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時,左鄰右舍平輩的喊她四嫂子,小一輩的喊她四嬸子;如今,到了省城兒子家,小區(qū)內(nèi)和她一樣帶孩子的喊她大寶奶奶。其實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鳳霞。自從老伴走了以后,幾乎沒人叫她這個名字了。至于名字不名字的,到了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這天,又是周六。
天剛蒙蒙亮,鳳霞就起來了,輕手輕腳地去了廚房。先燒一壺開水涼著,兒媳婦起來后,水不冷不熱的,正好給孫子沖奶粉。帶孫子幾年來,她已經(jīng)掌握了沖奶粉的適宜水溫。再給兒子做早飯。兒子和她吃的早飯一樣,稀粥饅頭小咸菜,外加一個雞蛋。兒媳婦吃的早飯不同,咖啡牛奶面包。小孫子平時到幼兒園吃早飯,周六周日在家吃。小家伙吃得比較精細,有時候是一碗鮮肉玉米小餛飩,有時候是蒸的雞蛋羹。今天,她給孫子做的就是雞蛋羹。雞蛋羹上,還加了三個蝦仁。
做完這些,天已經(jīng)大亮了。鳳霞拿了一個饅頭,用塑料袋包上,輕輕關(guān)上防盜門,走了出去。
出了單元門,鳳霞看到一樓的蘋果樹已經(jīng)開花了,滿樹的花瓣擠滿枝頭,粉中透著白??諝庵袕浡还删眠`的花香。鳳霞臉上一喜,快走兩步湊了過去,把最下面的一根枝條移到鼻子跟前,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
隨后,鳳霞睜開眼睛,快步向小區(qū)大門走去。兩個小時后,迎接她的將是老家漫山遍野的蘋果花。
四年前,在省城的兒子結(jié)婚了,老伴和鳳霞成功晉級成為公公婆婆。一年后,二人再次晉級成為爺爺奶奶。身份不同了,居住的地方也不同了。她從老家來到了省城兒子家,成了老漂一族中的一員,肩負起了帶孫子的神圣而艱巨的職責(zé)。
開始那兩年,節(jié)假日自不必說,幾乎每個周六周日,鳳霞都要回老家去。老伴沒有和她一起來省城,留在了老家。到了省城,她才漸漸意識到,老家和老伴就是那風(fēng)箏線,而自己就是那只飄飄悠悠的風(fēng)箏,始終被那根線牽著。老伴做飯只能把生的變成熟的,色香味無從談起。還有那些雞鴨鵝狗和那一畝三分地,時時都牽著她的心。
好在省城離老家并不算遠。有三種交通工具可以選擇。第一,坐綠皮火車,兩個半小時,票價23元;第二,坐大客車,兩個小時,票價53元;第三,坐高鐵,五十分鐘,票價78元。鳳霞經(jīng)常選擇第一種。雖說有點慢,但是票價便宜。其實無論坐多慢的交通工具,她的心都是風(fēng)馳電掣的。所以又有何妨呢?
開始時,兒子和兒媳婦沒提反對意見。時間長了,兒媳婦上話了,說好不容易周六周日休息兩天,想睡個懶覺,出去逛逛街都不行,還得在家?guī)Ш⒆?。言外之意是婆婆不?yīng)該頻繁地回老家去。鳳霞收斂了一些,變成兩個星期回去一趟。
去年秋天,鳳霞和老伴商量好了,國慶節(jié)放假七天,兒子兒媳婦帶孩子回娘家,她有七天假期,可以回去跟老伴一起收秋。想不到兒媳婦臨時變卦,10月4日才準(zhǔn)備回娘家,這樣她也被耽誤了整整三天。她和老伴手機視頻,說讓他等著她,別一個人掰棒子。老伴滿口答應(yīng)。3號傍晚,她又和老伴視頻,說她已經(jīng)買好了第二天早上7點鐘的火車票,兩個半小時就到家了。老伴嘿嘿一笑,變戲法般讓她看家里黃澄澄的棒子。原來老伴趁著她沒回來這三天,把五畝地的玉米棒子都掰回了家。她嗔怪老伴的同時,感到了一股暖意在心中蕩漾。
第二天,當(dāng)她從省城回到小山村,迎接她的卻是老伴早已沒有溫度的身體。他側(cè)身躺在炕上,微閉著雙眼,像在沉睡。只是這次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料理完老伴的后事,她不想再回省城了。兒子說,我爸已經(jīng)走了,你留在老家干嗎?她沒吭聲。兒子又說,你要不回去,那只能花錢雇保姆帶孩子了。雇個保姆少說也得三四千,況且雇人帶孩子,她怎么能放心?無奈,她只好木頭人似的跟著兒子回到了省城。依舊是帶孫子、收拾衛(wèi)生做家務(wù),只是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有時候干著干著活兒,手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眼睛虛虛地望著窗外。
兒子家離火車站不遠,站在窗前,能依稀看見進出站的列車。有時候,她站在窗前,望著一條條綠色的長龍逶迤著駛離站臺,向南奔去,常常有一種買張火車票的沖動——那個方向,是通向老家的方向。
整個冬天,她沒有回老家。那是因為兒子和她長談了一次。兒子說,大冬天天寒地凍的,你回去干嗎?她想想,兒子說得也有道理。雞鴨鵝狗該殺的殺,該送人的送人,地里也封凍了,回去的確無事可干。
大年三十的早上,她說什么也要回老家。兒子問她,你回去干嗎?一個人過年嗎?她說,你爸還在呢。老伴的遺像她一直放在老家,沒有帶到兒子家。她怕兒媳婦嫌棄,也怕孫子害怕。兒子實在拗不過,索性放她走了。她回到家,在灶間的大鍋里添了滿滿一鍋水,點著火就開始燒水。鍋里的水沸騰了,乳白色的熱氣升騰著上了屋頂,霧一般在灶間繚繞著,讓很久無人居住的屋內(nèi)有了溫暖氤氳的氣息。隨后她手腳麻利地一個人包了餃子。餃子煮熟后,她盛了兩盤,一盤放自己面前,一盤放對面。她盤腿坐在炕桌一側(cè),端起酒盅和對面為老伴準(zhǔn)備的酒盅碰了一下——她覺得老伴就和她面對面坐著,他們一起喝酒,吃餃子,過大年。
這次回老家,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辦——把地租出去。鄰村有一個種地大戶,一畝地給200塊錢,這個價格算是很高了。在她看來,錢多錢少不要緊,關(guān)鍵是種地的人。種地大戶春種秋收都是機械化,那些轟隆隆的鐵家伙一天能種百八十畝地,同樣也能收百八十畝地。她總覺得那種急急忙忙的春種秋收不如自己的一鎬一鐮沉穩(wěn)有耐心。老伴說得對,種地就像侍弄孩子,侍弄孩子沒有耐心怎么行?所以她回掉了種地大戶,把地?zé)o償托付給了鄰居孫老二。那家伙是個種地的老把式,除草施肥的,她放心。
還有院子里將近一畝的地,她也讓孫老二耕種。她一遍又一遍囑咐孫老二,去年老伴哪幾條壟種的豆角和辣椒,哪幾條壟種的土豆和花生。孫老二種莊稼的本領(lǐng)不容小覷,但是種重茬了可是要減產(chǎn)的。她怕孫老二記不住,又找了個小本一一記上,交給了孫老二,這才放心。
鳳霞沿著那條熟悉的山路,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小山村。她的手里拎著一個特大號的購物袋,幾株綠色的秧苗從里面探出頭來。她看好了省城兒子家的陽臺,不寬不窄,正好可以放幾個泡沫箱。她要讓這些來自老家的秧苗在省城扎根,開花,結(jié)果,這樣她就離土地近了,離老家也近了。
回到省城兒子家后,她才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土質(zhì)的問題。雖然那些秧苗的根部都用塑料薄膜包裹著一個大大的泥坨,但那是不夠的。想要裝滿那幾個泡沫箱,需要很多土。城里的土壤根本不能和老家的相提并論。老家的土攥一把順著手指縫兒流油。她后悔沒有把老家的土運回來。
沒辦法,只能就地取材。送孫子去幼兒園回來,鳳霞直接來到了單元門一側(cè)的蘋果樹下。蘋果樹下的土質(zhì)一般,看顏色就能看得出來。肥沃的土質(zhì)呈黑褐色,而樹下的土呈黃色,而且不松軟,鏟起來硬邦邦的。她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抓了幾把去年的落葉,盡量搓碎撒在土里,又用鏟子翻拌起來。這樣的腐葉土需要經(jīng)過發(fā)酵才有肥力。先這么著吧,那些秧苗再不栽上就蔫巴了。
鳳霞剛想往編織袋里裝土,一個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你這是準(zhǔn)備種花啊?
鳳霞回過頭,見一個農(nóng)民裝束的老頭正在注視著自己。老頭看上去有六七十歲,頭上戴著一頂大草帽,手上沾著泥土。
鳳霞站起身,回答說,種點菜。
老頭好像一下子來了精神,說,這土種菜根本不行。我有個好地方,你跟我來!
鳳霞站著沒動。
老頭踢了一下腳下的土坷垃,說,這土里長出來的菜只怕也是楊柳細腰的,沒個貓尾巴粗。
老頭的比喻讓鳳霞不知怎么有了一種親切感。這個老頭和她一樣,也是農(nóng)村來的吧?
小區(qū)不大,并排排列的幾棟樓間,有一片狹長的空地,被砌成了長方形的花壇。
花壇里的土顯然被新翻過,松軟中透著濕潤,散發(fā)著久違的泥土的氣息。
老頭說,就這土,你整回去,不管種啥菜,你就眼瞅著噌噌地長。
鳳霞俯身抓了一把,這里的土質(zhì)跟蘋果樹下面的的確不同。
老頭長嘆一聲說,這塊地可是花了我不少的心血啊!
接著,老頭便慢悠悠地給她講了起來。
原來,老頭也是從農(nóng)村來的。他在閨女家?guī)鈱O子,閑來無事看中了這塊地。他回老家買了秧苗,在這塊地上種了茄子、辣椒、西紅柿等蔬菜。為了獲取肥料,他偷偷積攢外孫子的大小便,加上一些廚余垃圾,裝在一個大塑料桶內(nèi)發(fā)酵。發(fā)酵好了,再兌上水,給蔬菜施肥。誰知肥料的異味引起了小區(qū)居民的反感,一些人把他告到了物業(yè)。形同虛設(shè)的物業(yè)什么事都不管,卻對這件事上心,勒令他一天之內(nèi)自行處理,否則派人強制鏟除,費用由他支付。沒有辦法,他只好忍痛拔除了那些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的植株。后來,也不見物業(yè)在這塊地上綠化,一任野草瘋長。倒是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把花壇里的雜草拔除,把地重新翻一遍。
花壇里的土正是她需要的。鳳霞蹲下身,抖開編織袋,老頭便過來幫她裝。
裝了多半袋,鳳霞說,行了,裝多了拿不動。
老頭一只手攥住收攏的袋子口,另一只手扶住袋子底,雙臂一較勁兒,半袋子土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鳳霞說,這怎么好意思?咱倆抬吧。
老頭擺擺手,說,你在前面帶路吧。
往回走的路上,鳳霞得知老頭姓丁,比她大五歲,今年六十五。當(dāng)然,他也知道了她的名姓。他們的老家還都是一個縣的,只是一個在東部山區(qū),一個在西部平原地區(qū),雖說中間隔了六七十里地,但確確實實可以稱作老鄉(xiāng)。
兒子家在四樓。上樓的過程中,鳳霞心里過意不去,在老丁身后盡力用手托著袋子,好讓老丁省點勁兒。老丁連說不用。
上了樓,老丁問把土放在哪兒。鳳霞忙把老丁引到陽臺。
老丁把半袋子土分別倒進幾個泡沫箱內(nèi),打量了一下,說,不夠,還得整點兒。說著拎起袋子又要下樓。
鳳霞說,我去給你搭把手吧。說著扭頭跟著往外走。
老丁回頭沖她擺擺手,說,用不著,這點活兒,還不夠我撒個歡兒的。
兒子家所住的四樓,說高不算高,說矮也不算矮,她平時拎點菜上來,都有點喘,何況老丁還扛著沉甸甸的半袋子土呢!想到這,鳳霞心里就有幾分過意不去,便去廚房沖了一碗雞蛋茶,又在上面撒了一勺紅糖。
不多時,老丁扛著多半袋子土回來了,進屋剛放在地上,鳳霞便端著雞蛋茶走出了廚房。
快歇歇,喝點紅糖水。說著,鳳霞把碗遞給老丁。
老丁看了看,喘息著說,這可是咱老家待貴客的啊!謝謝大妹子!
鳳霞說,應(yīng)該說謝的是我。
老丁喝完,又幫鳳霞把那些秧苗栽上了。
說到施肥時,老丁說,要說種菜,當(dāng)然農(nóng)家肥排第一。
鳳霞說,這可上哪弄去?
老丁一拍巴掌,說,有了!我那里有現(xiàn)成的塑料桶,還沒扔呢。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guī)湍銤a肥。到時候把這些秧苗搬樓下去,找個沒人的地方施完肥散散味兒,完了再搬上來。神不知鬼不覺的,沒人知道。
兩個人之間就有了秘密。
漚肥的過程中,老丁頻繁地向鳳霞匯報進展情況。說到材料的收集,老丁有些神秘地讓她猜他都放了啥。她聽老丁說過需要放些廚余垃圾,比如說淘米水、香蕉皮、爛菜葉、雞蛋殼等,便逐一道出。老丁詭秘地一笑,說他還放了一個肥引子。她問是啥。老丁小聲說,外孫子的童子尿。兩個人不約而同都笑了起來。
大概過了半個來月,有一天,老丁壓低聲音,對鳳霞說,得了!
他們把施肥的時間選在晚上十點以后。兩個人事先把泡沫箱放在了蘋果樹下,下樓接頭后,兩個人又把它們搬到了小區(qū)東南角的大墻下面。那里很隱秘,平時很少有人去,晚上更是。
借著昏暗的燈光,老丁打開密封的塑料桶,倒進去一噴壺的清水,然后用塑料舀子逐一灌在那些秧苗的根部。
老丁這邊忙完,鳳霞便趕緊用小鏟子鏟起土,培在秧苗的根部。
兩個人配合得很是默契。
忙碌完,老丁說,今晚不用搬回去,就在這里放一晚上,散散味兒。
鳳霞拎起噴壺,說,里面還剩下點水,洗洗手吧。說完便提起噴壺,示意老丁伸手。
老丁伸出手來,就著細細的水流洗起手來。洗了兩把,說,行了,你也洗一把吧。
兩個人對換了一下,老丁提噴壺,鳳霞洗手。
一路往回走,鳳霞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丁問,你笑啥?
鳳霞說,咱倆是不是有點像地下黨?
老丁說,你還別說,真有點像。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鳳霞早早起了床,躡手躡腳出了門,直奔小區(qū)東南方向而去。
遠遠地,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那里忙碌著。她快步走了過去。
半夜里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那些施過肥的青枝綠葉在雨水的滋潤下,都煥發(fā)了勃勃的生機,在晨風(fēng)中恣意搖曳著。
你看看這棵。老丁指著一棵茄子秧興沖沖地讓她看。
她半蹲下身子,分開小耳朵似的茄子葉,驚喜地發(fā)現(xiàn)茄秧上垂著一朵紫色的小花,像一個小巧的鈴鐺。
打雷就下雨,開花就結(jié)果,等著吧。老丁美滋滋地說。
那些秧苗在外面晾了兩天,一棵辣椒秧就被弄斷了,也不知是貓兒還是狗兒把它們當(dāng)成了秋千了。老丁心疼得牙疼似的,嘴里一個勁兒直咝咝。鳳霞當(dāng)即決定把它們搬回屋。好在她兒子家的陽臺光照充足,不耽誤生長。
這期間,老丁成了鳳霞家的???。有一天老丁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兩根竹竿,插在那兩棵小西紅柿秧旁,給它們搭了架。
那些秧苗不負所望,該開花的開花,該結(jié)果的結(jié)果,那棵率先開花的茄秧上結(jié)了一個紫油油的小茄紐兒。孫子從幼兒園回來,就直奔陽臺而去,嚷著去看小茄紐兒長大了沒有。
一個星期天,鳳霞去菜市場買菜回來,一進屋,就被陽臺上的“豁然開朗”震懾住了——她的那些長勢喜人的寶貝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蹤影。
鳳霞忙大聲問,我的那些菜呢?
兒子說,孩子這段時間咳個不停,今天帶去醫(yī)院看了,大夫說是霉菌過敏導(dǎo)致的。你種菜的土壤里就含有霉菌。
兒媳婦板著一張臉坐在沙發(fā)上。
鳳霞定了定神兒,聲音顫抖著問兒子,你把它們?nèi)幽膬毫耍?/p>
兒子回答,樓下垃圾箱旁邊。
鳳霞推開門,腳步趔趄地往樓下沖去。中間有兩級臺階差點踩空。
推開單元門,鳳霞看見垃圾箱旁邊什么也沒有——垃圾運輸車早已不知把它們運到了什么地方。
鳳霞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
那段時間,老丁沒事就過來陪鳳霞在樓下坐著,兩個人有時候半天也說不上兩句話,就那么默默地坐著。
有一天,老丁悄悄問鳳霞,想不想去趕大集?
鳳霞聞聽就是一愣,在這么大的省城還能趕大集?
老丁說,我聽說城北那兒就有個農(nóng)貿(mào)大集,二五八逢集,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就到了。
鳳霞在心里算了算,說,明天就是初八。
老丁問,那咱們明天就去一趟?
鳳霞眉毛一挑,使勁點點頭。
兩個人約好,明天送完孩子,在小區(qū)大門口碰頭,趕大集去!
第二天,兩個人出了小區(qū),倒了兩次公交車,最后又坐三輪車,顛簸了二十來分鐘,才瞥見那個人聲鼎沸的大集。
鳳霞的眼睛一時變得不夠使了,腳步也變得少女般輕盈。她始終走在老丁的前面,一會兒抬頭看看這樣,一會兒又俯下身摸摸那樣,在賣魚的水箱前駐足了一會兒,又跟賣肉的打聽一下價錢。
轉(zhuǎn)了一圈兒到了中午,鳳霞站在一個攤子前,見一口大平鍋里正烙著香噴噴的餅。老伴活著時,沒事兒就騎著三輪車帶她去鎮(zhèn)上趕大集。中午就在集上吃。兩大碗豆腐腦兒,一大張餅,兩個人吃得心滿意足。
老丁見鳳霞站在那個攤子前不動,便上前一步,對老板說,兩張餅,兩碗豆腐腦兒。
鳳霞有幾分驚異地把目光轉(zhuǎn)向老丁。
老丁說,我也得意這一口。
旁邊遮陽傘下,支著幾張油漬麻花的桌子,桌子底下立著幾個塑料凳。
老丁選了一張看上去比較干凈的桌子,又拉出兩個塑料凳子,示意鳳霞坐。
鳳霞剛坐下,豆腐腦兒就上來了,嫩白鮮亮,上面澆了一層棗紅色的蛋花鹵。
老丁從桌上的罐子里舀出一勺油辣子,微笑著向她這邊遞過來。鳳霞忙把面前的豆腐腦兒碗推了過去。
老丁又給自己舀了一勺,撒在豆腐腦兒上,邊攪拌邊說,給個神仙都不換??!
這時,剛出鍋的餅也上來了,香氣撲鼻。老丁一個勁兒地說把他的哈喇子都勾出來了。
兩個人邊吃邊聊。
鳳霞說,想不到還有這么好的地方。
老丁說,好就再來!坐上公交車就來了。
鳳霞問,你咋知道這個地方的?
老丁說,打聽的唄。
一頓飯,老丁吃得滿頭大汗,邊吃邊不住地擦汗。鳳霞的臉上也是汗津津的。
吃完飯,鳳霞站起身,說,走,我?guī)闳€好地方。
老丁一愣,問,你還發(fā)現(xiàn)好地方了?在哪兒?
鳳霞神秘地一笑,轉(zhuǎn)身走在前面。老丁緊跟在后面。
在大集的盡頭,有一些擺地攤的,賣的蔬菜品相看上去不是那么美觀。黃瓜粗細不一,有的還是彎的;西紅柿有的密布雹子打過的坑點兒,有的熟透了,馬上就要流出汁液來了。吃飯前,鳳霞就注意到了,那些菜明顯不是小販販來的,百分百是自己家種的。這個時候已經(jīng)快要散集了,心急的已經(jīng)把東西大致分成堆,給個三元兩元的就給你一堆。
鳳霞蹲下身,看看這堆,又瞅瞅那堆。這堆不忍放下,那堆同樣也不舍得。最后都要了。兩堆其貌不揚的黃瓜,一堆打彎兒的小茄子,一捆黃了葉的小蔥,還有半塑料袋熟透的西紅柿。
老丁撐著袋子,鳳霞往里裝。
賣菜的老農(nóng)說,大妹子真識貨,這才是自家產(chǎn)的綠色食品呢。
鳳霞興奮地說,都是農(nóng)村人,這還不知道?
坐在返程的公交車上,鳳霞還在沾沾自喜,喋喋不休地念叨著,黃瓜茄子吃不了可以腌咸菜,西紅柿可以熬番茄醬。自家做的沒有添加劑,健康。
老丁說,這下你可撿到便宜了。
鳳霞美滋滋地一笑。
老丁又問,以后還來不來了?
鳳霞爽快地高聲說,來!
惹得公交車內(nèi)的人不住地往他們這邊看。
過兩天見面時,鳳霞就遞給老丁兩塑料盒子的小咸菜。老丁打開盒子,一盒是蒜茄子,碼放整齊的茄條上均勻地撒著細膩的蒜泥,茄香和蒜香混合成一種美妙的香味。另一盒是腌黃瓜,翠綠的黃瓜條半掩在醬油中,配上紅的辣椒黃的胡蘿卜,格外賞心悅目。
老丁忍不住捏起一條放進嘴里,嘎嘣嘎嘣嚼著,說,給個神仙都不換。
鳳霞便笑了起來。
從那以后,他們兩個隔三岔五地就去趕一趟大集。老丁外孫子的嬰兒手推車也派上了用場,每次都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xP霞的心情也是空前的好。
小區(qū)蘋果樹上掛的幾個青蘋果已有乒乓球大小了,以前掩在枝葉間不大被人理會,如今,蘋果樹的葉子不知怎么卷起來了,青蘋果青澀的樣子倒引人注目起來了。
老丁瞄了果樹一眼,說,糟了,葉子上生紅蜘蛛了。
鳳霞捏住一片葉子,往背面一看,果然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蜘蛛。
鳳霞說,這得打藥了。要不用不上幾天葉子就得掉光。
老丁說,走!找物業(yè)去!
兩個人來到小區(qū)物業(yè),喊了好幾嗓子,里面房間才走出一個打著哈欠的中年男人。
老丁說,經(jīng)理,院里那幾棵蘋果樹生紅蜘蛛了。
物業(yè)經(jīng)理拿出一支煙,點燃,慢條斯理地抽了一口,說,紅蜘蛛在哪兒呢,我們怎么沒看見?
老丁說,果樹葉子都卷起來了,那上面全是。
物業(yè)經(jīng)理輕描淡寫地說,葉子離根大老遠呢,死不了就行。
鳳霞見物業(yè)經(jīng)理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的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她以牙還牙地說,你要是得了病也不要治,死不了就行唄?
物業(yè)經(jīng)理咆哮道,你這是怎么說話呢?
鳳霞鎮(zhèn)靜地反問道,這不是一個道理嗎?
老丁見狀上來打圓場,說,經(jīng)理,消消氣。您得趕緊派人買藥,趕緊打,一刻也不能耽誤。這紅蜘蛛繁殖能力很強的……
物業(yè)經(jīng)理不耐煩地揮揮手,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鳳霞還要說什么,老丁扯了她的衣襟一下,她只好跟著老丁往外走。
走到門口,老丁回過頭,輕聲提醒物業(yè)經(jīng)理說,經(jīng)理,最好今天下午就打,最晚別超過明天,那玩意兒……
物業(yè)經(jīng)理轟雞似的向他們揮著手。
出了物業(yè)的門,鳳霞還陰沉著一張臉。
老丁笑著說,讓他們把藥打了才是正事兒。
鳳霞想了想,老丁說得也對。臉上這才漸漸由陰轉(zhuǎn)晴。
當(dāng)天下午,兩個人等了半天,也不見物業(yè)派人過來打藥。鳳霞拔腿又要去物業(yè)催,老丁制止了她。
老丁說,再等等,那么大的經(jīng)理,紅口白牙的,還能說話不算數(shù)?老去催,怕他不耐煩了,反倒更慢了。
鳳霞想了想,說,那咱倆也不能就這樣傻等著,眼睜睜地看著這些紅蜘蛛禍害蘋果樹啊!
老丁說,只有用笨法了。
老丁說的笨法,就是用手捏。這個辦法雖然不能把紅蜘蛛全部消滅,但是至少也能起點作用。兩個人站在樹下,把樹葉翻過來,逐一用手去捏背面上盤踞著的紅蜘蛛。不長時間,就弄得滿手黏糊糊的,全是紅蜘蛛尸體的汁液。
夏日午后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照在每一片葉子上,同時也照在兩個人的臉上。不一會兒的工夫,兩個人的衣服就濕了,滿頭滿臉的汗。
鳳霞上樓取來了兩頂草帽,兩個人戴上接著干。兩個人一直捏到去幼兒園接孩子。
第二天早晨送完孩子回來,鳳霞便大步流星地向那幾棵蘋果樹奔去。
老丁早就在那里了。
鳳霞問,還是沒人來?
老丁點點頭。
鳳霞轉(zhuǎn)身就往物業(yè)奔去。
物業(yè)辦公室大門敞開著,不見一個人影。喊了半天,也沒人應(yīng)答。
老丁掏出手機,照著辦公桌上的手機號,給物業(yè)經(jīng)理打了電話。
響了好半天的鈴,那邊才傳來物業(yè)經(jīng)理懶洋洋的聲音。
老丁問,經(jīng)理,打藥的人還沒到???
物業(yè)經(jīng)理說,今天不行,都沒空,明后天再說吧。
老丁焦急地說,這事不能等?。?/p>
鳳霞從電話里聽清楚了,對老丁說,他們不打咱們自個兒打!缺了你們這些臭雞蛋咱照做槽子糕!后面這句話,很明顯是對電話里的物業(yè)經(jīng)理說的。
兩個人出了物業(yè)辦公室。
老丁說郊區(qū)農(nóng)業(yè)大學(xué)那邊有農(nóng)用物資商店,應(yīng)該能有農(nóng)藥。兩個人便出了小區(qū),招手叫了出租車,直奔郊區(qū)。
買了農(nóng)藥后,兩個人又打車回了小區(qū)。
老丁回家取來了給花兒噴水用的壓力噴壺,按照農(nóng)藥說明書上的比例兌了水,然后便開始給蘋果樹噴藥。高處的有些夠不著,鳳霞便回家取來折疊梯子,老丁站在梯子上,她在下面緊緊地扶著梯子。
老丁噴得十分細致,幾乎每一片葉子都不放過,邊噴邊念叨,這回你們就不怕了,一會兒它們這些家伙就徹底玩兒完了。
鳳霞站在下面,仰頭笑著對老丁說,你跟果樹說話,怎么像跟孩子說話似的?
老丁手不停歇,說,它們可不就是孩子嗎。在老家時,我就愛去我家的地里轉(zhuǎn)轉(zhuǎn)。我覺得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莊稼,就像是一行行排列整齊的士兵,而我就是檢閱部隊的首長。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噴完農(nóng)藥,老丁找來了一個快遞紙箱,撕下一塊,在上面寫了三個大字:已打藥。掛在了樹枝上。
做完這一切,兩個人站在樹下,望著噴過藥的蘋果樹。微風(fēng)拂過,樹葉在風(fēng)中搖擺,葉片好像也被藥液洗亮了。
第二天,兩個人送完孩子,不約而同跑來察看結(jié)果。卷起的葉片大都舒展開來,上面的紅蜘蛛也不見了動靜。
這時,物業(yè)經(jīng)理從遠處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劈頭便問,你們倆是不是給蘋果樹噴藥了?
鳳霞沒好氣地說,我們不噴等你們物業(yè)呀?黃花菜恐怕都涼了!
老丁說,我們昨天下午打的藥。
物業(yè)經(jīng)理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抖著手,嘴里連說,完了完了,要出人命了。
老丁忙問,咋啦?出啥事了?
物業(yè)經(jīng)理跺著腳,說,你們干的好事!一個業(yè)主摘了樹上的青蘋果吃,已經(jīng)被送醫(yī)院去了!
兩個人都是一怔。
鳳霞率先反應(yīng)過來,指著牌子說,牌子上都寫了打藥了,還摘蘋果吃!
物業(yè)經(jīng)理說,藥是你們打的,跟我們物業(yè)沒有關(guān)系啊!人家業(yè)主已經(jīng)被送醫(yī)院去了。人命關(guān)天的事,你們之間自己交涉吧,我可不管。這是業(yè)主的手機號。說著,從口袋里翻出一個癟了的煙盒,拿出筆在上面寫了一串號碼,一把拍在老丁手里,掉頭便走。
鳳霞有點蒙,聲音顫抖著說,該不會出啥大事吧?
老丁鎮(zhèn)靜了一下,說,我打電話問問。
這件事以賠付業(yè)主2000塊錢告終。那個業(yè)主只是有點頭暈,惡心,并無大礙。再說他也有責(zé)任,看見提示牌還摘蘋果。好在他并沒有訛人之意,見老丁掏出2000塊錢,也就沒再說什么。
錢是老丁拿的。鳳霞要拿,老丁說什么也不讓。老丁說是他出的主意,藥也是他買的,他打的,出了事老爺們兒就應(yīng)該擔(dān)著,哪有往后縮的道理?
鳳霞心里過意不去,2000塊錢對于城里人來說可能算不了什么,可對于莊戶人家來說,不能不說是個大數(shù)目。
老丁頗有幾分神秘地笑著說,我有勞保。
小區(qū)原來的物業(yè)換了,新物業(yè)大刀闊斧,要加大小區(qū)綠化。老丁得知消息,第一時間興沖沖趕來告訴了鳳霞。
鳳霞笑著說,你那塊地要派上用場了。
老丁像個孩子似的原地轉(zhuǎn)著圈。
花壇那塊地,老丁可是費了心血。小草剛剛拱出地面,就被老丁一鋤頭除去。
這一天,鳳霞送孩子上幼兒園回來,遠遠看見幾個穿藍馬甲的男男女女在花壇那里忙碌著。
鳳霞心頭一喜,忙腳步輕盈地向那里奔去,邊走邊給老丁打電話,向他報告好消息。
到了近前,鳳霞問,你們要在花壇里種啥?
一個藍馬甲說,種草。
鳳霞心里一驚,種草?那老丁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嗎?
鳳霞又給老丁打電話,急火火地說,你快過來吧,這幫人要在花壇里種草。
老丁讓鳳霞別著急,他馬上過來。
掛了電話,鳳霞跨進花壇里,張開雙臂阻止這幫人勞作。
一個藍馬甲問,你是物業(yè)的?
鳳霞說,不是。
另一個藍馬甲說,那你跟著攪和啥?是物業(yè)雇我們來的,種完我們還有別的活兒呢,別耽誤我們掙錢!
鳳霞說,你們不能在這里種草!拔都拔不完,還要種?你們給物業(yè)經(jīng)理打電話,我要和他說道說道!
一個藍馬甲說,你誰呀,口氣這么大?
鳳霞說,你別管我是誰,今天要種草得先過我這關(guān)!
正爭執(zhí)得不可開交,老丁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了。
鳳霞見救兵到了,如釋重負。
老丁把鳳霞擋在身后,一步跨到幾個藍馬甲面前。
一個藍馬甲掏出手機,很明顯在給物業(yè)經(jīng)理打電話。說了兩句,把手機遞到了老丁面前,示意老丁接電話。
老丁接過手機,里面?zhèn)鱽砦飿I(yè)經(jīng)理的聲音:業(yè)主你好!小區(qū)搞綠化,是服務(wù)業(yè)主的大好事,你怎么橫加阻撓呢?
老丁說,經(jīng)理,好好的一塊地,種個菜,栽個花,都行,咋能種草呢?
物業(yè)經(jīng)理說,誰說是草?我們準(zhǔn)備在花壇內(nèi)栽一批石竹,花了不少錢呢。
老丁聞聽連說,謝謝經(jīng)理!太感謝了!說著把手機還給了那個藍馬甲。
這時,運送花草的三輪車也到了。
鳳霞邁步上前,興奮地扭頭對老丁說,是老家的石竹花!
老丁上前一看,立刻喜形于色。
幾個藍馬甲往下卸花草。其實是往花壇里拋,這兒扔幾捆,那兒扔幾捆,方便一會兒栽種。
老丁見狀忙說,輕點兒輕點兒,哪架得住這么扔??!
鳳霞也像只老母雞似的,挓挲著兩個胳膊,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又跑到那邊。
幾個藍馬甲也不理會,卸完車,開始干活。
老丁和鳳霞沒有離開,不放心地圍著花壇看。
果然,第一步開壟就出了問題。
幾個藍馬甲開的壟溝很淺,這無疑會影響根系的生長。老丁上前指出,并示意他們加深。
一個藍馬甲不耐煩地說,別在這里瞎指揮行不行,物業(yè)是雇了我們還是雇了你?
老丁說,不管雇了誰,都應(yīng)該好好干活。
另一個藍馬甲說,我們就是這樣干活!
鳳霞據(jù)理力爭,干得不對就得改。
一個藍馬甲說,我們干得不對,你們幫我們打打樣兒,怎么樣?
老丁聞聽跨進花壇,在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掄起鎬頭左右開弓,開起了壟。一邊干一邊給他們講,要開深壟,栽后要起高壟,以便于灌溉。
鳳霞欣賞地望著老丁開出的壟,那壟又深又直,像扯了墨線似的。
壟開好了,幾個藍馬甲卻不著急動手,或坐在鎬把上嘮著家常,或歪著身子靠著樹干抽煙。
鳳霞看不下去了,說,你們咋還不干活?
一個藍馬甲說,著啥急?
鳳霞說,一會兒花都曬蔫了。
一個藍馬甲說,要不你們再給我們打打樣兒?
鳳霞說,我看你們就是糊弄人!要是不想干說句痛快話,我們干!
另一個藍馬甲說,哎呀媽呀,搶生意的來了。
另外幾個藍馬甲來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嚷開了。
你們這是攪局!
對,惡性競爭!
有能耐不要錢,我們才服你們!
鳳霞說,不要就不要,誰怕誰?
老丁向那個藍馬甲伸手要手機,來,借你手機給物業(yè)經(jīng)理打個電話。
那個藍馬甲果真拿出手機遞給老丁,說,我還不信這個邪了,這個年代還有免費干活不要錢的!
老丁接過手機給物業(yè)經(jīng)理打電話。
不多時,物業(yè)經(jīng)理就顛顛地來了。
鳳霞和老丁見了就是一怔?,F(xiàn)在這個物業(yè)經(jīng)理還是原來那個人。兩個人面面相覷。鳳霞沖老丁使了個眼色,示意老丁走。
藍馬甲看出了兩個人的心思,使了個激將法,說,爺們兒,可別撒泡尿往后坐呀!
鳳霞還了一句,誰撒尿往后坐了?
物業(yè)經(jīng)理見是老丁和鳳霞,說,怎么又是你倆?
老丁面對物業(yè)經(jīng)理,鄭重地說,經(jīng)理,這個花壇你交給我,我分文不取,保證把花養(yǎng)好。
物業(yè)經(jīng)理馬上跟上,說,你說的可是真的?
老丁點點頭。
物業(yè)經(jīng)理說,可不許反悔啊!
老丁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物業(yè)經(jīng)理說,不過,你可得按照我們物業(yè)的要求,不能隨心所欲,想種什么就種什么。
老丁說,聽你們的,只要不種草就行。
幾個藍馬甲紛紛圍上來,和物業(yè)經(jīng)理理論。
物業(yè)經(jīng)理攤開兩手,說,有免費的我何必要花冤枉錢。
幾個藍馬甲扭頭又要和老丁理論,鳳霞上前一步,厲聲說,你們還好意思說,干活不是糊弄就是磨洋工,你們還有啥說的?
幾個藍馬甲喪氣地轉(zhuǎn)身走了。
物業(yè)經(jīng)理望著老丁,有些疑惑地問,你為啥要這么做?
老丁想了想,說,我就是想有一塊地種。
物業(yè)經(jīng)理不解地搖搖頭,背著手走了。
鳳霞望向老丁,老丁也正望向她。
鳳霞說,剛才我是不是有點太冒失了?那幫人太氣人了,我也是話趕話。
老丁說,你不說我也要說。我早就惦記這塊地了,這下安心了。
鳳霞說,那還等啥?說干就干!
兩個人配合得很是默契。老丁這邊剛開完壟,鳳霞那邊就已經(jīng)開始栽秧了。鳳霞這邊拎著水桶剛澆了一遍水,老丁那邊已經(jīng)揮起鎬頭開始起高壟了。
花壇的中央生長著兩棵龍爪槐,老丁就因地制宜,圍繞著兩棵樹,把壟做成半圓形,或者波浪形,栽上花苗后,無形中添了幾分美觀。鳳霞見了直夸老丁手巧。
花壇成了兩個人每天必打卡的地方,早晨送完孩子就不約而同趕往這里。澆水,除草,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一天早晨,鳳霞到得早,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一片翠綠中點綴著幾簇粉紅。石竹開花了!粉紅色的花瓣,四周鑲著一圈齒輪形狀的白色花邊,遠遠望去像幾只蝴蝶匍匐在草地上。
老丁來了,眼睛也是一亮。
趁著太陽還沒發(fā)威,兩個人抓緊時間拔除花苗間冒出來的雜草。夏季雨水勤,隔個三天兩天就下一場。下過雨之后,不僅花兒長得快了,草芽子也趁機跟著往上躥。
鳳霞從家里拿了兩個塑料凳子,不高不矮,正好可以坐在上面拔草。累了,兩個人就歇一會兒,老丁吧嗒吧嗒抽著煙,鳳霞咕咚咕咚喝著水。
一只褐色的螞蟻爬上老丁的手背。
鳳霞見了,指著螞蟻說,快撣掉它!
老丁擺擺手,微笑著望著那個忙碌的小東西。小螞蟻東爬爬,西爬爬,在老丁手上黝黑的溝壑中爬了一會兒,才爬走了。
老丁拍拍手上的土,笑了。
鳳霞問,你笑啥?
老丁說,這個小家伙一定把我的手背當(dāng)成荒山野嶺了,爬了半天也沒找到吃的。
鳳霞也笑了。
歇夠了,兩個人繼續(xù)拔草。
鳳霞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她給老丁講他們老家東部山區(qū),講漫山遍野的蘋果樹,講盛開在山坡上的粉霞似的石竹花。老丁也給鳳霞講他們老家西部平原,一望無際的莊稼,像鋪天蓋地佇立著的千軍萬馬。
老丁撩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打量著說,咱這塊地也不錯呀!
鳳霞說,想不到,還能在城里找到一塊可以耕種的地。
老丁說,這塊地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病,這回終于放心了。
將近正午,陽光裹挾著熱浪從天而降,毫不留情地炙烤著世間萬物。
兩個人長久地望著眼前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