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板胡

父親對板胡的酷愛在家鄉那一帶是富有傳奇的。

那時候，沒有電視，除了廣播每天很有限地播放一些歌曲和秦腔戲劇供人們欣賞外，人們總是等待縣電影隊來村里放一場戰斗故事影片，如《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等。無論春夏秋冬，不放電影的時候，生產隊的社員們吃過晚飯便拿個小凳自發集中到打麥場，聽那些見過世面的人，五湖四海大江南北有時候也是張冠李戴東拉西扯的聊天。一聊就是半個晚上，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種習慣，只要不刮風不下雨雪，幾乎天天如此。孩子們也是最愛湊熱鬧的，見大人們聊得熱火朝天，笑聲綿綿，便在人群里穿來繞去的捉迷藏，那些無拘無束的日子啊，每每憶起真是樂得沒法形容。當到了該回家休息的時候，一些人還是戀戀不舍地提著小板凳，站在那里意猶未盡，不愿意離去，好像還要等待一個更大的驚喜。

尤其是春節前后的那些夜晚，人們在麥場的邊緣架起一兩堆柴火，望火止冷。每每聊天結束以前，父親都是最后壓軸的一個人。那個時候父親很年輕，因為能講故事愛拉板胡，早已被大家公認為鄉村藝人。當有人提議說請他爸拉一折子秦腔《轅門斬子》，給咱收個尾就回家做一個好夢時。父親一點也不客氣地就走上場，不鞠躬，也不報幕，說是上場，就是在大家面前提前準備好的凳子上一挪一坐。其實，父親每夜來麥場之前都是有準備的。不光是在村里，父親不論去哪里干活，經常帶著他心愛的板胡，一旦閑下來，就會應大家的要求拉幾段秦腔曲子，興致高時還連拉帶唱。據我父親說，那板胡的琴桶是用核桃木加棗木鑲花而成，琴桶是用蟒蛇皮包面，琴桿是紅木，桿頂用花梨木雕刻了馬頭，那兩個上弦的手把，是用象牙制作，花紋精美，弓子是斑竹做的，連琴碼都是花梨木的。板胡是爺爺從敦煌老秦劇團一個板胡王手里賣來的。父親視它如寶，喜愛程度僅次于他的兒女們。一有空，他就會用白凈的毛巾擦拭琴桶和琴桿，板胡總是保持著本色和鮮亮，就連拉胡用的黃香也是父親特選的上等料。

此時，有人給火里添了榆木柴，特意搬過一個木制靠背，放在人群中間。這天是大年初五，說要迎財神，為了迎財神大家格外抬舉父親。父親便堂而皇之地把板胡一提，正經危坐開始咯嗞咯嗞地調弦了，待調好弦，就請大家點曲。就像當年去卡廳點歌一樣，一部分人想聽《轅門斬子》，一部分人又想聽《鍘美案》，很多時候都是眾口難調的。父親一笑，說那就先拉這個，再拉那個。這樣才平衡了大家口味。每拉一曲，就有一些愛聽秦腔的男女，親不自禁地跟著苦音慢板或者二六板哼唱起來，一時間，麥場上就成了秦腔大合唱的舞臺。幾曲拉下來，大家個個都激動得手舞足蹈。忽然有人提議，讓父親拉板胡，他們每個人試著唱一段秦腔。結果這一試不要緊，一下子就把村民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村里竟決定成立一個秦腔劇社。這個決定一做出，幾乎眾口一聲地同意了。父親說：社名就叫堡子秦腔劇社，大家也推選父親當了社長。大隊長一高興還同意從公積金賬里拿出一些錢，購買了劇社文場的板胡、二胡、笛子、嗩吶等，武場的干鼓、堂鑼、句鑼、小鑼、鐃鈸、梆子等所有樂器。劇社還每年舉辦一次樂隊和演員評選會，精選了不少演員和隊員，確定了生旦凈丑等這是后話。

劇社經過半年多的排練，也能演出一些簡單的折子戲，如秦腔《周仁回府》《三滴血》《鍘美案》《轅門斬子》《三娘教子》《斬秦英》，眉胡戲《梁秋燕》《血淚仇》《張連賣布》等，這些戲排的還不夠精到，演員把臺詞都沒記熟，大隊長就要求搭臺演出，鼓勵說：熟能生巧嘛，邊演邊記才記得快，演著演著就演熟了。不久劇社真的就在那一帶演得名噪一時了。周圍的村隊知道這個堡子秦腔劇社唱得鳳鳴鶴唳，每到節日，便提前預選好地點，搭好戲臺，準備好演出的費用，派人送過來，邀請父親他們劇社定下時日去演出。這樣，劇社得到的不光是活躍文化的樂趣，還推動了鄉村文化的拓展，掙到一些補助開支的錢。那些年，劇社居然達到了爭相來邀請的火熱狀態。父親因為既拉板胡又能演唱些秦腔段子，后來他的知名度也越來越大，周邊鄉村一提到他的名字，愛看戲的人幾乎無人不曉，幾乎和名星有了一拼。平時，他出現在哪里，總有人圍攏過來遞煙點火握手問話，還會給站在一旁的我，遞給幾顆花糖或者蔴麥小吃等。那時我還很小，但不論父親到哪里演出，我都會跟著一群大孩子場場必看。

小時候其實不懂秦腔，覺得很土，也聽不清唱詞是什么意思，每次跟父親去看劇社演出，父親拉著二胡搖頭晃腦，舞臺上演出激情四溢，我卻聽得糊里糊涂，感覺不出什么道道，老在一旁打瞌睡。有時候我還會對一些陌生的娃娃們炫耀一把：“那個拉二胡的人，你知道是誰嗎？孩子們會說不認識，我會抬高眼目說：你們是孩子，不知道我也就不計較了。今后記住，他是我大（爸），是這個劇社的社長。”一聽這話，一些娃娃們頓時都對我肅然起敬了，趕忙把我讓到他們前面，那種被高看一眼的感覺真美好。有時候，我心里忽然會生出一種怪怪的想法：如果有一天，父親的板胡拉不了了，這個劇社是不是就沒戲了，但這當然不是我想看到的。我知道，只要有父親在劇社，劇社自然是不會垮掉，更不會發生那種沒戲的事。

有一次，父親他們在附近的土塔大隊演戲，因為路途不遠，我跟著孩子們一起去看戲。說是看戲，其實是在炫耀。每次，為了能近距離看到演員的表演，我們這些孩子們常常爬上戲臺，占據半個舞臺。幾個維持舞臺秩序的人過來驅趕我們下臺時，一個比我們稍大一點的孩子，張口就說：你們憑啥要趕我們下臺。對方說：看戲就去臺下看，你們不能占演員的舞臺。大孩子斜斜眼睛，指指我顯得很驕傲地說：你不知道吧，他可是秦腔劇社社長的娃子。那個維持秩序的中年人看了我一眼，半晌不知該說什么。估計在想，戲臺上這一幫娃們，原來是社長的老鄉，看來得罪不起，他揮了揮手，作了個驅趕的假動作，便離去了。大孩子得意地說：看見沒，咱后面有人，就是不一樣，要不然，早就被趕下臺了。此時，看著父親拉得那般起勁，我打心底里引以為豪。

不一會，又過來一個維持舞臺秩序的小伙子。他二話不說，只是惡狠狠地用手推搡著我們：下去，下臺去。大男孩馬上就不依不饒了：大哥，你用眼看看他是誰？小伙子卻滿不在乎地說：我管他誰，都給我下臺去。大孩子把兩手往腰里一叉，和他理論了起來：他可是社長的娃子，你不認識？小伙子轉眼看了我一眼，還是很干脆地說：行，社長的娃子留在臺上，你們其他人統統都給我下臺去。大孩子一聽急了，說：我們都是一起的。小伙子邊推搡他們邊說：一起的也不行，舞臺沒那么大，沒你們閑人的位置。說著，留下我一人，把其他孩子統統都趕下臺去了。大孩子邊退嘴里邊發牢騷，說：你也太勢力了吧？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見他是個毛頭小子便沒再吱聲。盡管我得到了留在舞臺上的特殊待遇，心里卻忽然不知從哪里來了一陣尷尬的感覺。看著大男孩和其他娃娃們生氣得怨天怨地，紛紛要找我父親去告狀。見此情景，我只好主動一蹦子也從舞臺上跳了下來。見大男孩氣得鼓著眼睛，抹著鼻子，說：他們趕咱下臺，說明看不起咱，戲咱還不看了，走，回家去。我一聽大孩子因為被趕下臺連戲都不愿看了，趕忙過去解釋，說好話，畢竟是孩子們，不一會氣就消了。這件事，我后來也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責怪我，只說：觀眾咋能占演員的臺子？以后記住，干什么就在什么位置上，不要強占別人的位子。演員耍不開，就演不好，觀眾也就看著沒意思了。

跟著父親看戲的時間久了，也慢慢能看出戲里的一些名堂了。也被秦腔中催人淚下的音樂所陶醉，被舞臺上的情節所感動，例如《金沙灘》一折戲，七郎八虎的母子別離。那一別，喪夫喪子陰陽兩界，那一別，金沙灘戰死成絕唱，那一別，楊門忠烈天下揚。一些臺詞如自古天下將軍定，哪有將軍享太平等，聽得我人心里酸酸有時也熱淚盈眶。長大后，能徹底看懂聽明白秦腔的時候，卻再也看不到那群農民演出隊別樣的演出，再也聽不到父親的板胡了，真懷念跟父親一起看戲聽戲的日子。

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放學，有個姓嚴的高一年級同學，他父親是當時的大隊書記，不知為什么，莫名其妙地一直揚言要給我點顏色瞧瞧。我想不起究竟啥時候得罪了他，便只有躲著他。可躲了初一就沒躲過十五，終于在半道上他和幾個大同學截住了我，說：你父親當了個啥鳥社長，看是你也狂得了不得，是不是得給你治一治這個狂病了。見人家個子明顯高于我，見我嚇得不敢啃聲，他順勢秀了秀拳頭，又說：限你三天，把你大（父親）的板胡借我拉一拉，要不然，你就再別來上學。聽到這話，我的頭一下子眩暈了。我咋敢把父親最心愛之物借給他一個小混混呢，再說父親的劇社正是最紅火的時候，把板胡借給他，不就打住父親的手了嗎，那怎么行？盡管心里有一千個不答應，可我不敢說出反抗他的話。被他這一驚一乍，嚇得我也不敢去上學了，結果下午就被父親發現了。我只好把真相告訴父親，父親盡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娃子，人家看我拉得好，想學一學，是好事呀，趕緊借給他。而我總覺得他是嫉妒父親出了彩，不服氣，仗著他父親是大隊書記以勢要挾我，以借板胡為幌子，故意使壞，想給父親難看。難道父親就一點看不清他的不良用意嗎？可我又不敢給父親說出這種話。晚上，父親把板胡拿出來，反復看了幾眼，然后把弦子松了松，找了一張油紙包起來，放進琴盒里，遞給我說：這板胡是你爺爺為了讓我將來有一口輕松的飯吃，花了十六塊大洋買來的，當時我也就你這個年齡。你爺爺去世多年了，我一直把它當作寶貝一樣呵護，這也算咱家的傳家寶。聽了父親的話，我忽然想大哭一場，半晌不敢去接板胡。可父親卻平靜地笑著，說：拿去吧。這時，我心里有些埋怨父親，難道他真的看不出那個姓嚴的是窩藏了壞心腸的嗎？如果，父親這時候說不能借給他，那個板胡不就借不出去了嗎？大不了我被他們私底下暴揍一頓。我說：板胡借給他，你上臺子拿啥去拉呢？父親看了看我手中的板胡，拿起煙鍋，說：這個不用你操心，雖然秦腔是咱西北人的魂，板胡是我的命根根，我也不能整天只為自己去圖紅火。我知道，父親并不是為了自己圖熱鬧才去拉板胡的，他是為了活躍鄉村文化。父親抽了幾口旱煙，若有所思地又說：干啥也沒有我娃的需要重要啊。聽到這里，我心頭又是一酸，盡大哭了起來，那天。父親沒少安慰我。

打那以后，父親就再也沒跟劇社去外出演戲了。

板胡最終是一去不復返了。每當看到父親在外鄉演出隊偶然來我們村上演秦腔時，他會坐在臺下，晃著身子用嘴學著板胡的節奏，啷哩個啷，啷哩個啷地跟著樂器吟唱時，坐在他身邊的我，心里就像滴血一樣難過。我下決心，等長大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為父親買一把最好的板胡。

為了這把板胡，多年來，我的心里幾乎沒有安穩過一天。那年春天，我的夢終于實現了。那是我有了工資的第一月，我花了全部工資為父親買來一把板胡。那一天，父親的眼里啊是那么的興奮和快樂。他拿起板胡反復調試了幾下，卻一曲也沒拉，然后對我說：是個好東西啊，快退了吧！我一聽吃驚地問：您不喜歡嗎？父親說：我老了，用不上了，花這錢干什么。

都幾十年不拉了，指頭都變成了木棍棍，胳膊也不好使了，拉出來的音指定會走調的。我一聽，淚水再也無法控制了，我撲騰一聲跪倒在父親面前：大大啊，如果不是我，您的指頭至今也不會變硬的，您拉出的調子永遠也不會走調的，您有老底子，抽空再好好練練，相信您一定會把指頭練得靈活起來，這個板胡我不會退掉的。父親一看我的態度如此堅決，只好說：娃子，你站起身，那就放下吧，我會像你爺爺當年買給我的板胡一樣好好去珍惜它。至此，父親每每看書閑暇，就拿起板胡看一看，有時候會仔細地反復地去看每一個環節，他的眼里充滿了回憶和回味，但看完后，又包裝好，放回原處。直到父親離世，一次也沒有拉過我為他買的板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