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熙寧元年(1068年)正月,十三歲的少女阿云,被安排了一樁婚事。
阿云是登州(位于山東境內)人,父母雙亡。叔父以幾石(1石約等于120斤)米的價格,把這個無依無靠的侄女賣給了村里一個叫韋大的人當老婆。
當時,阿云的母親逝世不久,阿云還在服喪期間,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許配了人家。阿云自然打心底里不愿意,但無論如何求情、掙扎、反抗,終究拗不過所謂的禮法——嫁給韋大這件事,已無可挽回。
但誰也沒料到,阿云是一個如此剛烈的姑娘。
在一個晚上,阿云只身一人悄悄來到了韋大在田邊搭建的小屋,看到熟睡的韋大,她舉起了早就準備好的砍柴刀……她寧可魚死網破。
但阿云畢竟年紀太小,也過于緊張害怕,十幾刀下去,完全沒傷到韋大,倒把他給驚醒了。醒來的韋大看到有個黑影在砍自己,驚恐地拿手抵擋,結果被砍斷了一根手指。阿云一看見血,害怕了,丟下刀跑了。韋大回過神來后立刻報官,說有人要殺自己。
官府派人把阿云押來,只是初步詢問,阿云就承認了一切:“沒錯,就是我干的!”
這并不是一起簡單的傷害案——雖然是殺人未遂,但阿云已經被許配給了韋大,所以阿云觸犯了《宋刑統·名例律》“十惡”中傷害乃至謀殺直系親屬的“惡逆”,屬于“謀殺親夫”;另外,即便不是“謀殺親夫”,她也觸犯了《宋刑統·賊盜律》中的“謀殺”罪。沒想到,這樁案件引發了一場轟動整個北宋王朝,乃至影響后世千年的大爭辯。
對阿云做出死刑判決的,是登州一級的司法機關。州一級的司法機關做出裁決后,還需要這個州的最高行政長官——知州,最后敲章認定。當時的登州知州,叫許遵。
許遵是進士出身,還中過明法科,他對阿云案提出了兩點不同看法。
第一,阿云被許配給韋大的時候還在給母親服喪,按照《宋刑統》規定,服喪期間是不準嫁娶的,所以應該判這兩人的婚姻關系無效——阿云“謀殺親夫”的罪名不存在。
第二,《宋刑統》規定,罪犯如果“案問欲舉而自首陳……減罪二等坐之”。阿云被捕后一問就招,視為“自首”,所以應該“減罪二等”。
基于這兩點,許遵對阿云做出了改判:打脊杖十八,配役一年。
許遵這個判定并非終審,終審權在許遵上面“路”一級的提刑司。考慮到阿云案在法律適用方面出現了不同看法,提刑司需要把此案上交至中央復核。
“三法司”之中的大理寺和審刑院復審了阿云案的卷宗后,又推翻了許遵關于“減罪二等”的判決。復核意見認為:無論如何,阿云都已經導致了傷人的事實發生,且阿云招供是在被捕后,不符合“自首”,應處“絞刑”——不過,阿云在服喪期間被許配給人一事,確實有問題。
大理寺和審刑院給出的意見是“奏裁”,就是報請當朝天子親自裁決。
當時的皇上,是剛剛登基一年的宋神宗趙頊。那一年,宋神宗二十歲。在看了阿云案的卷宗后,宋神宗做出了一個“安撫兩邊”的裁定:
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定罪無誤,但對一個十三歲的少女來說,絞刑還是殘酷了些,就判個“貸命編管”吧——流放到偏遠的州郡,編入當地戶籍,監管居住。
事情到這里又出現了一個轉折:登州知州許遵不認可大理寺和審刑院的裁決。
許遵認為阿云剛一被問就如實招供,當然應該視為“自首”。皇上將絞刑改判是慈悲為懷,但大理寺和審刑院本來就不該判阿云絞刑!
按照規定,既然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判決不能服眾,那就請出“三法司”的第三個部門——刑部。
不久之后,刑部給出了審理意見: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判罰完全正確,阿云就應該被判絞刑。當然,皇帝通融也是正確的,阿云可以免于死罪。
許遵立刻再次上書,引用十條法律來證明自己的觀點,稱“三法司”草菅人命,“一切案而殺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算鬧出了不小的動靜。但讓阿云案再一次出現“神轉折”的,是一次任命。
沒過多久,許遵接到了一份赴京當官的任命書。那可是皇上親筆御批的“由許遵判大理寺”,就是任命許遵為大理寺的一把手。
這時一名叫錢顗的臺諫官員,立刻站出來公然反對。“臺諫”是御史臺和諫院的合稱,獨立于皇帝和宰相,專門負責批評、建議和監督。
錢顗的意思是:許遵在阿云案中發表的言論很偏頗,絕對不能影響天下的法律;像許遵這樣迂腐固執的人,也不適合當大理寺的一把手。
許遵索性退了一步:申請回避,此案請皇帝交“兩制”討論。“兩制”指的是翰林學士院和中書舍人院。
宋神宗一聽,立刻同意。這起案件,也因為這兩位翰林學士的登場,正式進入高潮。
這兩位翰林學士絕非普通之輩,其中一位叫王安石,另一位叫司馬光。
兩人都有豐富的司法實踐經驗:司馬光擔任過三個州的判官,也擔任過一個州的知州;王安石擔任過簽判、通判、知縣和知府,還擔任過江東提刑官。不夸張地說,這是兩位法律專業人士的巔峰對決。
兩人都認同一點:阿云是服喪期間被許配的,婚姻無效,不符合“十惡”的條件。但兩人也就只有這一點共識了,接下來始終針鋒相對。
首先,司馬光認為:阿云是在被捕后才吐露實情的,不能算自首。
在這一點上,王安石似乎比司馬光更熟讀法條,他認為:當時縣尉只是問了阿云,阿云就全招了。而按照慣例,縣尉只是“訊問”,還沒進入“審判”環節呢,既然還沒進入司法程序阿云就坦白了,怎么不能算自首?
對此,司馬光又拋出一個觀點:按照《宋刑統》規定,若認定是“謀殺”罪,“其于人損傷……不在自首之例”——只要造成受害者受傷,自首也是沒用的。
對此,王安石引用了《宋刑統》的另一個條款:“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法。”這里要解釋一下“所因之罪”:如果一個人本意是去盜竊財物而殺傷了財主,只要自首,就可以免去盜竊罪,只追究傷人罪——在這里,盜竊就是“因”。而犯了這個罪,即便是“已傷”,也允許自首,可以減罪。
王安石認為阿云案其實也適用于這一條款:阿云的“謀”也是“因”,那么現在她既然自首了,自然也可以免去那個“謀”的罪,只按傷人罪判罰。
盜竊傷人是斬刑,謀殺傷人是絞刑,絞刑比斬刑要輕。基于這個邏輯,盜竊傷人都允許自首,量刑更輕的謀殺傷人,為什么不能自首?
兩位爭論的焦點是:盜竊傷人的“盜竊”和“傷人”是可以分開的,所以適用自首;而“謀殺傷人”的“謀”和“殺(傷)”能不能分開?
司馬光認為,“謀殺傷人”和“盜竊殺人”不同,后者可以被拆分,但前者是不能被拆分的。如果一個人只是心里想著要殺另一個人,那他需要去自首嗎?可見“謀殺”是不能拆分的,“謀”只有通過“殺”才成立。
但王安石卻認為可以被拆分,他繼續引用《宋刑統》法律條款:“諸謀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我們的法律已經把“謀”的罪行分了三個等級來判:只謀未殺(比如持刀沖入家中被制服)、造成傷害、造成死亡。這還不能證明“謀”和“殺”是可以被拆分的嗎?
兩人誰也無法說服誰。怎么辦?接著辯!
第二次大辯論又加入了三個人:翰林學士呂公著、韓維和知制誥錢公輔。一番辯論下來,三個人給宋神宗呈送的意見是:我們都支持王安石。
他們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一方面是因為他們認為北宋的法律比較注重情、理、法三者的平衡,不能機械僵硬地套用。另一方面,他們也有擔憂:如果謀殺傷人罪不允許自首,恐怕會導致兇手始終懷著必殺之心,風氣更惡劣。
眼看“兩制”的討論取得一致,宋神宗在熙寧元年七月下了一道詔敕:“謀殺已傷,案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從今以后,哪怕是謀殺造成傷害的,只要符合自首條件,也可以減二等罪。
這條詔敕一出,“三法司”不服了:知審官西院齊恢、審刑院詳議官王師元和大理寺少卿蔡冠卿三人立刻上書表示反對,認為皇上對阿云案的裁決不公。
以王師元為首的反對者給王安石下了一個套:既然謀殺造成傷害的允許自首,按你的邏輯,謀殺造成死亡的,也應該允許自首減罪吧?
之前勢如破竹的王安石放松了警惕,立即點頭說“對啊對啊”,然后把這個意見呈給了宋神宗。
于是,熙寧二年(1069年)二月,宋神宗又頒布了一道詔敕,從今以后,“謀殺致死”也有允許自首的可能了——需交由中央來判定。發布詔敕這一天是庚子日,所以這道詔敕也被稱為“庚子詔敕”。
這條詔敕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就連之前支持王安石的翰林學士韓維也改變了立場,認為這個事辦得過頭了。
王安石立刻上奏宋神宗建議:如果謀殺致死的,為首之人不允許自首,必須判死刑。
宋神宗只能頒布第三條詔敕:謀殺致死的兇手,從犯依舊允許自首,但兇惡的人或情節嚴重的,應該上奏,由中央或皇上來決定是否允許自首。這一天是甲寅日,所以這道詔敕被稱為“甲寅詔敕”。
也就是說,最后的結論是這樣的:謀殺傷人的,可以自首;謀殺致死的,主犯交上來審議,從犯依舊允許自首。自此,因阿云案引起的對“謀殺已傷”相關的法律條款的改變和補充,正式確立。
但故事還沒結束。
元豐八年(1085年)三月,三十八歲的宋神宗壯志未酬,駕崩了。兩個月后,垂簾聽政的高太后召回了隱居洛陽的司馬光,擔任門下侍郎,相當于第一副宰相。那年六十七歲的司馬光,再次掌權。
掌權后的司馬光當即開始全方位廢除王安石的“惡法”。在這之前,司馬光沒有忘記一件小事。
他召集了一批大臣,再議了十七年前的阿云案。
隨后,宋哲宗——明顯是按照司馬光的意思——頒布了一條詔敕:“強盜案問欲舉自首者,不用減等。”意思是,自此強盜案不適用于謀殺案那個自首可以減罪的條款。
這條詔敕的頒布說明一件事:阿云案引起的這場辯論風波,給司馬光造成的影響還是非常深的。
就像一根小魚刺一樣,一直卡在他的喉嚨里。
(定風波摘自微信公眾號“饅頭說”,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