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山下走去,左臂蜷在胸前,拳頭處纏成一個粗布疙瘩,頭發(fā)蓬得像亂草。他腳上穿的那雙布鞋已經面目全非,鞋幫沾滿泥土,不留意根本看不出鞋面上那道醒目的蚯蚓狀血跡。他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聽到一丁點兒人聲響動,就蛇一般閃進林子躲起來。他神色疲倦,卻依舊拼命趕路。
這是通往燕城的一段山路,蜿蜒曲折,茂密的竹林橫亙在山與山之間。這條著似砍柴人走的小路,幾乎被形態(tài)各異的雜草覆蓋。這些葉片或纖細或寬厚的草兒,密密匝匝纏雜在一起,野蠻爭奪生存空間。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野花,白、黃、紅、藍、紫,五彩斑斕,爭奇斗艷。毛竹高大挺拔,修長的竹竿直插云霄。竹葉茂密得讓陽光很難插進來。這是1933年秋天的閩西。
雖然他熟悉這些山,熟悉這些遮天蔽日的竹林,但還是時刻想著藏身。他的衣著太過顯眼,上身是一件寬大的黃色軍裝,左臂的袖標已被撕掉,褲子倒還合身,綁腿松松垮垮地牽拉著,隨著他的步伐來回晃蕩。
三天前,他還是一個優(yōu)秀的白軍士兵,精于挖掘坑道。他曾經跟鄉(xiāng)里一位木匠師傅學過兩年,無論是復雜地形下的爆破點選擇,還是對炸藥量的精確把控,都能做得恰到好處。
可一到戰(zhàn)場,他心里就很緊張,哪怕是散落的枯黃竹葉在微風拂動下發(fā)出的撲簌聲,都會讓他如驚弓之鳥。他的神經極度緊繃,入耳的任何異響,都像是引線燃燒時發(fā)出的咝咝聲,讓他呼吸困難。他成了逃兵,馬不停蹄地往家趕。進了這條臨近縣城的山路,他走得更快了,心頭沉甸甸的恐懼勁兒也輕了許多。
山路直沖巴溪,他向著水邊蛇形靠近。
溪淺處,他蹲下撈水往嘴里送。他坐下來,一層一層解開拳頭上的布疙瘩。這個纏了三天泛著酸味兒的布疙瘩一散開,就有眶唧的金屬碰響聲流出。這是他逃走時從還未咽氣的長官身上搶回來的一把銀圓。
他搓著銀圓洗了洗,擦干塞進貼身衣兜,又往嘴里撲了些水,躬起身望了望山下燕城北大門。清晨縹緲的霧氣中,架著機槍大炮、插著三角旗的城墻,把燕城北大門襯得像一張血盆大口。
他叫曹桂聲,家住小陶雙竹村西頭。母親生他時,窗前的桂樹鳥鳴陣陣,就給起了這個名字。如果沒有戰(zhàn)亂,他應會在大山里安逸過一輩子。村東頭,住著他的青梅竹馬,佩蘭。兩人籌備婚嫁的當兒,駐扎永安的國民黨部隊強征兵員,桂聲進了新兵名單。
剛加入白軍時,桂聲還有幾分好奇,可看到長官常把士兵當狗一樣端來罵去,就想逃走。幾天前,白軍在與紅軍的洵口激戰(zhàn)中吃了敗仗,桂聲所在的連隊損失慘重,他趁亂逃了出來。
回家的路走了三天三夜。一路上他不敢有絲毫放松,他見識過搜尋犬的兇狠和重機槍的威力。這段路途是紅軍和白軍勢力交錯的區(qū)域,他見過白軍對紅軍的通緝布告,也見過紅軍給白軍的勸降書。逃出來的他,只想活命,只想好好過日子,他惦記娘,惦記佩蘭…到處兵荒馬亂,只有他從小就熟悉的這片山林溪徑,才是最安穩(wěn)的歸處。他看著連綿起伏的群山,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這里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山谷,每一處溝徑、洞穴,他都了如指掌,就像雀鳥熟悉自己構筑的巢穴一般。
村口守衛(wèi)的不只有地保的人,還有蘇維埃的赤衛(wèi)隊員。逃兵的身份讓他不得不謹慎行事。他用新奇的洋銅匙誘惑,從放牛娃那里打聽到,這一片村鄉(xiāng)已歸蘇維埃政府管,還意外得知佩蘭被抓進燕城監(jiān)獄的消息。
很快,放牛娃的炫耀暴露了他的行蹤,他差點兒被隨后趕來的赤衛(wèi)隊員捉住。這些天,他一直藏在深山竹林里,風餐露宿,不敢露頭。
他又摸了摸那些銀圓。那是他存的軍餉,曾被那個貪婪的長官搜刮去了。他性格溫和,不適合當兵,更不適合打仗。甫一逃出來,他就把步槍扔進了巴溪。
順著巴溪匯入九龍溪的路徑,他潛行到燕城西。順著九龍溪,沿著城池,從西一路蜿蜒向北。接近北門,水面陡然寬坦起來,兩岸現出一些鄉(xiāng)民搭建的低矮竹樓,樓下溪邊拴著幾只竹筏和小船。盡頭是橫亙水面的鐵索橋,橋上緊密地搭著長條竹跳板,走起來晃晃悠悠。
這是郊外山區(qū)進出燕城的唯一通道,橋南岸有一處白軍駐守的哨卡。所有進出人員都需持證件,接受盤查。
桂聲下意識地碰了碰腰間掛著的那顆德制手榴彈。白軍似乎很欣賞德國的軍事,除了用德國的武器,還經常請德國軍人講戰(zhàn)斗要領。在工兵連訓練時,桂聲頗得教官器重,被當作爆破骨干培訓,觀摩過德國工兵的演訓。德國軍官對“剿滅”紅軍好像很自信,早就放出過狠話:“蘇區(qū)不過五萬平方公里,保持每天前進一千米,不出一年,就可以全部吃掉!”這些自恃武器先進的德國人,說得倒是輕松,這都好幾年過去了,也沒把紅軍趕盡殺絕。德國的武器真是不錯,比如這顆手感靈巧的手榴彈。桂聲眼睛像雷達一樣掃描著城門,架著機槍的士兵、穿黑制服的警察、腰間別著手槍的保安團便衣,條條蛇都咬人,哪個都不好對付。
城門口的盤查太嚴,素人進去都不容易,何況要帶顆手榴彈。逡巡良久,他不得不退回竹林,盤算計策。
“咿唔…咿唔……”一陣有節(jié)奏的聲響傳來。他下意識俯身做了個戰(zhàn)斗姿勢,準備隨時反擊。身影從竹叢后顯露,一個駝背的瘦弱山民,肩挑兩筐鮮筍,從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走來。
他裝作進山采購山貨迷路的店鋪伙計,攔下山民,說店里正要收購一批鮮筍。山民看著兩手空空的他,笑呵呵地搖搖頭。于是他掏出一塊銀圓,說要連筍帶筐買下,還故作好奇地要了山民的外套和他腰間掛著的挖筍用的細鐮刀。
山民一走,桂聲便鉆進林子。從小到大,每到出筍季節(jié),他就天天進山挖筍。他挑出一個最大的筍子,拿起細鐮刀,手指靈活地操控著,一點點切開筍皮,幾下挖空,將手榴彈塞了進去。他把衣服整了整,儼然一個進城送筍的山民。
城門口,不斷有小販、鄉(xiāng)人牽馬挑擔進進出出,桂聲裝作著急趕路的樣子,徑直走到守衛(wèi)士兵跟前?!案缮叮俊币粋€老兵惡狠狠地在筐子上踢了一腳?!袄峡偅亿s著進城交貨呢,美味鮮飯店的王老板催得可急了。”桂聲說著遞過去一個筍子。
“走吧,走吧!”白軍士兵打掉他的手,抬了抬槍口,罵罵咧咧地放了行。
城內的主干道上車水馬龍。桂聲挑著擔子走了約半里路,就到了一個立著兩根電線桿的分岔口。這個分岔口左拐,是一條幽深的巷子。桂聲參加白軍時到過這里,他下意識地拐了進去。
巷子兩邊的平房大多空著。桂聲走走停停,在一處最破爛不堪的房子前停了下來。大門虛掩,上面還有一張蜘蛛網。桂聲伸手一扯,把那張蜘蛛網甩到腳下,接著邁步進入,將筍筐輕輕放在地上。
取出手榴彈,他回到巷子。昏暗的光線下,兩側的墻壁似乎都在向中間擠壓。他不喜歡這種壓抑感,便快走幾步,從另一條岔道又走回到街面上。
他把右手夾在腋下,將手榴彈別在夾祅側面。他內心慌亂,仿佛回到了和紅軍戰(zhàn)斗前的狀態(tài),只不過,這次是去保安團。他只顧低頭趕路,冷不防被一輛急速轉彎的人力車撞倒在地,額頭被撞起一個大包。他本能地按住身上的手榴彈,惱怒地抬起頭,還未回過神兒,就見車里突然探出一個女人的纖細手腕,一把拽住他,將他拉進了車廂。
“佩,佩蘭?”他瞪大了眼睛?!拔沂菨商m。”“哦,澤蘭姐?!睗商m右眼角有粒黑痣,個子高挑一些。白軍對紅軍的通緝布告里就有她的畫像。
人力車在深巷里飛快地跑,停在一個昏暗偏僻的地方。桂聲簡單講了從白軍逃出來的經歷,還說這次進城就是要救佩蘭。
澤蘭搖搖頭:“你都自身難保,怎么救?”桂聲說:“我去找謝林發(fā),他看管監(jiān)獄?!睗商m點點頭說:“這南郊謝地主的小兒子,你可別小看他?!惫鹇暫藓薜匾а溃骸熬褪侵x地主父子逼我加入的白軍,不放佩蘭,我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接著,桂聲把自己打探的監(jiān)獄情況,還有打算用手榴彈挾持謝林發(fā)放人的營救想法和盤托出。看著一心想救佩蘭的桂聲,澤蘭紅了眼眶,接著說道:“兩個月前,你姐夫去夢溪當了紅軍,燕城警察局通緝我倆。謝林發(fā)找不到人,就去小陶集抓了佩蘭頂罪。我這次來燕城,也是要想辦法救她出來。我聯系了一些組織上的人,都沒有辦法,白軍把她列入了重點名單。”
聽了這番話,桂聲泄了氣。澤蘭勸慰說:“沒有計劃好,決不能做無謂的犧牲?!惫鹇曉诔抢镒×艘煌?,第二天一早,澤蘭就派人把他送了回去。
逃命路上的惶恐,加上無功而返的沮喪,一回到雙竹村,桂聲就開始發(fā)燒。整整兩天一夜,燒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恰能看到窗前那棵十多米高的桂樹。樹是祖父留下的,一群鳥喳喳地叫著,站滿了枝頭。
清醒的時候,他就回憶以前。小時候,下雨天不能上山,他就待在鐵匠鋪跟祖父學打鐵。那是個重力氣活兒,他的肚子餓得特別快。這種時候,佩蘭總偷著從店里跑出來,沿著九龍溪邊的石板徑,送糕點到鐵匠鋪。
佩蘭的父親和桂聲的父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桂聲叫他王叔。桂聲的父親幫人送貨沉了船,過世后,家中欠了債,鐵匠鋪抵給了別人。雖然桂聲能夠憑借祖父傳授的一招半式幫人做做零工,但因為有債要還,生活依然窘迫。多虧王叔照應,家里困境才稍有緩解。
他想起遇見澤蘭的事,想到她丈夫參加了紅軍,覺得不可想象。他見過澤蘭的丈夫,是個銀店職員,文文弱弱的。這樣的人能當紅軍上戰(zhàn)場打硬仗?他又想,國民黨正在通緝澤蘭,她卻還敢在燕城走動,這個女子,真不一般。有膽魄的人一定有辦法,桂聲決定去夢溪找她。
臨走前,他去看了王叔。聽母親說,王叔前陣子去燕城給謝林發(fā)送了十塊大洋,謝林發(fā)拿了錢,卻連佩蘭的面都沒讓見,王叔想和他講道理,被衛(wèi)兵用槍托砸了心口??吹酵跏逄撊醯臉幼?,桂聲想安慰他,就講了在燕城遇到澤蘭的事,使勁夸了夸澤蘭的膽氣。
經王叔提醒,桂聲要去鄉(xiāng)蘇說明情況。桂聲想起剛逃回來時在村口遇見的那些人,想起澤蘭勸他加入赤衛(wèi)隊??磥?,他必須走一遭了。
鄉(xiāng)蘇設在曹氏宗祠。雙竹村是大村,曹氏族人居多。以前祠堂都關著,只有族里開重大會議時才開,自從成了鄉(xiāng)蘇辦公地點,便人人都能進,隨時都能來了。
祠堂大門左側豎著一塊牌匾,寫著“小陶集鄉(xiāng)蘇政府”;右側貼著布告,寫著“三大紀律六項注意”“查田分田公告”,紅紙黑字格外醒目;周邊墻壁則涂著“只有蘇維埃才能救中國”“打土豪分田地”之類的標語。
桂聲主動報告了自己的情況,說自己雖然參加過白軍,但都是被謝林發(fā)強迫的,加上王叔的介紹信,鄉(xiāng)蘇主席沒有為難他,通過了對他的身份認定。
當逃兵的焦慮暫時消除了,桂聲心情輕松了許多。他正想往外走,一陣吵噻堵進大門:“主席同志,不是說打一次嗎?怎么又來?總得留條活路吧!”桂聲一看,是謝地主,頭發(fā)仍是油光光的,身上穿著件半舊長衫。想到自己被他兒子逼去當白軍,想到佩蘭正被他兒子關押著,桂聲不由得要進發(fā)怒火:這蘇維埃不是打白軍的嗎?謝地主還四
處告狀,應該打死他!
謝地主一說,鄉(xiāng)蘇主席馬上明白了。就在前天,幾名赤衛(wèi)隊員將幾個已經被“打”過的地主再次“打”了一遍,謝地主家被拿走了很多東西。
赤衛(wèi)隊隊長是澤蘭,眼下帶著部分人員執(zhí)行任務去了。鄉(xiāng)蘇主席聽后,立即把剩余的赤衛(wèi)隊員召集到廣場。一番詢問后,確認是赤衛(wèi)隊趙副隊長帶的隊。
等了半晌,趙副隊長騎著一匹棗紅馬才回來。鄉(xiāng)蘇主席要顯示他的權威,見趙副隊長一進來,就猛拍桌子:“趙副隊長,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你在破壞紅軍的政策!打過的土豪不能再打,要給人家留條活路。你是怎么學習的?”
趙副隊長斜倚在門框上,嘴里叼著根草莖,滿不在乎地晃著腿。他身上的灰布軍裝皺皺巴巴,腰間別著的駁殼槍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的。“主席,你這是向著誰呢?”他吐掉嘴里的草莖,眼神透著殺氣,“那老東西是地主,他兒子還在城里殺共產黨呢!依老子的,就應該把他殺了,把他家燒光!”
“胡鬧!”鄉(xiāng)蘇主席氣得直抖,“你現在不是占山為王的土匪了,是紅軍赤衛(wèi)隊,干革命不能蠻干,要講政策、講紀律!”
“政策?紀律?”趙副隊長冷笑一聲,一把扯開衣領,露出胸膛上掙獰的刀疤,“老子打游擊的時候,可沒這么多彎彎繞繞。白狗子來了就打,地主老財見了就殺,那才痛快!”他猛地站直身子,斜著眼睛說道:“我不在乎什么隊長不隊長的,老子革命,有隊伍就行!”說完,他一腳踢開房門,徑直走向石樁,解下那匹棗紅馬,翻身而上。
“趙副隊長,您這是要去哪兒?”一個隊員怯生生地問。
“老子去巡山!省得在這兒聽酸秀才念經!”趙副隊長一抖韁繩,馬兒嘶鳴一聲,后背揚起一片塵土。
馬蹄聲漸遠,鄉(xiāng)蘇主席站在門口,望著趙副隊長背影,無奈地搖搖頭?;氐睫k公室,他苦笑一下對謝地主說:“這趙副隊長你也知道,土匪出身,脾氣上來了,誰也不管,也就澤蘭的話他不敢不聽。這樣吧,我讓隊員把你家的東西送回去。趙副隊長這人嘛,等我見了澤蘭給她說說。”
看著謝地主唉聲嘆氣地走了,桂聲想,真是活該。謝地主這樣的人,就應該被沒收家產,那都是搜刮窮人得來的。鄉(xiāng)親們翻身了,從地主家拿回自己的東西,天經地義。桂聲覺得趙副隊長是條漢子,又聽鄉(xiāng)蘇主席說只有澤蘭的話他不敢不聽,更加佩服澤蘭了。
三
桂聲走了半天,中午時趕到夢溪城外。這會兒太陽很熱,路面亮得發(fā)光,街邊小吃仿佛也冒著熱氣。城門上沿布滿青苔,城墻的各個垛口上都插著紅旗,墻上還掛著一條巨大的橫幅,寫著“推翻軍閥國民黨,建立蘇維埃政府”。這橫幅看著讓人心情好,給人添勁兒。蘇維埃政府,這名字有意思。
城門西側正喧鬧著,那里搭了個臺子,上面站著幾個紅軍士兵,正在做征兵宣傳。幾個紅軍士兵的年齡和桂聲相仿,身著灰色粗布中山裝,衣領上縫著兩塊紅領章,頭戴繡著五角星的八角帽。一名個頭高大的士兵正聲音洪亮地說:“這些都是地主老財剝削咱們窮苦百姓的高利貸欠條和地契,現在統(tǒng)統(tǒng)燒掉,大家的房屋和土地,以后就是自己的了!”還能這樣?桂聲不敢相信。
臺下的群眾熱烈歡呼。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從他身邊使勁擠到了前面,看樣子是要報名參軍。桂聲搖搖頭走開了。這學生娃,不知道軍隊有多苦、打仗有多險。
對桂聲來說,沒有比找澤蘭救佩蘭更重要的事。
進入城內,沿著石板街,大概十分鐘的腳程,來到一處山腳下。面前是一座磚石結構的院子,院門兩旁各栽種著一棵榕樹,中間有一扇圓形石拱門,門上掛著標有紅十字的旗幟。桂聲想,這應該就是紅軍醫(yī)院了。
沿著圍墻,是一幅漫畫:一名戴著軍帽的士兵舉著手,正在撲蒼蠅,邊上寫著“蒼蠅是傳染病的源頭,撲滅蒼蠅等于消滅敵人”,另一側圍墻上面則寫著“粉碎敵人第五次圍剿”“打倒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
走進院子,里面有十幾間房。進進出出的人,除了醫(yī)生護士,就是紅軍士兵。有一些在房間里躺在床上的傷員,還有一些在走廊上打著繃帶的年輕士兵,他們或是纏著手,或是綁著腿,或是裹著頭,正坐在用稻草鋪成的簡易地墊上休息。白軍那面,打仗受傷了可不是這樣,輕傷沒人管,重傷聽天由命。
桂聲往里走,沒看見澤蘭,卻在后屋遇到一個正在清洗床單衣物的大姐,背影有些眼熟,走近一看,是村里的本家嫂子。
“桂聲?你不是去當白…怎么跑這里來了?”
“我從那邊回來了……”桂聲不好意思 地笑笑,“你看到我澤蘭姐沒?”
那個本家嫂子打量一下旁邊的人群說:“澤蘭隊長?剛才還在,今天有好幾批傷員要送過來,她應該是帶人趕去城外接應了?!闭f著,一批擔架送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幾個紅軍戰(zhàn)士,他們抬著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小紅軍,小紅軍臉色蒼白,腹部纏著厚厚的繃帶,繃帶上滲出的鮮血就像冒著熱氣。
“送手術室,取子彈,縫合傷口,止血處理?!苯釉\醫(yī)生迅速檢查完,揮手示意將傷員抬進里屋,桂聲本能地接過擔架。
“小同志,來一下。”桂聲返回院子時,被一個聲音叫住。一個身著軍服、胳膊纏著繃帶的小個子男人正朝桂聲揮手,這人剛剛跟桂聲一起抬了傷員。
“我看你很面生呢,剛來的?”男子點上一支煙,又問桂聲,“要來一根嗎?”
“謝謝,我不吃煙?!惫鹇晹[擺手說,“我是來找人的,不在這里工作。你這纏著繃帶呢,還是少吃點兒煙?!?/p>
“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我得躲著點兒。”男子笑道,“來找誰???看我認識不?!?/p>
“我找澤蘭姐。”
“你是澤蘭的弟弟?你這個姐姐可真是響當當的……”
“報告!有緊急命令!”一個手拿文件的小戰(zhàn)士跑過來,打斷了對話。
“命令集合!”男子掃了眼文件,把抽了一半的香煙滅掉,然后沖桂聲擺擺手,“再見。”
瞎,我可不想和你們見面。桂聲心里想,要不是為了佩蘭,我這輩子都不愿再來部隊。
中午,外面又送來一批傷員。這是哪兒在打仗?桂聲閑著無事,就進去幫忙,順便問旁邊一個受傷的紅軍戰(zhàn)士。
“我們是從贛南撤下來的。最近國民黨調集大軍進攻贛南蘇區(qū),我們也集結了大量兵力,堡壘對堡壘,陣地對陣地!”那人傷勢不輕,卻很興奮。
“瞎,你懂什么,德國來的‘洋教頭’指揮,我們損失慘重!”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老兵接過話來。
“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家當,都被打光了!”一個斷了腿的紅軍士兵說。
“保護蘇區(qū)我們不怕死,但這樣打敗仗,真憋屈!”絡腮胡子又說,言語中滿是氣憤和苦惱。
桂聲聽著他們的議論,心想,仗打得那么慘,幸虧自己逃了出來。他剛要離開,瞥見澤蘭走了過來。
“隊長好!”幾名紅軍戰(zhàn)士立即停了爭論。
“說得挺熱鬧??!大家還記得毛主席的教導嗎?我們紅軍是黨指揮的,黨作出什么決策我們都要堅決執(zhí)行!”澤蘭儼然一名紅軍干部,“大家想想,前面我們四次反‘圍剿’的勝利是不是在黨領導下取得的?現在的困難是暫時的,大家要相信黨,我們一定能取得最后的勝利!”
這是桂聲第一次見澤蘭穿軍裝,比起佩蘭形容的她結婚時的裝束,現在這身更配得上這些高深的話。澤蘭的臉龐和佩蘭差不多,留了一頭干練的短發(fā),戴著八角帽,和那些議論戰(zhàn)事的紅軍戰(zhàn)士一樣,肩上也披著一條暗紅色的麻布,左手臂還戴著一個紅袖章。
又把傷員安頓一番,澤蘭才拉著桂聲向外走,一邊低聲問:“你咋跑這里來了?”
“我想過來商量,怎么去救佩蘭”
澤蘭摘掉軍帽,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燕城里的反動勢力害怕紅軍繼續(xù)擴大攻勢,打算集中兵力轉移,城里關押的重要囚犯都帶走。佩蘭在重點人員名單上,我擔心”
“那我們不能干等著,得趁他們在這里時,把佩蘭救出來。”桂聲一聽這話,更著
急了。
“我一直在想辦法,前兩天又讓燕城的偵察員打探消息,但是沒有結果。桂聲,你不能這樣盲目地跑來跑去,加入紅軍吧,也許是個辦法。”
“你是說讓我加入軍隊?我剛從白軍逃出來,又進紅軍不,我只想救佩蘭。”
“桂聲,現在不是鬧個人情緒的時候,得服從組織。”澤蘭知道桂聲是個脾氣。
“組織?那是你的組織,不是我的!”桂聲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不想聽她的那些理論。
澤蘭只得跟著喊道:“桂聲,你不要干傻事?!惫鹇曇呀涀哌h了。紅軍到底是一支什么樣的隊伍,值得澤蘭姐那樣不顧一切,還干得有滋有味?自己剛從白軍逃出來,知道軍隊什么樣。他絕不想再穿上軍裝。
四
“嘩……嘩…”山風吹過灰暗的毛竹林,枯黃的竹葉打著旋兒落下來。夕陽西下,殘云裹著巍巍群峰。在崎嶇的山路上,桂聲頂著一頂破斗笠,向燕城方向急急行進。
“啪……嗒嗒嗒…”被驚起的幾只白扇動著翅膀,從桂聲眼前掠過,落到山路對面的土坎上,拖著長長的尾巴跑向竹林深處。看著消失的“白鳳凰”,桂聲悄聲禱道:“神鳥保佑,讓我順利救出佩蘭?!?/p>
巴溪和九龍溪匯合形成的燕尾狀江面波光粼粼,幾艘漁船正在其上拋撒漁網。“呼……”一陣疾風吹皺水面,燕城在望。
越過一個陡坡,燕城出現在眼前。通過鐵索橋,城墻便清晰可見。墻頭上堆滿了沙袋,墻垛之間架著好幾挺馬克沁重機槍,粗黑的平射火炮膛體趴在墻沿上,像一條條粗壯的蟒蛇。這些武器可真強大,能讓兩丈來高的城墻變得銅墻鐵壁一般。桂聲轉了轉頭,兩個攏著袖子狗僂著背的哨兵正居高臨下地站著。風太大,桂聲聽不到他們在聊什么。
久歷戰(zhàn)火的城門上,彈孔發(fā)黑,模糊不清。焦黑的門楣上,胡亂釘著兩塊木板,勉強遮住一個大洞,那是炮彈留下的。大門外幾米遠,擺放著幾個殘破默黑的木拒馬,上面纏滿了鐵絲和麻繩。木拒馬歪歪扭扭地靠著沙袋,沙袋有三四米高,構成了一道窄窄的入城甬道。不遠處是一片高地,白軍士兵從幾間房子進進出出,那是他們守衛(wèi)橋頭堡的營地。
走到城門,桂聲停了下來。一種強烈的孤單與茫然向他襲來。
落日余暉下,城門仿佛成了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的惡獸。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知道白軍的手段,知道那些殘忍的酷刑,想到柔弱的佩蘭根本受不了,他禁不住流淚。
一定還有辦法,他咬牙振作,絞盡腦汁,思索能接觸到的人。白軍不能指望一一自己倒是認識幾個白軍的人,去申訴他們抓錯人了?自己可是個逃兵,一旦驗明身份,會被就地正法。指望紅軍?他們只是一群傷兵和農民赤衛(wèi)隊,連像樣的武器都沒有。要攻進燕城,解放監(jiān)獄,這樣的隊伍似乎不行。
桂聲心事重重,腳步虛浮。他思來想去,蹠來踆去,不知怎么辦才好。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小伙子,我看你印堂發(fā)黑,家親必遭禍事或牢獄之災啊。\"茶棚門口,一個頭戴瓜皮帽子的老先生,已經打量了他很久。老先生邊說話,嘴唇下的幾縷灰白髭邊不停抖動,像一只昂著腦袋的山羊。
看桂聲注意到自己,老先生整理一下黑色直掇,指指面前的草席。草席上擺著一張八卦圖,還有簽筒、圣杯。這是個算命先生。
桂聲明白這類人多是察言觀色,以讀心之術耍嘴皮子賺點兒小錢,本想一走了之,但走也好,逃也罷,又能去哪兒?不如搖個簽子,看看天意如何。
桂聲遞過一個銅板:“打卦幾個錢?”
“小哥儀表堂堂,老夫心生善念,甘愿點撥,一個銅板也不取。”
“分文不???”桂聲心生好奇。
“不取分文!”老爺子看著他正色說道。
桂聲半信半疑地笑,坐在老爺子對面。
“所尋何事?”算命先生伸著腦袋。
“尋前程,這邊還是那邊?”桂聲眼睛左右掃了一下,嘴里咕嚕道。
算命先生把拿起的簽筒又慢慢放了回去,看看四下,才緩緩開口:“此事不用算,左右前后皆不論。若想奔前程,童子軍里尋。”
童子軍是大刀會的法兵,四處搶劫,其實就是土匪。桂聲遲疑地站在那里,他想自己雖然是個白軍逃兵,還不至于和土匪混到一起。但又一想,大刀會人多勢眾,經常被國民黨利用去打紅軍,和很多軍官私下都有聯系,如果利用好這層關系,也許能救出佩蘭。這樣一想,桂聲換了個笑臉,對老先生作揖:“我久聞大刀會威名,可惜無緣入會,不知老先生可有門路?”
老先生又裝模作樣地看看桂聲,說了些模棱兩可的話。桂聲遞過去一個銅板,老先生也不兜圈子了,遞來一張用朱砂寫的黃符:“拿著我這道仙符,去貢川機垣楊公祠堂,拍門三聲,張師傅自會引你入會?!?/p>
從燕城城門到貢川不過五十里地。桂聲腳力好,天剛黑就趕到了楊公祠堂。他拍門進去,祠堂大廳擺著一張大石桌,石桌的年頭看起來比上面那尊真武大帝泥雕像還要古老。香火繚繞,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全都穿著畫有太極八卦圖的黃色肚兜,圍坐在真武大帝泥雕像前面。桂聲有些緊張,一個五十歲模樣的人走過來,他就是張師傅。張師傅問了桂聲一些個人問題,桂聲不敢如實說,胡亂編了幾句。張師傅也不客氣,接著就搜身,把桂聲積攢的銀圓全掏了出來,說是暫為保管。桂聲心里不甘,但不敢反抗,如果師傅能幫忙救佩蘭,那也值了,只得先忍著。
那師傅拿過一把大刀,置于桂聲頭頂,念叨了幾句后,又在桂聲面皮前后左右各劃四刀。收好大刀,燒了黃符紙,桂聲喝了黃酒,儀式就算結束了。師傅把話引入正題:“蔣介石正在攻打福州的起事隊伍,夢溪的紅軍和白軍要搶地盤。咱們這里不會太平,大家積極練習刀劍,任何人不得出門?!?/p>
一連十來天,桂聲和一幫娃娃都積極訓練。桂聲在白軍隊伍里多少學了些簡單的拳腳架勢,很多娃娃都向他虛心請教。但桂聲可不是來當教官的,他一直在盤算如何向師傅開口說救佩蘭的事。就在這當兒,一個靜謐的三更天,桂聲被人從床鋪上推了起來。
桂聲穿好衣物,來到廊下。幾個精壯小伙,拿著竹棍和麻繩,立在那里。師傅神情詭異地說:“聽說夢溪的紅軍要進攻咱們,為保無虞,為師特地在后山選了兩口棺木,這樣才能懾住他們。今晚恰是吉時,大家一起把它們運回祠堂。”
桂聲跟著眾人來到后山一座存放棺木的義莊。大家按照師傅指示開挖一處荒草叢生的土坑。大家一邊挖一邊害怕地發(fā)抖,他們不是怕棺木里的尸體,而是怕挖墳掘尸遭到報應。
費了半天勁兒,兩口棺木被抬了出來。棺木埋的時間不長,沒有尸體腐敗的氣息,用繩子捆綁結實,眾人穩(wěn)穩(wěn)抬起往祠堂趕去。
棺木實在太重了,大家一路上走走停停。師傅說,這是上等木料,具有的能量也最大。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總算把兩口棺木運回了祠堂。在師傅的指揮下,兩口棺木被放入祭壇下面的暗格。師傅再次交代,天機絕不可泄露,一旦泄露,挖墳掘尸會遭報應。幾人賭咒發(fā)誓后,各自回房歇息。
桂聲覺得這里面有詐。等眾人睡熟了,他悄悄爬起來,掀開暗格上的石板,用撬棍打開棺木一角,伸手往開口處一探,抓出一把黑色粉末。就著月光,桂聲倒吸一口涼氣。他識得這些東西,兩口棺木滿滿的都是黑硝!
早晨,桂聲睡夢正酣。夢里,他在洵口激戰(zhàn)后逃跑的路上遇到了白軍督察隊,一把兩個槍口的手槍正瞄著他,讓他舉起手?!安缓昧?,紅軍圍過來了!”一陣喧嘩把桂聲吵醒,眼前沒有白軍,娃娃兵們正慌亂地穿衣服。
大廳里擠滿了青布纏頭、朱砂涂臉的童子軍,有的擎著黃旗,有的手持大刀,有的托著紅纓槍。大家齊刷刷站著,等待師傅發(fā)話。
師傅出來了,臉色黑沉。停了一會兒,他將神壇上的一壇黃酒搬下來,讓每人都喝一口,然后就領著一幫娃娃沖了出去。
“繳槍不殺,紅軍優(yōu)待俘虜!”聲音仿佛是從空中傳來的。桂聲裹在人群里,聽著這聲音有點兒耳熟,但又分辨不清。
“有圣君護佑,刀槍不入,殺呀!”師傅右手揮舞大刀,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啪!啪!”兩聲槍響,師傅一頭栽倒,一動不動,身下慢慢滲出血。田里插秧時,把吸在腿上的螞蟥拍掉,濕漉漉的皮膚上,就會留下這種血跡。
童子軍猛地停下腳步。桂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白軍部隊,長官們乘坐吉普車時常常停在急行軍隊伍一側,破口大罵,要求提高行軍速度。
“你們的師傅死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又喊了一聲。
“咚咚……當當……”娃娃們一個個像撒氣的皮球,紛紛丟下武器,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桂聲正跟著俘虜排隊登記,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是澤蘭。
五
新年剛過,就傳來福州起事失敗的消息,但這并沒有影響澤蘭和她的赤衛(wèi)隊,他們正向燕城北門九龍溪對面的林子運送物資。
北門外的鐵索橋被駐守的白軍死死卡住。紅軍從這里渡河,難度太大。為減少傷亡,要在北門和西門之間的水域上另搭建一座浮橋。紅軍到來之前,赤衛(wèi)隊要做些準備工作。
桂聲回家待了幾天,無事可做,又回到澤蘭身邊。桂聲經常見到趙副隊長組織人員擦拭武器。他們擦拭得很認真,只是那些武器實在太差勁了。輕重機槍算是好的,但只有四五挺。不少人背著大刀、扛著梭鏢,還有拿著紅氈包裹的毛竹管和涂有鍋灰的假槍假炮的。可用的槍支中,大部分缺胳膊少腿,甚至連扳機都沒有,長槍大多是毛瑟槍,最好的也不過是“漢陽造”,這比洵口戰(zhàn)斗時白軍的武器差得太遠了。
一支紅軍小分隊也加入進來,他們是由夢溪紅軍醫(yī)院里康復的紅軍戰(zhàn)士臨時組成的。不久,城里的偵察員傳話過來,說白軍注意到了赤衛(wèi)隊營地,可能會過岸攻擊。澤蘭和紅軍小分隊指揮員也密切觀察著白軍營地的一舉一動,做著應變準備。
一場細雨不期而來,淅淅瀝瀝地淋濕了地面。這天,在竹林的掩護下,澤蘭來到九龍溪邊。溪水湍急,水面泛起層層波浪。遠遠望去,雨幕下的鐵索橋靜靜地橫跨在河面上。九龍溪流動的節(jié)奏像搖籃曲,四下祥和。
敵人沒有行動跡象,澤蘭回到營地。剛要坐下,情況發(fā)生了。執(zhí)勤的哨兵像子彈一樣射進帳篷:“北門土堡的敵人出動了!”
敵人很快在鐵索橋上占據有利地勢,先頭排甚至前出到橋面中線,呈一線向赤衛(wèi)隊營地射擊。由于擔心對面有紅軍大部隊,白軍先頭排只是試探,目的是襲擾對岸,并不打算渡河。
赤衛(wèi)隊營地里紅軍數量少,武器也不占優(yōu)勢。赤衛(wèi)隊員不敢冒進,只能據守在戰(zhàn)斗位置,憑借掩體與白軍戰(zhàn)斗。雨勢漸大,電閃雷鳴,混合著槍聲,響成一片。
戰(zhàn)斗持續(xù)了兩小時,敵人發(fā)覺了對手的薄弱之處,炮火越來越猛烈,先頭排也試著往前推進。赤衛(wèi)隊傷員激增,澤蘭在陣地上來回跑動給大家鼓勁:“我們的地勢比白軍有利,一定要牢牢守住橋頭,不能讓白狗子撲過來!不要緊張,敵人也害怕咱!”
赤衛(wèi)隊營地不斷落下炮彈。赤衛(wèi)隊員全部壓到一線,配合紅軍小分隊,緊緊鎖住橋頭。這是有效戰(zhàn)術,只要鎖住橋頭,白軍就無法真正構成威脅。
另一個方向上,紅軍小分隊邊打邊轉移,吸引白軍的炮火,希望減輕橋頭方面的壓力。狡猾的敵人并沒上當。他們的增援來了,大部隊正從城內向北門橋頭涌來。
“敵人太多了,彈藥快用完了!”趙副隊長低著腦袋,彎著腰,在陣地上來回跑。戰(zhàn)斗讓他振奮,他查看各處掩體,仔細評估各地點的防御情況。跑完一圈,滿臉塵土,他對澤蘭說:“白軍的攻勢太猛了,我們的彈藥撐不了多久了,再這樣下去,大家都會變成活靶子!”
澤蘭蹲下,仔細觀察鐵索橋。趙副隊長說得有道理。白軍的火力越來越密集,己方彈藥已所剩無幾,人員在此聚集,只會被敵人的炮火擊破。唯一的出路,就是破壞鐵索橋,切斷敵人的追擊路線,為隊員爭取撤退時間。
“趙副隊長,”澤蘭轉過頭,聲音冷靜而堅定,“我們必須炸掉鐵索橋,否則大家都走不了?!?/p>
趙副隊長立馬回復:“好,我?guī)巳フ?!?/p>
澤蘭說:“炸橋我去,掩護交給你!我水性比你好,你組織戰(zhàn)斗比我好!”澤蘭自小水性就好,還拿過赤衛(wèi)隊負重游渡燕江的第一名。
趙副隊長也不多說,一把抓起地上的步槍,對身邊隊員命令道:“你們幾個,跟我來!掩護隊長行動,各人守住自己的火力點,誰守不住,我就給誰留顆子彈!”
他一揮手,動作干脆利落。幾名隊員立刻如離弦之箭般前出散開,他們的腳步輕盈而迅捷,轉眼間鉆進了幾米遠的一道壕溝里。
“給我把白狗子的火力壓下去!”趙副隊長話音未落,隊員的槍聲就響成一片,輕機槍噴吐著火舌,把對面的白軍壓得抬不起頭。
趁著這個當兒,澤蘭和幾名赤衛(wèi)隊員迅速趕到鐵索橋。橋的鐵鏈太粗,砍不斷,用手榴彈也不行。敵人的援兵正試圖向鐵索橋中部突進,情況萬分緊急。要想徹底阻止敵人,只能從中間破壞鐵索橋。澤蘭對身邊幾名赤衛(wèi)隊員說:“你們見機行事,我游到河中間去。”
這個方案太冒險,但是不這樣做,后果不堪設想?!拔覀z一起炸,確保萬一!”澤蘭一回頭,趙副隊長不知啥時跟了上來,正往身上捆炸藥包。
“你怎么……”
“我這條命是你給的! ”
“好!”澤蘭來不及說別的,心里掀起一股熱浪。
趴伏在陣地上,桂聲緊張得喘不過氣,但又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這支看起來破破爛爛的隊伍,打起仗來竟然這么猛!他想起洵口戰(zhàn)斗中白軍的慘敗。
敵人覺察到什么,冒著彈雨前出查看。踩著水的趙副隊長穩(wěn)如磐石,故意露出身子,抬起手向橋面一頓掃射。敵人被水里的子彈吸引,火力開始往這邊集中。
橋身另一面,澤蘭一個猛子扎到水下,憑感覺游到橋身前,迅速鉆出水面。這時,一個白軍士兵冷不防回過頭,看見澤蘭正奮力將炸藥包扔向橋面的火力點,驚訝地張開嘴。
那個白軍士兵的槍響了,“嗒嗒……嗒嗒……”一陣掃射。澤蘭中彈了。
“轟!”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鐵索橋上的火力點被炸爛了,橋面在巨大的沖擊下劇烈搖晃,橋的大半邊隨即轟然倒塌。碎裂的鋼筋水泥紛紛墜入河中,激起滔天巨浪。巨浪倒拖著澤蘭,翻騰著將她吞沒。
六
赤衛(wèi)隊重新整理營地已經是一個月后的事了。澤蘭獲救了,趙副隊長犧牲了。
從江西趕來的紅軍大部隊駐扎在燕城周圍,白軍士兵龜縮著,動都不敢動。眼下,白軍的大部隊都在福州,撤不回來,必須抓住這個時機一舉拿下燕城。
紅軍的一個團就駐扎在北門外這片區(qū)域。上次戰(zhàn)斗后,敵人加固了北門鐵索橋,拆毀了西門浮橋,鑿沉了九龍溪沿岸的船只、竹筏,一把火燒光了城墻外圍大片棚屋。紅軍清掃了燕城外圍的敵人,占領了燕城西門的洋頂山土堡和南門的南塔山土堡。他們的新任務是打開城墻缺口。解放燕城只是時間問題了。
大戰(zhàn)在即,各項準備工作都在緊張進行。這天,澤蘭從紅軍部隊開會回來,要去城邊走走。桂聲跟在身邊,挎包里裝著澤蘭讓他準備的吃食。
澤蘭的肩膀還綁著紗布。在一個月前的那次戰(zhàn)斗中,她的肩胛骨被子彈打穿了。桂聲一看到澤蘭的傷,就想起趙副隊長,那個滿身匪氣又很重義氣的人,以及鄉(xiāng)蘇主席說的“也就澤蘭的話他不敢不聽”。
提起趙副隊長,澤蘭很難過。通過澤蘭的講述,桂聲對趙副隊長有了更多了解。早先,趙副隊長自已拉了支隊伍,認為只要有人就能做“土皇帝”。這種缺乏頭腦的認識使其很快被白軍町上,并被利用去對付紅軍。他哪里是紅軍的對手,第一次和紅軍打照面就被活捉了。他本是要被殺頭的,澤蘭知道他品性不差,就從刀口下救了他。趙副隊長比較莽撞,這幾年,澤蘭故意把他放在家鄉(xiāng)磨磨性子。直到上次戰(zhàn)斗前,趙副隊長軟磨硬泡,再加上確實需要人手,澤蘭才讓他帶隊伍過來。
兩人邊說邊走向一排棚屋。門口坐著七八個老人,他們望著遠方,目光呆滯,神情麻木。幾個小娃娃偎在母親懷里哇哇大哭,他們的母親已經沒有奶水了。還有一些男人和女人,正在燒焦的棚屋里翻找食物和可用的家什。
澤蘭把挎包里的食物分給那幾個小娃娃,然后對桂聲說:“不徹底消滅吸血的白軍,窮人就別指望吃飽肚子?!?/p>
經過幾天戰(zhàn)斗的洗禮,還有前線紅軍戰(zhàn)士的描述,桂聲曉得,面對四面圍堵的白軍,紅軍雖然每每能夠死中逃生,周遭形勢卻在日益惡化,各類物資已相當匱乏,拿下燕城一定要快!但望著高聳的燕城城墻,談何容易。
澤蘭的話讓桂聲感到某種氣氛,于是問道:“澤蘭姐,這次開會,都說了啥?”
“白匪在東部戰(zhàn)線上攻得猛,妄圖完全封鎖蘇區(qū),還在進攻。眼下,中央蘇區(qū)的壓力太大,如果我們拿下燕城,就等于在這道封鎖線上撕開了一道口子,白匪的妄圖就難以實現,也能籌措出糧食支援中央蘇區(qū)。但目前,他們那兒一粒鹽都進不去。所以,方團長指示必須盡早拿下燕城?!?/p>
“什么時候算是盡早?”
“白匪大部隊還在福州,要趕在他們回來之前。就是……燕城城墻太厚,不好攻。必須造棺材炮!”澤蘭語氣堅決,但顯得非常焦慮。
“棺材炮?”
“咱們部隊一月份打沙縣的時候用過,威力驚人哪,‘棺材炮,棺材炮,地動山搖把命交’,聽名字你就知道,棺材里面塞滿黑硝,添上碎石塊、鐵秤砲,爆炸后,多高多厚的城墻都得直接掀飛。只可惜,黑硝不夠?!?/p>
“黑硝?你是說神火?”桂聲收住了眉頭。
“對,神火就是黑硝。”
“我知道哪兒有!”
“哪兒?”
“楊公祠大刀會。”
“那兒不是被連鍋端了嗎?”澤蘭一臉疑惑。
“又聚集了,一個叫刀疤子的土匪是他們的師傅。這家伙是個外鄉(xiāng)人,以前在江西那邊的山坳里當響馬,來這邊劫掠,就留下來了?!?/p>
“你怎么知道?”澤蘭看著桂聲。
“上次回家,我又去了一趟楊公祠,見過那個刀疤子,他希望我去當教官?!惫鹇暭t著臉。
這些日子,桂聲想明白了,紅軍和白軍是兩路人。紅軍解救受苦受難的人,讓大家有地種,有衣穿,不受剝削,不被欺負,有好日子過。相比起來,白軍就是土匪。他當過白軍,搶過窮人,多么羞愧。他想把這些心里話和澤蘭姐說,但不是現在,一定要等適當的時機。
紅軍首長批準了澤蘭攻打大刀會的計劃,并派了一個排的兵力配合行動。桂聲作為內應,要設法潛入大刀會,并要想辦法在二更天時從里面打開大門。澤蘭則帶人按時進攻。這場戰(zhàn)斗要組織得十分嚴密,分秒不能有誤。否則,黑硝拿不到,桂聲
也活不成。
從夢溪到貢川的山路兩旁,翠綠的方竹修長挺拔。竹子不用辨別是非,也沒有成敗悲喜。微風拂過,竹葉搖曳,在夕陽的照射下,閃著光。但桂聲的心情并不輕松,他要等到天黑,再進入楊公祠。
晚上七八點,桂聲趕到楊公祠。他蹲在祠堂對面的艾草叢里,判斷著院內的動靜。草籽成熟脫落的絨毛飄在空氣中,弄得他嗓子癢癢的。他打了個噴嚏,走過去敲門。
四處亮起了燈籠。一個窄小的角門那里有人問話:“誰?”刀疤子陰狠狡猾,把祠堂大門改裝了,平時只開小門。
“我叫桂聲,找刀疤子大哥?!?/p>
桂聲進了大院,一幫人正在花天酒地。刀疤子埋怨桂聲不早點兒過來,然后就拉他坐下喝酒。
桂聲不停地給刀疤子敬酒:“大哥,我想了想,還是跟你干?!?/p>
刀疤子也不推辭,說今天先喝酒,明天就給他主持儀式。
將近二更天,大伙兒全都醉意朦朧,桂聲起身說要撒尿。他假裝喝多了,一邊踉踉跗跗地走,一邊留意大門,走著走著,就尿到了大門口。
執(zhí)勤的哨兵對著桂聲哈哈大笑:“兄弟,床頭尿罐子,你也不是個盛酒的家伙啊!”
桂聲假裝要撲到地上,哨兵上前去扶他。就在這剎那,桂聲一把卡住哨兵脖子,隨后拉開門門。門外,躲在暗處的赤衛(wèi)隊員一擁而上,沖進了院子。
七
用麻袋分裝挑運,這批黑硝很快被運到了燕城前線。除了自愿回家的,還有一百多名大刀會人員選擇加入赤衛(wèi)隊。
“桂聲,你的功勞可不小呢。有了這些黑硝,棺材炮就不愁了!”誰見了桂聲都要說一句。
很快,棺材炮準備好了,但敵人也在城墻頭架設了機槍,想在他們眼皮底下把炸藥送到城根可不容易。一連幾天,小分隊都被城墻上的火力逼退,十幾名紅軍戰(zhàn)士負了傷。
這天傍晚,烏云遮住了陽光,指揮所里一片昏暗。澤蘭急得團團轉,桂聲垂著腦袋,盡量不看她。這些天,桂聲成熟多了,他學會了靜心等待,默默思索著救佩蘭的種種細節(jié)。
烏云越積越多,要下雨了。地面上,一群螞蟻正拖著逶迤的隊伍向桂聲凳下的蟻穴爬行。桂聲從笞帚上折斷一根草莖,一點點撥開蟻穴,突然大叫:“地道,澤蘭姐,挖地道!”
“挖地道?”
“對,從地道把棺材炮運到城墻下?!惫鹇曌叩酵饷?,用手打量了一下,指著北門外一處離城墻七八十米遠的棚屋,那里剛好被一個小土包擋住,不容易被城墻上巡邏的白軍看到。
挖地道方案很快得到了紅軍首長的認可,并對其進行了優(yōu)化。為了迷惑城墻上的白軍,紅軍大部隊在離城二三里的地方,照常吹號、出操、訓練,做出正面攻城的架勢。白軍也沒敢怠慢。城里傳來消息說,偽縣長親自帶著兩個挑夫登城墻,給駐守城頭的白軍發(fā)光洋。桂聲知道,要不是怕被督戰(zhàn)隊一槍崩了,白軍可能已經逃掉大半,這些光洋有什么用。
那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土包,此時至關重要。只是,單兵往返很容易,要把兩口棺材運過去,再開挖一個土坑,就沒那么簡單了。城墻上的敵人時刻監(jiān)視著,機槍早已開了保險。
這一天,城池北門外,一支隊伍哭聲震天。這是一個大家族的葬禮,上百人穿著孝服,拖拖拉拉的隊伍有一二百米長。旗幡引路,鳴鑼開道,二十幾個年輕人抬著一口高大的棺木,緩緩行進。隨后是繡有虎、豹、獅、象的銘旌隊,由四名兒童抬著的靈轎,靈轎上供奉著死者牌位。小樂隊走在靈轎左右,吹著咿咿呀呀的曲調。靈轎之后,是送葬賓友、靈柩、孝牌、孝眷、族黨戚屬,最后是挑晦飯和舉著百子千孫燈籠的人。哀樂隊要擊醒九龍溪里的水龍王,鑼鼓聲響天震地。再近了,是鞭炮聲和哭天喊地聲,紙錢到處飛舞著。
城墻上的白軍士兵既好奇又羨慕地看著,想著自己死了是不會這樣氣派的。上面命令,決不能讓這支隊伍靠近城墻。值班長官讓士兵用火力試探,但沖撞死人魂靈會蒙上災禍,信奉神靈的白軍士兵不敢輕舉妄動。還好,送葬隊伍在城門外不遠的小土包停了下來。死了先人埋在這里也算個上等地處了,能高高地看著九龍溪。
埋放棺木的土坑很快挖好了,是一個能放下十幾口棺木的大坑。葬好棺木,哭哭啼啼的隊伍又浩浩蕩蕩地折回。土坑里,一群年輕人脫掉孝服。其中有身經百戰(zhàn)的赤衛(wèi)隊員、剛加進來的童子軍娃娃兵和十幾名紅軍。他們要把坑道從這里挖到城墻下。
桂聲拿出鋸子,把大家?guī)淼匿z頭、橛子都鋸成短柄,以便于在坑道里使用??拥赖姆雷o層三米左右,坑道寬一米二三、高一米三四,空氣不流通,挖時間長了悶得人難受。桂聲的挖掘技術曾得到過白軍長官的表揚。他向大家反復講解挖坑道要點,要求輪流挖,每人每次只能挖二三十分鐘。
別看這些娃娃兵身材矮小,掘進速度卻比大人快出一倍。第一天挖四五米,第二天就能挖七八米,第三天往后,每天都能挖十多米。第四天,麻煩來了,一名頂在最前面的赤衛(wèi)隊員突然暈倒,后面的幾名紅軍戰(zhàn)士也不停嘔吐。桂聲認真查看現場,原來是挖到了老百姓的糞坑,糞便流入坑道,導致沼氣中毒。紅軍首長很快增派了一名作戰(zhàn)參謀,對如何用木頭門板支撐洞壁洞頂防止塌方、如何解決滲水、如何運土沙等關鍵地方提供指導。
第六天,一切準備就緒。裝滿炸藥的兩具棺木用鐵絲捆緊,順著坑道被推到城墻底部中心,然后用竹子通連火藥,一根根接好,一直延伸到指揮部里。
陣地上,澤蘭總算閑了一會兒。看澤蘭一直忙忙碌碌的,桂聲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聽鄉(xiāng)蘇主席說,你把首飾和家產都捐給了紅軍?”
澤蘭正想著怎么回答桂聲,旁邊幾個紅軍“唰”地站起來,幾位紅軍首長到陣地了。爆破前,指揮部要對每一個細節(jié)進行詳盡檢查。
“澤蘭隊長也在?”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方團長!”澤蘭快步向前。桂聲一看,這不是在紅軍醫(yī)院里見到的那個小個子紅軍嗎?他原來就是方團長。而旁邊站著的勤務兵,竟是桂聲在夢溪城外遇到的那個滿臉書生氣的青年。
“這就是為我們請來神火的英雄桂聲吧,澤蘭隊長專門匯報了你的功勞?!狈綀F長轉過身,和桂聲握了握手。
方團長的手很柔軟。桂聲不安地說:“我沒有…我沒有…”
澤蘭高興地說:“桂聲,不管你愿不愿意參加我們的隊伍,你都已經開始做革命工作了。等打下燕城,你就跟著方團長北上!”
“北上?”桂聲有些不解。
“日本人占領了我們的東北,威脅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國民黨反動派卻造謠中國共產黨的蘇維埃和紅軍不抗日。打完這一仗,留下蘇維埃政府,我們的隊伍就要到華北去,在全國民眾面前證明紅軍的立場。”澤蘭言語里透著一股力量。
這一次,桂聲聽懂了。
八
這是一個晴朗的黎明,九龍溪上的霧氣似薄紗飄蕩著,溪水不緊不慢地流淌,陣地上的士兵卻焦躁異常。臨戰(zhàn)前的氣氛緊張不安,大家抓住最后一點兒時間,反復調試武器和裝備,把槍支掛得更順手一些,把手榴彈固定得更穩(wěn)一些,把布鞋捆綁得更緊一些。
草葉兒沾滿夜露,絲毫不知道接下來的時光意味著什么。戰(zhàn)斗還沒開始,空氣中就已彌漫著嗆人的火藥味兒。澤蘭帶隊伍配合紅軍作戰(zhàn),目標是城內的白軍主力。桂聲分到了一個排的赤衛(wèi)隊員,準備在戰(zhàn)斗發(fā)起后直奔燕城監(jiān)獄。
桂聲一夜未睡,緊緊盯著前方,眼里布滿血絲。他和隊員匍匐在新建浮橋旁的一道狹窄壕溝里,潮濕的泥土黏在衣服上,寒意透過單薄的衣服滲入骨髓。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遠處零星的槍聲和風聲。桂聲握緊了步槍,深深吸了口氣,心跳愈發(fā)急促。
三顆紅色信號彈劃破長空,瞬間撕裂了漆黑的夜幕,桂聲的瞳孔驟然收縮。緊接著,大地開始劇烈震動,仿佛在怒吼。他猛地捂住耳朵,低下頭,身體緊貼著壕溝底部。耳邊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轟隆—”一聲巨響,遠處的棺材炮開了花,火光沖天而起,濃煙滾滾,遮蔽了半邊天空。桂聲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焦土的味道。他抬起頭,棺材炮爆炸的火光騰空而起,城墻崩裂出一道兩三丈高、十來米長的大口子。
“總攻開始!”澤蘭低沉而堅定的聲音 在耳邊響起。緊接著,嘹亮的沖鋒號吹響, 沖殺聲、槍聲震天動地。紅軍戰(zhàn)士像子彈一 樣飛速穿過硝煙彌漫的城墻缺口,后續(xù)部隊 像洪水決堤般漫了上來。敵人也瘋狂還擊, 炮彈像暴雨一樣密集。
必須盡早找到佩蘭。和著炮聲,桂聲帶領一個排的赤衛(wèi)隊員迅疾沖進城。他們在槍炮聲隆隆的街道上飛快奔跑。拐過一道街角,就是燕城監(jiān)獄了。空氣躁動著,炮彈炸開的塵霧裹挾樹丫在頭頂嘶鳴著。一發(fā)炮彈“咚”地打在監(jiān)獄門口的石柱上。桂聲受到一股氣浪的沖擊,“嘭”的一聲飛起來,隨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桂聲醒了,他摸索了一會兒,回過頭發(fā)現身后的赤衛(wèi)隊員早已七零八落。桂聲艱難地爬起來,扶起幾名輕傷的赤衛(wèi)隊員,用力說:“快,去監(jiān)獄”剛一站穩(wěn),一個黑影“嗖”地從頭頂飛過。緊接著,一道藍光,一聲沉悶的巨響,大地哆嗦起來。又是一發(fā)炮彈,“轟”地炸塌了半座監(jiān)獄。
桂聲拼命朝著正在冒黑煙的監(jiān)獄沖去,腳步有些跟路。滾滾濃煙,像條黑色巨龍盤旋在廢墟上空,刺鼻的焦蝴味兒和血腥味兒混雜在一起。他的視線被煙霧模糊,耳邊充斥著從廢墟?zhèn)鱽淼纳胍髀暫秃艉奥暋?/p>
幾名赤衛(wèi)隊員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接著沖向已經垮塌的監(jiān)獄。然而,當他們真正到達廢墟時,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一眼前的景象令人絕望:巨大的石塊、破碎的磚瓦堆積如山,仿佛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
“這…這怎么挖?”一名年輕的赤衛(wèi)隊員聲音顫抖,拿著鐵鍬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桂聲沒說話,死死盯著那片廢墟,拳頭攘得咯咯作響。這廢墟實在太大了,就算他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挖上十天十夜,也挖不下十分之一。
“佩蘭!”從監(jiān)獄殘垣口沖出來,桂聲像失掉了魂魄。
大街上瓦礫遍地。在監(jiān)獄通往縣衙的巷道里,一隊白軍士兵和保安團人員正低著腦袋逃命。桂聲提著槍,循著他們的蹤影追過去。一定要找到謝林發(fā)報仇!桂聲沿著街道挨間房屋搜查,就像餓瘋了的獨狼搜尋鼴鼠,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巢穴。
陸續(xù)穿過幾棟倒塌的房屋,桂聲沖向茶樓后門,腳下的青石板向身后掠去。茶樓后門虛掩著,門把手還在晃動。他猛然抬頭—幾個白軍和保安團人員圍成一團,正拖著一個人拼命狂奔。
“謝林發(fā)!”桂聲大喊,舉槍就追。他跑得太快,瞄得不準,連續(xù)兩槍都沒擊中。拐了一個彎,來到一個潮濕的胡同。胡同兩旁的房子被炸得東倒西歪,一根掉落的房梁遮住視線,那團人轉眼就不見了。桂聲剛要躲開房梁,就聽見前面“砰砰”兩聲槍響。
他猛地加速跑過去,看到澤蘭像片飄落的枯葉,正緩緩倒下。她的手槍甩在一旁,鮮血從胸口涌出,浸透了衣衫,也染紅了她身下的土地。
“澤蘭姐,澤蘭姐…”桂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慌亂地捂住澤蘭的傷口,溫熱的血液從他的指縫流出?!皠e…別,求求你,別死…”桂聲哭喊著。
澤蘭眼神渙散,身體微微顫抖,呼吸越來越微弱,努力看向桂聲:“桂聲,你…不是問我……為什么捐出……”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四周依舊槍炮轟鳴,硝煙彌漫。炮彈炸塌了旁邊的房子,木屑紛紛落下。士兵在前方追擊殘敵,四下無人影。桂聲站起來,模糊的視野里,一切都像水洗了一樣,衣服也濕漉漉的。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腳下,炮彈炸壞了窨井的水管,水花四濺開來。一汪一汪被風吹皺的水紋,像鑲嵌著無數面鏡子。
戰(zhàn)斗進行得撼動天地。紅軍陣地上,炮彈更加兇猛地噴涌過來,接連的爆炸聲讓桂聲的視覺和聽覺都發(fā)生了錯亂。他覺得有只杜鵑鳥臥在耳根,啾啾蹦跳。炮彈的光搖曳著,他摸了摸左側脖頸那兒,一片黏濕,頭皮也被彈片削掉了一塊。他跪下,四下天地昏暗,殷紅的血順著下巴,浸入燥熱的土地。
桂聲在紅軍醫(yī)院醒了過來。他頭部傷情嚴重,包扎得只剩下兩只眼睛。他聽見窗外一浪接一浪的整齊呼喊聲,費力抬起半邊身子靠向窗邊,想辨認這鋪天蓋地的呼喊聲在說什么。
看他醒來,旁邊的病友非常欣喜:“他們在喊‘趕走日寇,堅決抗日’,我們北上抗日先遣隊就要出發(fā)了?!惫鹇曘读艘幌?,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躺了多久?!氨鄙??燕城……”他嘟嚏一句?!把喑且呀浗夥藕眯┨炝?!”病友朗聲說道。
桂聲愣了愣,頭腦昏沉著,記憶有些模糊,恍若過了很多年。他四處張望,最終將目光停在一名護士的背影上。那名護士戴著八角帽,留著新式短發(fā),正在墻角處收疊繃帶。他盯著那背影,突然激動起來,費力發(fā)出聲音。護士聞聲轉頭,是佩蘭
她跑過來抱住桂聲,淚水滾落?;杳赃@么多天,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澤蘭倒下了。她幫他回憶起那天的點點滴滴。那天,澤蘭帶著隊伍追上了押運的車輛,卻在后面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戰(zhàn)友們含淚將澤蘭的遺體運回小陶集,葬在九龍溪畔,立下碑記。
澤蘭的犧牲讓桂聲和佩蘭一下失去了主心骨。桂聲母親和佩蘭父親打算讓他們先結婚,但他們覺得現在還不行。兜兜轉轉過了半個月,桂聲傷愈,他和佩蘭做了一個新決定,他們要跟隨姐夫,參加先遣隊,向北出發(fā)。
王昆,現工作于聯勤保障部隊,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天邊的莫云》、中短篇小說集《遜克河密事》、散文集《去往馬攸木拉》等,獲首屆膠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