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川略記

王文鵬，1994年生，河南開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長江文藝》《上海文學》《山西文學》《湖南文學》《綠洲》《牡丹》等刑。部分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出版小說集《尋找宗十四》。入圍2024年度河南青年扶持計劃年度作家。

這不是我第一次到欒川，這是自然的事情。

2013-2017年我在讀書，期間進行了數次田野調查，其中一次便在欒川。大致哪一年我已經沒了印象，只記得是個秋天，時間在自己的軌跡里越走越穩，而記憶則相反。那時，我們一整個班級都在一輛大巴里，我因為恐懼暈車，提前吃了暈車藥，整個人昏昏沉沉，只為了等待下車的那一刻。車子在山間行駛了差不多一個世紀，最后在潭頭停下。我們下車徒步，我是所在組的組長，帶著組內唯一的相機和指南針。相機是經典的卡片機，鏡頭可伸縮，比老式的膠卷相機方便些，但遠不如如今的手機相機；指南針則更加夸張，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指南針實物，外殼的軍綠色漆已經剝落不少，露出銀色的心，年齡雖大，好在確實能用。我們一組人一起往前方的山頭走，那邊有河南大學的老校區，抗日戰爭時期為躲避日本侵略者而特設的校區。時至今日我印象依舊深刻，那只是幾間破瓦房，實在想象不出，這樣的環境，能容下幾張書桌，即便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免流下眼淚，不是為這凄苦的環境，是為破碎的山河。學校外不遠，有師生為死難的同仁豎立的紀念碑，在滿是小葉楊的山坡上格外醒目。秋天的小葉楊才是小葉楊，一身金黃，氣質華貴，區別于尋常楊樹。葉子隨風而落，竟無一片落在紀念碑上。

在潭頭徒步期間，遇見了好幾個老鄉，他們盡是傳統的鄉農打扮，戴著草帽扛著農具，我的同學中，多數是城里孩子，把他們當成攝影模特一樣拍來拍去。組中有位擅于交際的，上前給其中一位送了水，問了附近的特色。那人說，山里的山貨很有特色，一是柿子，二是核桃，再就是村中有棵皂莢樹，幾百年了。豫西方言濃重，我也只是聽了個大概。柿子樹不必多說，山間樹樹橙黃，穩穩掛著，有種五莊觀人參果的莊嚴。我們組皆膽小，沒人去摘，據說隔壁組已經上了幾棵樹，摘了幾個，柿子尚硬，啃起來帶有苦澀。核桃樹比較隱秘，這種境況下，我也展示了農家孩子的見識，一路其實見了不少核桃，只是這些城里孩子大多不知道核桃外還有一層外衣，隨意滾落在地上，把已經發黑的外皮扒掉，就能顯出核桃的紋理。山貨不少，山間的路修得也可供大車進人，只是這些山貨大多還是會悄然腐蝕在山間。說到底還是銷路不暢。到村中時，已經有多組匯聚，不用怎么問路，就能找到那棵著名的皂莢樹。北方平常很難見到這樣的大樹，膀大腰圓，樹冠碩大，站在下面能感受到陣陣蔭涼。我們嘗試了一下，差不多三四個人才能將這棵樹環抱。樹上掛著保護的牌子，說是幾百年了，隨行的老師也出來科普，說如何用皂莢洗頭，純天然的東西總是吸引人。那時大家風華正茂，還未到擔心頭發的時候，聽得雖認真，也絕不會上心。后來聽說有個同學真在網上買了皂英，嘗試洗頭，那已經是工作之后，大家早已從調侃變成了共情。

此次回欒川，是因為文學，好在十幾年過去了，我還在文學這個行當。工作之后，時常坐車出差，不知什么時候治好了我的暈車，到達欒川時，我仍精神不錯。車子直接到了老君山，我八年前來過老君山，那時還是畢業旅行。這次到了，幾乎沒什么能掀起回憶了，周遭變化巨大，說是滄海桑田也不為過。與之前純靠兩條腿不同，這次車開到山腳下，出了停車場就上索道，兩站索道下去，已經身處山峰一側，原本遙不可及的金頂似在眼前。上山之前，我是滿懷擔憂的，八年前，我二十出頭，正是不知累的年紀，下山之后，也癱了近一周。眼下體力退化嚴重，如果真的一步步走上去，怕到不了山腰，我就得急著下山，更可能誤了下午的座談。索道成功化解了這一切，迎接了那些像我一樣疏于鍛煉的人。老君山近幾年人氣很旺，是欒川文旅的王牌。山間漫步時，與同行的朋友感嘆，說起河南，總是說到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其實不太公平，河南山地也多，山景也秀麗。老君山一行，給我最大的觸動是文旅對當地經濟的帶動。無論洛陽還是開封，文旅都是名片，開封的萬歲山、清明上河園近年來熱度一直不減，直接帶動了住宿、餐飲等服務業。老君山對欒川的帶動，則更加特殊，山區不比平原，交通上天然劣勢，山中景色也好，山貨也罷，都需要外人發現。從山上一路下來，商業極其發達，民宿叢生，隨著景區建設的小吃街人來人往，或許這里一個旅游季，就能獲得豐厚的回報。作為農民的兒子，我知道傳統的農業只能生存，想要脫貧致富，非得想其他法子不可。我們豫東，占了地形的便宜，多數人進城務工。豫西山地呢？只能逐步空心化、老齡化，面對日漸荒蕪的山村，究竟該開心還是難過呢？這樣的問題似乎永遠沒有答案。眼下，我們只能憂愁老君山這樣的熱門景區不夠多，對欒川山水的開發還不夠，隨著文旅的一步步擴大，或許那些離家的青壯年會返回山林，在家門口就把經濟搞了上去，隨后再度離開山林，在地勢平緩的縣城或是城市里安家。

人是一種奇特的動物，我們的意識和大腦賦予我們記憶的能力，時間又將它們打磨。如果不是工作的原因，我不知何時才能回到欒川，欒川像是一個符號，一個人類歷史中反復重復的符號，它代表了一批人的理想，也代表了一批人的痛苦。有人熱切重返山林，有人畢生夙愿就是離開山林。而我們這一生其實也就是在一次次相聚中離開。就像我幾乎再也沒有機會和我那些同學們齊聚欒川，就像欒川依舊會以山水接納無數的游子。寫作的好處可能就在此處顯現，我正用這種方式，緩慢地對抗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