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9日,河南省開封市檢察院第五檢察部檢察官王佩在審查一份暫予監外執行的申請時,目光停留在一份特殊的出生醫學證明(以下簡稱出生證)上——這份由開封市某醫院出具的證明上,只登記了嬰兒父親章夢圓的信息,而嬰兒母親一欄則被畫上了一道刺眼的斜杠。根據《河南省出生醫學證明管理辦法(試行)》的規定,只有在無法核實母親身份的情況下,出生證上新生兒母親信息可畫斜杠。但蹊蹺的是,在醫院簽發的登記表上,明明完整記錄著嬰兒母親陳紫霞的全部信息。
出生證上為何會出現這些缺失的信息?正是這個疑問,讓開封市檢察院的檢察官們揭開了關于“人生第一證”的隱秘角落。
根據法院移交過來的卷宗顯示,陳紫霞出生于1994年,大學畢業后便進入當地一家村鎮銀行的清算中心當行政助理。2023年11月9日,她因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開封市中級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并處罰金12萬元。后陳紫霞不服該判決提起上訴,2024年1月11日,河南省高級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判決生效后,陳紫霞以本人尚處于哺乳期為由向開封市中級法院申請暫予監外執行。同時向法院提交了孩子的出生證、親子鑒定書和戶口本等證據材料。
暫予監外執行,是指被判處有期徒刑或拘役的罪犯由于具有法律規定的某種特殊情況,不適宜在監獄或其他執行機關執行所判刑罰而暫時采用不予關押的方式執行原判刑罰的一種變通執行方式。尚處哺乳期的陳紫霞正符合這種情況,因而可以申請。
為避免出現故意懷孕而逃避刑罰這類“以孕避刑”問題的出現,檢察官在對這類案件進行監督時往往十分謹慎,會對罪犯提交的各類文件進行實質化審查。可在審查中檢察官發現,陳紫霞提交的出生證是“單父”出生證——它僅顯示父親信息,未顯示母親信息。這份材料本是陳紫霞提交用以證明自己正在哺乳未滿周歲嬰兒的,沒有母親的信息怎么用作證明材料?王佩遂要求其補充證據材料。
很快,陳紫霞補充提交了住院證明(住院病歷)、產檢情況等詳盡材料。可一個疑問卻在王佩心中產生,既然當事人有詳盡的住院證明材料,病歷資料完整,報銷手續齊全,從提供的相關資料中也可以看出陳紫霞確實是在這家醫院進行產前檢查并最終分娩生產的。在母親身份如此清晰的情況下,為何醫院會開具“單父”出生證,其中是否存在出生證簽發不規范問題的線索?帶著這樣的疑問,檢察官決定對陳紫霞的案子進行深入調查。
原來,陳紫霞與章夢圓是事實婚姻關系,兩個人雖然沒有辦理結婚登記,但一直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在一起。陳紫霞因自身涉案,擔憂犯罪記錄會影響到子女前途,遂決定與孩子的父親章夢圓共同向醫院開具單身父親出生證的申請。為達到目的,兩人決定在出生證上隱匿母親的信息,陳紫霞甚至親筆簽署了“自愿放棄登記母親信息”的聲明。
陳紫霞所在的醫院在明知其身份,且產婦本人親自到場配合的情況下,僅僅依據這份聲明便違規操作。后經檢察官調查后得知,這項“聲明”是該醫院自創的一道程序,并不符合任何明確的法律規定。此外,根據《河南省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關于進一步加強出生醫學證明管理的通知》的第二項規定,無法核實母親身份的,出生證上新生兒母親信息畫斜杠。因此,陳紫霞孩子的出生證存在違規辦理行為,應在補齊母親信息后重新辦理。
陳紫霞案的錯誤雖然被糾正了,可它是否為孤例?出生證的發放是否存在更多復雜情形乃至系統性違規?帶著這些疑問,2024年4月20日,開封市檢察院決定開展深入調查。

出生證是公民人生中的“第一張身份證”,是申報國籍、戶籍,取得公民身份的法定證明文件。這張看似小小的證件,承載著戶籍登記、入學就業、社會保障等重要功能,它不僅是一個人生命起點的法定記錄,也是社會管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陳紫霞案的背后漏洞看起來似乎不大,她的申請動機似乎也情有可原,可卻揭示了出生證管理上可能存在的很多漏洞。而一旦這張“人生第一證”的管理出現漏洞,它可能成為非法牟利的工具,被用于偽造身份、規避監管,甚至為拐賣兒童、非法收養、地下代孕等黑色產業鏈提供便利。
2024年3月,這條線索被移送開封市檢察院行政檢察部門進行監督,行政檢察部門依職權受理后成立調查組,調取了開封市近5年來19萬條出生證簽發數據。面對這樣海量的數據,檢察官們卻犯了愁:人力、物力和時間都有限,怎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最核心的問題呢?
王佩想到可以通過核查單親、助產機構外出生、非新生兒父母申請辦理、超期限申請辦理、換發和補發這6種特殊情形,對出生證違法違規簽發現象進行調查。通過這種方法,檢察機關篩查出開封市5000余條數據,從中選取了277條,并調取相應出生證檔案。同時,她還調取了開封市2016年至2024年5月辦理的拐賣兒童、收買被拐賣兒童罪的刑事案件數據。對照《河南省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關于進一步加強出生醫學證明管理的通知》《河南省出生醫學證明管理辦法(試行)》等規定,審查發現不規范檔案94份、不規范問題6類,涉及9家簽發機構。檢察官們在調查中發現,出生證背后可能涉及的社會問題,遠比想象中復雜。
出生證管理普遍存在身份核驗漏洞多、簽發與核驗不到位的問題。人證核驗,往往是辦理出生證的關鍵環節。根據規定,醫院要將可信身份識別人證(實人+實名的人臉識別)運用到孕產婦住院登記、分娩及出生證簽發的每一個環節。然而,檢察官在調查中卻發現諸多亂象:有15%的出生證核驗不嚴,導致產婦身份證號等關鍵信息與出生證登記不符;有高達42%的“單父”出生證是僅憑父親單方面聲明,便不合規地省略了母親的身份信息;有23%的檔案在換發和補發時材料不全卻仍獲通過。除此之外,還存在工作人員未嚴格核驗申請人身份即予辦理的情況。

而這些問題可能導致嬰兒出生證上記載的父母信息并非其生物學父母,并為冒名頂替、非法代孕以及拐賣兒童等犯罪提供操作空間。比如,檢察官在調查中發現了一起拐賣兒童的案件線索,人販子提前在網上溝通好買家和賣家,當孕產婦生產住院時,直接用買家的身份信息進行登記。這使得新生兒在辦理出生證時,“合法”地將買家登記為親生母親,從而掩蓋了拐賣兒童的事實。在這起案件中,出生證被犯罪分子用來為拐賣來的兒童進行“身份洗白”。目前,該案已被移送調查,正在進一步的審理過程中。
作為嬰兒出生時的原始記錄憑證和公安機關人口登記的依據,出生證由國家衛生健康委統一印制,免費發放。然而,偽造、變賣出生證現象時有發生,一部分是像上述的案件中用于“洗白”被拐賣兒童身份,買方父母或“中介”通過偽造虛假信息來辦理出生證明,電影《親愛的》中的原型孫卓和梅姨案中的部分被拐賣兒童便是通過違規辦理的出生證獲得法定身份的。另一部分則是來自有代孕需求的群體,為獲得出生證,代孕母親在生產過程中往往無法用真實的個人信息在醫院建立檔案、住院并分娩,而是必須使用買方的身份信息進行登記。比如,檢察官在核查一起機構外生子的出生證時發現,一對已經60多歲高齡的老夫妻自稱在旅游途中生下了一對健康的龍鳳胎,并在廣東省廣州市的一家鑒定機構做了父親與孩子的親子鑒定。檢察官經調查后發現,這對夫妻老年喪子,他們唯一的兒子在大學時遭到意外身亡。成為失獨老人后,兩人找到代孕中介,通過非法手段找到一名代孕母親,并生下來一雙兒女。盡管失獨老人背后的故事令人唏噓,但代孕行為本身已觸碰到法律紅線。目前,此案已被移送調查,公安機關將對該代孕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的黑色產業鏈進行進一步的調查。
不僅如此,跟出生證相關的諸多附屬產品,如住院證明、疫苗本、分娩手續和發票等,也成為地下黑色產業鏈中買賣的一環。比如,浙江省諸暨市檢察院在辦理一起詐騙案時發現,一女子用偽造的新生兒出生證,編造自己已經懷孕生子的謊言,騙取異地網戀男友8萬元。而這個案件背后涉及一個銷售假證假章的犯罪團隊。這個團伙從2009年開始學習制作假證假章,業務涵蓋出生證、產檢證明、孕檢報告等。截至被查獲,該團伙已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印章1356份;偽造國家機關證件達1359份,非法獲利10萬元。目前,主犯已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4.5萬元,其余涉案人員還在進一步審理中。
盡管在2023年,國家就出臺了新的《出生醫學證明管理辦法》,并對特殊情況(如單親證明)進行了更為細化的規定,但在實際執行中,卻依然會遇到阻礙。某基層工作人員告訴《方圓》記者,由于沒有執法權,當他們面對申請人以極端手段(如跳樓威脅)等巨大壓力時,便無法嚴格按照規定執行。由于出生證承載著孩子上戶口、入學等關鍵職能,許多法律意識淡薄的家長在孩子急需使用時(如臨近入學)才“火急火燎”地申辦或補辦。這種“剛需”可能進一步加劇了申請人辦理證件時的急切情緒和不理性行為,也因此進一步加大了基層工作人員的執行難度和風險。
寬松的監管給不法分子可乘之機,由此引發的次生問題更導致普通群眾及受害者,尤其是被解救的被拐賣兒童和出生證被冒領者深陷“申領難”困境。河南省南陽市臥龍區檢察院的檢察官在辦理一起拐賣兒童案時就發現了這個情況。一歲半的小欣因母親失蹤、涉嫌犯罪的父親被羈押,且父母未登記結婚,導致遲遲無法辦理出生證,進而無法落戶和正常生活。檢察官克服重重困難,先是協調看守所讓孩子父親配合,但醫院又要求其提供親子關系證明。隨后,檢察官進入看守所采血,協助其完成親子鑒定。不料,其父又發現自己身份證遺失,檢察官再次奔波替其補辦證件并開具羈押證明。歷時近一年半的努力,檢察官最終在2024年12月成功為小欣申領到了出生證。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云南省昆明市檢察機關辦理的一起案件中。當時,在昆明務工的陳強在為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兒子陳星申領出生證時發現,此證已被前妻陳夢轉讓給了老鄉李茂,用于為李茂收養的男孩李時落戶。此后的6年,陳強雖通過親子鑒定確認了自己與陳星的父子關系,并證明李時與陳夢、李茂均無血緣關系,卻因醫院“無法證明李時與陳夢關系”等程序障礙及原證明副頁已用于李時四川落戶等原因,始終無法換發屬于陳星的證明。
2023年,走投無路的陳強向昆明市五華區檢察院求助。檢察機關調查后確認原證明登記錯誤無效,向醫院發出檢察建議要求換發。同時,檢察院主動協調四川警方,注銷李時原戶口并取回錯誤證明副頁,將李時妥善落戶至當地民政集體戶并保障其監護權與教育權(李時已順利入學),而陳星遲到了11年的出生證也終于在2023年8月成功換發。
當前,出生證管理面臨著三重核心的問題:一是簽發機構存在“單父”“單母”以及超期限申領出生證簽發、換發、補發不規范的問題;二是助產機構對產婦信息核驗不到位的問題;三是管理機構存在日常監督管理不到位的情況。這些漏洞一旦被拐賣兒童或非法代孕的犯罪集團利用,就會使得本應證明公民出生事實和法律身份的法定文件成為掩蓋犯罪、洗白身份的工具。同時,基層的執行者夾在剛性規定、復雜的親緣關系、人情壓力甚至人身安全風險之間,難以有效履職,亟須系統性的解決方案。針對這些困境,開封市檢察院想通過社會治理檢察建議逐步去解決。
2024年8月27日,開封市檢察院向開封市衛生健康委制發社會治理檢察建議,建議其從提升隊伍素能、優化管理方式、完善制度機制等方面加強監督管理。同時,該院按照出生證不規范情形、證件編號、簽發機構等要素分類形成問題清單,隨檢察建議一并送達。
開封市衛生健康委收到檢察建議后高度重視,第一時間與開封市出生醫學證明管理辦公室研究制定整改落實措施。2024年10月16日,開封市衛生健康委書面回復檢察機關,已全面采納檢察建議,將《出生醫學證明管理辦法》等法規納入機關培訓、考核,對違規簽發行為“一案雙查”;實行出生證“全周期溯源管理”,從入庫、發放到作廢全程留痕;推動建立衛生健康委、公安局、民政等部門數據共享機制,出臺單親等特殊情形辦證指引,構建“信用承諾+失信懲戒”制度等,積極規范出生證簽發工作。同時,開封市衛生健康委組織開展了為期4個月的集中整治,全市出生證管理實現“三個100%”,即問題整改率100%、經辦人員培訓率100%、管理系統對接率100%,出生證簽發規范度顯著提升。
其后,開封市檢察院仍定期回訪跟蹤檢察建議落實情況,并與開封市衛生健康委、開封市出生證明管理辦公室建立長期聯系,為出生證辦理提供法律咨詢,確保同類問題不再發生。經了解,近期,開封市出生證管理工作已在三個方面形成規范:一是依托“三道防線”建設,加強“人證核驗”工作。分別在產婦辦理入院登記、進產房生產以及申領出生證時進行人臉識別,通過三道防線的建立層層篩查過濾,嚴防違規申領出生證。二是堅持自查和督導相結合,強化制度規范執行。要求簽發單位一季度一自查,并將自查結果及時上報備查。出生證管理辦公室通過半年督導工作,對全市出生證簽發機構進行全覆蓋檢查,發現問題全市通報批評,并責令立即整改。三是注重上下聯動,確保制度執行效果。將在簽發工作中所發現問題,及時上報省出生醫學證明管理辦公室,在反映問題的同時尋求業務指導,為加強宏觀指導提供鮮活實踐樣本。
一張看似小小的出生證,背后卻承載著千萬個家庭的幸福。為嚴厲打擊偽造、買賣出生證等違法犯罪行為,國家衛生健康委早在2023年7月9日便聯合最高人民檢察院等14部門,發布了《開展嚴厲打擊非法應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專項活動工作方案》。該方案特別強調,要嚴格患者身份識別管理,防范利用虛假身份信息違規使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
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只有徹底鏟除違法出生證的需求端,才能讓每張出生證都回歸到它本來的目的——記錄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而非掩蓋罪惡的交易。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