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樹枝“碰瓷”高鐵之后

一根樹枝被風刮落在繁忙的京滬高速鐵路，掛在為列車提供動力的電氣化線路上，由此引發了列車限速運行的事件。盡管樹枝被及時清理，列車很快恢復正常運行，但這次事件卻成為一條案件線索被通報至檢察機關。

檢察官不禁想問，盡管這次事件已被妥善處置，但類似情況是否還會發生？像這樣的情況發生得頻繁嗎？為了保障鐵路安全運行，應如何修剪鐵路兩側的樹木？又該由誰來負責呢？鐵路安全無小事，必須用百分之百的努力，預防可能發生的一切風險隱患。

于是，因為這一根樹枝，檢察機關發揮公益訴訟檢察職能，推動相關部門開啟全面摸排，用傳統的逐棵計數的辦法，為2444棵樹登記好了“身份證”，并“量身定制”了修剪計劃。

最近的樹冠距離供電設備僅0.5米

2023年5月15日，北京市檢察院第四分院（以下簡稱北京四分院）在履職中得知京滬線某區段線路北側，發生一起因周邊林木搭接接觸網回流線造成跳閘事故。此次跳閘，導致北京南站部分列車限速運行。

當天下午，北京四分院第四檢察部檢察官張納和同事們便趕到事發路段。“當時樹枝已經被取下來了，動車也已恢復正常運行。但我們發現，京滬鐵路沿線周邊仍存在大量高大林木，肉眼就能看到不少樹木的樹枝已經非常靠近鐵路電線，可能再次出現因樹枝搭接電網造成涉鐵電路跳閘等影響鐵路運行安全的事件。”張納說道。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鐵路法》第四十六條以及《鐵路安全管理條例》第二十七條、第二十九條的規定，鐵路線路兩側應設立鐵路線路安全保護區，禁止在鐵路線路安全保護區內種植影響鐵路線路安全和行車瞭望的樹木等植物。

經初查，京滬線該區段林木基數大，主要位于鐵路線路安全保護區內及鄰近區域，林木緊鄰鐵路護欄外側，最近的樹冠距離供電設備僅0.5米，存在危及鐵路供電和行車安全的重大風險隱患。2023年5月23日，北京四分院受理此行政公益訴訟案件線索。

京滬鐵路是國家Ⅰ級雙線電氣化鐵路繁忙干線，是南北鐵路交通大動脈之一，日均通行客、貨列車148對。“而且，五六月正是樹木生長旺盛期，按照北京往年的氣象情況，即將到來的盛夏常伴有大風、雷電、暴雨等天氣。與此同時，鐵路又將迎來暑運高峰。因此，我們需要盡快解決這一風險隱患。”但令張納和同事們頭疼的是，沿線這些樹的權屬并不清晰，“此次涉案鐵路沿線共11.7公里，涉及多個街道，區園林綠化、城市管理等多個部門均有相應職責。這些樹也不是一家所有，有的屬于企業，有的屬于行政機關，還有的屬于個人。”

綜合評估后，張納認為可以從“有效性”入手，即交由誰來管最能快速協調解決問題。最終，他們確定以屬地區政府為監督對象。同年6月2日，北京四分院立案，經調查后向該區政府制發檢察建議，建議其及時對轄區內影響鐵路運行安全的林木進行清理處置，采取預防措施消除鐵路沿線安全隱患。

該區政府收到檢察建議后，確定由區城市管理委員會牽頭區園林綠化局、多個街道辦事處共同落實轄區內鐵路沿線高大樹木整治工作，并于2023年8月3日書面回復整改落實情況。

發現了新問題

整改情況究竟如何？2023年8月11日，北京四分院組織北京市人大代表、“益心為公”專家志愿者會同該區園林、城管、街道等相關單位開展現場評估驗收并召開成效評估會。

會上，與會專家對該區政府現有整改工作成效予以肯定，但也表示，在評估過程中發現了修剪樹木的“新問題”。有專家表示，看到部分樹木被修剪得比較“狠”，既影響美觀，也影響附近居民借樹蔭乘涼。

“地方政府從生態保護角度認為，鐵路部門對沿線樹木采取截干、截枝手段過重，修剪情況既不符合他們的標準，還會影響群眾的生活，他們接到不少群眾的投訴；鐵路部門則從維護鐵路運行安全角度認為，沿線樹木的清理整治還應再加強；再者，屬地政府與鐵路部門對鐵路沿線高大樹木的整治工作溝通不充分，雙方就工作任務分工、協作配合、整治時效等方面存在分歧。樹木生長具有長期性和反復性，我們也不主張‘一伐了之’，還是需要建立修剪標準和長效工作機制。”張納建議道。

因此，檢察機關成了雙方溝通的橋梁。“檢察機關要充分發揮公益訴訟檢察職能作用，既要促成雙方達成共識，也要督促他們切實承擔各自責任。通過召開座談會，討論彼此工作思路，找到利益關切‘共鳴點’。事實上，雙方對于維護鐵路運行安全這個目標的認識是一致的，只是缺少了彼此溝通、交流的契機來彌合認識上的分歧，實現共同的發力。”北京四分院第四檢察部檢察官助理常皓說道。

在多次座談后，北京四分院提出“摸清底數、建立臺賬、統一標準、建立機制”的工作意見：督促地方政府與鐵路企業共同對鐵路沿線林木數量和權屬等情況進行完整統計形成臺賬，確保“底數清”“情況明”；在“保證安全，兼顧美觀”原則的基礎上盡快達成林木修剪標準；建立長效工作協調機制，確保鐵路、屬地街道、園林綠化等單位溝通渠道暢通，日常、應急協調聯動。

安全優先、兼顧美觀

涉案11.7公里鐵路沿線兩側到底有多少棵樹，這些樹的所有人或管理人是誰，樹種是什么……這些信息倘若沒有了解清楚，后續工作很難繼續開展，這也是檢察機關提出要先摸清底數的原因。

于是，2023年8月23日一大早，張納和同事們會同屬地區園林綠化局、街道、城管委等人員一起來到現場。這一天，他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數樹”。

這棵樹是否屬于鐵路線路安全保護區內？這棵已修剪的樹合不合格？這棵還未修剪的樹，是需要修剪還是移除？這棵樹有沒有權屬糾紛……這些問題得到共同確認后，那棵樹便會被標上相應的記號，并登記好序號等信息。

在數樹過程中，各方工作人員也對各單位的工作理念、方法、要求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摸清底數的同時，以往的分歧也逐漸彌合。

這次數樹，一行人共數了涉案鐵路某區段單側約100余株樹。以這次數樹的過程為標準，屬地區政府之后聘請了更專業的第三方林勘機構，做了一次全面、系統的林木勘測，掌握了每株樹的樹種、胸徑、高度、冠幅、坐標點位、權屬單位等信息，最終建立了包括京滬線2161株、京哈線87株、京津城際鐵路沿線196株，共計2444株消除隱患重點區域樹木臺賬，為后續消除隱患工作的開展提供了翔實的底數和基礎材料。

建立了詳細的樹木臺賬后，就該解決“修剪標準”這一問題了。“我們和鐵路部門、園林部門一起坐下來商討，雙方都不能只站在自己部門的角度去思考，而是要共同因地制宜，商討出不同樹種的修剪標準。”張納說道。

通過現場研究、實地勘查、分類處置等方式，雙方達成共識，按照“安全優先、兼顧美觀”原則共同制定了《鐵路沿線樹木修剪標準》，作為鐵路沿線樹木修剪的指導性文件。

在這份標準里，不同樹種有量“樹”定制的修剪方案。例如，像毛白楊這類主軸明顯的樹種，修剪時應注意保護其頂芽向上直立生長。而國槐等無主軸類樹木，僅有相當一段高度的樹干，自主干上部分生3個主枝，均勻向四周排開，這種幾何狀的規整分枝不僅整齊美觀，而且冠內不允許有直立枝、內向枝的存在，一經發現必須剪除。至于松柏類常綠樹木生長勢較弱，短期內難以產生大幅的樹體增長，因此修剪量不宜過大，只剪除病枝、枯枝、弱枝、過密的輪生枝和下垂枝即可。

建立長效工作機制

“樹每年都在生長，這也意味著這項工作必定是長期且反復的，涉及各方工作人員之間的溝通和長期配合。因此，我們也非常關注工作機制的建立。”張納說道。

為此，區園林綠化局與鐵路部門共同制定了《鐵路沿線樹木隱患專項排查整治常態化工作機制》，建立了日常巡防巡查、特殊極端天氣應急響應的工作機制，暢通了園林綠化、屬地街道、鐵路部門之間的溝通渠道。

在此工作機制下，區園林綠化局、各屬地街道及鐵路部門三方應在日常養護及巡查過程中，每周對管轄區域進行隱患排查，遇到極端天氣要加派巡查力量。一旦發現問題，應根據臺賬中隱患樹木的權屬信息，在1小時內聯系相關產權單位進行處置。

在持續跟進監督期間，北京四分院聯合鐵路企業和區政府相關職能部門實地走訪踏勘3次，組織區園林、城管、街道以及鐵路企業等多單位和部門召開推進會3次、整改評估會2次。

截至2024年8月，該區會同鐵路部門建立轄區內京滬線、京哈線、京津城際鐵路沿線區域2444株林木臺賬，累計修剪危樹1504株、伐除危樹126株。

在保障安全的同時，區政府還充分考慮人民群眾對綠植景觀和乘陰納涼等多方面需求，按照“內低外高、內灌外喬、灌草結合”的基本原則，通過優化、新建等方式，形成既保護鐵路行車安全，又具有立體多層效果的綠化帶。同時，區政府在鐵路沿線景觀廊道建設過程中專設法治公園，增添法治元素，開展普法宣傳。據統計，項目累計完成整理綠化用地7萬余平方米，栽植喬木549株，花灌木2182株，色帶3042株，各種地被花卉4萬余平方米。

2024年8月27日，北京四分院再次組織開展現場驗收并召開整改評估會，北京市人大代表、公益訴訟志愿者、國鐵集團、市委平安鐵路建設專項辦等相關人員參加，參會人員均對整改成效給予充分肯定。8月30日，北京四分院作出終結案件的決定。

2025年年初，最高人民檢察院、中國國家鐵路集團有限公司共同選編了10件鐵路沿線安全環境治理檢察公益訴訟典型案例，北京四分院督促整治京滬沿線高大林木危害鐵路運行安全行政公益訴訟案入選其中。

“一開始，我們只是想高質效辦好這一個案子，一一解決辦案過程中遇到的難題，最終在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實現了兩個‘向前一步’：一是治理范圍從京滬線擴大到京哈線、京津城際線；二是實現了‘以案促治’，確定了路、地雙方均認可的樹木修剪標準，形成了路、地協同的長效工作機制，最后，還帶動整個區域環境的高品質提升。”張納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