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于談戀愛萌芽階段、八字還沒一撇的男方常被問得面紅耳赤,在川話“瓜起”的哄笑中敗下陣來。
成都青華路,這條被梧桐掩映的街道,曾是計劃經濟時代單位文化的活體標本。從省水利水電勘測設計院到電力實驗所,紅磚墻上斑駁的標語,見證著一代知識分子的集體生活。而今,當灰白的新辦公樓取代舊日的紅磚房,唯有老職工的記憶里,還封存著\"娘子軍排”的嬉笑、宿舍區的煙火人間以及“春曉樂隊”永恒的旋律。
設計院的“娘子軍排
不知是刻意安排還是渾然天成,從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成都青華路就成了“電”字號單位的集聚地,如青華路8號的省電力職業技術學院、20號的省水利水電勘測設計院、22號的省電力設計院、24號的省電力中心實驗所等,青華路口拐彎處,是中國電建成都勘測設計研究院。
作為省水利廳直屬事業單位,省水利水電勘測設計院原辦公大樓歷經改造,現已成為水利廳機關辦公樓,但老職工們仍習慣稱其為“20號院”。在這棟辦公樓內,我度過了17年職業生涯,直至工作調動離開了這棟滿載回憶的辦公樓。
1978年,剛參加工作的我被分在省水利水電勘測設計院黨群部門,負責單位宣傳和共青團工作。院印制室所轄的描圖室團支部是院團委的重點聯系部門。描圖室團支部是全院團員最集中的部門,有大約30名(相當于部隊一個排的人數)女描圖員,其中絕大多數年齡在20歲左右,有設計院“娘子軍排”之稱。全體描圖員中,只有一位姓徐的中年男性描圖員,被姑娘們戲稱為“娘子軍排的黨代表”。當時不到50 歲的徐師描圖水平很高,圖紙的點、線、面清晰,一手漂亮的仿宋字寫得猶如印刷體。徐師性格開朗、談吐幽默,平常既教姑娘們描圖技能,還給姑娘們擺各種生動有趣的龍門陣,算是全院“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典范。
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這些年輕描圖員的月薪約35元——相當于當時100斤大米或45斤豬肉的購買力。即便如此,她們仍會在發薪后相約人民商場或春熙路,用攢下的布票換條的確良連衣裙,在匱乏中創造屬于自己的時尚。對姑娘們來說,業余時間逛大街轉商場,能買到一條好看的裙子、羊毛圍巾,或買到一雙時髦的高跟皮鞋,就是生活中愜意又快樂的事情。
每天上班時間,描圖室都是“忙并熱鬧著”,姑娘們一邊忙著手中的活兒,一邊叭嘰喳喳地談論著各種話題。都是情竇初開的年輕女孩,談情說愛自然是她們感興趣的共同話題。但在那個年代,談戀愛是要保密的。印制室主任(一名中年女性)經常反復告誡描圖室的年輕女孩:在本單位談情說愛要特別慎重,否則萬一戀愛沒談成吹了,今后彼此都在一個辦公大樓上班,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很尷尬。
當時本院的多名未婚小伙子對我說,每次到描圖室聯系工作,心情是又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可近距離欣賞到本院 70% 以上的年輕女性;緊張的是甫一踏進描圖室的門,還沒來得及欣賞美女,先遭到眾多女性目光的審視,心里慌得不行,就好像有幾只小白兔在亂跳!
確實,云集了幾十名年輕女性的描圖室,不但是本院小伙子的聚集處,甚至還成了省水利水電系統有擇偶意愿的小伙子們的關注點。記得當時省水利水電機關多個挺熟的小伙子都對我說,你們院的描圖員中有好多乖妹美女喲!哎,你莫利用共青團工作之便,只顧自個兒在花叢中選對象,還是要多做好事,幫我們這些“焦急的單身漢”牽線搭橋嘛!
談戀愛,首先得“談”。放在現在很方便:電話、QQ、微信、視頻等,便是千里之外也無大礙。可是那會兒,電腦、手機、BB機都還沒有,戀人間的情感交流主要是面對面地談。當時青華路20號附近一兩公里的道路兩旁,有很多水泥電線桿,后來都成了年輕男女約會地點的標志物。有描圖室的女孩與男友見面,常會與對方約定地點:“下午六點在院大門口外,出門倒左拐第 × 根電線桿下面等。不見不散!”
其實,對描圖室的姑娘來說,唯一比較快捷的聯系方式是描圖室門口接件處桌子上的那部老式電話。在進門處負責接收專業設計室工程描圖件的張老師,自然也順帶承擔了喊人接電話的義務。
戴著一副如酒瓶底般厚的眼鏡、性格有些遷腐的張老師,每次對外面打來的電話總是盤查仔細:“你是哪個?在哪個單位工作?你找她有啥子事?”盤查之嚴謹,堪比派出所做詢問筆錄。搞得處于談戀愛萌芽階段、八字還沒一撇的男方常被問得面紅耳赤,在川話“瓜起”(形容窘迫狀)的哄笑中敗下陣來。同時,也可能暴露了姑娘心中隱藏的小秘密。其實,對描圖室這群天真、單純的年輕女孩,張老師是充滿呵護之心的,生怕社會上的小混混來打她們的鬼主意。
幾年過去,姑娘們相繼步入了婚姻殿堂。無論誰結婚,大家都要一起前往新娘家吃喜糖(當時還不興婚宴),我這個團委干事自然也沒少參與。結婚紅包都是以“描圖室團支部\"的名義送上,每人出資 1 元,然后用這幾十元禮金買一套床上用品表示慶賀。
一晃好幾十年過去了。當年描圖室那些成天嘰嘰喳喳、愛說愛笑、稚氣純真的小姑娘,如今都成了鬢發蒼白、“進六奔七”的大媽了,但對那段共有的青蔥歲月,大媽們的記憶依然鮮活著。
當描圖室的日光燈在暮色中次第熄滅,姑娘們的歡聲笑語便順著樓道飄進墻后的紅磚房。那里,另一幕生活喜劇正在上演。
職工宿舍區的“可樂事
1983年3月,結婚不久的我從單位分得一套 30 多平方米的職工宿舍。穿過辦公樓后墻的門,便是熱鬧的職工宿舍區。
說來,當時省水利水電勘測設計院已設計完成全省大小幾十個水利水電工程,獲得榮譽無數,但職工住宿條件實在不咋樣:房子是紅磚房,類似東郊的舊廠房,有的職工宿舍廁所還是公廁,廚房燒蜂窩煤或柴灶。到了夏天梅雨季節,屋內潮濕得嚇人,地面、墻壁到處冒水珠,家具、褥子常常有綠色的霉斑。就是這樣簡陋破舊的房子,也還要工齡相對較長、擁有雙職工條件的才可能率先分到。
生活條件雖艱苦,但宿舍區左鄰右舍都是單位熟人或同事,彼此交流無拘束,“可樂之事”共分享(考慮個人隱私,以下真實的“可樂事\"當事人皆為化名)。
可樂事一:老A是一位有些遷腐的知識分子。夏天到了,簡陋的職工宿舍讓住在一樓的老A家中潮濕嚴重,屋內常常有一股發霉的氣味,就連床板上面墊的棉絮都長了綠色的霉斑。老A看書上說,石灰具有吸附潮氣的作用,便找了一大堆石灰鋪撒在家中,還對老婆說,石灰會迅速吸潮除濕,還家中干燥的環境。結果幾天過去,屋內潮濕和發霉味道依然如舊,濃重的石灰氣味嗆得老婆、孩子無法正常呼吸。
可樂事二:秋天來了,小X大便帶血數日。到某醫院看病,年輕醫生為他做了直腸指檢,說他直腸末端有個3厘米大小的包塊,高度懷疑是直腸癌,建議馬上住院做活檢手術。這下把小X嚇得不輕,當天就寢食不寧,癱軟在床。第二天,小X老婆又陪他去了大醫院檢查,這才得出準確結果:便秘導致痔瘡加肛裂出血。小X問醫生:直腸末端的包塊是怎么回事?醫生回道:啥子包塊哦,那是大便干燥形成的“羊屎疙瘩”!
可樂事三:端午節前夕,老 L 老婆讓他去青華路菜市場買 30 個皮蛋,除了自家吃之外,準備再送給老同學10個,并特別叮囑要買菜市場最里面那家雜貨店的皮蛋。老L還沒走到菜市場,路見一個挑擔賣皮蛋的小販,懶得跑路的他就在小販那里買了30個皮蛋。第二天,老婆剝開皮蛋吃,結果里面裹的全是鴨蛋大小的土豆!老婆氣得直罵老L:“幸虧你這蠢貨買的假貨還沒送給老同學,否則,這洋相就出了家門啦!”
可樂事四:某天半夜,老 H 家中鉆進一只肥碩的老鼠。聽到動靜的老 H 爬起來,操起一根木棍“囉澼啪啪”滿屋追打老鼠。老鼠被追得上蹄下跳,老 H 老婆在一旁嚇得驚呼吶喊!最終,那只魮牙咧嘴的大老鼠踏著她的腳背,從門下的縫隙擠了出去!第二天,宿舍區風傳老H半夜和老婆鬧架,他把老婆捶得驚叫喚。還說,女人凄慘的叫聲,足以證明老 H 的“家暴”那真叫一個“狠”啊!為此,院工會主席找到老H,神情嚴肅地告誡他不得再搞家暴。老 H 直喊冤:“啥子家暴哦,我家半夜鉆進來一只大耗子,在屋里面上下亂竄,把我老婆嚇得驚抓抓地亂叫!”真相大白,眾人都快笑掉了牙!
2004年5月,我搬出了青華路設計院的職工宿舍。雖然外面的小區樓盤房屋建筑、居住面積、環境綠化等都優于單位職工宿舍,但很長一段時間,總讓人感覺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缺少了職工宿舍區那種濃厚的生活味、鄰里情,以及親近感。
水利院的“春曉樂隊’
1986年春節之前,在院工會緊鑼密鼓地籌劃下,省水利水電勘測設計院職工樂隊成立。因春天即將來臨,樂隊取名“春曉樂隊”。設計院不缺懂音樂、愛音樂的職工。一群喜歡玩弄樂器的職工加入樂隊,組成規模不小的樂隊,有架子鼓、大提琴、小提琴、電子琴、吉他、手風琴、單簧管、小號等,以及男女歌手。樂器大部分是自己的少部分是設計院行政撥款購置的。這也是省水利廳系統成立的第一支職工樂隊。
樂隊成立后開始為單位職工舞會伴奏,每月末的周六(那時每周日單休)晚上,全院職工便如過年一樣,興高采烈地齊聚彩燈閃爍的院籃球場(現改為停車場),在樂隊的伴奏下翩翩起舞,附近單位的很多職工也聞訊而來。
沒多久,“春曉樂隊”就在青羊宮片區“奏”響品牌,片區附近的單位紛紛邀請“春曉樂隊”為他們舉辦的職工舞會伴奏。“春曉樂隊”成立幾年,先后為省電力設計院、成都中醫學院(現成都中醫藥大學)省電力局中試所、成都自來水廠、省農水局等眾多單位的職工舞會伴奏。
有一次,樂隊應邀為省電力設計院職工舞會伴奏,主辦方為樂隊備了瓜子、花生、大白兔奶糖等。舞會進入尾聲,例行的結束曲奏響之時,吹小號的小林正嚼著奶糖和旁人聊天,忽聽打爵士鼓的小吳猛喊:“小號搞快,奏結束曲!”小林急忙抓起小號吹奏《友誼天長地久》。誰料麥克風中發出一連串悶屁聲,整個舞場頓時嘩然。有人叫道:“哇,好響的一串屁哦!”小林鼓勁再吹,那“放屁聲”居然還拐著彎兒了!原來,小林匆忙中忘了吐掉嘴里正嚼著的奶糖,奶糖把號嘴給粘住了。
還有一次,樂隊在成都中醫學院伴奏舞會。伴奏中,拉手風琴的帥哥小青瞅見舞場旁坐著一美女,便“擅自脫崗”去請美女共舞一曲。美女搖頭:“我來聽音樂的,不會跳舞。”小青正欲離開,忽見樂隊有成員正笑嘻嘻地看著他,不甘心被“方”(四川方言,給人難堪)的他決意挽回男人的尊嚴,便躬腰伸手擺出“請”的造型。美女不起身,他就如雕塑般一直擺著造型。礙不過他的執著邀請,美女只好起身跳了一曲。
跳下來后,樂隊有人問小青:“和美女跳舞的感覺肯定很巴適吧?”他甕聲甕氣地回道:“巴適啥子?請她跳個舞,整得我臉都差點丟沒了!”大家聽了哈哈大笑。
如今,青華路20號的舊樓已裝上新式玻璃幕墻,籃球場變成智能停車場;“春曉樂隊”已成為水利院的歷史,樂隊中拉手風琴的小青與吹小號的小林,都是人到中年就離開人世,讓人感嘆世事無常。偶爾路過的老職工,似乎仍能聽見從描圖室飄來的嬉笑,看見小青在月光下拉手風琴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