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逃

隔壁，是紀檢組的辦公室，綠蘿后面，換了一張新面孔。原來坐在那個位置的是小沈，紀檢組副組長，不愛說話，瞪眼就讓人心生忌憚。幾天前，他到外單位任紀檢組長了。新來的叫麻海平，五十有七，剛從市反貪局長位置上下來。這個在處級崗位上待膩了的人，改非后，到紀檢組過渡一下，準備退休。這種退休前的安排，算是讓人提前適應新的生活。可以在慢生活里品茶吸煙，可以在回首往事中點贊自己的風雨人生。

隔壁辦公室里煙霧彌漫，這是我喜歡的。我關注老麻，是因為他跟我一樣，是個資深煙民。他那張經過煙霧長期打磨的臉，滄桑的溝壑里流淌著某種讓我敬佩的東西。當時，我只是想到我們以喉當煙管，以肺當爐膛，消耗微薄工資，積極為煙草事業作貢獻，還時時處處被人嫌棄。一排辦公室中，吸煙者只有兩三人了。我跟老麻經常聚眾吞云吐霧。有同好者，甚慰。說實話，這里是個很理想的吸煙場所，人少，通風條件好，還擺著吸塵綠蘿，關鍵是這種威嚴場所閑人一般都不會到訪，特別是那些心里有些小秘密的人，更是要繞道而行，聽到雷聲都會心驚，豈會自尋絕路？兩個人的辦公室，只有老麻一個人孤獨枯坐，即便煙霧久久不散，也不會引起其他人的不快，不用放個屁都得照顧別人的情緒。吐凈一支煙，賽過活神仙。老麻待煙民如親戚，讓我感到終于找到了組織，找到了多年未遇的同道之人。一半煙入口給我們解憂愁，一半煙送風讓寡淡的窗外世界增添一絲絲人間煙火氣。

有一段時間，不見他開門辦公，我以為他又去了別的單位。半個月后，他風塵仆仆歸來，下巴上的胡子顯得很茂密。我問他：“老麻，這久去哪里了？怎么這么憔悴？”

他說：“省委黑書記不是出事了嗎？我們這些識途老馬，被省紀委抽去查案了。”

他口中的這個黑書記，不姓黑叫他黑書記，是他曾在公開場合昧著良心說我們省的工資水平夠了，不需要加工資。我們薪水微薄，渴望下點毛毛雨，被他無情拒絕。“這個書記，真是個黑了心的書記！”這是我們痛失幸福感后的共同心聲，私底下都稱他為黑書記。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調任京城后落馬了。幾年后，他的繼任者也一樣被查，讓人唏噓

我當時問他：“只是查案嗎？有沒有見到黑書記？”

“見到了。”

“怎么樣？”

“死豬不怕開水燙，心態好得很。”

“何以見得？”

“我們問他事情的時候，普通話講得不利索，他就說讓我們講地方方言，他聽得懂。”

煙吸完了，有關黑書記的話題也告一個段落。老麻放好東西后，回家了。

第二天，收拾麻利的老麻進入辦公室，拿出一包大重九，抖了一支給我。

我笑道：“老麻，出門一趟，變成土豪了？”

他說：“還土豪呢，這是存貨。此次去辦案，包里超過二十塊的煙都不敢帶，可把我饞夠了。”

我說：“可以理解。”

大重九，五塊錢一根煙，很燒錢，是普通煙民消費不起的存在。偶爾買一包，倒也做得到。吸到好煙，我們心情大好，便聊起了開心的事。

夏天的尾巴還沒有被太陽曬干，秋天的黃葉就掛滿了枝頭。一年相處下來，我發現老麻是個有故事的人，不在江湖，江湖卻有不少他的傳說。我問他：“老麻，我聽說你辦過許多大案要案，有沒有精彩到可以寫成小說的？”

老麻笑道：“你又遇到創作瓶頸了？”

我說：“主要是沒有好的題材。”

老麻說：“又有價值，又可以寫出來發表的案子，我得想想。”

我說：“請你一定從記憶深處拎一兩個精彩出來給我啊。”

老麻點點頭，陷入沉思中，

過了一段時間，他跟我說：“我想到了一個，是我任縣檢察院檢察長時辦的，會不會過時了？”

我說：“只要有警示意義，不管過去多長時間，它都是鮮活的。”

于是，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

老麻說：“我現在得帶你回到1996年。這一年，我在市委黨校讀中青班，同班有一個叫祁連川的同學，因為來自同一個縣，我們便經常混在一起。當時，我任縣檢察院副檢察長，他任縣民政局副局長。”

我說：“你們出道都很早啊。”

老麻說：“那時分到縣上的大學畢業生少，機會比現在多。”

我說：“現在，人才濟濟，到處人滿為患，要想脫穎而出，難了。”

老麻說：“現在，看看身邊的情況，選擇大于苦干，平臺高于才華，命運不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人們才會急功近利，社會才會焦躁不安。”

我說：“這個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

老麻說：“我們還是去20世紀吧我們中青班畢業后，相繼得到組織關心，我升任縣檢察院檢察長，祁連川到豌豆田鄉擔任鄉長。他上任前一天，組了一個飯局，怕我不出席，他特意到檢察院恭候我下班，直接把我帶到餐廳中。我記得我們喝了不少酒，他還跟我說豌豆田山高路遠，讓我有機會就去看看他。當時，我還跟他開了個玩笑，說你要把握好自己，不要干出讓我們檢察院盯上的事。他看看我說老麻你還是信不過我的人品。我說只是玩笑話，下鄉的時候，我肯定會去看你的。”

說到這里，老麻停了一下。我看看他的臉，表情平靜，看不出內心里有什么波動。

我說：“豌豆田鄉有許多野生茶花，2007年開世界茶花大會的時候，我帶人去拍過視頻。那路，不太好走。”

老麻說： “以前，路更難走。”

我說： “可以想象得到。

老麻說：“你想不到，祁連川在那個山咔咔里當鄉長，卻如魚得水，干得風生水起。”

我說：“這么說，祁連川肯定有些能耐。”

老麻說：“他不僅能力出眾，而且很會來事，是不折不扣的人精。”

我說：“這樣的人，發展好了是精英，失控了就會翻車。”

老麻說：“他的轉變是從1998年開始的。這一年，省上迎來了一個新省長，是彝族，祁連川也是彝族，他開始謀劃結識省長的事了。農閑的時候，他去省城，蹲守在省政府大院外，真的結識了省長。具體怎么結識的，我不清楚，但有省長加持，他還結識了一大批省級要員。市上的許多頭頭腦腦，在省城的人脈還不如他一個小小的鄉長。”

我說：“祁連川肯定干了許多讓人始料不及的事吧？”

老麻說：“我給你講幾件他干的趣事吧，很好玩的。2009年，他派人上山抓了一頭麂子，不是小鉆麂，是那種渾身冒著金光的大黃麂。活物裝在麻袋里帶到省城，他直接去了省長家里。麻袋打開，省長夫人看到祁鄉長送來了一頭小黃牛，驚呼起來。不想，這聲呼叫讓麂子受驚，突然發狂，那能夠在山崖上敲擊出火花的鐵蹄猛端一下，把省長家的真皮沙發干出一個大口子來。祁連川帶著大云九峰山的麂子闖省城，麂子端破省長家的真皮大沙發，一時成為笑談。”

那是送禮成風的年代，要出門辦事，車子后備廂里不裝滿名煙名酒和土特產，都不好意思去找人。人們也習以為常，無不笑納。祁連川送麂子，那是稀罕物，是最能討人歡心的。沙發破了，沒事，幾個電話出去，有人爭著前來更換新的。能夠在省長面前露臉，不是破財，是榮耀。

我笑道：“這么夸張的事，不會發生吧？”

老麻說：“這是祁連川自己跟我說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也是

2009年，祁連川為了賣木材，特意請省林業廳廳長到豌豆田鄉指導工作廳長下來視察工作，市長、縣長帶著人陪同前往。”

我說：“迎來送往的事，大家都很重視。那時，接待就是第一生產力。大人物下基層，下面的人前呼后擁，那是必須的。只有把人陪好了，項目、資金什么的，才有可能成為砸中你頭頂的餡餅。”

老麻說：“那次，祁連川提前給我打了電話，邀請我去耍幾天。雞殺好，酒倒好，他在豌豆田等著我，我怎么能不去呢？時間要到的時候，我才清楚是省上要來一個廳長，市上、縣上都會有人陪同前往。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進山，哪承想駕駛員頭天晚上喝了點酒，沒有休息好，把車開到了路邊的溝里。我臨時找人想辦法，最后才把車拖了出來。駕駛員出了狀況，開道車還是我開到豌豆田的。只是，走在最前面的，成為最后到達的，變成一個笑話。”

我問：“這個小插曲沒有影響到領導們的心情吧？”

老麻說：“有祁連川，任何事都不是事。他事先做了功課，知道廳長好野味，市長、縣長好玩槍，早早作了準備。他安排人到農貿市場購買了一些王八和虎皮蛙，事先養在豌豆田著名的風景名勝區矣多么出水箐。購買了幾只肥美的兔子，以紅土黃泥重新涂抹體毛，放置在紅石崖下的灌木叢里。”

我說：“這真是有心人的歪招。”

老麻說：“可就是有人吃這一套。廳長、市長等人到達豌豆田后，祁鄉長帶他們去欣賞矣多么出水箐的美麗風光，跟他們說箐里到處是山烏龜和老抱手，隨便找找就抓得到。大家一聽來了興趣，紛紛下水尋找，不一會，有人抓到了王八，有人抓到了虎皮蛙。廳長的運氣也在線，親手逮住了一個藏在石頭縫里的老王八。這天下午，他們吃上了王八燉雞，酒喝到五迷三倒的時候，祁鄉長跟市長說他們這里有兩桿獵槍，請市長、縣長親自出馬，去弄一點晚上吃的燒烤野味。兩人喝了點酒后，豪情大增，在祁鄉長的引領下，來到傳說中野兔泛濫的大云九峰山有名的紅山崖下。灌木叢里果然有野兔，雖然兩人醉眼朦朧，但每個人都干翻了幾只肥大的兔子。動刀、放血、剝皮、開膛、上料、腌制，炭火烤焦，一樣香氣四溢。廳長、市長、縣長都感覺體驗感滿滿，心情大好，祁連川也心想事成，拿到了批文。”

我說：“沒想到在那個時候，就有這么有心機的人。”

老麻說：“這算什么？這只是祁鄉長本領的冰山一角。他在豌豆田鄉大展宏圖，路修通了，經濟騰飛了，威望日隆，幾乎到了說一不二的地步。”

我說：“長此以往，必然失控。忘了初心，不再篤行，就會出事的。”

老麻說：“可不是。又過了兩年，我去豌豆田辦事，他請我吃飯。雖然對我客客氣氣，但我感覺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祁連川了。在他周圍，有家族勢力、黑道勢力、幫派勢力，他是說一不二的主，你知道他有多威風嗎？去商店買東西，拿張紙寫上一個金額，簽上名字，就可以當錢使。不僅是商家，一般的人，都認賬。”

幾乎失控的年代，吃拿卡要的人很多，我就碰到過一個。他是市里一個大局的局長，當時我申請調妻子到市里工作，所有前期工作都已經辦妥，唯獨等局長召開辦公會確定卻遲遲沒有動靜。我去找局長疏通，他跟我云里霧里繞了半天，最后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告訴我要有這個數，事情馬上就能辦成。一個局長，毫不避諱，開口就要5萬，讓我無語。我一個月拿1千多元的工資，要辦成妻子調動的事，得去搶銀行了。我想解決夫妻兩地分居的困苦，他要辦事撈點好處，我們不在一個賽道上，事情自然黃了。我妻子想去的那個崗位，最終花落在一個副縣長的女兒頭上。他們都是一路貨色，有硬貨收入開道，事情好辦。我還知道一個事，當時，我有一個朋友在企業上班，擔任工程建設指揮部指揮長。那時，企業改制正如火如荼進行，主導他們企業改制的，是分管工業的副市長。當時的政策，他沒有理解到位，說白了就是沒有去攀副市長的關系，下崗了。有一天，他約我喝酒，以解心中苦。酒到位，人微醉，他的膽子也肥了，開口說了一句：這個雜種不出事，天理難容。可我知道，這個副市長的精彩人生才剛剛開始。他先是用一個漂亮的妹子換了家里的黃臉婆，然后以錢開道，到省里任某局局長，到某市任市長，再到另一個市任書記，直到擔任副省長。前兩年，這個官至副部級的幸運兒，因一直不收手不收斂，終于進去了。想到這些，我當然能理解祁鄉長為什么敢胡作非為，為什么會忘記自己姓啥名誰。

我說：“這種黑白兩道通吃通殺的人物，是江湖中的真正狠人，只手遮天，敢制造滅門慘案，人家敢不認嗎？縣上就沒有發現異常，沒有出面管一管？”

老麻說：“縣上當然發現了，先后派出兩個很有想法的書記與他搭檔，沒想到都被他玩廢了。第一個書記剛到任時，也很想跟他搞好關系，沒有跟他頂著干。祁連川也給他面子，偶爾也會跟他商量一下要辦的事。當時，工資由鄉上發放，鄉長簽字才管用。祁鄉長憑人脈，抓住了實施大開發的機遇，要到了很多項目，像修建白龍江大橋等這些對山區發展產生深遠影響的項目，就是他拿下的。當時，社會上最流行的話是黑貓白貓，能抓著耗子就是好貓，祁連川就是一只能夠抓到耗子的好貓。一個鄉長，可以到省城擺平許多事，在市里名氣很大的。建造白龍江大橋，這種項目影響巨大，難度太高，他不敢造次，不敢插手。其他的，項目想讓誰干就讓誰干，項目資金想怎么開支怎么分配，也是他一人說了算，書記不得過問。資金龐大，書記怕出紕漏，還是跟祁連川啰嗦了幾次。書記的提醒、質疑和監督，讓祁鄉長很不爽，決定弄走這個書記。他用的招數很簡單，連續幾個月不發工資給書記，讓書記日子過得很緊巴。一天，鄉上獲得一個榮譽，有一筆獎金，祁鄉長就讓書記去領取。書記從山鄉回到縣城，包包里突然多了一筆錢，也沒有多想，就預支了一部分。該交的費用交了，孩子的禮物買了，老婆的埋怨抹掉了，但卻鉆進了祁鄉長的套子里了。書記回到豌豆田，屁股還沒有坐熱乎，祁連川就叫人來拿獎金。書記摸摸包里所余不多的票子，傻眼了。祁連川以私用獎金之名把書記的事報告給縣委，要求嚴肅處理，縣上最后只得把書記調離豌豆田。”

那段特殊的日子，我也經歷過。那時，我在鄉中學任教，鄉財政困難，連著幾個月不發工資的時候也有。我們囊中羞澀，只得回家啃老。那些老家不在學校周邊的老師，就只能靠借貸度日了。后來，扛不住的人們紛紛到市上省上反映情況，情況有所改觀，幾個月不發工資的事再也沒有碰到了，只是又出了其他的岔子。我們的工資只發百分之七十，另外的百分之三十發成了煙，搭配下來的是我市煙廠生產的幾款煙，由自己挑選，達到金額就行。我是煙民，反正都要買，領到幾條香煙，也不覺得反常。那些不吸煙的，就不一樣了。原來要用在其他地方的錢，換成了煙，丟在家里一文不值，原價賣給別人，大家手里都有，降價處理，自己太虧，長期擺放，煙會過期變質，讓人恨得牙癢癢。

想到這些，我說：“書記的窘迫，我太有同感了。如果像現在一樣，工資統一由市縣財政發放，書記就不用吃這種啞巴虧了。”

老麻說：“也不一定啊。第二個書記進豌豆田的時候，鄉上不再管發工資的事了。他也很強勢，一上任就忙著調研，查找祁連川的違紀違法證據，想把他整下來，自己來做豌豆田的天，享受祁連川享受著的一切。這個被縣里寄予厚望的書記，覺得自己要開創歷史了，哪承想，自己還沒有發力，就被祁連川玩弄于股掌間，死得更難看。自己的錢被人盯上，已經讓人很不爽，現在還有人想把自己的保險箱抬走，是可忍，孰不可忍？祁連川當然不會慣著他。”

我說：“書記鄉長爭權奪利，鬧出矛盾，這樣的事以前屢見不鮮。”

老麻說：“明目張膽對著干的，也有。”

我說：“找對方的把柄，把對方置于死地，是常見的手段。祁連川真的干了違紀違法的事嗎？書記能夠拿捏他嗎？”

老麻說：“干了不少，問題很嚴重。當然，這是我們事后查出來的。至于書記能不能拿捏他，你聽完故事就知道。當時，春耕忙，森林防火忙，查找線索忙，書記忙到連回城的時間都沒有。當然，祁鄉長也是助攻的得力干將。他天天將鄉上的小車派往各個村委會，不讓書記有調車的機會。書記要坐客車，客車司機就說車子出了狀況，需要修理，動不了。熬了近兩個月，大云九峰山的第一場夏雨才來臨，雖然下得不大，但淅淅瀝瀝的雨綿綿不絕，兩天一夜后才轉晴，算是下透了。大山有雨的滋潤，防火重任解除，所有人的心里都輕松了，也潤起來了。祁連川覺得時機成熟，開始行動。他安排親信去白龍河邊的小硝井弄來一只大羯羊，準備烹飪豌豆田人最喜歡的全羊湯鍋。這天，豌豆田鄉的頭頭腦腦在松樹灣擺了兩桌。新組建的豆花香酒歌隊，小伙帥，姑娘靚，弦子脆生生，酒歌聲聲揚，氛圍營造得相當到位。重頭戲是豆花香酒歌隊的臺柱子李薇薇伺候書記喝高山流水酒、掏心窩子酒、定情交杯酒。李薇薇白皙的皮膚看一眼就能粘住人的目光，熱浪似的氣息，直擊腦神經的體香，能說會道的巧嘴吐出蘭花，讓書記如沐春風，大為受用。書記如狼似虎的年紀，一兩個月沒有碰女人，一包玉麥飽通尖的李薇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在他身上蹭來蹭去，更似誘惑。書記感覺上面癢酥下面滑突，早崩不住了。祁鄉長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示意開演下一個節目。”

那個時候，人們以追求活色生香為榮，大凡是有點本事的老板、官員，有多少都是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社會一度變態到笑貧不笑娼。各種娛樂場所里，要小姑娘有小姑娘，要小媳婦有小媳婦，都是姿色出眾的。現在，全面從嚴治黨，那些騷動的心才被死死摁住，娛樂行業才蕭條了。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死性難改，還在偷偷摸摸走老路。當時，違反生活紀律，沒有被人捅破，一般不會有人盯著你。書記被祁連川惦記，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

我不由開口：“看來，書記馬上就要掉到坑里了。”

老麻說：“可不是？李薇薇收到信號，拿出勾魂本領，軟綿綿趴在書記身上，抱著書記耳語了幾句，就帶著書記提前離席了。來到私密空間，李薇薇投懷送抱，書記忘記了門外還有不一樣的世界。前戲開始，好戲登場，觀眾如約而至。派出所的，鄉長安排的，這些觀眾都有充分準備。”

我說：“書記被抓現行，倒霉了。”

老麻說：“證據送到縣里，縣里許多大人物都接受過祁連川的好處，誰也不給書記說話。書記挨了處分，被免職了。”

我問：“沒有移送司法機關嗎？”

老麻說：“沒有。那個時候，處理這種事，就是處分，撤職算是頂格處理了。”

我說：“還好，倒霉書記的飯碗算是保住了。”

老麻說：“進入新世紀后，跟祁連川關系緊密的省長出事了。”

我說：“這個我聽說過，省長也是倒在石榴裙下的。”

老麻說：“跟女人不清不楚，只是一個切入口，深查后發現問題很多很嚴重，影響十分惡劣，省長最終是

判了死緩的。”

我說：“省城的靠山倒了，祁連川的兔子尾巴也長不了了。”

老麻說：“隨后幾年，私而忘公的祁連川，除了苦心經營自己的獨立王國，再也不去抓對全鄉人民有益的項目了。以前給他唱贊歌的鄉民，以前覺得他是了不起的人的同事，許多人都對他有意見。告狀的人，舉報的信，不少。縣上準備查處祁連川，想先調他來城里擔任局長。他可能也預感到情況不妙，堅辭不任。”

我說：“只有留在豌豆田，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才能如魚得水。”

老麻說：“公安的，檢察院的，多次到豌豆田，想找他談談，根本就找不到他。”

我問：“怎么回事？”

老麻說：“只要有人進去，他就躲起來，避而不見。”

我說：“躲貓貓，這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啊。”

老麻說：“從鄉鎮工作人員、村民、項目負責人、混黑道的人員等那里，我們其實已經獲得了足夠多的證據。報請上級部門和縣上的主要領導同意后，我們決定對祁連川采取行動。”

我說：“豌豆田鄉要撥開云霧見紅太陽了。”

老麻說： “沒有這么簡單，不論是公安的，還是我們反貪的，一次次撲空，不要說抓到祁連川，就連他藏身于何處，我們都摸不準。

我說：“怕是有人給他通風報信。”

老麻說：“有這種可能，畢竟他在縣上安插了許多耳目。我們非常注意保密，行動前，只有最可靠的幾個人掌握具體內容。就是這樣，他還是有如神助，一次次躲過了我們圍捕。”

我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道。”

老麻說：“當時，我們也感到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知道我們要行動的？怎么知道我們走的是哪條路？怎么知道我們到了哪里？怎么能夠一次次避開我們的視線？”

我說：“他給怕是早就不在豌豆田了？”

老麻說：“這個絕不可能。我給他打電話，他還是接聽的，我還勸他主動投案，爭取寬大處理。我當時以為他只是一時想不通，有點舍不得，就勸誡他，跟他說這個世界沒有人賣后悔藥，也沒有人能真的找到逃出生天的路，他的路只有一條，主動投案，主動交代，認罪伏法，爭取未來。我還跟他說他會出來的，至于如何坦然出來，答案只能由他親自填寫。他的一生做錯了太多簡單的選擇題，這次是涉及生死存亡的選擇題，希望他能選對。錯了一生，選對一次，也可以得到救贖。但他并不認同我的話，依然選擇對抗。從手機定位來看，他還在豌豆田。再說，我們雖然在豌豆田找不到他，但他想偷偷離開豌豆田，也絕無可能。我們已經有了他可能外逃的預案，所有離開的路上，我們都設有卡點，不要說是一個人，哪怕是一只蒼蠅，都逃不出我們的視線。”

我說：“他肯定耍了什么你們不知道的手段。”

老麻說：“還真是這樣的。我們事后知道，當時為了自保，祁連川高薪請人幫忙，派出了許多所謂的偵察人員，他們都是山民，有放羊的，有砍柴的，有挖地的，有養蜂的，活動在進豌豆田的必經道路邊上，沿途都有人。他們看到公檢法司的車，見到穿著制服的人，就開始傳遞消息。祁連川很快就知道了情況，便選擇躲去安全的地方。”

我說：“電話不是有監聽嗎？還能讓他一次次得逞？”

老麻說：“他們傳遞消息用的是土辦法，在山坡、丫口、梁子等地方，立著消息樹，發現情況不對，就以放倒樹木來報信。這樣，在我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完成了信息傳遞。”

我說：“這個有點像電影里講的游擊隊用的招數。”

老麻說：“是啊，我們壓根就沒有想到他會使出這種老法新用的招數。老也老，土也土，但挺管用的。”

我說：“辦法總比困難多，他有他的招，你們也一定有自己的殺手锏。你們是不是很快抓獲了這個善鉆山林的小狐貍？”

老麻苦笑了一下說：“百密一疏，我們斗法，最終還是棋差一招。”

我聽他如此說，感到有些驚訝：“這真出乎意料啊。”

老麻說：“我們被祁連川擺了一道，被他的陽謀誤導而掉入他的陰謀中，讓他突破層層封鎖，成功出逃了。”

我問：“怎么回事？難道他長翅膀飛了？”

老麻說：“是的。有一天，我們監聽到祁連川的電話，他安排人三天后派一輛大卡車去豌豆田拉洋芋，我們預感到他要跑路，便立即布置人手，準備三天后攔截卡車，捉住祁連川。三天后，有一輛卡車繞道五道河小梁子，直奔豌豆田而去。按計劃，我帶著一隊人馬蹲守在公路邊。那是一個非常隱蔽的去處，不易被人發現，而且路兩邊都是絕地，車不能過，人不能跑。要收網了，我很緊張，也很激動，就等與躲在車中的老朋友見面了。”

我說：“這回，是甕中捉鱉，想怎么抓就怎么抓，穩了。”

老麻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但我們被打臉了。祁連川要的車子頭天進去，當天晚上就連夜返城。我們在夜色中截住車輛，請司機接受檢查。司機倒也不驚慌，很配合。滿滿一車大洋芋，下面壓著一個大木箱，跟我們預想的一樣。只是打開箱子時，我們卻傻眼了。本來藏在里面的應該是祁連川，我們找到的卻是滿滿一箱山區火腿。司機解釋說是給在三岔口開飯店的老板捎帶的。我知道那個飯店，叫山野樂園，以烹飪山區老火腿出名，老板姓沙，是豌豆田人。祁連川虛晃一槍，戲耍了我們。”

我說：“他沒有挪窩，就好辦了嘛。”

老麻說：“第二天，我們又監聽到了祁連川的手機，顯示他已經到了邊境。”

我驚呼：“他已經溜了！”

老麻說：“對，已經溜了。”

我問：“他是怎么做到的？”

老麻說：“他打電話當天夜里，就出來了。我們知道他三天后會有所行動，便以為十拿九穩了，有些放松。當天，他乘坐小車出來，在其他人的帶領下，步行過山林，繞過我們的卡點，直接去了邊境。他開機打電話的時候，已經辦好了去國外的手續了。”

我說：“看來，祁連川可以逍遙

法外了。”

老麻說：“犯了法，豈容他在異國他鄉逍遙？犯我國法者，雖遠必追！因此，我們向省上提出申請，精挑人員，準備跨國追逃緝兇。”

我說：“豌豆田屁大點的地方，都難覓他的蹤影。人到外國，混于茫茫人海中，要抓到他，應該更難了。”

老麻說：“是的。如你所言，我們第一次出境，沒有線索，沒有頭緒，在華人較多的地方尋覓了二十幾天，什么也沒有發現。我們回來后，感到很沮喪，但這樣放過祁連川，又覺得不甘心，于是我們對出逃的祁連川進行了分析。他在豌豆田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但到了國外，他也就是一個混跡于他鄉的有錢人。他對國外也不熟，可以去的地方其實也不多。到某國，有三條賺錢途徑：背毒、開礦、砍木頭。做毒品生意風險大，祁連川不缺錢，不會去這條路上找死。挖礦投資大，周期長，祁連川沒有那個耐心，也沒有那個時間。祁連川在某國做木材生意是可能的。他在豌豆田時，也是靠砍伐樹木拉動鄉鎮經濟的，他有這方面的經驗，也有這方面的渠道，更有這方面的資源和人脈。他選擇從西出境，也說明他奔自己熟悉的領域去了。”

我說：“我也知道幾個老板，在某國做木材生意，花一點錢就能買到一座山，想砍哪棵砍哪棵，想什么時候砍什么時候砍，個個都賺得盆滿缽滿的。”

老麻說：“邊境上，到處都有武裝力量。這些地方實力派，認錢不認人，自己說了算。因此，我當時就認定祁連川會隱藏于做木材生意的人中。于是，第二次去某國抓捕祁連川，我成了帶隊的。我們進入某國后，與當地的地方勢力達成了協議，由他們的人帶著我們在北林區緝拿逃犯。可是，我們進了許多林場，問了許多人，還是毫無線索。我們去的時候，是初秋，秋老虎曬得死人，加上蚊蟲叮咬，許多人都水土不服，病倒了。我看這種大海撈針的方法除了勞心勞力，效果不佳，決定先返回國內，再尋機追捕祁連川。某國那幾個跟我們尋人的向導處熟了，有感情了，聽說我們要走，便決定為我們設宴，為我們錢行。”

我說：“我在邊境走親戚的時候，見過某國的普通百姓，他們都是很好相處的人。”

老麻說：“正是他們的友好好客之舉，無意中幫我們辦成了大事。”

我的好奇心上來了：“難道說你們吃的這頓告別飯，還吃出了傳奇？”

老麻說：“正是。以前我讀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古人之言時，還不以為然。這一次，我對口八的目急入日帆服付立體投地。當天，某國的朋友還請來了一個當地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以示對我們的重視。我們這些人，雖然在本地只是一個普通的好酒之人，到了某國，卻都成了酒桌上的不敗戰神。喝酒干脆，敬酒豪爽，把某國一幫人喝得東倒西歪，無不盡興。這個時候，那個臨時被請來撐場面的大人物，似乎想起了什么，對我們說你們來自九峰山，我前幾天剛結識了一個叫朱家明的木材老板，也是九峰山人，人很豪爽，可以結交。怎么樣？我叫他過來陪你們喝一杯。他鄉能遇故鄉人，認識一下也不錯，于是我點頭同意了。他打完電話，半個小時不到，飯店門口就出現了一個中年男子，個子不高，身體看上去很結實，徑直向我們的包間走來。當時我正抬眼，透過窗戶看到了他，感覺此人有點熟悉，待他走近，看清他的臉后，我心狂跳起來。這個，不就是我們要抓捕的祁連川嗎？什么時候改名叫朱家明了？看清是祁連川后，我伸手拍了一下同來的武功高手小潘，告訴他來人正是祁連川，讓他做好準備。小潘聽到我說來人是祁連川，馬上酒醒，做好了拿人的準備。來人掀開簾子走進來，剛要開口說話，我站起來高叫一聲，朱家明，快過來入座。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一愣，看清是我，想轉身逃走。

此時，早有準備的小潘已經躍到他側邊，三兩下就將他制服了。”

我說：“真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老麻其實也有一點激動，他平復了一下心情才說：“等到我們完全控制住他后，我才說祁連川，你太不夠意思了啊。老子多次勸你主動投案，你倒好，不遠千里，把我弄到異國他鄉來了。祁連川苦笑了一下說最是熟人折磨心啊。我問他說什么？他突然大笑起來，歇斯底里的笑聲，有瘋狂，有絕望，有不甘，有解脫，有我無法詮釋的其他復雜情緒。胸懷遠大抱負的人，可以無法無天的人，自詡才智空前絕后的人，在自己毫無準備毫不設防的時候，莫名被人抓住，自由、理想和明天，可以說就此終結了，能不失態？笑著笑著，他的眼淚便流了出來，我感覺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隨著他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走了，他的眼睛漸漸變得空洞，里面似乎出現了一條通向地獄的毛毛路，沿著它走，不遠處可能就是奈何橋。笑夠了，眼淚把他的笑容凍住了，他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慢慢恢復正常。我沒有再說話，一直町著他，閱讀他內心深處的東西在笑聲、眼晴、淚水和臉頰上掙扎時的蒼白。一直正視著他，我的眼眸里沒有淋漓的鮮血，沒有恨鐵不成鋼的惋惜，也沒有不死不休的糾結，有的是正義，有的是不容侵犯的威嚴。該勸的，我早已勸過，所謂好言難勸該死鬼。最后，還是他開口，沒想到我竟然栽在了你老麻手里。他把我當成終結者，這個我不能認領。我沒有說話，我在內心深處默語，你不是栽在我手里，而是黨紀國法不容你。就這樣，我帶隊跨國抓捕逃犯，幸不辱使命，沒有給我們這支隊伍丟臉。”

我說：“還有比這個更讓隊伍長臉的嗎？沒有了！”

老麻講完自己的這次經歷，我感到他的人生里透出一種讓人敬佩的芳華沉淀與歲月如歌的疊加之魅。我們的長談，受苦的是煙。煙霧里的容顏，要么憂慮，要么頹廢，要么絕望，只有老麻這張臉，給我不一樣的臉語：剛毅。我站起來，準備敬個禮，想想自己不是他們那條戰線上的人，不合適，便只得作罷。他講故事，很少把自己擺進去，但他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有多重要，我自然清楚。

我給老麻豎起大拇指，說：“老麻，你這個追逃故事，太震撼我了。你是我該時時仰望的存在啊！”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