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時,我們的車子仍然在大山的陰影里穿行,太行山脊如臥佛的眉骨,承托著混沌未開的蒼青。從西柏坡啟程后,我便在光影里找尋五臺山的印記,這個地名最早還是從毛主席的《紀念白求恩》一文中獲知,所以,從少年時期我總是將五臺山與抗戰(zhàn)和革命圣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大概是先入為主的原由。而五臺山發(fā)展成為佛教圣地的成因,這需要從社會歷史、人文地理、皇權(quán)扶持、文殊智慧信仰、宗派融合、藝術(shù)沉淀等多重因素進行探究。此行,僅僅是為了了解現(xiàn)實中直觀的物象,觸摸那些斑駁的碑碣和神秘的殿堂,感受文明積累的厚重。這種跨越時空的對話,可能會觸發(fā)某種文明信息的量子糾纏,從文化差異表象的背后,去尋找揭示著人類對終極關(guān)懷的共同追求。這也是一次文化地理的丈量,是對個人精神文明版圖的重新測繪,希望在認知重構(gòu)中完成文明維度的躍升。
沉思間車輛已到達清水河岸邊,大文殊寺外的石階上,昨夜凝結(jié)在古柏針葉間的露珠,正將這三百里山色細碾成斑斕碎鉆。側(cè)耳間,鐘聲自塔院寺方向蕩來,聲音像一匹褪色的綢緞,裹著明永樂的暮色,穿過六百年的塵埃,與青磚院墻,碑亭檐角,斗拱銅鈴交織共鳴,將幽遠而清亮的聲音散向四野,驚起一群飛鳥,振翅聲與銅鈴的清響纏繞著,在黛色山巒里織就一張細密的聲網(wǎng),五臺山就這樣在聲光中進入了我的感官視野。
臺懷鎮(zhèn)的清晨總帶著酥油燈特有的暖香。黛螺頂?shù)那Ъ壥A上,已有絳紅色的人影在緩慢移動。那些來自藏區(qū)和草原的朝圣者,額間嵌著經(jīng)年累月叩拜磨出的繭痂,藏袍下擺浸著瀾滄江的水痕與羌塘草原的草籽。他們用身體丈量山路的虔誠,讓青石板上沉淀的月光都生出了溫度。有位衣衫襤褸的老者倚在寺院的朱墻下歇息,轉(zhuǎn)經(jīng)筒上的銀飾映著朝陽,將斑駁的壁畫切割成流動的光斑。我上前與他搭話,他微笑著,眼神中滿是歲月的寧靜。談及朝圣之路,老者的話語如同山間清泉,緩緩流淌:“每一步,都是心向佛國的旅程。”藏區(qū)漢語的生澀卻帶著虔誠的松弛感,就像天地間鋪平的一張宣紙,陽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為他鍍上一層金輝。那一刻,我仿佛能聽見風(fēng)中傳來的誦經(jīng)聲,悠揚而深遠的與大地山川共鳴。他還告訴我,這已是第三回朝圣五臺山,每次都要用藏語誦完十萬遍文殊心咒。
東臺望海峰是觀日出的絕佳之處。破曉時分,云海在腳下翻涌如萬頃經(jīng)幡,祥瑞升騰,氣象蔚然。不經(jīng)意間如金光刺破混沌,群山在晨曦中次第褪去夜色,漸漸顯露出億萬年前的海底紋路,那些巖層褶皺里凝固的波紋,是大地寫給天空的經(jīng)語。站在觀日亭邊緣俯瞰,七十二峰如蓮瓣舒展,恍惚間竟覺腳下云濤涌動,仿佛佛陀正托著這朵巨大的青蓮在虛空中徐徐旋轉(zhuǎn)。剎那間,云層深處迸出萬道光芒,霞光傾瀉在青銅色山脊,猶如遠古的潮聲在玄武巖里震顫,巖石的棱角將光陰分割成七彩光塵。此刻,云浪又突然靜默,那些年輕時追逐的金光,正從指縫間緩緩淌過,像握不住的沙,卻暖得讓人眼眶發(fā)燙,風(fēng)把鬢角的白發(fā)吹成山脊的雪線。這時我才驚覺,原來人與山一樣,褶皺里沉淀著鹽粒的苦澀,裂痕中結(jié)晶著昨日的星光。
崖邊橫斜的老松突然有了故人的影子。它扭曲的枝干像父輩留下的生活印記。那些深藏在巖層里的寶石正在訴說:從海底隆起成山脈,走過了三億年,而一個人把青絲熬成霜華,只需抬眼低眉的六十個春秋。年輕時總希望攀爬到最高處,如今卻貪戀半山腰的云霧。看晨光給每道石紋鑲上金邊,就像給舊信紙補上遲到的批注,那道道裂痕正是每個生命坎坷的歷程。
太陽完全躍出時,山嵐消散成碧煙,暴雨反復(fù)沖蝕過的溝壑里,積著年輕時不屑一顧的光滑石仔,所有的棱角被水流打磨的錚明瓦亮,原本的銳利已消亡在時光的碎片之中。遠處有年輕人在峰頂歡呼,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極像我遺落在 1980 年代的膠片。
此刻隱隱的鐘聲自虛空中蕩開漣漪,山嵐褪盡時,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正與那塊三葉蟲的化石重疊,億萬年的光陰不過從松針垂下的一滴甘露。而東臺望海峰,始終是停駐在現(xiàn)實世界與精神世界交匯處的那朵盛開的蓮花。
日光偏移,滿目皆是風(fēng)景,菩薩頂?shù)奈琮S鐘響起時,我們正遇見掃塔的老僧。他手中的掃帚掠過白塔基座的浮雕,擾動起沉睡在蓮花紋理的塵埃。“你看這塔影,”他指著地上游移的光斑,“晨時指向龍泉寺,午時落在顯通寺,暮時便與南山寺的松影相接。”果然,日影流轉(zhuǎn)間,塔影如金色手指,將散落山間的廟宇漸次點亮。這讓我想起《清涼山志》里的記載:五臺山本是文殊菩薩的道場,每座寺廟都是他智慧棋盤上的星子。
過午的清露來得猝不及防,山上是碎雪,山下是細雨。我們在羅睺寺的廊檐下避雨,看雨簾中穿梭的香客宛如游動的錦鯉。有位尼姑冒雨跪在文殊殿前,雨水順著她的灰色僧衣流淌,在青磚上匯成蜿蜒的墨跡。忽然一陣山風(fēng)掀動經(jīng)幡,檐角的風(fēng)鈴左右齊鳴,驚得供桌上的酥油燈火苗亂顫。可那簇微光始終未滅,反而在潮濕的空氣里愈發(fā)清亮,就像佛經(jīng)中說的“心燈常明”。
雨后的南山寺氤氳著松脂與濕潤的氣息。放生池里的魚兒爭搶著游人投下的吃食,蕩開的漣漪將倒映的飛檐揉碎成金鱗萬點。在藏經(jīng)閣轉(zhuǎn)角處,我們遇見了一個年輕沙彌踮腳擦拭窗欞。他僧袍下露出半截運動鞋,手機里正播放著誦經(jīng)音頻,悠揚舒緩的音律合著古剎渾厚的鐘聲,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他身上達成微妙和解。當他轉(zhuǎn)身合掌對著我們微笑時,檐角垂落的雨珠恰好劃過他光潔的額頭,宛若菩薩為他點下的智慧印記。
暮色自龍泉寺泉眼處彌漫而起時,西臺掛月峰已披上淡黃的薄紗,明月初升,山泉潺潺,頗有詩情畫意。我們跟著挑水僧人的背影往竹林寺去,看他肩頭的木桶里盛著半輪晃動的月亮。山道旁的金蓮花在晚風(fēng)中搖曳,金黃色花瓣落在他輕快的芒鞋上,好像從菩薩衣袂間抖落的磂黃。夜風(fēng)送來獅子窩的晚鐘,七十二座寺廟的燈火漸漸亮起,恍若銀河墜落在山澗。
入夜的顯通寺,觀音殿、文殊殿、大雄寶殿和藏經(jīng)閣色彩斑斕,威嚴雄奇。風(fēng)鈴中夾雜著時隱時現(xiàn)的木魚聲隔窗而出,節(jié)奏時疾時緩,應(yīng)和著山澗的流水,循聲望去,卻見月光滿庭,靜若星空,唯余石階上偶爾飛起的小紙片在風(fēng)中打旋。這讓我想起日間在塔院寺見到的明代銅鐘,鐘身鑄滿梵文,輕輕一碰,感覺余音竟能纏繞梁柱三日不絕。或許這山間的晨鐘暮鼓,本就是穿越千年的回響。
三日后辭山,北臺葉斗峰頂?shù)姆e雪映著朝陽,將山道染成琥珀色,一路清幽,潔凈無塵。車輛途徑五郎廟遺址時,看到了一處規(guī)模宏大,但早已廢棄的建筑群落,卻與周圍情韻無限的綠草如茵,松柏常青的山谷,清泉潺潺的山澗格格不入。那是一個時代遺留的往事,煙塵早已就此落定。回望來路,那些朱墻金頂已隱入云靄,唯有轉(zhuǎn)經(jīng)筒的嗡鳴仍在耳畔流轉(zhuǎn)。一瞬間,忽然懂得為何古人稱五臺山為“紫府”,這漫山煙霞原是無數(shù)祈愿凝結(jié)的香云,那些五體投地磨出的血痕、僧人清掃落葉的竹帚、香客指尖撥過的念珠,都在時光里化作供養(yǎng)菩薩的曼陀羅。
歸程中發(fā)動機的轟鳴驚破山嵐,西柏坡的紫氣正漫過燕趙大地。延河月光下的油燈、菩薩頂不滅的酥油燈、朝圣者額間的血燈,在太行山脊連成光的年輪。那些用草鞋丈量信仰的跋涉者,終將在時光的焰火里得到永生,從海底崛起的山脈記得,所有向光而行的足跡都值得后來者的銘記。
山門處的野杏林盛花期已過,枝干間新芽泛著淡淡的翠影,嫩綠中藏著點點胭脂色,像極了菩薩低垂的眼瞼。掃地的沙彌依舊揮動著掃帚,將落花與塵埃一同掃入溪澗。流水帶著經(jīng)聲與鐘鳴,穿過太行山的大小峽谷,一路奔流,最終匯入渤海。而五臺山永遠端坐在時光之外,如文殊菩薩手中的智慧之劍,終將劈開眾生的混沌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