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誕生就有消亡,很多古老的詞語就悄悄地消亡于歲月。比如奶奶常說的“勃(pu)土”,如果不是明月坡的細土淹沒了腳面,我還復活不了它,以為它也隨著奶奶一并故去了。
地名也一樣,誕生后誰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比如明月坡,據說以前是一道連牛都瞪眼發愁的陡坡,人稱“瞪眼坡”。后來傅家住了上去,稱“傅氏坡”,再后來,牛家買下傅宅,就改稱了“明月坡”。這名字源于道光十八年,牛林山被封為武功將軍時的一段改名舊事。
瞪眼坡變成了明月坡,猶如野丫頭變成了閨閣小姐,便栽竹種果、壘石置景,頭頭面面地裝飾起來。連氣運好像也變了,一向尚武的牛家,自道光十三年牛鳳山考取武狀元后,竟又出了個文狀元?,u。于是,文武雙修,家族崛起,牛府成了遠近聞名的狀元府。
百年浮沉,月升月落,映照著人間的歡樂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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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不太冷,陰云沉甸甸地翻滾了兩天,待到破層而出,依然是一場冬雨,到處山嵐迷蒙,仙境一般。我和友人穿過重霧,再次來到了明月坡。
曾經愁壞牛的陡坡,已經被時光堆積平緩了。隨著現代道路建設和村莊農田的改造,倒更像在一道壑里。坡上南面一溜三座石頭院落,破敗得各有特色,東座剩座石門樓,西座留一道屋脊,中座偏廈還算得上完整,只是黑漆漆的門上銹著把鎖,一棵綠色小枸樹掙脫囚禁,從門縫伸出枝丫。標準的危房了,成堆的瓦礫上覆著青苔,倒伏的屋旮昇兒里生著野樹,有的石縫里長滿了野草。畢竟誰都撐不動歲月,哪怕是磐石。
我小心翼翼地拂開歲月的荒草,只看到挺立的屋脊還在回望著昔日的輝煌,悠悠往事從我觸摸過的石縫里奔涌而來。
一起回到1865年,京都保和殿內,黃案鋪陳,鑾儀衛駕,王公百官皆在列。新貢士們穿袍服冠靴于丹陛排立,依據會試的名次排位,來自河南汜水縣的貢士?,u排在了首位。這是一個多么難以攀登的位置啊,只有會試第一名才能站到這里。這一路從童試到鄉試再到會試,只有當事者才能體會其中的艱辛。今天我們隨手打開手機或書柜,總能看到關于狀元奪魁的微短劇和書本故事,但那里展現的只是皮毛。
曾經有西方的信徒,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三天三夜,來體會贖罪的痛苦,不知道有沒有人在貢院的格子間里待上七天七夜來體會古代士子逐夢的痛苦。
清代的殿試只考“制策”一場,當日交卷,考官就是皇帝。
彼時的大清朝寓于遙遠的東方之巔,有一種不管不顧的安然。所以,殿試考官其實是慈禧??滴醵ㄖ啤捌觳稽c元,漢不封王”,到慈禧這兒,她卻非要點個旗人的狀元給天下人看看。由此,她的朱筆一勾,蒙古正藍旗人阿魯特·崇綺成了整個清代二百六十年間唯一的旗人狀元。
盡管不是狀元,但是我覺得牛瑄還是榮耀多于落寞,因為他骨子里終是有一份灑脫的。他在策論《君子不器賦》中這樣結束自己的表達:“只有清風送,全無俗簌紛;柴扉邀落月,藤杖掛斜曛;宸衷欣賞處,解阜迓南薰。”
寥寥數語,讓我看到了一個清凈無爭的靈魂。只愿人間清風常拂送,不愿再有惡俗五陋的紛紛欲望來侵擾,哪怕是重歸柴門,看月落月升,埋沒至老,也是無怨無悔。
“金殿傳臚\"之后,民間卻給?,u增加了一些傳說。每逢問及牛狀元,村里老人總要告訴我這樣一個傳說:同治四年的狀元郎本應花落牛瑄,但因慈禧擅權,奪走了牛瑄的頭銜,后來又給牛瑄下了毒,使他死在途中。
民間相信苦難逼富貴,越是尊崇某人,越要給其添加磨難遭罪的色彩,似乎只有如此,才更能襯托出歷盡苦難脫穎而出的光芒。但被下毒之說,卻讓我驚駭:畢竟那是一個讓人懷疑一切的年代。
我淘來了《民國汜水縣志》,豎排繁體,只能點讀,但讀到最后還是讀了個寂寞。
志書說,牛瑄在京考試期間,與“某公\"結識,常去聆聽教誨,后“某公\"被選為閱卷天臣。殿試之后,慈安太后想擬?,u的卷子為狀元,“某公\"以卷有訛字為由極力阻止,所以改成了二甲一名。揭曉后,“某公\"才知道那張卷子是?,u的,追悔莫及,并責怪?,u不提前給自己展示字跡,所以丟了狀元。
無名無姓的記錄,終究只是傳說。
崇綺卻是實實在在的狀元。但是,關于崇綺考中狀元之事,史書記載也是疑點頗多。話說慈禧親覽過閱卷大臣送來的前十名卷子之后,感覺一本卷子文辭雄健,字跡卓絕,就點了狀元。拆封后才發現是旗人崇綺,有違祖制。慈禧好面子,也正處于立威之時,不愿朝令夕改,朝臣們就以“但憑文字,何論滿漢”為由,開了先河,正式肯定了崇綺的狀元身份。
細細推之,又是疑竇?!捌觳稽c元”本就是為遏制旗人內部關系戶們作弊,依慣例前三名都不能是旗人,閱卷大臣們怎能不知這點常識?從康熙到同治也有二百年,經歷了多位皇帝,如果沒一點標識,點錯的概率還是很高的。而且,按清朝殿試策論的要求,策論之前還要寫清楚考生家族三代的譜系脈絡。考卷送到皇帝那兒時,已經解密了,慈禧不可能不知道是誰的卷子。比如名士譚延罔就曾因慈禧不喜歡他的名字而讓他名落孫山。士子前程均在權貴一念間,“帝王一句話,碎我狀元夢\"的事并不鮮見。
不論真相如何,明月坡的牛瑄的確是憑一己實力,登了金鑾殿,成為傳臚。
遙想那年那月那日,太陽高照,白云萬里,清風徐徐,花香陣陣。站在雄偉的大殿前,35歲的?,u已經歷了些人間風霜坎坷,但依然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多少寒窗苦讀的往事,涌上心頭:初啟蒙時,他以沙盤作紙,筷子為筆,或以膝蓋布為紙,手指為筆,筷子磨短,布被磨破,只為體會一筆一畫里的乾坤;志學之年,為避開寇強侵襲,他被送進了“危岫插空、峭若貝胄”的浮戲山將軍寨跟師就讀;那年臘月將盡,他想家中親人,就私自回到明月坡,卻被父親嚴厲訓誡,連夜趕回山寨,繼續攻讀·…
多少次汗人沙塵,衣裂風中;多少年風霜雨雪,筆耕不輟;多少夜孤燈寂寞,書聲寥落。
透過牛瑄那盞孤寂的燈光,我看到了自隋立科,歷朝歷代的學子相涌而來,他們從少年到白頭,或貧寒或富貴,有激揚有矜持,前仆后繼,一個個奔赴進滔滔的命運濁流,迎接統治者無情而瘋狂的撥弄。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p>
不知道明月坡的哪一古木或磚石,還記得當年主人的輝煌,也不知道經過人間的摧磨之后,少年的心是否還鮮活如初。
無風,群山俱寂,只有樹葉承受不住霧氣的積聚而垂落的水珠,一聲聲滴答在茫茫野叢。
“同治乙丑年恩科二甲第一名,河南府汜水縣牛恩瑄,賜進士及第一\"我仿佛又聽到了宮人高亢悠長的唱名,仿佛又看到身著華服的?,u跪下了幼年畫字無數的雙膝,三拜九叩。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功成名就,衣錦還鄉,難道這就是讀書人的終極目標嗎?
幾千年來,從君民秩序初建開始,隨著階層的起浮沉淀,淪為最底一層的永遠是農家。《紅樓夢》里的鐘鳴鼎食之家,哪一個沒有幾十處農莊支撐著。這些柴門里的農家子弟,終日在黃土地上穿梭勞作,披星戴月,荷鋤背簍,一年四季,好一點的也不過勉強謀個溫飽,還有更多的仍舊饑寒交迫。稍微有點資產的農業大戶,略有余力供子弟讀書識字,但從農民階級中掙脫出來的,又有幾個?
那些年,肯定有不少農家子弟在心里默默地把?,u當作了自己的偶像,期待像他那樣,跳出柴門,步入高堂。但,現實真的就是這樣嗎?
牛瑄的父親牛鳳山是武狀元。如此著來,?,u也是一位妥妥的官二代。牛鳳山授過頭等侍衛,正三品,相當于如今的“少將”,但始終在陜安、固原一帶打游擊。反而是因了?,u的“子捷南宮”,而例封儒林郎,誥封一品。
清廷為了籠絡人心,對底層晉階官吏及其家族封賞的名頭很多,但實質性的進益卻少得可憐,一家人仍然靠耕作、賣藝為生。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農家的最高夢想就是“魚躍龍門”。殘酷的現實是,即便是集幾代人之力,培養佼佼者跳出了柴門,打破了階層,也始終無法融合進更高的階層,久久被排斥在外。
為了培養孩子讀書,牛鳳山像今天的萬千父母一樣,費盡了心思。社會治安混亂,牛家又是遠近聞名的大戶,常有土匪到明月坡搶劫,影響孩子讀書。?,u就被送到了離家十來里地的浮戲山里,安全倒是安全,但艱苦也是真的艱苦。山風凜冽、山路崎嶇、飲食物用運送不易,再加上?,u以讀書為第一要務,終是沒有鍛煉成如父兄般強壯的體格,四十七歲忽然辭世,留下老父嗟嘆夕陽……
伴著桌前臺燈,我翻閱了?,u的大部分著作,在早年的會試朱卷《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中,看到他以微見著的智慧和扎實而不浮華的樸素,看到他對“孝善”美德的追求和對“忠君”的執著。
從另一篇文章《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中,文字言辭雖然古雅晦澀,但字里行間依然能強烈地感觸到他對身邊農事的關切,對勞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和深沉的熱愛。
更能體現?,u思想與情懷的作品,當是遺存在康百萬莊園的中華名匾之一《留余匾》,他集名士王伯大、高攀龍、孫奇峰等人的思想精華,加人自己對“留余”思想的感悟和理解,成就了河洛大地上的美事。
這應該就是早期一位底層知識分子的良心吧。
家事國事天下事,一介寒儒皆會之。從社會底層走來的?,u深知,任何宏業藍圖,都需要人去實踐它完成它,那么用什么樣的人、選什么樣的才,是他關注的焦點。所以殿試策論《君子不器賦(以非特一材一藝而已為韻)》中,他沒有選忠君報國的大話題,而是讓我等后來者,讀到了“器者,凡有用之材為之器,器者各適其用”的智慧。他的這些觀點,與現代素質教育理念不謀而合。人人皆為器,各有用途,只有找準自己的特長、位置,才能更好地發揮才能。
天生之材,皆有器用。他希望帝王既能發現碧玉,又有雕琢碧玉的能力和手段,希望朝廷尊重那些具有竹箭般鋒芒的人才,選拔圭玉般珍貴的賢士,當“銘鼎鐘以效職\"或“式金錫以禔躬”。
?,u也在不停地尋找自己的位置,在不竭地向前賢追溯,以期有人看到自己。他樸素的“人本”思維,超越著他的時代。
總有一些人總是在苦苦地尋找著自己的價值,就像這荒園里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蓬草、每一片瓦礫,縱然身陷泥淖,也總向往著光的方向。
我踏遍荒原,苦苦在石縫里的尋找,不也是在挖掘自己的價值嗎?我想看見光,看見沉厚的時間里,曾經被光照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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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封建鏈條末端的?,u,自小讀圣賢書,不敢他顧,扎下了“仁\"的底子。在那個時間漫長、禮教深沉的封建年代,這些基層知識分子盡管生存艱辛,但還是擁有非常崇高的社會責任感。他關注民間疾苦,總是盡己之力,來解決身邊人的疾苦。
也偏偏是這份責任和擔當,給他帶來了不可挽回的悲劇。
河南府汜水縣,“山多阜崗,澗盡亂石,谷岸相逼崎仄,無數畝之平”,由于臨近黃河,還時常“朝為桑田,暮若滄?!?。?,u曾祖于嘉慶二年從滎陽穆溝寨遷至明月坡。據說原住戶姓傅,常鬧家驚,每到中午或半夜,屋門會不啟自開,廚房里鍋碗瓢盆叮當亂響,湯鍋在灶上明明很稠,一離灶就成了稀湯寡水。于是,傅家決定將宅院賣了,另擇新居。牛家是武學世家,子弟多有習武,身壯陽盛,就花錢把宅院買了下來。
這個明月坡雖然是又高又陡,卻擁有金龜探水的好風水。即便今日站在坡上,還可以看到對面青山如繡,遠處梯田層疊。想當年必是林木繁茂,田園蔥郁。同治九年,汜水縣連遭三年饑,戶戶絕糧,家家哀號,志書曰“邑中人相食”。當時,?,u的好友吳元柄在江蘇任巡撫,江南富庶,魚米之鄉,為了給汜水縣百姓討來維系生命的糧食,他決定親自前往江蘇。
我想當年是沒有人能留得下?,u的,因為他有讀書人耿介秉性。傳臚之后,他只是任了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的職務。而今,我卻總在推想,當年的?,u為什么會義無反顧地踏上一條不歸路。是否有被裹挾的正義,有感念桑梓的悲憫,有現實無力的壓迫,還有一絲對前程的期冀
南下路上,牛瑄“憂勞致疾,卒于途”。憂的是民間疾苦,勞的是舟車之頓,對于身心俱疲的牛瑄而言,這是一條為了一腔悲憫,滿腹情懷而只能奔赴的不歸路…
一個剛剛跳出柴門的青年才俊,一輪剛剛映照柴門的明月,從此“月落柴扉”星沉暗隱,被無情地拋棄在他的時代和煙塵里。
初冬的風輕輕拂過,一棵古槐隨風而動,水滴如雨。百年狀元府就沉淪在這一片風雨聲中。?,u的后人很多人已遠走他鄉,只有少數還在守護著莊園和祖祠。汜水縣也已在歷史上消失了,消融在鞏義和滎陽兩個縣城里。我真的害怕狀元府也會成為一個時代的詞語,連同那個年代的文人情懷一起淹死在漫漫歲月里。
初月淡淡映柴門,暮色蒼茫又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