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嘆調,又稱抒情調,以表現強烈情感見長,表演形式是個人獨唱。當然,在《老牛的詠嘆調》里,抒情者是一頭牛。這頭牛已經老了,在熱鬧的三月三廟會日,由它同樣年邁的老主人牽著,送去賣掉,然后由買主牽去屠宰場。那條二十六年前從集市通向主人家的道路,如今變成了黃泉路,讓小說從一開始就縈繞著一種挽歌的旋律。何況在這一路上,往事不可避免地紛至沓來,更反復渲染著懷舊悼亡的抒情味道。
以動物視角進行敘事,當然不算什么新鮮手段,但對于中國農民來說,牛實在是太重要了,因此這頭老牛的抒情,就不僅關乎自己,更關乎農家的興衰,甚至鄉土的變遷。老牛已活了二十多年,在牛里算是高壽,但勤懇耐勞的它并沒等到壽終正寢的時刻,“本來還可以活得更長些”,可是它賴以生活的傳統農耕時代已經消逝了。拖拉機、收割機這樣的現代機械早已替代了它的工作。年輕人紛紛走出鄉村,有些還帶走了他們的父母,村里的空房子越來越多,留下撂荒的田地。最后一次春耕的時候,老主人扶著犁鏵,卻從土地里翻出了塑料袋和農藥瓶。所以這老牛的詠嘆調,不止是在吟唱自己的死亡,也是在和昨日的鄉土依依惜別。
也正因鄉土已然老去,已然改換了面目,回憶種種便顯得愈發珍貴和溫暖。那些和老少兩代主人相依為命的日子,那些在艱難歲月里掙扎奮發開墾前程的日子;那個為兒子的學雜費而輾轉奔波的父親,那個蜷縮在雨中的牛車上險些喪命的父親;那個拽著牛尾巴躲避惡犬的少年,那個冒著毒打偷來西瓜喂給老牛的少年……這一切過往,是老牛的過往,也是鄉土的過往,是一切曾經有過鄉村經驗的人不能或忘的來路。
但如果僅此而已,《老牛的詠嘆調》盡管寫得婉轉曲折,也不過是為反復吟誦、已成濫調的哀歌多添了一曲。和類似的喟嘆不同,張建魯并未以一種怨恨的情緒看待現代文明。盡管在拖拉機剛剛開進院子時,老牛也曾因老主人的興奮而坐臥難安,但無論它還是老主人,都不得不承認收割機的效率更高一些,讓老牛也輕松了不少。當老牛從屠宰場出來,沒有變成盤中餐,而被制成標本,站在鄉村農耕民俗館里,成為“一座橋梁和紐帶,連接著過去和未來,連接著記憶與想象”,詠嘆調的調子就變得昂揚起來。就好像在鄉村長大的少主人終究要考出去,要在城里安家落戶,新科技賦能的新農村建設畢竟是讓人感到可喜的,追求幸福的生活終歸沒有錯。
但高歌猛進的人在瞭望遙遠的前途時,也未嘗不可以回頭看看,未嘗不在腦海中浮現起故鄉的草木。盡管時間飛逝,不可復歸,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是真實的,曾經有過的感動也是真實的,正是這些真實的事情與感動的情愫,構成了于時間中匆忙行走的我們。人之為人,或許不僅僅在于行走并抵達目的地,更在于行走的一路上,那些哪怕早已可以舍棄的人和事,給我們留下的痕跡。就像老牛所說:“我不但會耕地,還會在田埂上奔跑,在河里嬉水,在月光下和少主人玩耍……鄉村的生活還有那么多美好的東西。”也因此,我們信服老主人所說的——拖拉機“大家都說好,省力,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機器是快,但沒有溫度。它不一樣,它知道哪塊地該用多大力氣,知道什么時候該歇會兒,知道什么時候心疼人。”
盡管我們心知肚明,有了拖拉機,人滿可以一直歇著,而所謂的溫度,根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但我們也心知肚明,當機器不知疲倦的時候,人會因周邊風景的倏忽變幻而變得疲倦起來。在已習慣疲倦的日子里回憶一下過去,提醒我們溫情畢竟存在過,這或許就是今時今日文學的價值,也是這篇小說的價值。 (下轉第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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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實話,在讀這篇小說時,我幾乎時時感到一種反諷。這反諷大概出自老牛的潛意識,甚至根本就出自作者的潛意識。老牛是溫厚的,想起的都是老少兩代主人的好,沒有吐露過一句埋怨,但它深知出發前夜的一頓好料是送它上路的告別宴,深知它的歸宿是死亡——硬要說做成標本便是永生,多少有點無可奈何了。解剖時植入的芯片和玻璃假眼中存儲的影像,暗示數字化時代對傳統文化的“技術性保存”。這種既真實又虛幻的存在狀態,恰似當代鄉愁——被博物館化的記憶,終究難抵真實的消逝。
在農耕時代,牛是家庭成員,老少主人也確乎一度把它看作家庭的一分子。張建魯實際上也在提出一種疑問:人類怎么會在家人年邁無用的時候將他或她送去民俗館做成標本,令其以橋梁和紐帶的方式得到永生?在老牛對自己一生的回顧中,越是溫情脈脈,就越讓人感到人類虛偽的絲絲寒意。
不過沒有關系,人的悲歡未嘗就不會和老牛相通。拖拉機和收割機替代了老牛,會不會有別的什么機器替代人呢?在新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重唱這樣的一曲詠嘆調,詠嘆的其實哪里只是老牛?實際上,這頭老牛不僅是農耕時代的活化石,更是測量時代裂變的溫度計。我們從民俗館聽到的不僅是往昔歲月的回音,更是對“何處安放鄉愁”的永恒追問。
這篇具有濃厚鄉土氣息和時代隱喻的寓言式小說,以詩意的筆觸完成了一次文化考古,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文化傳承,不應止步于將記憶制成標本,而需在時代浪潮中尋找精神的接續之道。
在老牛的一唱三嘆當中,那繾綣纏綿的不舍、勉力為之的昂揚,以及彼此羈絆的情感,何嘗不是人類在憂慮自己的道路?就此而言,這曲離歌當然不止為老牛而唱,恐怕也不止是三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