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戀地情結”(topophilia),是源于希臘語而后引申為人文地理學的一個概念,如學者段義孚所言,這個詞語旨在全面而精確地表達人類對物質環境所蘊含的種種深厚情感聯系。對于人與地方的雙向互動而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所代表的意義已經沉淀在人類共享的集體無意識之中,而“更為持久和難以表達的情感則是對某個地方的依戀,因為那個地方是他的家園和記憶儲藏之地,也是生計的來源”。①在當代文化背景下,“戀地情結\"成為青年寫作中一個不可忽視的主題,它不僅是作家個人情感的流露,更是對地方文化、歷史記憶和社會變遷的深刻反映。
毋庸諱言,地方性元素在文學創作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戀地情結\"在文學創作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們不僅是作品獨特性和深度的源泉,豐富著作品的情感層次,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也是連接作品與讀者情感、文化認同的橋梁。因此,對新時代青年寫作中的“戀地情結”進行深人研究,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青年作家的創作心態和風格,還能夠揭示地方文化在當代社會中的生存狀態和發展趨勢。
一、從鄉土傳統走來的創作傾向
依據學界普遍認可的觀點,當下的青年寫作還蘊含了一種價值評判②,即這些作家及其作品尚未達到經典化的地位,其藝術風格仍處于塑造與變化之中。“在每一個自我確證的文本中,都呈現出不同的對于當下與自我的糾結和張力,但這種集體絮語往往缺乏強有力的時代之音的表達…如何從青年寫作的情緒出走,進入更為深邃寬廣的中年寫作,從而以經典的面目進人當代文學史敘述成為一種必然。”③基于此,青年寫作的突圍已成必然之勢。參考1980年代、1990年代的文學現場,彼時的青年作家如莫言、王安憶、蘇童等同樣身處一個求新求變的上升期,他們的小說則以鮮明的地方性元素殺到臺前,從地域出發,再到超越地域,以高屋建瓴般的當代意識成就一代經典。他們的藝術選擇應當對當下的青年寫作有所啟示。
在20世紀的中國,以知識分子立場書寫地域文化的小說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傳統。從魯迅到韓少功,是以文化批判形成的啟蒙傳統;而從廢名、沈從文、孫犁到汪曾祺、賈平凹,則是以人性審美形成的詩化傳統。同樣是以知識分子立場介人地域書寫,啟蒙與詩化這二者依據兩種不同的現代精神:世俗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前者更多地“依據科學和現代理性精神,以批判的眼光,去摧毀現實與傳統中不符合自我構筑的現代圖景的因素”《故鄉》中閏土等農民形象在兵匪官紳的層層壓迫下,表現出的是痛苦而不自知,唯有蒙味的麻木。事實上,從蒙昧麻木到可感知痛苦,再到“吶喊\"出聲的過程,正體現出中國現當代地域文化小說書寫內容的變遷。后者則“更多地依據民主和人道主義精神”,將丑陋與沖突化解為美麗與和諧,進人到詩意化的審美境界,并\"以審美眼光去發現和構筑人性中潛在的符合自我構筑的現代圖景的因素”。④譬如在汪曾祺的《受戒》中,小和尚明海與小英子兩小無猜的朦朧愛意超越了現實中的宗教教義。作家在結尾繪制了一幅圖畫:明海與小英子的小船劃入蘆葦深處驚起一片鳥群,這一情景的言語留白淡化了情節的沖突感,在詩意的和諧中留下了小說的余韻。在這一傳統下,詩意化的世界是一個純粹的文人烏托邦,鄉村成了文人烏托邦的最佳外化情景,成了作家們尋找詩意、尋找浪漫、尋找人性寄托的最有可能的去處。
毋庸置疑,無論是啟蒙,還是詩化傳統,這些地域文化書寫樣本都脫離不了“鄉土小說\"閾定的界限。自魯迅始,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幾乎無一不是通過“鄉土小說\"這一載體來進行實驗的。“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現象,‘鄉土小說'的創作不再是指那種18世紀前描寫恬靜鄉村生活的‘田園牧歌'式的小說作品,它是在工業革命沖擊下,在‘兩種文明'的激烈沖突中所表現出的人類生存共同意識,這在20世紀表現得尤為明顯。任何一個民族和階級的作家都希望站在自己的視域內,用‘鄉土小說這個‘載體'來表達自己的世界觀和文學觀。”③這也是緣何鄉土文學并沒有因為現代化進程的加快而消失,反而在新的社會背景下煥發出新的生機的原因。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鄉土傳統塑造了青年作家的寫作觀念和風格。在鄉土傳統的熏陶下,青年作家更加注重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和反映,更加注重對人性、情感和社會問題的深人挖掘。這種寫作觀念和風格不僅使作品更加具有思想性和藝術性,也使作品更加貼近讀者、更加引人入勝。新一代青年作家在繼承鄉土傳統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的成長經歷和時代特點,對鄉土文學進行了創新和發展,使其更加貼近現實、更加富有時代感。
正是在承繼了過往鄉土傳統的思想、審美以及哲學精神的背景下,當代鄉土寫作呈現出復興與演變的趨勢。學者丁帆在20世紀90年代已對地域書寫作出了展望:“它只有在當代意識的統攝下,在審美觀念的不斷更新中獲得存在的價值,獲得向世界文學挑戰的地位。”?那么,何為當代意識?誠然,當代作家筆下的“還鄉記”之中,鄉土已經由外向內地產生了裂變,比如物質文明尚未輻射至其中,又或是鄉土社會人倫道德的失衡等問題。作家們總是在失落于“鄉愁”的同時,渴望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烏托邦式的精神原鄉。有意思的是,人們愿意回到的桃花源只是精神上的,絕非現實中的,物質生活的便捷已經完全改造了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人們更渴望的僅僅是“農家樂”式的偶爾體驗罷了。這也就帶來了“城鄉融合\"的必然之勢。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和鄉村文化的崛起,越來越多的青年作家開始將目光投向鄉村,用筆墨記錄鄉村的變遷和發展,反映農民的生活和情感。這些作品不僅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地域特色,也具有深刻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價值。比如在主題上,新時代鄉土寫作更加注重反映鄉村社會的多元化和復雜性,關注城鄉融合、生態保護等社會問題;在風格上,新時代鄉土寫作更加注重創新和多樣化,嘗試將現代文學元素與傳統鄉土元素相結合,創造出更加新穎和獨特的敘事方式和表達方式。
二、文學書寫的兩種地方性路徑
在當代文學創作的廣闊舞臺上,青年寫作以其獨特的視角、敏銳的洞察力和無限的創造力,成為推動文化多樣性與創新的重要力量。其中,地域元素作為每個人不可回避的地方性資源,有意或無意地影響著青年寫作。青年作家們以筆為舟,在地方性資源的挖掘與轉化上,探索著傳統與現代、本土與全球之間的微妙平衡,展現出豐富多元的藝術風貌。這其中,“戀地情結”鮮明地表現在兩種典型路徑上。
其一,“新山鄉巨變”,即從舊到新的巨變照應著地域書寫的典型路徑。小說的經典氣息,往往建立在對于時代的回溯性敘事之中。在這一背景下,從“城鄉互見”下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再到當下城鄉融合的包容共生,“新山鄉巨變\"成為地域書寫時代發展強有力的注腳。長久以來,文學始終在“城”與“鄉\"的二元對立中徘徊。事實上,廣義的\"鄉土小說\"定義中,“鄉土\"與“城市”是互為對照的,它們共同構成一組動態平衡的批評坐標系。而\"鄉土文學\"最具價值的一面也是當人類漸次邁進工業社會的階段后,其母題因為有了工業社會視閾下“共通視角\"的觀照才顯示出來的。“城市”作為“鄉村”的背反物,使作家更清楚地看到了“鄉村\"的本質。于是在文學創作中表現出的,一方面是對那一片“凈土\"的深刻眷戀;另一方面是對“鄉村\"的深刻批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鄉愁\"便包含了批判的鋒芒,而“異域情調”又飽含著對“鄉土\"生活的浪漫回憶。這種背反價值的交織,幾乎成為20世紀每個鄉土小說作家共同的創作情感。而隱含于這一背反律下的,是作家創作觀念呈現出的“城鄉二元對立\"現象。也即有時用經過文明熏陶的\"城市人\"眼光去看“鄉下人\"和\"鄉下事”,有時又站在\"鄉下人\"的立場上去回顧\"城市文明”。于是,地域書寫就在更大程度上延展了其多義性。在此背景下,我們可以看到作家周榮池的《單厙》魏思孝的《土廣寸木》等長篇小說正是在拆解“村莊\"的意義下,展現了時代的變遷與社會的發展。這一路徑見證了青年作家如何深入鄉村肌理,捕捉到時代變遷下鄉土社會的細微變化與深刻轉型。他們在記錄著傳統生活方式的消逝與新生活形態的興起之時,更在舊與新的交織中,探尋著文化的根脈與未來的方向,賦予地方性以新的生命力和時代意義。鄉土寫作的復興與演變,不僅豐富了中國文學的內涵和外延,也為中國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動力。
在世界朝著后工業時代發展時,自20世紀中期發展至今的小說中充盈著一股“現代人的焦灼感”。而這股“現代人的焦灼感”在“新時期”前后或許還有對西方社會濃重的模仿意味。究其根本,還是中國的現代化較之西方社會具有整體的時間滯后性。換言之,西方社會在城市化進程中已經出現過的問題,如工業化造成的失業潮、進城與懷鄉的焦慮、城市中人們的精神困境等,當下的我們業已體味到了。事實上,“新時期\"以后成長起來的青年群體漸次脫離了苦難的\"浸潤”,自“五四\"新文化運動而始的“啟蒙”\"救亡\"意識也逐漸變為“自強”“自信”的人生信條。在更多的青年一代身上已經可以看到,他們對外來文化扭轉了觀念,從拒斥走向接受,再走向主動對世界敞開中國傳統文化懷抱的文化自信之路。21世紀以后,中國人的藝術情趣和思維方式,甚至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都在大大地改觀。然而這一事實也印證了人作為高級動物對于精神家園無窮盡的追求心境。哪怕如今的物質生活已經足夠豐富,科技發展的速度令人目不暇接,可人類始終無法安然地享受靜止在一種形態的生活中,我們始終不能擺脫精神的厭乏和審美的疲憊。誠然,新時期以后,小說的確陷人了“形式”大于“內容\"的另一極端的處境中去,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地方書寫在先鋒小說的表現形式中重新將審美精神拔高到應有的位置。而如莫言、殘雪、劉恒等以“有意味的形式”進行地方書寫的這些作家們,其創作精神仍然滋養著新時代的創作者們。事實上,新時代的小說在表現形式與反映生活內容上,企圖達到一種更加平衡的美感。
其二,地域書寫在從“小\"地方到更\"大\"的世界中去的過程中,內含著中國作家主觀觀念與客觀現實合力作用的變化。之于20世紀,這一從“小\"到“大\"的歷程耗費了中國作家太多的心血:“使中國文學走出中國”始終是橫壓在中國作家心頭的一大心病。作家們從地方書寫出發,作品中對特殊的地理樣貌、民族圖騰、風土民俗、方言土語以及地方性思維方式的描寫僅僅只是外在表現形式,或者說是經由其展現的一項手段,而更深一層的用意卻在于站在更高的哲學文化層次來鳥瞰民族文化精神本身,也就是把中國文化放置在世界文化的參照系中進行平衡,使兩者在演化中互滲、互補、互融而成為一個嶄新的有機的整體文化系統,完成人們從“五四”以來就夢寐以求的國民性改造大計,擁有一種對國民靈魂重新把握的魄力。
在這一意義下,當學者們紛紛對當下青年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時,從“地方到世界”即成為必由之路。“我們需要一種寫作的辯證法,或是關于寫作的辯證認識:從地方出發的寫作,最終要走向世界;以世界為視野的寫作,最終也需要落實到地方,借此獲得寫作所需要的具體性與獨異性。”③這要求青年寫作需要具備全球化視野,從腳下的土地出發,輻射至更廣闊的世界舞臺,探討普遍的人性議題,展現不同文化的交流與碰撞。地方性資源成了連接全球對話的橋梁,促進了文化的多元共生與相互理解。在此背景下,我們看到龐羽在《野豬先生:南京故事集》中捕捉都市生活的趣味體驗,以全新的方式書寫這座世界文學之城;秦汝璧的《夜里沒有狗吠》描述了一個從高郵漂泊到黑龍江、上海等地的男人,其漂泊軌跡與歸鄉的執念形成張力,映照著以地理遷移尋找歸屬感的徒勞;孫頻在小說《落日珊瑚》沖表達了通過海洋與世界聯結的想法:“只要有一條船,便可以從家門口一直到達美洲大陸,還可以穿過赤道去往澳大利亞,甚至可以繞地球一圈之后又回到家門口。有時候,越是邊緣地帶,越是有著一種近于魔幻的四通八達。”③從《朱雀》《北鳶》《燕食記》里的南京,再到新作《靈隱》中的香港,葛亮以“外來者\"的視角揚長避短地弱化了香港作為“地方”及相關“地景”的意義。對此,我們可以清晰地體會到視野的流動所帶來的某種“日常”的情感指涉。其中蘊含的陌生化質地與空間多義性,都在現代文明與傳統生存語境之間的博弈中生成了新的言說空間。
青年作家對地方文化的挖掘,表現為深人發掘本土文化,民俗、方言、地域風情等均可作為創作素材。必須指出的是,作家們在對地方文化進行挖掘之余,也完成了從“到世界去\"到“在世界中\"的內心轉變。這一點在多位作家的小說中均有所體現。其中的典型,如徐則臣近三年散見于各大文學刊物上的“域外故事集”系列。在《蒙面》《瑪雅人面具》《中央公園的斯賓諾莎》《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譚》《邊境》等小說中,作家化身為“徐先生\"或“徐老師”,或虛或實地講述著全球游歷的故事。在此意義上,青年作家對于中國與世界關系的理解已然完全不同于前輩作家。跨越國族邊界的快速流動,已經成為一種新的文本現實。換言之,“在世界中\"正日益成為小說的基本視域。
此外,當代青年寫作的特別之處在于其理所當然地將\"宇宙\"視為一種更大的“地方”,視為開闊世界的一種自然延展。近年來,在廣受關注的以扶持青年作家而設立的寶珀理想國文學獎中嶄露頭角的“90后”作家陳春成,其《夜晚的潛水艇》中體現出鮮明的世界意識,而這一世界實際已經超越了傳統意義,打破了時空的界限,在\"幻想\"之余照映出“平行宇宙”的魅力。而\"95后\"作家周于腸的第一本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池在多則短篇中關注著“宇宙\"這一總體性的廣闊世界。比如《子宮移民》以奇幻的想象力編織了一個巔覆性的人生實驗:女人的子宮像一個有著無數出口的迷宮,未出世的嬰兒待在一個球體內部,面對著無數個發光的洞口,復雜的通道把它們連接在一起,仿佛一個三維立體的蜘蛛網。正是這個子宮通道的秘密,賦予了人類自由選擇身世的權利。在此背景下,底層女工唐穗無財無勢,身處即將被海水淹沒的海谷島,也無法去唯一的大廈“方舟大院\"避難,于是她的孩子選擇了“子宮移民”,成為了方舟大院上層住戶的孩子。可是,如果大海終將淹沒整座島嶼,大廈也不是長遠的安居之所,“子宮移民”的計劃在悄然進行,將海谷島的后代輸送到世界各地。但作者還是對筆下的底層女工保留了遲鈍的溫情,也許失去孩子在末日終將到來時也不是壞事,就像她的生命從一臺機器變成了實驗成功的小白鼠一樣,也并非全然沒有意義在此,小說的意義已然超越地域,觀照著總體世界下人類的普遍境遇。
三、“文學地方\"的再創造
在同質化的寫作背景下,青年寫作的地方性看似逐漸消失,作家們或許更加注重對技術、形式主義的探索,又或是在創作中更加關注現代人的精神世界,帶有“向內轉\"的趨勢。然而,當我們細致地審視了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紐帶,從“舊”鄉到“新\"城、從城鄉對立到城鄉融合之勢,以及從“小\"地方到“大\"世界乃至宇宙,就不難發現“戀地情結”已然是沉淀于作家們集體無意識中的一種感性力量。基于此,反觀人與地的雙向互動關系,我們始終要將“人\"作為主體,去觀照文學創作這一主觀行為。
誠然,“從文學史、文化史、社會史的角度看,我們前面的很多代作家,他們所做的工作,主要是魯迅所說的“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是講述他們那個年代的中國故事,是參與構建一個富強、民主、文明的現代民族國家,是為了把世界帶進中國,讓國人可以更好地了解世界、走向世界。這些目標,我們的前輩已經基本完成了。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則是堅持從世界看中國,讓中國始終保持在世界之中”。這就對當下青年作家的創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就是說,需要“創造”一個新世界,一個和物理世界平行而生的世界,從而建構起當下中國故事的新面貌。
事實上,文學與“地方”是互相造就的,文學世界與物理世界也應當是一種對話的姿態。“許多時候是文學作品幫助創造了這些地方”?,“文學地方\"的出現不斷重塑著地理意義上的“地方”。在青年寫作中,我們已經看到了這種嘗試,即從“實\"到“虛”的想象飛躍,作家們在多重空間之間進行文學的跨越與跳轉。這一趨勢也展現了青年作家利用地方性元素構建超越物理界限的文學世界的能力。通過虛實結合的手法,他們打破了地理與時間的限制,將現實與幻想、歷史與未來巧妙融合,為讀者開啟了一場場穿梭于不同維度的心靈之旅,深化了地方性資源的內涵與外延。在現代化背景中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往往都在多重空間之間輾轉、流連、遷徙。而所謂\"多重空間”,既包括了實際意義上的地理原鄉,它們多是跨越著山水地貌、文化迥異的地理坐標;當然還可能是虛擬意義上的兩重空間,即真實與虛擬世界之并存。就此點而言,當下的青年寫作出現了一種趨勢,即“文學地方\"在虛實之間重塑。在顧適的《誤入騎途》《虛構之地》周于旸的《比天之愿》《穿過一片玉米地》大頭馬的《和平精英》《A只是一個代號》等小說中,“幻想”已然成為新時代文學的新質生產力。當下的青年寫作關注幻想題材,其中對未來世界天馬行空的想象,或對未來科技發展深入探討的\"硬科幻\"書寫或已成為小說故事的背景板,諸如腦機接口、冬眠技術、宇宙蟲洞、魔鏡算法等等,這些已實現或是待實現的科學技術在文學的“幻想\"下生長出豐富而自由的可供言說的空間;而青年寫作更關注的則是對人性本質與人類情感連接方式等進行探討的“軟科幻”。那些對人類本性起源的浪漫探討;或是講述人類所追求的科技發展的終極目標與人類個體情感需求的錯位;以及通過科幻的方式去思考母女關系的特殊女性文本等都是在先進技術的想象之外,作家們更加關注的其實是人性話題。
而青年寫作“從實到虛”的創作路徑,指向的正是對“生命無意義”的探尋。這一探尋背后蘊藏的美學觀或可追溯至叔本華的悲劇審美觀,其實質是將悲劇的精神引入生命的體驗。所有的悲劇之所以能夠那樣奇特地引人振奮,是因為人類逐漸認識到人世、生命都不能徹底滿足我們,因而不值得苦苦依戀。基于此,叔本華最終將生命觀引向了“淡泊寧靜”的精神勝利法。這一悲劇審美觀在中國的本土化轉換上與老莊哲學合力促成了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烏托邦美學觀念。自中國“五四\"新文學時期,如同沈從文這樣的“田園牧歌”者們在逃離鄉土社會后,受到了大都市現代文明的驚嚇,產生了極大的心理負效應,在他們不堪忍受現代文明的心理折磨時,一種強烈的“精神返鄉情緒”促使他們把鄉土社會更加理想化、浪漫化。他們筆下的“精神故鄉”是一片消弭了“袁愁”的和諧、脫俗的靜態描寫。時至今日,“80后”作家孫頻在《落日珊瑚》的這段書寫依然沿襲著這一悲劇審美觀的精神一“當我為自已在狹窄陽臺上養了一盆花而得意的時候,忽然想起了故鄉遍地的奇花異草,不禁一陣悲從中來。后來我漸漸想明白了,與其在城市里棲息于這樣可憐的田園假想,還不如去往文明的邊緣地帶,因為那些邊緣地帶倒還存在著一些真正的烏托邦。
世紀90年代,學者丁帆在《中國鄉土小說史論》中論述了“新時期\"以后小說審美精神“向內轉”的趨勢,指出在這一嬗變之中,“現代人的焦灼感”正在中國文學的審美河流中游蕩著。在這一思潮的影響下,小說可以強調直覺、強調體驗、強調理性認知,或者擅長發掘前意識、潛意識,小說的“表現\"功能逐漸代替了曾經的“反映”功能。時至今日,“現代人的焦灼感”仍舊游蕩于斯,并時不時拍打著中國文學審美河流的堤岸。而更多青年作家的作品中,這一“現代人的焦灼感\"在當下現實生活中已然分解為更加具體的“感覺\"表現形式,或是對“生活無意義\"感到的頹喪感,或是在城鄉融合趨勢之下兩難抉擇搖擺的糾結感,又或是返鄉后才突然意識到理想與現實落差的隔膜感…比如魯敏的《鐵血信鴿》朱婧的《譬若檐滴》《貓選中的人》秦汝璧的《史詩》周于腸的《馬孔多在下雨》《招搖過海》等,在這些小說集所收錄的短篇小說中,新型的“田園牧歌”者已逃往了更虛無的世界中去,這何嘗不是“精神返鄉”思緒迎來的時代再闡釋。
更進一步來說,越來越多的青年作家以“幻想”的形式發明出一個“虛構之地”,其用意或許也是在表達同樣一種敏銳的意識一一種只有作家和哲學家才能首先提前意識到它到來的意識。他們將客觀世界的描述設置在一個夸張的境域里,這既是對現實生活的某種隱喻,也是對未來世界的一種設想或寓言。典型如作家顧適的短篇小說《虛構之地》,以獨特的視角和細膩的筆觸大膽設想了一個現實與虛擬交織的未來世界。在這個未來,科技發展到了極致,人們開始躲進虛擬世界,肉體被逐漸拋棄,婚姻消亡,生育變成一項任務。小說從一次清理廢墟的工作展開,主角在意外中救起一個女孩,并被委任送女孩去“虛構之地”—那是一片與世隔絕的不毛之地,沒有網絡與腦機接口,人們仍然使用語言和自光進行溝通,因此躲過了夢想的坍塌一一據說那里的人們依然相信未來。這篇小說通過描繪一個與現實世界截然不同的“虛構之地”,不僅對未來之可能性作出大膽設想,更包含著對現實與虛擬、人類與技術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我們可以感受到顧適對現實與虛擬、人類與技術之間關系的獨特見解,及其對未來世界的深刻洞見。
的確,當下越來越多的文學創作開始關注科技進步與社會倫理之間的關系,這也啟示當下的青年寫作在深入挖掘地方性資源、進行現代性轉化之外,不能亦步亦趨地在傳統面前匍匐,而更應該做的是要超越地域的限制,去面對我們這個世界“迫在眉睫的精神疑難”,去關心人類亟須處理的核心問題。
四、結語
“戀地情結”不僅體現了青年作家對地方和環境的深厚情感,也反映了他們對文化認同、社會變遷和未來發展的深刻思考。我們可以通過對“戀地情結”的探討,溯源從20世紀一路走來的鄉土傳統,看到鄉土寫作在當下的復興與演變;對人與地之間深厚情感紐帶的把握,一方面將沉淀于青年群體內集體無意識中的那一部分“戀地情結”具象化,另一方面也是促進并反哺地域形成新的“文學地方\"的一種積極探索。新的時代背景下,青年作家更應該通過深入挖掘和利用地方性資源,并作出現代性轉化,在傳統與現代的坐標系中把握住理想讀者,創作出既具有鮮明地域特色,又能觸及人類普遍情感的作品,從而在文學的長河中逐步走向經典化。當我們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的三重維度出發,來觀照當代青年寫作中“戀地情結”的多重面向及其文化價值,亦是為青年寫作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和思路。
【注釋】
①[ 美]段義孚:《戀地情結》,志丞、劉蘇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36頁。
② 楊慶祥:《21世紀青年寫作的坐標系、歷史覺醒與內在維度》《南方文壇》2020年第3期。
③ 郭艷:《像鳥兒一樣輕,而不是羽毛——小說之精神與現代日常經驗的書寫》,《南方文壇》2012年第4期。
④ 李震:《論20世紀中國鄉村小說的基本傳統》,《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
⑤⑥? 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論》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頁、207頁、226頁。
⑦ 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220頁。
⑧? 李德南:《當下青年寫作的責任和可能》《文藝報》2024年8月12日,第3版。
⑨? 孫頻:《落日珊瑚》,《海邊魔術師》,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89頁、188頁。
⑩ 岳雯:《“在世界中”的青年作家》《文藝報》2022年12月16日,第8版。①[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修訂版),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