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關于青春期少女的小說,但作者一開篇呈現出來的卻是一個女人的滄桑感,口吻有點矯情,語氣有些夸張,像杜拉斯的小說《情人》開頭。女主是大一學生,在異鄉讀書,學的是經濟學,喜歡小說,為人稱道的是寫作,加入了一個詩社,她的性格敏感又似乎與周圍格格不入;在小說開始的提示性敘述中,她應該有病,小小的詩社也有政治,是那種下作的感情政治;她恍惚、厭惡、恐懼、手足無措;她喜歡上一個叫森的男孩,和一個叫玲的朋友保持著若有若無的友誼。
女主的身世剝筍式呈現——在她記事前,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她像一個歷史問題遺留在姑姑那里;她曾高考失敗,姑姑的兒子即她的表哥,在讀研,對她非常好。有一天,她的媽媽來了,“……消瘦、兩頰凹陷、眼球外凸,不知是人還是鬼”,神經不太正常,和姑姑吵架,將她的手機摔壞,還要帶她走——原來在她成年之際跟姑姑爭奪撫養權來了。
這只是小說的開頭部分,從某種視角往下看,女主的故事越來越有苦情片的感覺了,她“演”(“演”這個詞用在此處其實是不當的)得很好,但敘述擰巴得很。在離開姑姑家到媽媽家前,女主和玲在一個幾乎沒人的奶茶店見了一面;這里有個細節,玲注意到她的新手機,“好奇地拿過去,撫摸著那道裂痕”。玲和男友分手了,但勸女主去戀愛,在女主看來這是拖人下水;兩人的友情跟這家奶茶店相似,幾個月后就倒閉了。故事敘述的氛圍一直像女主的情緒一樣麻木亦荒蕪,直到她到了她和媽媽的新家,一間租來的拆遷房,屋里的陳設簡單、破舊,因與人合租,她們只能在一個房間共擠一張床。作者在此處是這么描述的:“原本十七年沒見的母女被迫一下子到了如此近的距離。”據說福樓拜當年在向他的學生莫泊桑談到作家的任務時,說如果讀者不相信你的小說是真實的,通常會失去閱讀下去的興趣,所以要滿足讀者的“安慰我,娛樂我,讓我悲傷……”的強烈呼聲,這個時候,小說不可避免要漸次積累細節了。
和媽媽住在一起后,女主才發現,“媽媽是個愛干凈的人,四處都干干凈凈,平日里在醫院做看護,回到家還是在不停地收拾打掃……”這個階段作者使用了“旁觀”一詞,卻激發起了讀者的情感效果,“這個十七年前生了她的女人,看著瘦削病弱卻很有力氣,能在醫院做又臟又累的體力活,也能和前婆家的人打得死去活來。媽媽并沒有如她設想的抱著她號啕大哭,要她一下子就成為一個大孝女,媽媽盡可能早出晚歸,這也讓她得以喘口氣兒。”敘述節制、感傷甚至還有點漫不經心但異常有力,愈來愈引起至少是作為讀者的我的驚奇。
作者從這個接口處,將她的人生分為兩截,沒有媽媽的和有媽媽的。媽媽雖然掙錢不多,過年時仍會給她壓歲錢;到了元宵節,母女二人去火鍋店吃飯,作者在此處設計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她打了一份蒜泥油碟”“而媽媽……她一定想不通女兒怎么會換了口味,可她錯過的又何止于此”。媽媽還開車帶她去看花燈,此處又是一個福樓拜式的細節,“媽媽不時地偷偷看她”。
寒假過后,女主回到了學校,她的人生仿佛從悲苦過渡到了疏離,一切對她皆不友好,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驚悚。比如說,詩社的張對她完全忽視,輔導員認為魂不守舍的她是一個失敗的大學生;作者特意挑了她的例假說事,“腿間黏膩潮濕的感覺讓她頗為煩躁”。這段時間女主仿佛“行尸走肉般的一個人”,媽媽決定親自來給她治病,而不是帶著她四處求醫問藥。在車站接媽媽的那一小節場景,我認為處理得非常好,她期待又多疑,如作者所言“仿佛是一場事先預謀”“各懷心事”,此時女兒眼中的媽媽不再是那個小心翼翼的,而是眼神堅毅的女人。
在車站旁的一間招待所里,媽媽用一塊紅布遮蓋住女主,點香、下跪、崇拜各路神仙瓷像,原來是作法驅邪治病;她如嬰兒般哭了。這時作者寫了這么一句暗示性的話:“她已經回不了頭了。”這時我才覺得,女主是一個被囚禁于詞語中的人。
作者在這篇小說中,以非常個人化的消極情感來直視母女關系,表達了一般人難以表達的東西,有些地方令人驚訝,有些地方又令人困惑不已。我相信讀者也會困惑不已的地方,就是小說中提到的尤麗狄茜典故——這是關于她們母女關系的一個隱喻:來源于一部講述古希臘故事的感人歌劇,講的是歌唱家奧菲歐的愛妻尤麗狄茜不幸去世,他悲傷地在神靈前慟哭,打動了愛神,允許他去地獄救回愛妻,但警告他在從冥界回到人間前不得看妻子的臉。奧菲歐救愛妻返回的途中,禁不住愛妻一再哀求,不顧愛神的警告而回頭看了她一眼,尤麗狄茜倒地而死。“不能回頭!”這是神的警告也是威嚴的詛咒,違反了就永失所愛。
這篇小說,作者寫的是一段十八歲青春往事,語言風格從一開始卻是灰暗、憂郁甚至怪誕的,非常敏感,讀者完全感受不到一丁點明快的情緒;正如作者在敘述中的一個自問:“又何妨呢?”被囚禁于“不能回頭”這個詞語場景中的人,就是人生夾縫中的人,對外界的任何反應(而非反抗)仿佛都是徒勞的,她孤獨、懸浮、無聊、悲傷、冷眼以瞥,我們沒看到的也是她從未做過的,但尤麗狄茜歌劇的結尾對讀者卻有一個主旨提示,最終人要對未來的生活進行肯定,要有熱情,要有愛,讓自己感受到,即使人身為人類微不足道的一分子,還是有希望的。
小說在最后不是說了么,“她才十八歲,剛剛上大學一年級,什么事都還有機會。”
【作者簡介】趙卡,1971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在《草原》《十月》《花城》《鐘山》《紅巖》《大家》《詩刊》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出版有《內蒙古諜戰筆記》,長篇小說《河渠書》(上部)《山河愛情》即將出版。現居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