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像被跳過了似的,一場雨后,風立刻多了幾分凜冽。薄棉被漸漸抵不住裹挾著濕氣的寒意,夜里總得翻幾次身,蜷成一團,聽風吹打窗戶玻璃的聲音。
選一個爽朗的清晨,我一個激靈起了床,從木柜底翻出沾了塵味的厚棉被,抖了幾下,沉甸甸地抱著,直奔樓下。
曬被子是捕捉陽光的過程。要去除木柜中的灰暗、時間的沉積,得趕在太陽從屋檐間鉆出來之前。最好是雨過天晴后的兩三日,空氣干凈澄澈,陽光沒有半點兒遮攔。冬日的影子很長,從樓宇、樹木的投影間尋得空隙,灑落在開闊地。遠遠地便看到竹竿上、麻繩上、柵欄或圍墻的邊緣上,早已晾上了不少棉被。從樹葉空隙中吹來的微風,將暖暖的陽光裹挾進花花綠綠的被子里,又將被面拂起,蕩起斑駁的光與影的漣漪。徘徊幾回,我選了一向陽處,將被子搭上,展開,鋪平,把厚厚的棉被交給陽光細細地照拂。太陽不停地旋轉著,裁切著大地與云影。幾個小時后,再回來翻曬一番,或挪動位置避開陰處,或擺正角度直朝陽光。若是曬得恰到好處,被子的一面已溫暖蓬松,便將另一面翻轉朝上,任陽光清煎,兩面金黃。
說來也巧,無論是初冬還是倒春寒后,增減被子時,天氣總是陰沉沉的。盼來難得的晴天,人們興沖沖地抱著被子,追逐著陽光,洋溢著活色生香的喜悅。若逢佳節,曬被,縫被,疊被,為闊別已久的親人準備床鋪,更增添了幾分倚門而立的幸福。棉被,是陽光的銀行。陽光,于金秋時節被采擷,儲存進或厚或薄的棉被中,又在寒暖交替之時,于夜間緩緩吐出。棉絮是絲絲纏繞的“捕光網”,一網捕盡照射下來的陽光。我依稀記起小學課本里的《棉鞋里的陽光》,里面寫了媽媽、小峰和奶奶的故事,是一個短小而溫暖的、關于陽光的故事。
曬被子時,被子旁總有那么二三木凳,毗鄰排列著;四五居民,家長里短著;六七孩童,歡呼雀躍著。人們從清冷的房屋里走出,走進溫暖的太陽底下,曬干了連綿陰雨落得的滿身濕冷味,同時曬干了濕漉漉的心情。陽光是最好的清洗劑,初冬的陰霾也被洗滌干凈,蔚藍與金黃下的草木,柔和的風,隱約的語,蕩漾的笑,流動的畫。僵硬的都市在慢慢解凍,時光在太陽下靜靜流淌。
如果說陽光有氣味,被子就是“太陽味”的居所,而這,也構成了初冬的底味。且不去追究背后的原理,化學的反應,醛、酮、羧酸及其他種種,單從嗅覺而論,這味道是雜糅的、復合的。泥土味,草木味,或夾雜著些許花果味,陽光將其收集、攪拌、混勻,先由外而內慢慢地熏染進棉被里,烘暖了,沁透了,再由內而外幽幽地散發出太陽的香味。“太陽味”,也是時光的味道,總能喚起溫馨的畫面。年輕的母親在陽臺上晾曬嬰兒的小枕頭、小被褥,不再年輕的奶奶翻出樟木箱里的舊衣物,晾曬在蒼老的露臺;阿伯曬了一地金燦燦的稻谷,阿嬸曬下一簟紅彤彤的薯干;姥爺曬出發黃的影集和書籍,姥姥曬好香甜的陳皮和醬姜。原來,四時可曬,萬物可曬,萬物在陽光下生長,在季節更迭里輪回。
日西斜,曬到頭。于黃昏中,夜露前,抱回蓬松而更顯輕盈的被子,最后一縷陽光也一并攬入懷。月掛梢頭,夜未央,氤氳一夜好夢。
曬過的被子搭起冬夜的溫室,凜冽的風止步于窗外。浸潤陽光的被子,陽光包裹中的酣夢,再濕冷的夜,腦海里也會泛起和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