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穆卿的筆觸,讓舊時成都的市井聲息穿越時空。
在戰火紛飛的民國歲月,成都這座千年古城以其獨特的文化韌性,成為知識分子心中的精神桃源。鄧穆卿——這位穿梭于報館與茶館之間的報人,用一支筆將市井煙火凝成永恒。從祠堂街的書香到少城公園的茶韻,從全興大曲的醇厚到文人雅集的清談,他的《成都舊聞》不僅是一部城市志,更是一幅交織著書卷氣與煙火氣的民國文化長卷。
鄧穆卿(1908—2002)出生于四川廣漢,曾是近現代四川著名報人。20世紀30年代初任《新漢周報》編輯;1935—1949 年期間,先后擔任《新新新聞》記者、編輯,之后擔任成都市民眾教育館館長,以及少城公園(今人民公園)園長。鄧穆卿撰寫了有關成都的大量文史資料,匯編成《成都舊聞》一書,詳細記載了民國期間成都各類文史舊聞。
書街往事
抗戰期間,因沿海淪陷,大量高校、出版單位紛紛西遷,致使成都古舊書店日漸增多。翻開《成都舊聞》,泛黃紙頁間躍動著書店街的往昔繁華——西大街的海燕書屋、玉帶橋的新民書店、羊市街的墨池閣這些名字串聯起民國成都的文化經絡。
《成都茶館》一文提及,中國著名出版機構開明書店在成都市人民公園開設有分店,現代教育家、作家、文學出版家葉圣陶先生是當年開明書店成都分店負責人之一。《春熙路》一文提及,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等書店開設于春熙路,致使這條街也成為成都的文化中心。《松克俊與黃克生》一文提及,松克俊曾在西大街開設主要售賣字帖的海燕書屋。
《成都古舊書店記略》一文詳細介紹了民國時期成都古舊書店的情況。民國期間,成都西大街、玉帶橋、羊市街等街道所開設書店均古香古色。西大街有松克俊開設的海燕書屋,羊市街有溫姓開設的墨池閣、張姓開設的貴林書店,西玉龍街有一家舒姓開設的成紀書店,玉帶橋街有薛志澤開設的新民書店,新民書店對門有一家趙姓開設的明月書店。
當年的祠堂街號稱新文化街,開設有大東書局、開明書店、菁莪書店、正中書局等幾家大書店,當年的《新華日報》也發行于祠堂街。據相關統計數據顯示,1937年到1949年期間,成都先后開業的各類書店有267家,開設在全長不到300米的祠堂街的書店竟然有183家之多。因此,祠堂街又被稱作當時成都的書店一條街。
據鄧穆卿記載,當年成都那些古舊書店,基本上都是開架售書,無論翻閱還是抄寫,均一視同仁,絕不會讓淘書人、閱讀者可望而不可即。倘如沒有祠堂街、玉帶橋、羊市街、西大街等文化街的存在,成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也就少了部分文化底蘊。
茶肆春秋
如果說書店街承載著成都的智性之光,那么遍布街巷的茶館則是這座城市的感性觸角。翻閱《成都舊聞》,其中多篇文章記載了成都茶事,從中可知成都飲茶歷史悠久,成都茶館文化源遠流長,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
《成都通覽》記載,1909年成都街巷有516條,茶館就有454家。由國家檔案局提名申報的“成都老茶館相關檔案”中,1929年“四川省會警察局”的統計表顯示,當時成都的茶館已達641家。
《成都茶館》一文詳細介紹了民國前成都茶事,成都大街小巷的茶館隨處可見。茶館的招牌都很講究,茶具由茶蓋、茶碗、茶托(俗稱茶船子)組成,合稱“蓋碗兒”茶桌大多是小圓桌或小方桌,坐的是有扶手和靠背的竹椅。三幾個好友相聚喝蓋碗茶,一邊慢慢品味,一邊促膝談心,或看書讀報,別是一番情趣。多數成都人喜歡喝川西南山間曠野產的茉莉花茶。
當年最繁華的春熙路,開有幾家店名較為典雅的茶館:北段開有“頤和園”“漱泉樓”“三益公”“來鶴樓”等茶館,南段開有“飲濤”“益智”等茶館。春熙北路轉角的總府街,有家相當有名氣的茶館叫“灌江”。“灌江”對門不遠,就是成都當年最大的茶館——“正娛花園”,以及東大街的“華華茶廳”,其以規模著稱,廳堂可容納近百張茶桌,逢節慶日茶客摩肩接踵,鼎沸人聲與茶香交織。成都當時的名茶館,還有九眼橋橋頭的“訪濤村”、東大街的“留芬”、萬福橋橋頭的“遇河島”、老西門外花牌坊街的“各說閣”、北門金華街竹林里的“林深處”。這些茶館的店名或雅或俗,均意蘊深長。
令人意外的是,面積不過百畝的少城公園(今成都市人民公園),當年卻有七八家各有特色的茶館擠到園內賣茶。由祠堂街跨過金河那道橋不遠處,有家叫“枕流”的茶館,其招牌還是名流謝無量所題。再往前走幾十步,便是學者名流的消遣地——“鶴鳴茶社”。“鶴鳴茶社”對面一溪之隔的是“綠蔭閣”,此茶館為拉攏生意,大肆宣傳其沖茶的水是從薛濤井汲運的。“綠蔭閣”東面與之緊鄰的茶館叫“永聚茶社”,飲茶者多為老年人。1945年春天,馮玉祥曾在永聚茶社附近散步,并在此喝蓋碗茶。“永聚茶社”北面一溪之隔,還有一幢叫“濃蔭”的茶樓,當年的“成都圍棋社”就以此茶樓為社址。一個小小的成都市人民公園,有如此之多的茶館,可謂“茶館王國”了。
文脈流轉
詩人、作家流沙河在《成都舊聞》序中特地指出,鄧穆卿交游甚廣,書中所記載舊時文化名流在成都的各類情況,“非據傳聞耳食,例皆親炙,實在可靠。加之觀察細致,月旦公允,不但可讀,以資談助,且能供史志方家之采擇也”。美食家、作家車輻也在《成都舊聞》序中提及,鄧穆卿對張大千、張采芹、趙蘊玉等文人在成都的過往生活及雅事,均如實描寫、記載,為研究老成都留下彌足珍貴的文史資料。
作為文化界活躍分子,鄧穆卿與張大千私交甚篤。抗戰期間,張大千寓居成都時,曾為其揮毫繪就一幅《鐘馗》相贈,足見二人情誼。《張采芹二三事》提及張采芹與張大千昆仲交情素深。張采芹曾與林君默、楊孝慈一起去桂王橋張大千寓所觀賞張大千新的奇鳥“雪鴉”。《浣溪碎金今何在》提及,1943年冬天,張大千看了在大慈寺文博藝苑大樓舉辦的張寒衫、江梵眾聯展。1945年秋,張大千曾在祠堂街四川舊美協舉辦過一次畫展。葉圣陶曾在成都度過四年,對望江樓、杜甫草堂及少城公園時常懷想,《少城公園》一文提及其《望江南》詞中之三闋:“成都憶,緣分不尋常。四載僑居彌可念,幾番重訪并難忘,第二我家鄉。成都憶,家近浣花溪。晴眺西嶺千秋雪,心摹當日杜公棲,入蜀足欣怡。成都憶,常涉少城園。川路碑懷新史始,海棠花發彩云般,茶座客聲喧。”
《成都茶館》提及,王朝聞早年曾在成都少城公園民眾教育館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有一次回成都,晚間還去人民公園內茶館聽打圍圓鼓唱川戲。有“三湘才子”之稱的易君左,1939年1月踏入成都。《易君左詠成都》提及,易君左初來成都有感而作:“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當門撐古樹,繞屋噪昏鴉。入暮旋收肆,凌晨即品茶。承平風味足,只乘楚狂嗟。”
時光窖藏
自古以來,成都就是佳釀之鄉,酒香飄海內外。川酒“五朵金花”之中,成都全興大曲就占有一席之地。成都全興酒廠的全興大曲,可謂是成都名酒的總代表。“品全興,萬事興”一度是成都人特別驕傲的口號。《全興大曲》一文專門談了全興大曲的過往與沿革。道光年間,成都全興大曲開始在九眼橋附近由姓王的開始釀造,最初的名字叫“福升全”。過后不久,釀酒作坊開始進城設酒店賣酒,此酒店名叫王全興酒店,然后酒店以售賣全興大曲出了名。
川軍將領鄧錫侯相當喜歡全興大曲,當年在擔任川康綏靖公署主任時,從農歷的正月初一直到初五,按照其老家營山的習俗,在其公館二門擺上全興大曲,以及干盤子腌雞、鹵肉、香腸等,前去拜年的客人可自己動手隨意暢飲全興大曲,過過酒癮,別有風味。后來鄧錫侯在重慶擔任長江上游水利委員會主任時,依然對全興大曲念念不忘。
1934—1935年的夜間,鄧穆卿偶爾還到暑襪街“全興作坊”喝點全興大曲,搭配鋪子里的鹽蛋和豆腐干,別有一番風味。此中樂趣,非個中人不能領略!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全興大曲的名氣日漸上升。1963年,在全國第二屆評酒會上,全興大曲被評為全國八大名酒之一,其他的名酒,在四川的還有五糧液、瀘州老窖。后來新的全國八大名酒,四川有五糧液、瀘州老窖、劍南春,可謂蜀酒濃無敵。
鄧穆卿的筆觸,讓舊時成都的市井聲息穿越時空:書店街的油墨香、茶館里的蓋碗響、酒坊中的曲香醇,連同文人雅士的談笑風生,共同編織出一座城市的集體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