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捕捉

那是一堆干草。但那真的是干草嗎？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莫奈的《干草堆》面前時，心里冒出的念頭。畫中的干草堆，不是我們想象的那種日常所見的干草的堆疊，而是染上了粉紅、金黃、淡紫、灰藍。那是顏色，是正在發光的顏色。

干草堆的顏色似乎正在變化，隨著時間、空氣，甚至心情而流動。莫奈畫了二十多幅《干草堆》，他畫的是干草堆，又不是干草堆。他畫的是光。

那是早晨、午后、黃昏，寒冬或微微起霧的某個時刻，陽光穿過空氣，把顏色、形狀、影子，投射在你眼前。而你只不過是看見了那個瞬間的陳列。

莫奈一生追逐的是“物如何被看見”。這正是《干草堆》的美之所在。從一八九○年夏天到次年春天，莫奈在自家旁邊的田野里，幾乎日夜不息地描繪的景象，正是那些干草堆。

這樣的執著，讓他的鄰居感到不解，也讓當時的評論家驚訝。為什么一個藝術家，會花那么多力氣，去重復同一個主題？莫奈回答：“因為光不一樣?！?/p>

莫奈提醒我們：我們看見的，只是現實的碎片。每一個瞬間的光影，都在偷偷改變我們的視覺印象。莫奈一次又一次回到田間，不是為了畫出更多干草堆，而是為了尋找那些平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清晨，干草堆是粉紅與金黃交錯的柔軟；正午，烈日讓它們變得幾近白亮；傍晚來臨，紅紫色的光從天邊灑下，將干草染成火焰；而當雪覆蓋大地，它們又沉浸在灰藍與銀白的世界里。莫奈畫的不是二十五幅《干草堆》，他畫的是二十五種光的表情。

莫奈曾經在戶外同時擺放十多個畫布，隨著光線變化，他便可以迅速更換畫布，只為追趕那稍縱即逝的色調。他知道，某些光影只會出現幾分鐘，錯過了，就只能等待不知是否會來臨的下一個機會。

于是我們又可以這樣想：干草堆不是主角，光也不是主角，而真正的主角是變化。那難以名狀的變化，是那種我們從未察覺，卻真實存在于世界的微小差異，這就是莫奈想讓我們看到的真實，也是他努力展現的真實之美。

（半 影摘自《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