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國家在北大、清華率先試點招收工農兵大學生。只要符合“自愿報名、群眾推薦、領導批準、學校考核”這四個條件,就有機會上大學。報名以后,我砍了一簍子柴禾,背到我們大隊支書家里。支書是我本家的一位爺爺,雖然那時候我父親還沒有平反,但我作為“可教育好子女”是可以去上的,我就跟他說了自己想上學的事。支書是農民,雖然他不知道上學意味著什么,但他對我說:“你能上你就去。”他答應了推薦我。等到第二年,再想被推薦上大學,就輪不到普通人了。
那會兒我還在水庫上干活,大家一開會,幾句話就商量定了,很快寫了份推薦材料,先報到鄉里,再到縣里,最后送到學校。1972年,我進入西北大學。從頭到尾,我一次考試都沒參加過,后來也從沒做過關于考試的夢。
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有兩件事:一是從沒參加過考試,二是畢業以后進了西安的出版社做編輯,能和文字打交道。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一個人最大的福氣,就是把自己喜歡的事,變成每天要做的工作。
再說回我的大學。學校的入學考核是讓大家寫一篇文章。因為我有辦簡報的經歷,就寫了一首詩,其實也就是個順口溜。沒想到五天后,這首順口溜竟然登上了校報。從那以后我在學校里出了名,大家都說我是個“小詩人”。那時候對工農兵大學生是有明確要求的,從哪來畢業后就回哪。比如學生是從學校來的,就重點學習怎么教學,畢業后回學校當老師;報社來的,就學寫新聞,畢業后再回到報社。而我是從農村來的,難道要跟著學校學種地?可沒人教這個,學校也沒這個方向。沒有明確的目標,我只好隨興趣走。我喜歡寫作,那就開始寫作。就這樣,一點點便踏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這里我再講幾個小故事。畢業后走上創作這條路,其實非常艱難。有時候我甚至會埋怨父親。當年他考上了省城的師范學校,也就是后來陜師大的前身。放榜之后,他沒事就到城里閑逛。一次路過八路軍辦事處,里面有人問他,愿不愿意去延安,結果他拒絕了。后來,我父親畢業后,就在西安的田家灣小學當老師。……那天,他和學校的另外兩位老師,從田家灣一起去城里的易俗社看戲。其實,他們去看戲并沒去聽報告,但學校把他們的名單報了上去,結果就牽扯出一連串的事情。
第二件事是,1949年西安解放,城外的槍聲還未停。我父親是個比較膽小的人,記得我姨夫當時是陜南游擊隊的團長,我在《山本》里寫過他。他跟我父親說,西安這么亂,你不如回來,在我這兒當個教員。于是,我父親就回到了老家。我常埋怨父親,如果當時他沒回老家,那我現在就是西安人了。那時西安一個小院要五袋洋面,他已經攢了三袋,再加兩袋就能買房了,可他卻選擇回了老家。這一回,害得我折騰了幾十年,才又回到了西安。
因為我父親的這些事,我在十三歲就已經明白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后來我認為這也許是命運的安排。若沒有這樣的經歷,我可能也不會寫出這些故事。
潘老師剛提到傷痕文學,但實際上我從來沒寫過傷痕文學。我的創作更多是從自己的經歷和興趣出發。那時候,我給報刊雜志投稿,編輯們經常跟我說,稿子的藝術性超出了我的思想層面,思想不夠好,低沉,而且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賈平凹)
節選自賈平凹與潘凱雄、王軍的文學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