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影子在青瓦上爬了三十載,母親總說那是時光在晾曬皺紋。我記得春燕銜泥時,她踮腳補窗欞的樣子,碎布拼成的圍裙兜著半把米,驚飛了檐下偷食的麻雀。
灶膛的火總在暮色里醒來,鐵鍋滋滋響著,油花濺在母親粗糙的手背上,開出褐色的花。她總把荷包蛋埋在我碗底,自己啃著隔夜的窩頭,說看我狼吞虎咽比喝蜂蜜水還甜。冬夜漫長,煤油燈在風里晃出暖黃的光圈,母親戴著老花鏡補襪子,銀針在指縫間穿梭,像在縫補歲月的褶皺。我趴在她膝頭打盹,聞著她衣襟上皂角與煙火混合的氣息,覺得整個世界都縮在這盞燈的光暈里。
去年深秋回家,看見母親扶著門框等我,風掀起她霜白的鬢角,像老槐樹飄落的最后一片葉。她往我行李箱塞曬干的橘子皮,絮絮說泡熱水治咳嗽,卻忘了我早已不再感冒。返程時倒車鏡里的身影越縮越小,忽然想起幼時追著她跑的午后,她的藍布衫兜著整個春天的蒲公英,而我以為抓住她的衣角,就能抓住永不褪色的時光。
如今我在異鄉的高樓里看云,總覺得故鄉的天低得能碰到屋檐。母親新學會用微信,常發來模糊的照片:剛摘的青菜沾著露水,檐下的玉米串又黃了幾分,還有她在廚房背對鏡頭的身影,圍裙還是多年前我送的碎花布。視頻時她總說“別掛念”,卻把想講的話都藏在盛湯的瓷勺里,藏在疊得方方正正的棉襪里,藏在每次掛電話前那聲輕輕的嘆息里。
原來親情從來不是轟烈的潮汐,而是檐角的銅鈴,在每個風起的夜,用細碎的聲響叩擊心窗。當我們終于讀懂母親眼里的山川湖海,才發現最濃的鄉愁,是她站在老槐樹下,把我們的乳名喊成了歲月的回聲。
作者簡介:潘佳夢,筆名上善若水。現居住于上海寶山。文學愛好者,高密東北鄉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簽約作品《父親真誠的告白信》,約十八萬八千多字。出版過散文集。在《傳奇故事》《德州晚報》,加拿大《七天》,新西蘭《澳洲訊報》等數十家中外報刊雜態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