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必須橫穿小鎮。沿大米加工廠林立、建筑物和樹木蒙灰的無名公路東行,在酒廠高聳的煙囪下拐彎入鎮,立刻跌進城鄉接合部的嘈雜旋渦。過去的牛車變成了汽車、摩托車,車忙人亂,而街道依舊狹窄,要從這種混亂無序的路況中脫身并不輕松。她慶幸自己早早離開了這里,托一次失敗愛情的福,或者說,感謝那個拋棄她的人,要不然她就是此刻混亂市井中的某一個中年婦女,穿著睡衣趿著拖鞋,對身后的喇叭聲充耳不聞。
仿若在泥潭中跋涉,車終于從人群中擠出,駛入兩排低層建筑剪裁出來的麻石街,兩三分鐘便到了小鎮的盡頭。迎面而來的是豁然開朗的鄉村景色,芳草長堤,岸邊楊柳飄拂,河水波光粼粼。她開車黯然駛過,對鎮上這些自童年起便熟悉的事物不再正眼打量,心底的秘密被多年的人生經驗包裹,連她自己都觸摸不到了。
街上豎著一道又一道有著“沉痛悼念”字樣的充氣拱門,一看就知道是樁有排場的喪事,離世的人無疑是個有福之人。她瞥了一眼死者的名字,目光如夜晚的車燈從路牌上一晃而過,沒留下任何印象。車在戲院前那一段被堵住了。靈堂和花圈占了半條街,圍觀唱孝歌的人填滿了剩下的空地。
戲曲衰落,戲院荒廢,唱戲的人改為在喪事上唱孝歌謀生。紅漆剝落的戲院大門提醒她,多年前在戲院,那只被攥握過的手似乎還留著他的余溫,梧桐樹下的初吻帶著薄荷的清香,連接鄉鎮的芳草長堤充滿戀愛的歡愉。
一個男人出來疏散人群,引導她開車跟進。她降下車窗,向這位熱心腸的人道謝,這人忽然滿臉波紋蕩漾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這個看起來挺老的人說他們是初中同學,她頓覺滄海桑田。他接著提到另一個人,順著他的手指,她的目光落在充氣拱門上那個被沉痛悼念的名字上——季羨軍。她沒能立刻想起此人是誰,就像乒乓球落到地板上,蹦跳幾下,滾了一段距離之后停下來,她才猛然一驚。
她后來也感到奇怪,明明是刻骨銘心的感情,卻連主角的名字都印象模糊了。也許她銘記的不是愛,而是事。一個老土的故事,城鄉差別之下的愛情夭折,對剛進入社會的她迎頭一擊,失敗帶來的凜凜寒意令她時刻清醒。
她記得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那是一個輕霧如煙的早晨,在故事與雜草同生的芳草長堤,面對一艘停泊在江心的挖沙船——他曾經帶她在這艘船上過了一夜。當時他弟弟季慕軍在挖沙場當監工,弟弟始終和哥哥站在同一戰線上,共同抵抗他們的父母對鄉下姑娘的偏見,為他和她的愛情贏得了生存空間。平心而論,那是她人生中最為浪漫深情的夜晚,朗月當空,江水幽幽。
分手十分突然。此前她還和他一起照顧他住院的弟弟,弟弟的腦袋上劃了條口子,身上多處是傷,因怕父母擔心,他們隱瞞了傷情。她從家里帶來適合病人吃的食物,喂湯喂藥,晚上睡折疊床。他則和弟弟擠在病床上。他們的愛情在這里變得更深更穩。如果那天一大早他向她求婚,她絕不會感到驚訝。
但情況正好相反。他似乎通宵沒睡,神情異常嚴肅。他沒有解釋那只吊在脖子下、打了石膏、纏滿紗布的手是怎么回事。他也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且神色哀傷地說,他準備和城里的一個女大學生結婚了。
后車里的人按喇叭,她往邊上挪車,錯掛了倒擋,差點撞上后車。急促的敲鑼打鼓聲、鞭炮聲,以及震耳欲聾的銃響掩護了她的尷尬。她雖沒想起眼前這個人的名字,但記得他和季慕軍都曾是被鎮上學校勸退的學生,后來轉到鄉中學重讀,他們都不愛學習,帶著街上男孩般的痞氣成天闖禍。她和他們只同窗一年,幾乎沒什么交流。
“季慕軍可真是舍得為他哥哥花錢。這不,戲院包場連演三天呢。”他意猶未盡,移步到車窗前繼續聊這樁喪事,好像他和她之間沒有相隔三十年,好像她是專門來采訪這件事的。
與初戀情人在三十年以后的街頭偶遇,卻是陰陽兩隔。她不想了解一樁喪事辦得如何熱鬧鋪張,她想的是:他五十出頭,因何早逝,有無孝順的子女,此生過得是否如意?在他后來的婚姻生活里,他是否偶爾會想起她,有沒有試過打聽她的下落?
她腦海里又浮現那時的芳草長堤,河流蜿蜒直到天際,本是良辰美景。當他說要和一個出身城市的女大學生結婚時,黑鳥從樹林中驚叫飛起。此后靜寂。輕霧比之前濃了幾分。他強調身份和教育,這兩樣珍貴的事物,都是她缺少的。她認為自己沒有資格阻礙別人追求更好的,任何性質的脅迫都是不道德的,自尊心阻止她表達愛意。這時候說什么都已無足輕重。他神色凄然,伸出一只手,想要一個分手的擁抱。她拒絕了這種充滿憐憫與偽善的溫情,在淚水涌出眼眶前,迅速轉身離開。
“季慕軍組建了一個同學群,但誰也聯系不上你,這次你回來了,咱們一定要聚一聚。跟你說吧,慕軍發了大財,咱們聚會的吃喝玩樂他全管。所以啊,過上好生活并不見得要上大學,好多上了大學的過得也并不怎么樣……”
她從不曾和故人聯絡敘舊,各有各的生存哲學,此刻她也不想反駁。也許是為了吸引她加入群組,展示留在故土的人如何用不著走南闖北照樣過得有滋有味,老同學始終在聊季慕軍如何發跡,以及他們在當地的生活如何熱氣騰騰,完全不知道她心的某部分已被迅速凍僵。
不應該是這樣的場景。她無數次想象和他在這條街上偶遇,他必定聽說過她讀了博士,有了大城市的戶口;他也必然知道他在她命運中的作用,他會笑著說他功不可沒。他可能從一個意氣風發的文藝青年,變成了平庸發福的中年男人,生活安穩、無風無浪。當他們像老朋友似的坐下來,他不可避免地說起自己的兒孫,她也不會問起那個城里的女大學生,雖說當年她很想知道這個“女程咬金”的來龍去脈。
孝歌聲哀慟哽咽。高音嗩吶刺穿悲傷的氛圍,多種樂器奏響,仿佛風雨大作。
他要和她結婚。當他收拾祖上留下來的房子時,她是這么想的。那座房子在長堤邊,白墻青瓦,有一個由四根木柱撐起的氣派堂屋,門口一眼塘,水面開滿睡蓮,蜻蜓飛舞。水邊有蘆葦、白茅,遍地鴨跖草、苘麻、莎草、蒼耳、薊、含羞果、水蓼……似乎所有鄉間的花朵都來了,帶著喜慶。知了像監工似的在樹上聲聲催促。金銀花藤順著老槐樹爬到半空中落下清香。他們像夫妻一樣打掃庭院,除塵拔草。她感到花花草草以及沉穩靜默的祖屋都在以它們自己的方式祝福他們,期待著它們的新主人。
收拾完祖屋,他們滿身塵土,翻過長堤跳進河里游泳。她潛水。他看她很久沒浮上來,急得大喊她的名字。夕陽沉落時,他們像兩條魚在水中嬉戲,河水涌動,潮漲潮落。多年后山河依舊,它們會證明他是愛過她的,像她愛他一樣純粹。
也就是在他們打掃完祖屋的第二天,他弟弟受傷住院,他們在醫院陪伴,放下了祖屋的事。他弟弟好武愛斗,時不時惹點麻煩,他對弟弟近乎寵溺。季羨軍是那種溫柔敦厚、心地善良的人,兄弟倆深厚的感情是打小建立起來的。
她心中最柔美的時光是和他的相識。那年冬天特別冷,降下了五十年來最猛烈的雪。積雪高堆,只看得見長堤上行走的半截人影。那一年全鄉開始辦理身份證,作為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她被選中做身份信息搜集、登記工作,隨后又被安排到鄉政府謄抄身份資料。將近一個月,她每天早出晚歸,頂著刺骨的河風沿長堤往返,時而風雪交加,大雪如飛蝶亂撲。不論天氣如何惡劣,她心里始終流淌著溫暖而黏稠的蜜——去的路上想到有他在,回時想到明天又能見到他——他負責全鄉身份信息采集工作,他們就是這么認識的。她在他的辦公室謄抄資料,這些手寫體將作為永久的存檔與依據。他教了她很多,囑咐她認真仔細,尤其是出生日期,千萬不能出錯。他也給她泡茶,往爐子里添炭。不知不覺,他這些簡單的日常行為漸漸蘊藏了別的含義。一天下班時分,北風咆哮,天色漆黑,儼然世界末日的圖景。他請她留下,將她安置在辦公室。他從食堂打來晚飯,兩個人一起吃。火苗舞動,夜漸漸滑向深海,心跳聲覆蓋了外面的喧囂,呼吸如雪靜靜地下……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沒回宿舍休息,為她守著爐火。天就那么亮了。
“我身邊就有現成的例子……”老同學擺出了長談的架勢,“就拿慕軍他哥哥來說吧,讀了大學,有公職,朝九晚五,還沒干出點名堂來,人就進了監獄……一待就是二十年,出來沒享幾年福,人就沒了。書不是白念了嗎?”
這短短幾分鐘,是她生命中最具戲劇性的時刻。她沒有像舞臺劇中的女主角那樣聞言驚愕,反倒表情麻木,眼神發直。頭幾年她曾經等待他的消息,盼他千方百計找到她,聯絡她,關心她的情緒和生活,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做出某種解釋。但他從不曾尋找她,他將她忘得很徹底,他的無情使她更加發憤圖強。
“為什么進了監獄?”就像對陌生人的故事產生了興趣,她讓老同學坐到副駕駛位。他那么好的人,怎么會犯罪?犯的什么罪?原來他多年來杳無音信是因為身陷囹圄?二十年刑期,她一次也沒去探望過他,她才是那個真正無情的人啊。當時,她甚至都沒問他的手如何受的傷,扭頭就走,且拒絕了他最后的擁抱——他單臂所環抱的虛空刺痛了此刻的她——如果不是只顧著驕傲的自尊心,她一定能察覺到那天的分手隱藏著某種蹊蹺,他眼神里異樣的憂傷,他欲言又止的凝重……
“這個事情,說來話長啊!”此時街上一陣騷動。車窗被急迫地敲響,來者催促老同學處理事情。老同學負責這樁喪事的調度安排。他賣關子似的沒有立即回答她,反倒說起即將到來的同學聚會,相當認真地記下了她的電話號碼,然后起身離開,在車門外轉過身俯下頭來低聲說道:“他啊,殺了一個人。”
老同學帶來的消息像一顆顆石子,絞磨著她的臟腑。自己愛過一個殺人犯——她頓覺毛骨悚然。他為什么殺人?被殺的人是誰?他是怎么下手的?
她有點慌神,手誤碰到什么地方,雨刮器忽然啟動,發出吱吱的摩擦聲。她發動汽車緩緩離開,從后視鏡里看到忙亂喧嘩的葬禮現場漸漸后退,風吹動充氣拱門,他的名字輕輕搖晃,仿佛在揮手道別。
她感覺方向盤變得沉重,車輪也似乎陷入泥濘。
車駛出小鎮,進入芳草長堤。河水已經混濁,一艘挖沙船在河心工作。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對年輕戀人,聽見江水在船底呢喃。
不,這不是真的。他那雙溫柔的手只拿得起一支筆、一張紙,只撩得起她的頭發、提得起她的外套,它們絕不會去碰任何兇器,沒有哪雙手比它們更加溫和、理性。
車仿佛是自己停下來的,正好停在當年他們打掃完祖屋后下河游泳的地方。她記得這個河灣的弧度。她降下車窗,河風灌涌進來。她望著水波層層推進的河面,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她潛水的時間太久,他的呼喚飽含著深情和急切。
她推遲返城,參加了她本不感興趣的同學聚會。她的加入,使聚會提高了規格,季慕軍預訂了河邊最美的小酒樓。一窗美景,河水橘黃。情景大致和她預想的一樣,三十多年前的同學,盡是些陌生的面孔,他們情緒熱烈,大聲談笑,她的到場使氣氛有短暫的拘謹,但很快又熱鬧起來。她認出了幾個原先和自己關系稍近的。同學們早都離開了鄉村,有人在鎮里做小生意,有人在市里或省里工作,也有幾個同學因病離世或意外身亡,班主任和語文老師也都去世了。
這些事剛說了個開頭,季慕軍到了,她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和他哥哥那么神似。她的眼圈頓時紅了。
季慕軍扎扎實實地擁抱她,她感覺到了這里頭的千言萬語。
聚會沒什么主題。聚的次數多了,敘舊早已敘完,只剩下吃吃喝喝,男的拼酒,女的聊天。因為有“新人”加入,大家又重新回顧當年,誰偷窺了誰的情書,誰暗戀皮膚白凈的學習委員,誰考試作弊被老師逮住……季慕軍始終在抽煙,失去兄長的傷感在他臉上若隱若現。在街上遇到的那位老同學負責調動聚會的氣氛,稍有冷場,他就提議誰干杯酒,誰唱支歌,誰來段花鼓戲,掀起一輪輪小高潮。這樣鬧騰了一陣,在座的自動分成幾個小團體,有的聊兒孫,有的談生意,有的已經顯露醉態。聚會到這里才算真正結束。
季慕軍請她來到露臺,這是她不曾領略過的小鎮風貌,河邊的迷人景致讓她頗為驚訝。河水倒映著青瓦白墻,顯出異樣的美好與繁華。那條政府重點保護的文化古街上的建筑均變成了青瓦白墻木格窗的樣式,風格像她和季羨軍一起打掃過的祖屋。季慕軍將哥哥列為股東,兄弟倆各占公司一半的股份,季羨軍刑滿釋放時,都不知道自己已是家財萬貫。出來后他一直獨自住在祖屋,鎮上這些建筑,是他捐錢改造的。
“他是因為我出的事,”季慕軍說道,“他不是殺人犯。”
季慕軍那天的講述摻雜了眼淚與悲傷、過多的沉默與停頓,他激動時語無倫次,之后仍不斷在給她的短信中補充疏漏。他后悔自己因年輕氣盛惹下禍。當年,他工作的船與另一艘挖沙船產生糾紛,他是監工,地盤爭奪本不關他的事,但他為老板打抱不平。那時的年輕人為姑娘、為面子,打得頭破血流并不稀奇。他在打架方面有點名氣,誰打贏他就能提升誰的“威望”,因此對方下手狠毒,用板磚和西瓜刀將他打趴下了。
“我每次惹事,都是我哥幫我善后。我身上裂幾道口子,斷幾根肋骨,在醫院躺個把月,他比我更痛心。他要盡哥哥的責任。”季慕軍當時是這么說的,“他一個文弱書生,根本不是打架的料,一上場自己先受了傷。后來骨頭沒接好,手臂一直是彎的,手指頭也不像之前那么靈活了。”
她眼前晃動著他負傷的形象,那只纏滿紗布的手吊在脖子下,另一只手要擁抱她,她一點也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個殺人犯。
“他沒殺人。”季慕軍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個人自己跌倒了,后腦勺撞在了石頭上。”
整個家庭因此崩塌,父親首先被擊垮,積郁成疾半年后離世;母親努力地活著,但也沒有撐到兒子出獄的那一天。
說到這些,季慕軍陷入長久的沉默。
他說他欠他們的。他說他哥哥是如何歡天喜地地收拾祖屋,如何秘密地選定日子,準備去她家求婚。她幾乎馬上要成為他的嫂嫂。
“所以,他編出一個女大學生來。他了解你的性格,既剛烈,又柔軟。他知道只有這么做,你才會扭頭就走……他說,這樣對你更好,你面對和承受的,就會簡單得多。”
河水將沉默綿延至很遠的地方。她感覺到命運的驚濤駭浪。
她不明白什么是簡單。車在芳草長堤上低速行駛,她第一次緩慢而仔細地觀察沿路的一切。墳墓、菜畦和民居,分割和破壞了芳草長堤的統一。垂楊老柳所剩無幾。她忽然意識到,芳草長堤的秀美,連同她生命中的那個埂,都已不復存在。她與故鄉之間形成了新的秘密關系,其中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和諧與默契。人還未離鄉,她就已經開始思念它了。
(林見鹿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女貓》一書,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