熱烘烘的陽光,人聲音樂聲加雞鳴犬吠敲盆砸鐵組成的聲浪,不同的是,建筑更高更密了,人也更多更雜。道路重修過,平坦而寬敞,每隔一段路,都有交警和特警維持秩序。我們被陷在主干道中段,向前向后不是人頭就是人臉。也有許多以靜制動的人,盤踞在橋頭石墩上,或搬出凳子守在店鋪前,或成行地站在路邊,或直接坐在花壇上,都在翹首以待。他們在等什么呢?
青川鎮五個社區十一個村,共十六支代表隊,
將進行迎會表演。迎會是青川集場最重頭的部分,可惜在我粗淺的記憶中只有小吃和玩具。“現在的迎會,不光是祈福,更多是鄉村軟實力的體現。各地游客及UP主聚集于此,在外的鄉賢早早回歸,全為這一天。”主任透露,他在自己村的代表隊里擔任龍尾,排練已達三個月,卻仍然常被龍頭大哥罵。龍頭大哥是誰?他爺爺。七十大幾不算什么,其他隊還有年紀更大的。
“我們是小湖村,小湖村,第八個出場,記得幫我們鼓勁啊。”說完這句,他突然消失在幾個人高馬大的外國游客身后。
龍,黃金龍,紅金龍,黑底綠花龍,粉底藍點龍,各式各樣的龍,晴空下飛舞,騰起陣陣煙塵,雖然始終在人堆中翻滾,卻展現出一種別樣的天高地闊。
鑼鼓齊鳴,獨輪車推出,插著柳枝和麥穗,麻袋裝有五谷,沉甸甸地壓在車上。忽而一聲嗩吶,奔出面頰穿令箭的“馬角”。“馬角”骨瘦如柴,受盡人間疾苦,他打赤脯,著綠褲,紅襪紅腰帶,揮動寶劍驅趕想象中的天災。搖花船地走過,走過一群踩高蹺的,濟公走過,八仙走過,東岳大帝在三輪車上端坐,守護于兩側的金童和玉女表情矜持,又忍不住左顧右盼。
一支隊伍,又一支,還沒等到小湖村的龍出現,我們發現了竹竿。他舉著“鎮南社區”的牌子,風度翩翩地領著隊伍前進。這支奇特的隊分為三組。第一組是醫生,沒什么花樣,白大褂上貼有標語,“定時體檢,防患于未然”“白內障,早發現早解決”“正確刷牙,健康口腔”,諸如此類種種。第二組是學校,大小不等的學生,各自穿校服,其中幼兒園的小朋友,圓咕隆咚的一長串,一個拉著一個,艱難行進中不忘向觀眾微笑,并揮舞系在胳膊上的氣球。最后壓陣的是養老院的老人們,他們顯然經過精心準備,cosplay不同角色,扮京劇老生的,扮孔子的,扮宮崎駿的,扮特朗普的,一個坐輪椅的老爺爺,戴著牛仔帽系著方巾,唯一能動的那只手抓著一柄槍,后面鑼鼓聲加密,老人們不為所動,仍沉著地演示,再整齊地向前推進……
阿德忙于拍攝——如今他是《蓮》的第三閱讀者,緊追寶蓮的譯作,常以伊藤的眼光來探究今天的小鎮。寶蓮和我并肩而立,不時被冒失的人撞幾下。陽光無遮無擋,照在她的臉上,映出她秀氣
的單眼皮、長長的眼梢,以及眼角淺淺的紋路。她的目光依然沉靜,使我想起初識的那一天,舊時光黯淡破碎,回憶起來卻團團簇簇如繁花盛開。我知道我們無法留住青春,也無法在紛紜世事中做出最好的選擇,唯一能確定的,是一次又一次出發的勇氣。
作者簡介
于俊萍,中國作協會員,江蘇文學院第六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作品散見于《雨花》《大家》《青年文學》《伊犁河》《清明》《山西文學》《山東文學》《福建文學》《四川文學》等多家刊物。短篇小說《幾分命的被《小說選刊》2025年第5期選載。出版有小說集《七月池塘》《船歌》《尋夢者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