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學生的職場“第一課”

趙海純被公安機關傳喚了，原因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涉嫌違法犯罪。當被告知可能面臨刑事處罰時，她感到十分害怕。這一切都要從大三下學期開始的畢業實習說起。

找到專業對口的實習機會

時間回溯到2021年11月，那時的趙海純剛結束大學三年級上學期課程，進入畢業前的實習階段。趙海純和同專業的幾個同學開始嘗試找單位實習，積累工作經驗。

趙海純本科就讀于黑龍江省某大學商務英語專業，在學校的推薦下，她和同學進入了一家培訓性質的中介機構。該機構專門為即將畢業的學生免費進行就業培訓，培訓方向則根據學生的就業意向決定。因為有英語基礎，趙海純選擇了國際貿易方向的培訓。

在接下來的3個月時間里，趙海純參加了培訓課程，主要培訓國際貿易知識、如何使用各類外貿網站等。培訓結束后，趙海純參加了中介公司與學校聯合組織的校園招聘會。

“我們是跨境電商，賣的是高端紙制品，客戶遍布全球。”招聘會上，一家位于廣東深圳的外貿公司——龍飛公司的負責人向趙海純拋出了“橄欖枝”。該公司面試官稱這項工作“輕松對接國際業務”“提成豐厚”……趙海純當初報考商務英語專業的初衷就是希望能從事與國際接軌的工作，因為感覺龍飛公司和自己的理想相符，所以她毫不猶豫地簽下了實習合同。同時，與趙海純一起參加培訓的其他幾名同學也分別簽入了不同的公司。

順利通過面試的趙海純沉浸在找到人生第一份工作的喜悅里，完全沒想過要對龍飛公司進行背景調查。出事后，趙海純才知道，中介機構每向公司輸送一名畢業生，就能拿到3000元的“人頭費”。

實習生發現情況不對

2022年5月，趙海純千里迢迢從老家來到深圳，正式進入龍飛公司實習。公司位于一棟寫字樓里，老板叫周龍飛，是個“90后”，他租用了樓內較大的隔間當作辦公室。與趙海純同時來到龍飛公司的還有幾名來自湖南某大學的畢業生，他們也是通過校園招聘進入龍飛公司實習的。

“剛入職的時候，我感覺公司的工作環境和氛圍都比較好，還提供了免費的單位宿舍。”趙海純說，因為她還沒有正式畢業，老板承諾這段時間算實習期，實習期工資都是4000元，轉正之后5000元。除了基本工資外，他們還可以拿到銷售額2%的提成。

入職第一天，趙海純得到了一個工作賬號，她的主要工作內容是在某國際電商網站做客服。該網站八九成的客戶都是外國人，趙海純平時用英語給國外買家進行產品介紹，如果國外買家下單，再跟蹤了解他們對產品的后續需求等。

然而，趙海純很快發現不對勁：公司銷售的核心產品“高端紙制品”實際上是國外幾種知名品牌卷煙紙的仿制品，這些卷煙紙和國外某知名品牌煙紙幾乎一模一樣，連水印都分毫不差，但價格只有正品十分之一左右。公司擔心產品被舉報或封禁，所以不直接掛在網上售賣，需要有客戶詢問再進行推薦。因為此種卷煙紙在中國沒有正規生產廠家，不少海外客戶也知道購買的不是正品。除了海外客戶外，購買者中也不乏二次轉賣賺取差價的中國客戶。趙海純還發現，這家公司沒有卷煙紙的銷售許可證，屬于違法銷售。

然而，盡管知道了這些情況，趙海純和其他幾名實習生依舊選擇繼續留在公司實習。“當時只是覺得公司這種售賣行為違規，沒想到會有這么嚴重的法律后果。”趙海純說。

卷入跨省制假售假產業鏈

龍飛公司成立于2018年，主要進行外貿交易，一開始主營口罩、模具等日用品，有時國外客戶對中國的某些生產日用品有需求，龍飛公司還可以幫他們“找貨”。

2020年初，周龍飛發現咨詢某幾種國外品牌卷煙紙的顧客較多。考慮到這幾種卷煙紙在國內購買者不多，但國外市場需求量較大，且近幾年國內的工廠基本不生產那幾種卷煙紙，周龍飛決定從幾家較大規模的工廠購入假冒偽劣卷煙紙進行銷售，聯系趙子衡等多家違規生產卷煙紙的廠家老板訂貨。嘗到甜頭后，周龍飛迅速拉攏弟弟周開德和其他幾名親戚、朋友出資入股，在廣西老家成立了家庭作坊并學習相關技術，購入品牌印刷版、印刷上膠機器和原料等，與上游幾家公司互相配貨進行大批量生產。生產完成后，周龍飛利用公司的業務員在國際電商平臺進行銷售，通過貨運代理運輸銷往國外。

由于周龍飛仿制的這些卷煙紙的還原比例比較高，訂單量日益增多，公司規模也不斷擴大，生產工廠和包裝印刷車間橫跨多省。不到一年，公司的銷售額就突破500余萬元。

正當周龍飛沉浸在賺錢的喜悅中時，2023年初，隨著一批假冒偽劣卷煙紙被查獲，江蘇省新沂市公安機關迅速成立了專案組進行調查，并迅速鎖定周龍飛及關聯制假售假人員。2023年4月，新沂市公安局突襲工廠，查獲卷煙紙207萬余冊、包裝紙224.6萬余個，非法經營市值高達1億余元。

除了周龍飛的公司外，公安機關還挖出了其他幾家更大的制假售假工廠，全面打擊了覆蓋生產、銷售、物流等環節的制假銷售鏈條，涉及浙江、廣西、廣東等多個省份。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多名涉案人員被傳喚到案并對自己違法犯罪的事實供認不諱，另有部分涉案人員來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同年5月，趙海純等7名實習生正和公司其他工作人員進行團建時，悉數被公安機關抓獲。與此同時，網警還在他們的工作電腦上查獲了售假用的工作賬號，并鎖定了大量證據。

案發后，周龍飛承認趙海純等實習生都是他招聘來的，也供認了自己違法犯罪的事實。

國外某卷煙紙品牌方公司委托知識產權保護代表和公安機關進行了對接。該品牌方知識產權代表說：“假冒的卷煙紙由于售價較低，使得正牌卷煙紙品牌遭到了巨大沖擊，危及市場環境。同時，不合規的卷煙紙里面可能會含有有毒物質，對使用者身體健康產生不利影響。”

此案由新沂市公安局偵查終結，以被告人周龍飛、趙子衡、周開德等人涉嫌假冒注冊商標罪、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罪，非法制造、銷售非法制造的注冊商標標識罪，于2024年7月24日、2024年9月23日向新沂市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2024年11月15日，此案由新沂市檢察院向新沂市法院提起公訴。檢察機關經依法審查查明：2020年初，被告人周龍飛與人合伙經營龍飛公司，后被告人周開德也加入管理該公司。被告人周龍飛負責管理公司所有事務，被告人周開德負責公司的相關事務及工廠的生產管理。2020年至2023年，被告人周龍飛訂購假冒國外品牌卷煙紙進行出口銷售。2021年，被告人周龍飛、周開德等人共同出資在廣西建立煙紙生產工廠，從被告人趙子衡等人處購買品牌印刷版、煙盒及防偽標識等用于生產，再由多名親戚朋友負責生產、包裝及運輸，之后再通過龍飛公司等多家公司的業務員在網絡平臺進行銷售，并通過貨運代理運輸銷往國外。

經查，2021年至2023年5月，周龍飛等人假冒注冊商標，非法經營數額共計500余萬元，情節特別嚴重，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一十三條，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應當以假冒注冊商標罪追究刑事責任。案發后，周龍飛等人退贓共計200萬元。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中。

以此案為依托，新沂市檢察院建立了知識產權受損快速維權機制，全力護航新質生產力發展。新沂市檢察院黨組書記、檢察長孫莉表示：“下一步，我們將加強知識產權法治保障，依法平等保護各類市場主體的合法權益，積極助力營造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的一流營商環境。”

7名大學畢業生被作相對不起訴

趙海純坐到審訊室才驚覺自己成了“假冒注冊商標商品罪”的共犯。“我知道做假貨不對，但沒想到會涉嫌犯罪，我才剛大學畢業，我不想坐牢……”審訊室里，7名年輕人崩潰痛哭。

趙海純這輩子都忘不了自己被警察帶走時的畫面。由于案發地在江蘇，趙海純需要經常來往多地做筆錄。“那段時間我特別害怕，感覺自己快得抑郁癥了。”因為害怕家人擔心，趙海純不敢將自己的遭遇告訴父母，直到父母察覺到異常，她還在隱瞞事實。趙海純最后悔的事情是，當發現公司可能存在違法犯罪的情況后，因為不懂法，又抱有僥幸心理，覺得自己只是個小客服應該沒什么要緊，也就沒有及時選擇報警。

辦案檢察官了解到，包括趙海純在內的7名實習生普遍家境不好，這份工作是他們的第一份實習工作，均沒有意識到可能會造成社會危害。2024年11月，新沂市檢察院針對這幾名大學畢業生是否進行起訴召開了公開聽證會。

聽證會邀請了被不起訴人、律師聽證員、公安民警以及被不起訴人的辯護人、涉案卷煙紙廠辯護人等人員到場，認真傾聽當事人的訴求以及來自社會各界代表的聽證評議，讓更多人參與這起案件的辦理過程，起到了對幾名畢業生進行教育的效果，也讓釋法說理更具檢察溫度。

聽證會上，辦案檢察官說：“這幾個實習生在整個犯罪鏈條中僅是末端聽從指揮的業務員，再加上他們剛剛離開學校，社會閱歷少，如果進行刑事處罰，會對他們的人生產生深遠的不良的影響。考慮到作為應屆畢業生初入社會、法律意識淡薄等原因，綜合其涉案金額、自首、從犯、認罪認罰等情節，新沂市檢察院擬對7人作出相對不起訴處理。”之后，檢察官對7名畢業生進行了法治教育，并釋法說理，講解相關法律知識，提醒他們今后應該遵紀守法，在找工作時要注意擦亮眼睛。

當天，卷煙紙品牌方知識產權代表與國外公司進行溝通協調，并對這幾名畢業生聽取意見后表示，同意對這幾名實習生作相對不起訴處理。

相對不起訴決定作出后，趙海純等7人如釋重負：“十分感謝檢察機關能給我們改過自新的機會。”盡管被相對不起訴，這次的經歷也將成為他們職業生涯和人生的永久警示。

2025年6月，《方圓》記者對被不起訴處理的大學畢業生目前的情況進行了了解，如今，他們中有些學生已經轉行到了其他外貿公司，有些學生選擇了回老家發展，他們的生活已經逐漸恢復到正常狀態。當被問及目前的情況時，趙海純告訴《方圓》記者：“我已經在一家正規公司開始了新的工作，這次的事也讓我學到了很多，以后我也會注意，找工作之前擦亮眼睛，避免落入陷阱影響自身。”

此案辦案民警王小平告訴《方圓》記者：“如今正值畢業季，應屆大學畢業生在步入社會之前，一定要多一些警惕心，遇事多和老師、家長商量，多聽多問，提高分辨能力，不要輕信社會人員的花言巧語。”

針對一些學校校園招聘會審核不嚴的情況，辦案官表示：“畢業季一些學校為了學生能夠順利就業組織招聘會的初衷是好的，但是也應該對參加招聘會的公司進行詳細篩查，避免應屆畢業生落入‘實習陷阱’，也建議學校開設相關課程，提高即將畢業學生的辨別能力和法律意識。”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