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花開十日余

一個深秋的傍晚，天陰森，烏云密，寒風緊，樹蕭蕭，窗外飄來了張小斐唱的李聰作詞的《萱草花》歌“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開放……”，歌聲凄婉，感情纏綿，讓我想到了孟郊的萱草詩《游子》“慈親倚堂門，不見萱草花”，蘇軾《萱草》詩句“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也想到了北宋張載的“萱草花開十余日”，而早已萱堂失蔭的我倍感內心凄涼，天氣愈冷了，不知母親在九泉是否比草堂溫暖點，思慮至此，淚在心中流，流到手指上，淚水變成了跳動的文字。

7 歲，仲春，我看到萱草，我家屋前不遠處便是生產隊的桑樹地，沿莊邊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較寬的一條小土路，路北邊母親栽種了三小叢萱草，她從娘家移來的，只見那根白白的，但沒有蔥白，有一個“大逗號”，形似蔥果子，兩三根一叢，它們的須纏繞在一起，似并蒂蓮。母親挖好了塘，約有三寸深，讓我扶著萱草，她將土覆上，看不到一點白根，只有寬寬的葉片露在外面，用腳踩實，又讓我用葫蘆水瓢舀水來潑。我問母親這是什么草，母親告訴我這是金針菜，又稱黃花菜，好吃。我問這葉子能吃嗎？不能吃，它開的花能吃！我靜靜地等待它開花。一個仲夏的清晨，我上學路過它的身旁，萱草的莖上綴了大小不同的四支花蕾，似青針刺向藍天，其間一個較大的花蕾含苞待放了，那微微隆起的花蕾似一柄收籠的雨傘，那花苞外表上顏色由青向黃過渡，中間是青黃雙方交戰之處，雙方激烈地廝殺，青中有黃，黃中有青，似乎黃花菜的嫩花苞打破了青黃不接的尷尬局面似的，而青青長長的傘柄有如爬根草密布的鄉間小路，更似蜿蜒的青龍。等我中午放學歸來，它已綻放，早晨還是身著青黃相間連衣裙，現在六個高貴典雅的金黃色葉片拱衛著中間的花蕊，花萼頂著貝雷帽，一只小蜜蜂徑直撲向花蕊，肆意地吮吸花粉，轉眼間便唱著勝利之歌飛走了，那花蕊其實是萱草種子，辨別其種子的雄雌，不過我是無能為力了。顯然只經過半天的時間，黃花已由嬌羞的妙齡少女變成了熱情奔放的少婦，抑或由官宦的千金小姐華麗轉身而成雍容華貴的嬪妃。等我放晚學歸來，姿容俏麗的它已經花容失色，似皇宮中的老太后，蔫不拉幾的，花葉東倒西歪，真的成了明日黃花，衰敗的樣子，我見猶憐，朝開夕衰，萱草花謝了夏黃，太匆匆！我問母親，為何不摘了那黃花菜，母親告訴我今天不會開太多，留種吧。任憑它花開花落了。此后，這黃花次第天放，多為兩天才開一朵，也有一天兩三朵的，確實太少了，不到三周，就再也不見到那鮮麗的萱草花了，春花謝了之后，能見到這樣漂亮的花，心情也美美的，只是花期太短了，總有點讓人惋惜。

8 歲的一個夏天，我見到了用開水焯過的黃花菜。母親在我們早上上學前，便拿小鉛盆摘了嫩嫩的黃花菜，用開水焯一下，焯過后，盆里的熱水呈淡黃色，有股淡淡的清香味。母親拿來筷子撈出黃花菜，每次四五根，轉瞬黃花菜就涼了，將其放在高粱稈做成的餾蓋上，均勻地攤開，曬三個太陽后，干枯暗黃的黃花菜干就呈現在你的眼前了。我問母親新鮮的黃花菜為何不能吃，她說，也是聽老輩說的，新鮮的黃花菜有毒，人吃了會拉肚子。即便開水焯過的黃花菜，最好經過太陽暴曬，這樣毒素就被殺了，就如同爛樹上長的木耳一樣，直接吃是有病毒的，必須清洗過后，再暴曬幾天成干木耳，要吃時經過泡發方可食用。到冬天時，母親在上午會抓一小把黃花菜干放溫水里泡，中午回來便將水濾掉，原來褐色的黃花菜干經泡發后呈現出淡黃色。然后做飯菜，弄棵大白菜切成塊狀，洗凈，放鍋里燜，將熟時再放入黃花菜，我吃菜吃到黃花菜時，感覺很爛，軟軟的，特別爽口。母親向我們姐弟四個再三強調說，凡事要有度，黃花菜不能多吃，吃多了會拉肚子，要和大白菜混合著吃。盡管我半信半疑，還是遵照執行。

1986 年春天，那年我高二，大哥王洲高三，三弟王春華初三，我家經濟雖有好轉，但依舊債臺高筑，因為我們三兄弟念書的花費太大了，僅憑賣糧難以維持生計，父親聽信他人“要想富，多種樹”的話，便將所謂的雜樹刨掉，桑樹、柳樹、楝樹、榆樹、泡桐、德國槐等能刨的、好刨的全刨了，宅基地四周變成了意大利楊樹的天下，榆柳不再蔭后檐，桃李不再羅堂前，只有一棵杏樹、兩棵桃樹、三棵銀杏樹、四棵小槐樹等茍延殘喘著，因路旁溝底全變成楊樹，路邊的木耳菜、菊花腦、黃花菜等已是岌岌乎殆哉，長期為錢所困的母親看了盡管心疼，但亦無可奈何，畢竟豆角、大椒、茄子、土豆、絲瓜、大白菜等多了，誰還在乎野菜呢，念路邊黃花菜，年年黃花小，不知為誰生。三四年后，每到春來楊絮飄飛，黃花菜上滿是絮毛，黃花菜一氣再也不開美麗的花朵了。1991冬天，父親說這黃花菜的葉片太寬了，會吸收土壤中的養料，干脆刨了，母親不言語，已分家的大哥自然不便說，我也不好斷然否決父親的提議，正在大學讀書需要花錢的三弟更不便言語，于是萱草就徹底消失在我們的視線里了，它的使命早已終結。

2006 年 9 月，母親在一次偶然的鄉醫院體檢時，鄉醫院通知我父親去見體檢醫生，這個醫生告訴我父親說，母親的肺部有不明陰影。父親趕緊通知了我，我立即與在常州的大哥及三弟商量，決定先同我帶母親去淮安一院做病理檢測，一周后拿到病理報告，竟是肺癌晚期，我電告兄弟，他們像燕子般飛回母親身邊，勸說母親去省城南京治療，盡管沒有告知母親生的是什么病，但母親一看她的三個兒子全回來，知道事態嚴重才會這樣，住省人醫一周后做了手術，做手術必須是空腹，母親那天早上沒有吃早飯，我們也無心吃，7：30 時，護士推來手術車時，母親直接上了手術車，我夸母親很勇敢。母親笑著說：“放心好啦，我去去就回?！蔽覀冃值苋齻€想推著手術車跟著去，母親不讓，就讓護士推，我們送到手術室門口，有醫生出來擋住我們，并冷冷地說：“家屬止步，去東邊休息室慢慢等吧?！钡却锹L的，也是折磨人的耐性，想到在手術協議上的字是我第一個簽的，看了那些可能下不了手術臺的條款時，手都有點抖，平時寫字橫是橫豎是豎，結果寫得橫像蚯蚓，直的成彎樹須了。中午我們姐弟四個加三弟妹李晨都沒吃飯，下午兩點我去打探消息，醫生說：“手術剛做完，放在監護室里觀察，要等病人蘇醒再說?！庇谑侵缓媒辜钡氐却?，三弟妹看著我們又饑又餓，又急又愁的樣子，出去買了飲料和點心，我們姐弟四個吃了一點，填填如饑似渴的腹，下午四點半，三弟又去打聽消息，醫生說：“再等等吧，麻藥的期限要到了?！毕挛缌c，我們再打探，醫生告知我們在病房門口等，有專人送到病房的。于是我們飛快趕到病房，不到五分鐘，護士將我母親用手術車推到病房門前，她告知我們如何攙扶病人，要輕揉，不能觸碰手術傷口附近，我一邊聽，一邊看著母親，此時的母親臉上寫滿病態，額上滿是愁容，人的精神氣也比先前差多了，仿佛失去活力的萱草一樣。但母親還是擠出笑容說：“媽，沒事了！”我輕輕地托著母親的腰，很沉重。大哥抱住左腿，三弟抱住右腿，大姐托著母親的頭，然后再一步一步將母親挪到病床前，慢慢地緩緩地將母親放到病床上，此時的護士早已整理好床鋪。過會有個醫生來叮囑說，暫時不宜進食，明天可以喂稀飯，現在可以用棉簽蘸點水到嘴唇上，手術后會口干。可是天不遂人愿，手術后在常州四院、淮安一院化療過五次，也沒能將母親的性命挽救回來，于 2007 年 8 月 17 日，年僅63 歲的母親便因肺癌撒手人寰，我外公死于哮喘，大舅胥正才死于肺氣腫，那是艱難歲月里沒有吃的時候，經常吃鹽腌制的咸菜所致，母親曾不止一次對均患有高血壓癥的我們四姐弟說要少吃腌制品，凡事有度，看來不缺鹽歡吃咸的鹽河人來說，清淡飲食很有必要，甜中微苦的黃花菜可以適當多吃點。

看到每當我陪妻子去大東黃圩角劉壽芹大姐家，看到她家菜園邊黃花菜時，我便想起和母親栽種萱草的情形；每當我路過菜市場看到黃花菜干，便想到了母親焯黃花菜的情景；每當我在飯店吃到黃花菜干時，我便想到我痛失萱堂。將母親稱為萱堂，源遠流長。《詩經·衛風·伯兮》中有一句詩“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意為我要去哪里找到萱草，把它種在北堂。《詩經》中，種植萱草旨在減輕思念夫君之苦，似乎與母親無關，但詩句里提到了種植地點是“北堂”前，而“北堂”是指母親居住的地方，周《禮儀》記載，把北堂作為指代母親的符號。之后，又出現了“萱堂”代指母親，萱草就成了代表母親和表達母愛的花卉，萱草自然而然地成了中國人的“母親花”，并非西洋人眼里的康乃馨，萱辰指母親的生日，萱親是母親的別稱。萱草以其俊秀美麗、清秀宜人的外觀和獨特的氣質風姿，使觀者賞心悅目，食之令人歡樂，忘憂思，因此萱草又被稱為“忘憂草”。正因為如此，幾乎所有的著名詩人都吟誦過萱草，有白居易、孟郊、李商隱、蘇軾、黃庭堅、王冕、高啟等人。萱草不僅有觀賞價值、食用價值，還具有藥用價值，據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記載，萱草性平、味甘、微苦，黃花菜有利胸膈、安五臟、通乳健胃、輕身明目等功效，人們食用后常有舒暢安逸的感覺，對失眠、精神抑郁等有顯著作用，因此黃花菜又稱作“安神菜”。

我的母親和她栽的萱草太像了，黃花菜朝開夕落，花期很短，“萱草花開十日余”，正常不超過一個月，而母親也就是花甲剛過，一草一花一季節，一天一月一花甲。母親年輕似萱草，中年像萱草花，晚年像黃花菜干，母親合中身材貌如花，性格隨和人人夸。見萱草，憶母親，能讓你舒服忘憂，但她彌留人世之際如枯黃憔悴的黃花菜干，讓我難以忘懷，母親凡事有度的教誨，讓我記憶猶新，值得我發揚光大。張載說的“萱草花開十日余”，想到他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母親沒有這個覺悟與格局，“凡事有度”已經是屢遭慘痛的教訓了，母性的光輝讓她意識到免讓子女重蹈覆轍就已經讓她的智慧發揮了最高境界了。三叢黃花菜，一把辛酸淚。一首醉歌黃花菜，兩行清淚思母來。淚眼婆娑中依稀見到了用竹子夾黃花菜的母親。

作者簡介：王淮，男，江蘇漣水縣人，生于 1968 年，1991 年畢業于徐州師范學院中文系，淮安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先后有《〈紅樓夢〉賈氏名諱隱意臆說》《談〈紅樓夢〉人物改名方法》《獨立》《轉彎》《菲律賓華語教學督導行》等論文及散文發表，出版了散文集《如煙》《若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