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走后,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看月亮,總覺得清冷的月光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磨著記憶,直到心里滲出血來。
母親病重的那一年,家里總是彌漫著中藥的苦澀味道。每到黃昏,那只粗陶藥罐就蹲在灶上,火苗舔著罐底,藥汁咕嘟咕嘟地翻滾。我坐在母親身旁的小板凳上,看著月光從窗戶透進來,落在她的白發(fā)上,像覆了一層薄霜。
“這藥苦不苦?”我問。她搖搖頭,用竹筷攪了攪湯藥:“不苦,像涼茶。”可我知道藥很苦。有一次她喝了一半,皺著眉放下碗;我偷偷嘗了一口,苦得舌根發(fā)麻。她最終還是喝完了,一滴不剩。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根彎折的蘆葦。我明白,她咽下了苦藥,卻把甜意留在哄我的話語里,只是怕我擔心。
兒時的冬夜,冷得刺骨,母親說被子曬過就暖和了。她挑陽光最好的日子,把棉被抱到院子里,掛在晾衣繩上拍打。傍晚收回來時,被子蓬松得像云朵,帶著太陽的味道。
遇到陰天,她就換一種法子——把被子鋪好,放在窗前等月亮出來曬一曬。“月亮也能曬被子?”我不信。母親只是笑笑,說:“你試試就知道了。”鉆進被窩時,我竟真的覺得暖和,以為真是月光烘暖了棉絮。后來才知道,是母親悄悄把用體溫焐熱的被子蓋在了我身上。
母親最后一次住院,夜里我陪床。病房的窗簾沒拉嚴,月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她的枕頭上。她睡得不安穩(wěn),眉頭微蹙,白發(fā)散在枕頭上,像一蓬凋萎的蘆花。我伸手想替她攏一攏頭發(fā),卻摸到一把干枯的發(fā)絲——它們不知何時已變得如此脆弱,輕輕一碰就脫落了。我慌忙縮回手,仿佛觸到了一碰就碎的月光。
我忽然覺得月光太亮,刺得我眼眶發(fā)酸。“幾點了?”母親迷迷糊糊地問。我告訴她是凌晨三點,她“嗯”了一聲,又閉上眼睛,喃喃道:“你快睡吧,明天還要上班。”那一刻,月光像水一樣漫過病房,母親的輪廓在月光里漸漸淡去,仿佛融進了白色的床單。
母親走后,我總夢見她在月光下忙碌的樣子。有時是她借著月光納鞋底;有時是她趁著月色干農(nóng)活;有時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月光里,靜靜地等著我……我想喊她,卻發(fā)不出聲音。
收拾母親的遺物時,我在抽屜深處找到了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著:“四月十八日,有月亮,西溝澆小麥,掐點麥穗給娃蒸青麥仁兒吃……”“八月十五日,大月亮,正好摘花生,也不知道娃在學校吃月餅沒有……”“冬月初九日,半夜榨完花生油,趁著月光推回家,明天給娃捎去一桶……”我怔怔地看著,眼淚砸在紙上,洇開了墨跡。
前些天,我又夢見了母親。醒來時,窗外月色正濃。我望著那條從家門口延伸出去的小路——母親生前常站在那里等我,身影被月光拉得細長,像一根蘆葦。如今路上空蕩蕩的,只有月光鋪了滿地,像她給我的愛,碎碎的,亮亮的。我蹲下身,一片一片去拾,卻怎么也拾不完。
(七芒星摘自《西安晚報》2025年5月9日,王 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