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兒子制定“盜竊KPI”

兩個少年的傷痕，布滿全身且排列規律——這不是隨機的家暴，而是精心計算的“盜竊KPI”，是父親利用家庭監護的掩蓋，催生出兒子的“工作成果”，是組織、控制未成年人犯罪的精明算計。

盜竊者是未成年人

2024年7月底的一天清晨，江蘇省張家港市某電力公司的倉庫內，前來上班的保管員發現原本整齊碼放的電纜線變成了雜亂散落的黑色塑料皮，皮內包裹的銅線均不翼而飛。為了弄清事件真相，該公司在報警的同時，迅速在倉庫內安裝了鐵絲網和監控設備。

同年8月6日凌晨，經過多日蹲守，保管員終于在監控畫面中發現了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月光下，他們手法嫻熟地剝割電纜外皮，將泛著冷光的銅芯塞入蛇皮袋。令保管員感到意外的是，這兩個賊竟是兄弟倆，弟弟還穿著小學生校服。

民警趕到后，迅速將兄弟二人抓捕。在審訊室的燈光下，14歲的哥哥小明和12歲的弟弟小星竟沒有被抓后的慌亂和緊張，他們聲稱這是他們“第一次盜竊”，并強調自己是未成年人，不用“關起來”。

兄弟倆與年齡不相符的“懂行”態度讓民警大感意外，而他們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布滿的煙頭燙傷疤痕和頭面部殘留的瘀青也引起了民警的注意。

經過一番耐心勸導和詢問，弟弟小星首先破防，他哭著告訴民警：“是爸爸逼著我們去偷東西的，每天偷不夠800元就燙一個疤，他女朋友還會扇我們耳光……”小星拉扯開自己和哥哥的衣服，露出讓人觸目驚心的“暴力圖譜”：幾十處煙頭燙傷疤痕如網格般，從手背蜿蜒攀爬至鎖骨，其間還交錯著多處深淺不一、青紫交替的毆打瘀傷。

哥哥小明一邊安撫弟弟，一邊說：“我們不想偷東西，我也跑過，可爸爸一發現我跑了，就去報警說我失蹤了，每次被找回來后，我會被打得更狠。”

考慮到此案涉及教唆未成年人犯罪，警方立即對小明、小星的父親張韜及其女朋友李亭亭進行傳喚。

經審查，張韜系江蘇省泗洪縣人，曾因犯搶劫罪、盜竊罪多次入獄，妻子也因此與其離婚并遠走他鄉。小明、小星兄弟倆幼時跟隨年邁的爺爺在老家生活，2019年，張韜刑滿釋放后到張家港打工，之后便將他們接至身邊撫養。

偷不夠800元燙一個疤

面對警方的指控，張韜態度強硬，堅稱自己從未教唆過小明和小星進行盜竊并獲利，孩子們身上的新舊傷痕也非其所為。

但在審訊過程中，李亭亭則很快交代了犯罪事實。2023年3月，李亭亭與張韜確定戀愛關系并同居，二人平日里好吃懶做但積蓄微薄。2023年12月，二人因失業徹底陷入經濟困境，便策劃利用法律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將兩個孩子異化為“犯罪工具”，把盜竊作為“家庭事業”來經營。他們給孩子制定了“盜竊KPI”：每日必須盜竊定額800元，不達標就用煙頭燙疤來記賬。他們教唆孩子，找不到現成的鐵塊銅塊，就去偷電纜線剝里面的銅線賣，還讓他們騙收購站，說賣的銅線都是家里做水電工剩下的廢料。并再三叮囑他們，“如果被抓，絕對不能說是爸爸叫偷的”“有人問你們身上的傷，只能說是自己打鬧或者騎自行車摔的”“別想著跑，我是你們的法定監護人，你們這輩子都只能跟著我過”。

在張韜的“精心栽培”下，慢慢地，兄弟倆盜竊的手法越來越嫻熟，而他們多次盜竊換來的累計4萬余元錢款，均交由李亭亭保管，用作家庭開支以及張韜賭博揮霍。

盡管張韜始終拒不認罪，但小明兄弟倆與李亭亭的供述穩定且能相互印證。周邊多家廢品回收站經營者亦證實，同期有兩名未成年人多次售賣銅線、不銹鋼等物品，均稱系家庭作坊余料，且交易時間、金額與李亭亭賬戶存款記錄高度吻合。現有證據已形成完整證據鏈條，足以認定犯罪事實。2024年9月18日，公安機關依法將張韜、李亭亭以涉嫌盜竊罪提請檢察機關批準逮捕。

司法利劍斬斷虐童枷鎖

考慮到小明兄弟倆的實際情況與身心遭受的創傷，辦案檢察官協同社工及心理咨詢師對他們開展專業心理疏導。在溝通過程中，檢察官發現兄弟倆對父親存有極大的心理陰影。

“檢察官阿姨，能不能幫幫我們？再和爸爸一起生活下去，我們遲早會被打死。”據小明講述，自從被父親接到身邊，他和弟弟挨打成了家常便飯。父親長年酗酒，每逢酒后都會無故毆打兄弟倆，下手也根本不考慮輕重。三年前，父親在一次醉酒后，隨意抄起家里的搟面杖敲向弟弟頭部，他情急中伸出雙手去護弟弟，結果，兩只手臂當場被父親打斷，自此留下兩道長長的傷疤。

“對侵害未成年人犯罪必須零容忍。”看著打開心扉的兄弟倆難掩恐懼的神情，檢察官在全面審查卷宗后心情格外沉重。張家港市檢察院在依法對張韜、李亭亭以涉嫌盜竊罪作出批準逮捕決定的同時，建議公安機關詢問兩名未成年人是否主張追究其生父張韜的虐待責任，并對小明兄弟倆的傷情啟動司法鑒定程序。

然而，盡管兩名未成年人有追究父親刑事責任的意愿，卻因年幼無法行使告訴權利，且身邊亦沒有近親屬代為告訴。后經檢察官多方走訪，聯系到兄弟倆的親生母親，對方卻明確表示已組建新家庭不希望被打擾，并出具書面文件放棄對兩個孩子的監護權。

辦案檢察官經審查認為，此案屬于“被害人不能告訴”的情形，符合自訴轉公訴的條件，隨即督促公安機關及時立案偵查，并依法介入偵查引導取證。經進一步核實與調查取證，警方從張韜前女友處證實，自2019年起，張韜常在酒后以鐵鏈捆綁、棍棒擊打、煙頭燙灼等方式，對小明兄弟倆實施毆打、體罰及辱罵行為，且確曾用搟面杖將小明雙臂打成骨折。經司法鑒定，小明構成輕傷一級，小星構成輕微傷。檢察官認為，虐待罪不足以評價張韜對小明造成的傷害后果，應以虐待罪、故意傷害罪數罪并罰。

2025年3月11日，張家港市檢察院最終以張韜涉嫌盜竊罪、虐待罪、故意傷害罪，以李亭亭涉嫌盜竊罪向法院提起公訴。

“兄弟倆沒有其他監護人，他們的后續安置和心理疏導等問題需要我們及時介入。”鑒于小明兄弟倆在案發后即為事實孤兒，在生活和學習方面面臨巨大困境，檢察官在審查案件的同時，聯合案發地與戶籍地的檢察、公安、民政、婦聯等部門召開聯席會議，共同商定由戶籍地專門學校對兄弟倆進行臨時照料。此后檢察官持續與該校保持溝通，定期派員為兄弟倆提供心理疏導和物資幫扶，并為他們申請司法救助金，全方位保障他們的生活和身心健康。

5月12日，法院作出判決，被告人張韜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六個月，并處罰金1萬元；犯虐待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決定執行有期徒刑五年九個月，并處罰金1萬元。被告人李亭亭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并處罰金1萬元。

家庭是未成年人成長的第一課堂，監護權的本質是責任而非權力。當舐犢之情墮落為利益算計，受損的不僅是個體家庭的溫情，更是整個社會對“家庭保護”這一未成年人權益保障第一道防線的信任。法槌敲響的余音中，檢察機關迅速啟動撤銷監護權的民事訴訟程序，并推動法院依法指定戶籍地民政局作為兩兄弟的監護人，以制度性安置方案為孩子的未來筑牢法律保障。

2025年兒童節前夕，當檢察官帶著節日禮物再次探訪兩兄弟時，他們眼中重燃的希望之光，臉頰上新添的健康血色，恰如司法的溫度的具象化。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