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搭著大學畢業還分配工作的末班車,我進了一一那時縣剛改成市不久。聽說局里要派人巡查各個護林點,我立即主動請纓,要求去最偏遠的那個。反正我就是從山里考出來的。
護林點每年春秋兩季都得派人督導,每個點為期一周。春季看植樹造林,秋季查護林防火。護林點嘛,肯定都在山里頭。護林員也不是在編職工,而是當地農民,每月補貼六十塊錢。山區農村,談不上條件,有些建了簡易看護房,有的只能借住護林員的家。所以這活兒總讓人頭疼,只能派給年輕人。那時還沒實行雙休制,但他們可以率先享受。周六上午回城,那天算是路途。
簡單的培訓動員之后,大家分別跟隨各個鄉鎮的林管站長出發。路上站長向我介紹情況,說護林員牟金財是個老光棍,年齡已經七十好幾,照說不能再干,但苦于無可替代。這人很奇怪,不大說話,跟啞巴似的,腦子似乎不大靈光。據說當過八路軍,還是個排長。作為赫赫戰將許世友的舞臺,膠東的老八路不少,算不得稀罕,稀罕的是八路軍排長漫說縣團級地師級,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
我跟的這個站長曾是川藏線上的汽車兵,復員回來后給局長開了幾年車。那時還不查酒駕,中午喝了兩杯,酒精恰似汽油,驅動他把那輛破吉普在山間公路上開成赤兔馬。車在飛,他的唾沫也在飛。不像介紹情況,倒像作報告。我不好插話,只能聽著。摩擦阻力其實也是動力。站長得不到足夠的反饋,有些動力不足,便轉頭著我一眼,話里有話:“你小子行嘛,穩重。”我說:“我剛來,啥都不懂嘛。”站長道:“啥都不懂,就該多問嘛。”我飛快地笑道:“我連該問啥都不懂。”站長道:“八路軍排長,為啥現在不是領導干部嘛。”我說:“對,請站長說說。”站長道:“我估計是吹牛。不過這都是村里人說的,他自己不說。反正我從未聽他說起過。\"我沒有應答。站長嘆道:“你這小子,去那里合適。一對悶葫蘆!大家都喊他老木,是木頭的木!”我說:“這倒是不錯,木頭對林業,不跑題。”站長道:“我喝了酒,容易犯困。你不跟我說話,我要是上了迷糊勁兒,咱們倆可都得掉溝里去!”我笑道:“站長福大命大,不會的。再說即便掉下去,那溝也歸咱站上管,怕啥!”
2
護林點叫陡溝崖,在山上頭。山下頭的小村莊里,有四十幾戶人家。林管站送每個護林員四十斤面粉、十斤食油、二十個午餐肉罐頭,算是我們這五天的伙食費。面粉自然得我扛著。等我扛上去,一條命已經累掉半條。站長手里的東西雖然輕省很多,但幾十年喝酒吃肉積累的固定資產雄厚,比我更加狼。
一條大黃狗撲面而來,搖頭擺尾。老木從房前的海棠樹下起身,跟在后面。他的面貌可真是奇特,鼻子上有個明顯的疤,凸凹不平,黑駿的,簡直就像直接從故事書中出來的怪物。黃狗沖到我跟前,不斷地興奮起跳,圍著我打轉轉,卻不大理會站長。老木呵斥黃狗一聲,從我肩上接過面粉,另外一手從站長那里抓起網兜,身子卻一個忽閃。我見狀趕緊要接回面粉,他不肯,只把網兜
給了我。
站長氣喘吁吁地說:“老木……領導安排…小張來…督查護林。”老木繼續向前,并不答話。站長停下腳步,左腿拖在后面,右腿前出弓起,雙手撐在上面道:“那…我…就不…進屋了。”老木依舊沒有反應,腳下不停。我停頓一下,轉身遲疑道:“站長不進來歇歇,喝杯茶?”站長搖頭笑道:“喝……茶?不了。你你自己喝吧。”
我覺得站長的笑容有些猥瑣,后來才明白是嘲諷。老木家里是沒有茶喝的。他只喝生水。水是從山下村前挑上來的。這屋里屋外并不算臟,點點異味兒還是有的,不過在長期抽旱煙的濃重氣息遮蔽下,并不明顯。
東西不多,四壁冷清。墻上已經黯淡的年畫,流淌著鍋灶味兒之外最強烈的生活氣息。年畫下面有個小相框,裝著一張底色泛黃、影像淡化的老照片,是三個蹲著的小伙子。
從衣著看,這照片至少有五十年的歷史。面對如此年深月久的物件,我當然不能無動于衷。然而老木不是不大說話,而是不說話。我們首次對話,還是因為狗。那條黃狗很給我面子,圍著我打轉轉。我一伸手它就夠著舔,同時腰桿兒慢慢彎下,側臥于地,露出肚皮。這是它的最高信任,把最軟弱也最貼心的地方袒露給你。我伸手撓撓它的肚皮,它順勢調整身姿,四爪朝天,舌頭還費勁地轉過來試圖舔我。
我順口道:“這狗真好,乖巧通人性。 叫啥?大黃?”
“皇軍。”老木的聲音甕聲甕氣,好像鼻腔的共鳴有問題。他看著狗,表情就像孩子受到夸獎后的母親,眼里竟有一絲溫柔。
我吃了一驚,好像不是因為這個稱謂,而是因為他突然的開腔。他的回答就像一粒子彈,劈面將我射中。我條件反射般地問道:“你真當過八路軍的排長?”
回答我的,只有吧嗒吧嗒抽旱煙的動靜。后來才知道,老木抽的并非總是煙葉,也有桃葉。
3
我這任務其實跟休養差不多,每天跟著老木在林子里轉一轉。老木還可以順便看看他的莊稼。這些莊稼大抵也是自生自滅型的。至于地,都是他們自己像打補丁那樣開出來的。先前還有三戶人家,后來受不過苦,慢慢都搬到了山下,留下門窗里長出野草的房屋,在日復一日的平靜中,散發著驚心動魄的荒涼。
我們巡查的時候,“皇軍”都跟著。這是條老狗,毛發已不再油亮,干枯粗糙,還經常脫毛。上了歲數,自然沒有太多勁頭兒,因而一夜過后,它對我的態度便不再熱烈。對于它而言,我已經不再是新客上門,得按照過日子的思路對待。當然,信任與親近一如昨日。我招呼一聲它便會立即過來,效力等同老木。巡查途中,一旦我跟老木的距離拉得稍遠,它便會停下腳步,甚至回來找我。
老木種在山上的苞米、蔬菜可以靠雨露滋潤,但飲水不行,只能下山去挑。第三天吃完飯洗好碗,我看見水缸要空,便抄起扁擔水桶,招呼“皇軍”,準備下山。我做這一切時并未請示或者通報老木,但我知道他一直作壁上觀,等著看我的笑話。我理解,他很難相信來到這里的機關干部大學生會真心主動下山挑水。退一步說,即便真正有心,也未必有力。
“皇軍”跟我出門來到坡前,見老木沒有跟上,停下回頭叫了幾聲。老木沖它擺擺手,它也就跟了上來,一直將我帶到水井旁邊。一袋面粉四十斤,一擔水更重。有了面粉的預演,挑水盡管很累,但已不再狼狄。低頭爬最后一道彎時,我見“皇軍”越過我奔上前去,便知道老木肯定迎在上頭。果不其然,我上去一站穩,他便接過了挑子。
這擔水拉近了我們的距離。老木竟然開了金口,雖然只有兩個字:“不賴。”
我笑著擦擦汗,也逞能地回敬了兩個字:“小菜。”
把水倒進水缸,老木隨即開始生火。我以為他要燒茶犒勞,結果證明這是自作多情。他要擦澡。水燒熱之后,他徑自脫光衣服,好像四周無人,身處野地一般。不過震驚我的并非這種純粹自然的態度,而是他渾身的傷痕。我數了數,大小九處,包括貫穿傷。
我突然意識到,老木鼻子上的那個疤多半也是戰傷,不覺滿懷感慨,仿佛看到無數故事撲面而來,沖擊著語言與文字的堤壩。但我忍著,什么都沒問。
老木擦完澡,水并不潑掉,留著澆地。安頓下來,一老一少在盛開的海棠樹下相對枯坐,“皇軍”臥在跟前。山里天黑早,海棠雖然香霧空蒙,老木卻沒有高燭相照。
“我就要死了。你有文化,把我連長的事情記下來吧。”旱煙一明一暗間,老木的眼睛看著前方,似乎這話并不是對我說的。
“怎么會呢?你精神頭很好嘛。”對我而言,老木那話依舊不是開腔,而是開槍。我本能地扭頭看看身后,忘記了此刻根本不可能看見那張老照片。等意識到這點,才上來話。
“我最多還能挑一年水。”老木搖搖頭道,“等我挑上最后一擔水,干干凈凈地洗個澡,就可以死了。當年他們最后也都是擦干凈了身子的。為這我還挨過連長的罵。”
水還真是個麻煩。不用問,老木肯定不愿下山。山下未必有住處,五保戶的保障內容對他而言只有象征意義,難有實際效果。
“你不是當過八路軍排長嗎?應該住干休所啊。”
老木罕見地笑了。在此之前,我簡直懷疑他根本沒有笑肌。他指著鼻梁上的那個疤,咧開嘴,牙齒已有幾處逃兵,“看見這個了吧?我是被八路軍開除軍籍還槍斃過的,命大沒死而已。”
轟隆一聲,語言終于決堤,故事萬馬奔騰。
4
牟金財參加八路軍,純屬偶然。他的老家并非陡溝崖,而是鄰鄉的上馬村。據說明朝時后村出過一個狀元,外出要在那里上馬。他家有幾畝地,父親又會磨豆腐,因而家境算得上殷實。村里多次動員青壯年參加八路軍,牟家雖有三兄弟,卻一直沒響應。主要原因在于他年齡最合適的哥哥牟金棟不大想去。不是不恨鬼子,也不是不喜歡八路,主要是他一直讀書,希望教育救國。至于牟金財,個兒高、力大但笨手笨腳,動作總是慢半拍。雖則如此,他父親老牟倒是挺滿意,因這正好適合種地推磨。那段時間他越想越得意,覺得當初只讓老大進學堂,留下老二,是筆劃算的買賣。
那時根據地里的各級政府組織已經健全,動員能力強大。部隊要打仗,就必須隨時增補力量。生產,抗敵,征兵,征糧,這四大任務一刻也無法放松。終于有一天,輟學在家的牟金棟經不住婦救會里那幫嫂子嬸子的動員,同意參軍,但提了個條件:不能馬上走,他要照張相片留作紀念。投筆從戎是人生大事,不能馬馬虎虎。
那時照相還是件稀罕事兒。多數村里人只是聽說過相片,沒有見過。盡管牟金棟在學校拍過相片,過隊伍時也有人帶著。照相館鄉鎮肯定沒有,縣城也就一家。縣城雖已淪陷,但還能出入,前提是經過鬼子崗哨時得彎腰,并且接受盤查。
牟金財從小便黏著牟金棟。他依戀這個哥哥甚至到了這樣的程度:牟金棟不在身邊,他尿不出尿來。那時人們雖然窮,但從不隨地大小便,否則不挨揍也會挨罵。原因不是敗壞公共衛生,而是浪費糞肥。所以孩子從小便養成習慣,只在茅房解決。白天還好,入夜便成問題。黑燈瞎火,孩子害怕。牟金財很喜歡聽哥哥講故事,他們全家都喜歡,比方《封神演義》,像上大夫楊任被紂王挖去雙眼,眼窩里生出手掌,手掌上又托著眼珠這種奇跡,孩子們聽了怎能不雙眼圓睜、嘴巴大張?只是這形象白天聽起來新奇,夜晚想起來可怕。某日牟金財獨自起夜,想起這個情景,不覺大叫一聲,好險沒有跌進茅坑。從此以后,沒有哥哥陪伴,他便無法順利排尿。仿佛楊任就在腦后盯著,用手掌上長出來的眼珠子。
因而聞聽哥哥要去照相,牟金財便非得跟著。他沒進過學堂,離家最遠不過是到鎮上賣豆腐,縣城還從沒去過。他要去,三弟牟金寶更要去。牟金寶雖是老三,但跟兩個哥哥歲數相差不小,因為中間的兩個孩子都沒養活。這樣一來,沒有共同上樹掏鳥下河摸魚的荒唐經歷,情感上就要差一分。不僅如此,牟金寶還沒有合適的衣褲。牟家雖然可謂殷實,但孩子是孩子的裝束,成人是成人的打扮,不可越分。牟金寶只能像眾人一樣,撿哥哥穿剩的衣服,過年都未必能混到一身新衣裳。
牟金棟連二弟都不愿帶,何況老三。然而孩子越小越能鬧,牟金寶這條尾巴無論如何也甩不掉。只好哥兒三個一起。一路別扭,直到進入照相館,牟金棟還是不肯痛痛快快地拍照,嫌牟金寶個子矮,褲子上還有兩個補丁,照出來不好看。照相館的老板可不想丟掉這筆買賣。他出了個主意:兄弟三個全都蹲著,淡化身高落差;將自己的新禮帽給牟金寶拿著,不僅可以讓他顯得成熟,還能擋住補丁。
那個瞬間,就此定格。
牟金財和牟金寶滿懷欣喜,卻不知道哥哥只有滿腹的遺憾。因他此行的主要自的是向女朋友李萱當面辭行,照片作為臨別紀念。這種相片,本無送合照的道理。
5
李萱跟牟金棟在省立第二優級師范學校是同學。其父李茂春是縣教育局局長兼學校校長,曾經留學日本。牟金棟與李萱心心相印,此前因無法接受奴化教育而中途輟學,二人已有半年未曾見面。教育救國是他們的共同愿望,而今既然決意從軍,理當告訴人家一聲,也交流一下彼此的情況。
李萱的存在是個秘密,牟金棟沒有告訴家人,此時也不打算說出來。既然如此,身后的兩個尾巴便必須擺脫。可他找了很多借口,編了很多理由,還是無法如愿。兩個弟弟既不愿在包子鋪吃包子,也不肯去茶館聽書。實在沒辦法,牟金棟只得帶著他們倆來到學校門口,打算請門房周硯田給李萱留個口信,兩天之后老同學來訪。那時他來縣城取相片,肯定是獨自一人。
優級師范學制四年。鬼子打進來之初,牟金棟并沒有立即輟學,輟學是因為奴化教育。漢奸們在殖民特務組織行政指導班的唆使下,先后成立了維持會和新民會,隨即開始對學生洗腦。新校歌不是“旭日照東亞,東亞協和是一家”,便是“太陽紅,太陽亮,太陽出來明光光”。字是好字,詞是好詞,但連起來看,便充滿著囂張的惡毒,令人惡心。
這樣的歌當然沒人愿意唱,老師王瑜尤其反對。他當值時,借口那些歌曲還沒學會,領著牟金棟和李萱他們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唱到最后大家泣不成聲。新民會組織演講比賽,強迫各學校參加,主題是中日提攜。王瑜踩踩學生的鞋幫子,悄悄道:“提攜?那些人給我們提鞋,我們都不能要!”
那時已經入冬。遙遠的海風裹挾著雪花落入牟金棟的脖頸,他不覺一個激靈。王瑜見狀,問同學們道:“雪花落入脖頸,涼不涼?”大家齊聲說:“涼!”王瑜壓低聲音:“刺刀逼在脖頸上,比這更涼!”
事后不久,王瑜突然神秘消失。牟金棟思來想去,也決定輟學。婦救會之所以將目標對準了他,就是因為他正好被時勢卡著,上不去下不來,總不能老在家里講故事;而她們的動員之所以能夠成功,王瑜的功勞至少要占六成以上。種子是他播下的。
牟金棟來到學校門前,見一切照舊,心內不覺多有感慨。剛準備近前去找門房,有個陌生人忽然從里面出來,即將擦肩而過時將他叫住,盤問所來何意。此人個子不高,身材偏胖,三十歲左右,牟金棟從未見過。
牟金棟自稱是休學的學生,領著兩個弟弟來學校看看。那人問為何休學,牟金棟早有腹稿,對曰傷寒病。那人聞聽,本能地后退半步。牟金棟徐徐道,早已痊愈,正在康復休養,暑假之后即可復學。那人聞聽,沒再說什么,轉身而去。
牟金棟完全沒想到那家伙正是日本鬼子設在棲霞縣城的行政指導班班長藪內彥敬,當時正全力圍攻李茂春,希望他出任偽縣長。若論本地名人,除了丘處機就是牟宗三,但當時前者已逝后者無聞,民國以后縣里出來的最大的文人就是李茂春。他留過洋,聲望甚高。不僅如此,藪內彥敬還有私心,眼睛同時盯著如花似玉的李萱,這段時間幾乎天天過來用功。
牟金棟在門房留過口信,隨即帶著兩個弟弟回家。兩天之后,牟金棟進城取相片,但直到天黑也不見回來,全家人的心立即懸起,牟金財的反應最為直觀:小腹脹痛,仿佛憋了尿。懸心一夜沒有下落,次日依舊香無音信,牟金財簡直要憋死。等到第三天中午,學校的門房周硯田過來傳話,說是牟金棟先生在城內有事,臨時脫不開身,請牟金財進城協助。具體什么事兒,先生沒說,他也沒敢問。
擢下這些話,周硯田連口水都沒顧得喝,便匆匆離去。而牟金財飛快地跑進茅房,美美地尿了一泡。那時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見到哥哥的地點并非第二優級師范學校,而將是日本鬼子的監牢。
牟金棟找到李萱時,自然是毫無保留。但他剛說出“八路”二字,李萱立即將食指豎到嘴邊,同時本能地看看窗外,然后用手比了個“八”字,悄聲道:“八哥好是好,可是多危險啊。我不愿意我的我的同學去。你還是更適合當先生,教書育人。”
二人互有好感已非一日,但并未說開。此一去必將九死一生,而萬千情感卻沒有得到最明確的回應,牟金棟多少有些不快:“那你覺得,誰的同學該去冒險?”李萱聞聽語塞,只得千叮哼萬囑咐,讓他小心謹慎。真是怕啥來啥,牟金棟辭別女友剛要出城,便被鬼子截住。鬼子對他的行蹤竟然了如指掌,知道他兩天前來過縣城,今天辭別女友,回去就要投八路。對抗日分子只有一句話:“死啦死啦的。”
出面審訊的是小隊長尚見運榮中尉。奇怪的是,牟金棟一直矢口否認,卻始終沒有遭受折磨。尚見運榮說是李萱出賣的,牟金棟當然不肯相信,要求對證。而李萱過來后確認,秘密可以說的確是從她那里泄露出去的,但責任并不在她。
身為特務頭子,“中國通”藪內彥敬對李萱的情況早已摸透。他知道牟金棟的存在。那天的巧遇早已引起他的警覺。牟金棟一走,他便折回去詢問門房。門房周硯田當然認識牟金棟。他還是老習慣,把里面的百十個學生娃娃統統視為舉人老爺。省立優級師范嘛。初級師范的學生,規格比照為秀才。既然是舉人老爺,他怎敢不認清楚。藪內彥敬確認之后,立即安排人專門盯住李萱,最終偷聽到了牟金棟的計劃。
行政指導班負責民政,跟侵略軍分屬兩個系統,任務也各不相同。侵略軍負責攻城略地,行政班負責收買人心。簡單地說,就是一個打,一個拉,雙管齊下。殺人這種事兒,行政班肯定不會參與。他們絕不直接讓鮮血污染白手套。故而處置牟金棟的是軍方。
作為留日學生,李茂春對日本的國情國力了解較深,因而極力反對開戰。在他看來,一旦開戰,中國必亡。本來他只是知日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有了親日派的色彩。而這個標簽除了他自己,中日雙方都認。就連李萱也覺得百口莫辯。那段時間藪內彥敬不斷拉攏父親,并對自己用功,李萱當然心知肚明。既然面子沒有撕破,她便順水推舟,請求藪內出面搭救男友。藪內堅決地點了點頭:“這個請你放心,我一定盡力轉圜!”那個瞬間,單純善良而又絕望的李萱感動得簡直要落淚。但她哪里知道,藪內彥敬開的全是空頭支票。最終他回復,皇軍不肯赦免牟金棟,但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不用刑,并且安排他跟家人告別。對于抗日分子,這都是從未有過的待遇。
“其實這種罪行,誰求情都沒用。我也不敢強求。而且,知情不報,與通共同罪。”說到這里,他深深地町了李萱一眼,舉起手掌做了個砍頭的姿勢。
7
來到監獄門前,牟金財不是嚇得尿了褲子,而是感覺陣陣內急,但怎么也尿不出來。他還從未如此近距離、這么長時間地跟鬼子接觸過。進去一看,牟金棟的外衣已經脫掉,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旁邊。牟金財呆呆地喊聲“哥”,隨即淚下。牟金棟摟摟弟弟,拍拍他的肩膀,朗聲道:“別哭!你看看《封神演義》,那些英雄好漢哪個死了?封神而已。哥也一樣!照顧好爹娘和弟弟。把哥沒做好的事兒,做下去!”
牟金財看看哥哥,牟金棟也看了看弟弟。
這個話題大有深意,但無法展開,只能心照不宣。牟金棟簡單介紹了前因后果,然后掏出剛拍的那張相片。哥兒仨的表情都挺好的。蹲著的小弟牟金寶尤其可愛。牟金財下意識地用手撫摩著哥哥的頭像,淚珠不由得又滴落下來。牟金棟把自己頭像上的淚珠擦掉,抬手在弟弟肩膀上拍了一下。此時地上出現兩個人影,尚見運榮帶著一個漢奸翻譯走了進來,催促牟金財離開。牟金財下意識地要遞還相片,但牟金棟搖頭不接,卻將那身疊好的外衣遞了過來:“這身衣服你留著穿吧。相片也帶回去,給爹娘和金寶看看。”
這衣服算是新的,過年時剛剛上身。牟金財接過衣服,如雷轟頂,但鬼子在側,他的眼淚突然像夜尿一樣斷流。仿佛他手里捧著的不是衣服,而是炸彈,他的眼淚則是引信,一旦流下,便會引爆,讓他們哥兒倆粉身碎骨。
尚見運榮獰笑著說了幾句鳥語,二鬼子隨即狐假虎威:“太君說了,明天來收尸。回去告訴村民,這就是跟皇軍作對的下場!他只是陰謀作對,還沒有行動,所以皇軍格外寬大。否則絕對沒有全尸!”
牢房里的空氣如同冰塊鹽粒,無法流通。出了牢房,牟金財方才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仿佛是空氣吹開了淚腺的閘門,將洶涌的眼淚全部釋放,壓力隨即下移,小腹越發脹痛。出城進入山間,他還是尿不出來。仿佛四周都有毒蛇猛獸或者鬼魂,只要掏出家伙,便會被一口咬掉,他只能繼續憋著。走著走著,一支隊伍赫然入目,盡管距離遠,看不真切,但灰布軍服表明肯定是“八哥”。正是行軍間歇,他們把槍支架著,坐地休息。牟金財心里一亮,仿佛有個死結終于打通。他立即解開褲腰帶,美美地尿了一泡。起初尿道刺痛,但很快便渾身輕松,強烈的悲痛隨即又翻到了情緒的最上沿。
牟金財痛痛快快地哭出聲來。他這才發現,痛哭也像那泡尿,早已將他憋壞。哭聲驚動了隊伍。領頭的立即起身過來詢問。他戴著眼鏡,顯得文質彬彬。在此之前,村里經常過隊伍,牟家也有八路借住過。膠東特委和八路軍山東第三軍區在這一帶如魚得水。雖然接觸不多,但已足以讓他明白,戰士們普遍不信任眼鏡,看見他們便話里有話:“啊,新聞記,新聞記!”
所謂“新聞記”,就是新聞記者的簡稱。人名嘛,一般不超過三個字。在戰士們眼里,戴眼鏡的、有文化的,就是新聞記者。這些舞文弄墨之輩,跟操槍弄棒的自己不是一路人。
牟金財多多少少也有這樣的看法。如果不是哥哥牟金棟一直讀書,這種看法還會更強烈。但是此刻,他突然對眼鏡產生了莫名的信任,一把摟住對方,哭道:“哥啊!”
牟金財摟著眼鏡哭哭啼啼地喊哥,眼鏡則不斷拍著他的后背安撫。戰士們立即聚攏過來,將他們圍在中間,這給了牟金財無窮無盡的安全感。他干脆撒潑一般號陶痛哭。正哭得盡興,忽聽有人嫌惡道:“你一個大男人,哭個啥嘛!有種當八路,抄家伙干嘛!”
這句頗不好聽的話凌空而下,將牟金財的情緒一刀斬斷。搭眼一瞧,那個黑漢矮而敦實。牟金財不再號哭,但依舊斷續地抽噎。這是五支隊二團的十三連,后來成為戰史留名的陡溝崖白刃格斗英雄連;戴眼鏡的是連長冷安章,山西學生出身;黑漢是一排長劉麥田,曾為關西刀客。
牟金財尿光淚盡,情緒漸趨穩定,抓住眼鏡道:“連長哥,帶上我吧!我要當八路!”
冷安章還沒開口,劉麥田已經發話:“像條漢子!到我排里來吧。我正好缺個機槍手。”
冷安章道:“不要叫哥,叫同志! ”
“同志哥!給哥哥料理完后事,我就跟 你走!”
“同志,同志!八路軍上上下下,通稱同志!”
8
劉麥田缺的其實不是機槍手,而是機槍副射手即子彈手。排長習慣從挑兵的角度看人。老遠一見牟金財的身板個頭兒,便覺得他適合扛子彈箱,排里就缺這么個人。八路軍的裝備差、火力弱,全連只有兩挺仿捷克的輕機槍,即ZB-26型機槍,配屬一、二排,三排還沒有。劉麥田排的機槍手挺好,但副手不大稱意,主要是力氣不夠,扛子彈箱翻山越嶺經常落后。機槍是全連的寶貝疙瘩,全連的兵他可以任意挑選,但再怎么挑,也就那百十號人。
當兵不是小事,況且牟金財還得報信收尸。也是巧,十三連執行完任務正在回撤途中,方向路線跟牟金財一致,預定休整地點就在上馬村,還有時間決斷。
除了隆冬時節,部隊從不住進百姓家,免得打擾。祠堂廟宇、學校、牲口棚之外,他們甚至不在高粱稈麥秸稈上面睡覺,免得沾了人氣,牲口不吃。故而因為十三連的進駐,古老的上馬村立即變成無門村:全村所有的門板都被戰士們借作了床板。雖然家家戶戶全敞著門,卻又是最安全的狀態。
部隊在村里休整了好幾天。冷安章帶領連部一直住在牟家的豆腐坊中,緊挨著茅房,牟金財感覺排尿頗為順暢,從無掛礙。這讓他堅定了從軍的決心。他喜歡這個連長,信任這個連長,甚至依賴這個連隊。只有他帶領的這個連隊,能給他足夠的安全感。冷安章和劉麥田自然要到牟家家訪,也算是慰問。兵肯定是敞開要的,盡管牟金財不夠靈活,但八路軍是大熔爐,廢鐵也能煉成好鋼。只是牟金棟已遭屠殺,差不多算是烈士,不好不打招呼就把人家的二兒子也帶走,肯定得聽聽父母的意見。
長子的后事剛剛料理完畢,老兩口自然舍不得老二,但牟金財決心已定:“不投八路我也活不成。我早晚得讓尿憋死!”
自從進了牟家,劉麥田便一直蹲在地上,明明有凳子,卻也不坐上。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窮苦習慣。家里沒凳子又不能坐地,因而全家人平常都蹲著,兩條腿輪流支撐,就像仙鶴。此前都是連長在說,聞聽這些原委,他突然開了腔:“我們參加八路軍,是為了趕走侵略者,為國家爭和平,為民族爭解放,可不是因為沒法尿尿!”
冷安章趕緊拍拍劉麥田的肩膀,“這是對我們的最高信任嘛。新同志覺悟不夠,教育幾次就好。當然這話到此為止,別傳出去。”
牟金財就此穿上了灰布軍服,不過當的卻不是子彈手,而是投彈手。進入部隊后,在戰斗間歇訓練幾次,然后考核,結果顯示他最突出的特長是投彈。按照現行標準,三十米及格,四十米優秀,五十米就能受獎,而牟金財首次接受考核,便投出了五十八米的好成績,害得大家一度找不到落點。
冷安章很高興,讓牟金財重點訓練投彈。牟金財服從命令,但還是想進入連部,跟在連長身邊。就連稱呼都很長時間改不過來,總是順口喊他“安章哥”。指導員戴成喜為此特意找牟金財談心,說八路軍的戰斗力來自團結一致。全連團結一致,全團乃至整個五支隊、整個山東縱隊以及一一五師,也團結一致。都是五湖四海的革命同志,關系一樣遠近,不搞稱兄道弟那一套。
這道理牟金財無法反駁,但還是覺得連長更親。他可是全連第一個擁抱安慰他的人,跟哥哥的感覺一樣。而且盡管每次上茅房總有不同的戰友一起,他排尿再無障礙,但還是覺得跟連長一起最為順暢,最為放心。故而他答應得雖然痛快,改正得卻不夠堅決。場合上稱呼連長,私下里還叫安章哥。這事兒其實戴成喜也知道。他跟連長彼此無間,自然有過交流。
雖然沒有巍巍太行的氣勢,但大澤山、牙山和昆崙山還是給牟金財他們提供了天然的舞臺。他們在三山之間的戰事一直未曾停歇。跟隨隊伍征戰六年,牟金財印象最為深刻的作戰有四次。第一次當然也是他的初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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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戰突如其來。命令傳來時,牟金財正在連部旁邊的海棠樹下給連長揉煙葉子。冷安章是正經的學生出身,參加八路軍時身邊還帶著河南大學的學生證。他決心趕走鬼子再回學堂,但也深知鼻梁上的眼鏡會讓人看自己也戴幾分有色眼鏡。論行軍作戰,學生娃肯定比不了老紅軍。因而他時刻注意向習慣于背著斗笠作戰的老紅軍們學習,其中就包括抽煙。
冷安章發現煙確實能放松神經,獲得休息。帶兵如帶虎,雖只一個連,也夠他這個學生操心的。根據地條件艱苦,干部戰士都沒有薪金,只有津貼。師旅首長每月五元,團營干部每月四元,連長三元,排長兩元,上士(軍需員、軍械員與文書)和班長一塊五,戰士一元。連長、科員、股長以下的干部戰士,每月另有五角錢的鞋襪費。起初是法幣,后來改為邊幣,具體而言就是根據地北海銀行發行的北海幣。待遇最好的并非各級首長,而是技術人員。軍工、醫務、電報等技術崗位均有技術津貼,比職務津貼高出一大截。他們多是知識分子,也就是首長心目中的電燈泡:容易碎,但能發光。需要格外愛惜。
每月三塊錢的連長冷安章經常抽不起煙。怎么辦呢?抽桃葉。干枯的桃葉碾碎,然后卷成煙卷,欺騙口腔與神經。這是他跟指導員學的。實實在在地說,老紅軍戴成喜真正對冷安章放心、能跟他交心,就是因為這個。革命意志鐵不鐵,就看他能不能跟自己一樣抽得下桃葉。這可以當作笑話說,卻不能完全當笑話聽。
為連長指導員揉桃葉,本來是文書上士馬芝榮捎帶著的營生,牟金財卻自告奮勇。他蹲在海棠樹下,耐心地揉搓。干枯的桃葉散發出隆重的秋天氣息,有一點點辛辣的感覺。這就是冷安章和戴成喜要的勁道。海棠已有一丈多高,牟金財剛參軍時正趕上枝干紛披、紅花盛開、形同張蓋。拿冷安章的話說,是一對火齊之樹,二分錦繡之天;風姿綽約,佳氣蔥籠。這些話牟金財聽不大懂。海棠雖不多見,但也算不得稀罕。退一步說,即便稀罕,無非幾朵花而已,當不得吃也當不得喝,他很有點兒不以為然。
冷安章聞聽哈哈大笑:“誰說當不得吃?到時候我讓你好好嘗嘗!”
進入深秋,海棠結實,火珠累累,紅豆垂垂。冷安章吩咐戰士摘下果實煮成糜,嘗嘗果然算得上美味。說到底,根據地窮,凡是能果腹的,都會本能地朝肚子里填。更何況這海棠糜酸酸甜甜的,在水金貴的山區,想起來便滿口生津。
牟金財揉著桃葉,耳邊還回蕩著那時連長的話:“同志們,為什么要喜歡海棠?可不止海棠花好看,海棠糜好吃。你看看地圖,咱們中國的形狀,就是一枚海棠葉啊。”
簡單重復的動作,容易讓人走神。牟金財看看海棠樹,口里一陣滋潤。將他重新拉回現實時空的,是文書上士馬芝榮。馬芝榮飛奔而來,一邊跑一邊喊:“老牟老牟,趕緊的,出發作戰!”
命令分外緊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前一次的戰果不及預期,包括十三連在內,全營被團長點名批評。嚴格說來那才是牟金財的初戰。雖然是對赫赫有名的百團大戰的策應,但具體到他們連,作戰規模不大,當面之敵不多,十幾個輜重兵,很快便落荒而逃。牟金財記得清清楚楚,他只開了三槍,扔了兩顆手榴彈。他確定自己根本沒有傷到敵人的一根毫毛,因而羞于視為初戰。
物資可以搬運,但汽車怎么辦呢?用手榴彈炸掉,冷安章舍不得。他心里總有個幻想,希望開回去用,實在不行就拆解研究。遲疑之下,部隊將汽車丟下,去執行破壞鐵路的命令。
那是日本鬼子為了掠奪玲瓏金礦的黃金資源,倉促修建的短距離鐵路,尚未貫通。就地采金還嫌不過癮,他們還想把精礦粉經黃縣的港口海運回日本冶煉。車上的物資并非軍事裝備,而是黃金。十三連這次的戰利品連同根據地軍民先前和此后采選、收購和繳獲所得,都要通過地下交通線運到魯南的一一五師師部,由他們轉運到延安,作為黨中央對敵斗爭的經費。
可是怎么破壞鐵路呢?工具都沒有。搞來搞去,兩天后好容易拔掉六根道釘,打壞了幾個夾板,而鬼子的大隊人馬已經趕到。部隊撤退得很匆忙,負責掩護的牟金財他們不懂如何破壞汽車,只能憤恨地敲碎窗玻璃。最終的偵察表明,鐵路工地一小時后便恢復原樣,那兩輛窗玻璃被敲碎的軍用汽車也揚長而去。
受到批評的營長以及冷安章當然急于雪恥。而牟金財夜里做夢,也夢見自己用刺刀戳汽車輪胎,刺刀戳軟了也沒戳動,直到急醒。說心里話,這也是他不好意思將之視為初戰的重要原因。初出茅廬第一功嘛。有功的初戰,才是值得吹噓的初戰。
批評嚴肅,檢查深刻,因而準備充分。炸藥和工具已經分發各連,再也不會鬧出上回的笑話。至于目標,還是老地方。那段鐵路已經修復,鬼子肯定會繼續推進,以便掠奪寶貴的黃金資源。營里奉命有敵殺敵、無敵破路,總之不能讓敵人如愿。馬上!
10
十三連是先鋒。冷安章帶領全連以戰斗隊形迅速開進。他在最前頭的一排,指導員戴成喜帶領連部隨同最后面的三排。走著走著,偵察兵回來報告,前面發現敵人。冷安章隨即命令停止前進,就近尋找合適的地形構筑簡易工事,準備迎戰,同時飛報營部。
十三連的伏擊地點離上次的戰地大約還有三里路。冷安章跟戴成喜簡單商議兩句,便傳令各班嚴格隱蔽,他的第一槍不響,無論炮彈手榴彈如何熱鬧,鬼子就算到了眼皮底下,也不準還擊。他將牟金財喊到跟前,命令他打頭陣。
出發之前,牟金財一直期待帶隊的鬼子是尚見運榮,他好親手為哥哥報仇。但到了此刻,卻感覺腿肚子抽筋、小腹腫脹。潛意識里,他對鬼子還是有明顯的恐懼。這不是戰士可恥的怯懦,而是人性必然的弱點。很多人感覺鬼子不是人,而是鬼,至少,有鬼的特性,因而非常可怕。否則他們怎么會那么兇殘,毫無人性,女人孩子一樣殘殺?
牟金財本能地抓住冷安章的胳膊,“安 章哥,怎么打,你,你盡管說!”
冷安章使勁捏捏牟金財的手,“你已經是老革命了,有戰斗經驗,不用緊張。等會兒聽我的命令,先扔手榴彈!”
聞聽不是帶頭拼殺獨自沖鋒,牟金財立即忘了腿肚子和小腹。對于他來說,這都是小菜。更何況連長還有話,投手榴彈時要根據地形盡量隱蔽,投得越遠越好,最好能投到敵人隊伍的后面。
事跡上了軍區的報紙后,牟金財心里多少有點兒遺憾。他確信那回的投彈距離更遠,肯定超過先前的紀錄五十八米。其實五十八米也不怎么準確,是用腳步丈量的。可惜當時彈雨橫飛,誰還有工夫理會?冷安章判斷,這是典型的前哨遭遇戰。他們先行發現目標,比較有利。他決定盡可能把鬼子放到跟前,一來便于第一輪攻擊從容瞄準,縮小雙方射擊精度的差距;二來利用牟金財的投彈優勢,將手榴彈扔到他們身后,造成攻擊來自后方的錯覺,加劇他們的混亂。他們的第一輪攻擊越得力,全營展開就會越從容。
二十多個鬼子呈搜索隊形,彼此拉開距離,不斷接近伏擊圈。居高臨下的冷安章放過最前面的幾個,等其后隊全部進入五十米左右的手槍射程,隨即對牟金財做了個手勢。
牟金財趴在最前方的山坡上、鬼子的視線之外。得到命令,立即躍起,猛跑幾步,然后急停投彈。
牟金財居高臨下,投彈距離又遠,因而鬼子完全沒有察覺手榴彈的方向,直到它在隊伍后面爆炸。因上次的戰地剛剛超越,他們果然誤以為襲擊來自身后,立即轉身臥倒還擊。這樣一來,大部分鬼子都是屁股沖著十三連。戰士們按照冷安章的命令仔細瞄準好,等冷安章的槍響,同時扣動扳機。
身后爆炸的手榴彈,效果相當于多了一個層次的襲擊。被狠狠踢了屁股的鬼子措手不及,迅速后撤。但他們并不是徹底敗退。尋找到支撐點后,立即組織火力,開始反擊。此時鬼子的后續部隊也已經到達。冷安章隨即指揮三個排交替掩護后撤,將鬼子帶入營長在后面支好的火力網。
伏擊效應已經過去,雙方展開實力的對決。比起這次作戰,牟金財的初戰簡直就是一場實兵演習。那時日軍輜重兵的逃跑格外麻利,甚至連尸體都沒留下,但這次不同,雙方均有不小的傷亡,僅十三連便有十多位戰友折損,牟金財的排長劉麥田也負了傷。很顯然,他對牟金財的表現很是滿意。臨上擔架時,他虛弱地笑笑,沖牟金財豎了豎大拇指。
擔架隊將劉麥田等人依次后送,牟金財他們打掃戰場。濃烈的血腥氣息讓他想起了哥哥。他去收尸時,漫天的蒼蠅驚飛而起,露出血已干結的傷口,像個巨大的陷阱。他忍著惡心,仔細搜索,終于有了大發現:一名鬼子軍官被擊斃,是個中尉,右手已被砍下。
這個倒地死去的家伙,究竟是人還是鬼?牟金財心里多少有點兒疑惑,接近魔的感覺。他本能地挺起步槍,在尸體上扎了一刀。沒有拼命時的急迫或者恐懼加壓,用刀刺人的阻力還是很大的,就連拔刀都很費勁。
牟金財還沒把刺刀拔出來,便聽連長一聲怒喝:“牟金財!你干什么!”
牟金財扭頭看著連長,恍恍惚惚地將步槍平端起來。冷安章沖他使勁一揮手,像打巴掌那樣道:“他罪大惡極,但已經用生命付出代價,還能要他怎么樣?活著他是鬼,死了他就是人!”
不準辱尸是紀律,指導員戴成喜強調過。安章哥的話,更是向來都有道理。但牟金財似乎還是不敢相信。他蹲下去,作勢要搜索這個中尉的隨身物品。繳獲歸公,但個人物品很可能有軍事價值,因而這是打掃戰場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只是搜腰包之前,牟金財抬頭看看周圍,見無人注意,飛快地摸了摸鬼子中尉的臉。臉上溫度尚存,皮膚也還有彈性。
的確是人,不是鬼。
牟金財又試了一把,然后才去搜索他的口袋和背囊。最終果然有發現:一張五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這張地圖后來派上了無法預想的大用場。
傷員先送,繳獲運走,十二具烈士的遺體帶回。到了駐地,冷安章命令戰士們仔細清洗,換身干凈軍服,準備安葬。灰布軍服雖不起眼,但每人每年只發兩套,棉衣可能兩年才能發一套,還是很金貴的。因而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戰士們也不是全都能理解,盡管人人都痛惜戰友的犧牲。
清洗遺體和安葬工作由馬芝榮具體負責,牟金財他們跟著。有具遺體清洗得不夠干凈,還有血污滲出,沾染了軍服。冷安章非常生氣,抬腿就給了馬芝榮一腳。
“你聾了還是瞎了?他們干干凈凈地 來,得干干凈凈地走!”
牟金財從沒見過安章哥發那么大的脾氣,照理這還是指導員戴成喜的工作。大家都不敢吭氣。馬芝榮二話不說,將那具遺體上的軍服脫下,重新清洗。說起來也不能全怪戰士們。烈士犧牲多時,山間行進又慢,運回來的遺體已開始僵硬,清洗換衣很不方便,大家都費了不少勁。
11
牟金財遠距離投彈的威力在這場戰斗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事后他參軍的詳細細節被指導員戴成喜公開披露,當然是作為典型表揚的。沒有人因此看不起他,大家反倒感覺格外親切。而此后讓十三連聲名遠揚的這一戰,不僅牟金財,他弟弟牟金寶實際上也立了功。
那是根據地最困難的時期。日本鬼子在“囚籠政策”的基礎上,開展更加瘋狂的“掃蕩”,八路軍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而隨著戰爭的持續消耗,根據地的經濟壓力也越發沉重。粗略估計,供養一名八路軍指戰員,包括武器彈藥在內,每年至少需要一千元。當然,那時物價已很高昂,每條子彈帶都需要二十元,一套棉衣一百元還打不住。為減輕人民負擔,提高部隊戰斗力,中央命令根據地精兵簡政。“兵”不超過人口的百分之二,“政”不超過人口的百分之一。
那時膠東的八路軍力量不斷增強,第五支隊已經奉命改編為第五旅,原來的第三軍區以及直屬部隊繼續使用第五支隊的番號,統歸新成立的膠東軍區指揮,司令員是大名鼎鼎的戰將許世友。整個膠東軍區以及所屬部隊,自然也要執行中央的決策,精兵簡政。
先前一一五師各團編制大小不一,有些營甚至下轄四個連,即三個步兵連、一個機槍連。精簡之后,出現甲乙丙三種編制形式:甲種團三營九連,所謂“大團”;丙種團取消營級編制,下轄三個步兵連、一個偵察連、一個特務連,所謂“小團”;乙種團兩營六連,介于二者之間。編余的力量多數轉為地方部隊。主力兵團的伙食標準肯定要高些,戰士每天小米一斤半、油鹽肉各三錢、菜一斤。
毫無疑問,大家都想當主力,不愿去地方部隊。伙食標準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名聲。在主力兵團作戰,那多榮耀,多自豪。
當時十三連就面臨這樣的抉擇。它跟十四連之間必有一連需要降格。彼此正摽著勁兒競爭時,忽一日接到報告,說是進入上馬村的八路軍,十有八九是鬼子假扮的。
上馬村位于進入根據地核心的要道之上,過隊伍是家常便飯,因而這隊八路軍的到來起初絲毫沒引起注意。他們紀律格外地好,除了領頭的幾個,其余人員不僅不進百姓的家,甚至不跟百姓交談,只是微笑或者點頭,顯得極有教養。
蛛絲馬跡都是牟金寶發現的。突破口跟糞便有關。首先是人糞。那天清晨,他照例提著糞筐出門拾糞,而在此之前,得先上茅房卸下一夜的負擔。他還沒進去,一個八路正好從里面出來。百姓的家他們不進,但茅房還是要進的,主人對此也格外歡迎,實心實意地歡迎,恨不能邀請。因而牟金寶雖然睡眼惺松,還是友好地打了個招呼。那人沒有開口回應,微笑點頭而去。
茅房里充滿溫熱的臭氣。牟金寶捏捏鼻子剛要蹲下,忽然發覺有異:茅坑里竟然有張紙。很顯然,剛才那個八路用它擦了屁股。
這可真是稀罕。村民從來不用紙擦屁股。敬惜字紙,有字的廢紙都要收集起來,送到村東頭關公廟前的字紙爐定期焚化;沒有字的紙呢,更加金貴,村民用不起。他們都用玉米皮。玉米棒子收獲以后,剝下包皮,將最里面的曬干,放在茅房中備用。既輕薄又結實,作此用途真正方便,地我兩宜。
這個習慣,哪個八路不懂?牟金寶突然清醒了很多,滿懷疑惑。但再疑惑也不能耽誤拾糞,只能繼續進行。也幸虧他那天去拾了糞,否則馬糞中的馬腳未必能露得出來。
以往拾糞,目標主要是牛糞和羊屎蛋蛋。而今來了騎兵,必然會有馬糞。這是牟金寶早起的重要動力。故而發現那幾坨馬糞時,他心里很有些收獲的喜悅;而將它們鏟進糞筐后,收獲更大:一坨馬糞散開,竟有玉米粒赫然入目。
八國聯軍進北京時,日軍的騎兵丟了臉,因其戰馬品種不良,個頭兒不夠高不說,公馬還經常追逐母馬,攪亂隊形。從那以后,他們著力改良馬種,而今都是高頭大馬,明顯比八路軍騎的華北馬高。這隊八路軍的馬高度完全正常,但馬糞中的玉米粒實在反常。八路軍哪有那么奢侈?玉米是糧食,不可能用來喂馬。他們的馬有黑豆吃就算不錯了。
那個時刻,牟金寶的心立即噗噗狂跳起來。他本能地看看四周,當然一切都很平靜,是早晨幽暗的平靜。山里太陽出來得晚。時刻提防鬼子,根據地里的三歲孩子也懂得,更何況他還是抗屬烈屬。要說還是村里的宣傳動員得力。牟金寶并沒有回家告訴父母或者村干部,而是提著糞筐繼續朝村外走。當然,玉米粒已被他用馬糞蓋住。
哨兵問他出去干什么,牟金寶向他舉舉糞筐,隨即得以通行。他先慢慢走,邊走邊搜索糞便;等走出哨兵的視線,立即丟下糞筐,向鄰村一路飛奔。根據地內部的各個村莊之間當然有情報交流系統。各村接力傳送,不動聲色之間,敵情已經傳播開來。
12
消息率先傳到十三連的駐地。村干部通報給冷安章的同時,繼續向前傳遞。冷安章一聽,便意識到又是鬼子的突襲。膠東的日軍屢遭打擊,但這些年的“掃蕩”合圍均未奏效,他們無可奈何又惱羞成怒,決定突襲新成立的指揮機關,暗殺許世友。這事兒先前發生過一次,當然已被挫敗。而今故技重施,那也絕不能讓他們得逞。馬上堵截是肯定的,但地點如何選擇,頗費周章。因為通向軍區機關的道路不止一條,不能株守一地。
“安章哥,我們去陡溝崖吧。”牟金財盯著連長,眼睛瞪得老大。
“為什么?”冷安章的眉頭緊鎖。
“既然是偷襲,肯定要走小路,他們從 沒走過的路。我知道那里有條小路,周圍跟 好幾條大路相接。實在不行,迅速轉移也很 方便!”
冷安章立即決定采納。他一邊派人飛報營長,一邊率領全連直奔陡溝崖。沒想到這正好跟司令員許世友的命令不約而同。鬼子的這個動向,內線早已傳來情報,可惜時間、兵力和路線無法詳知。上次牟金財繳獲的那張日軍地圖,已經上報軍區,而許世友從中發現了一條八路軍作戰地圖上沒有的小路。
日軍對華的情報搜集,晚清時代已全面展開。整個中國的地形地貌,他們摸得比國民政府都要清。許世友敏銳地意識到,這條路早晚會成為鬼子的進攻路線,隨即通報給各旅、獨立團和支隊。而今旅長獲悉敵情,立即傳令沿這條路堵截。
許世友來自軍用地圖的直覺,跟牟金財來自腳板的直覺一樣準確。十三連在陡溝崖等到了鬼子。
陡溝崖是個小村子。冷安章仔細查看地形,在村西大約四里地外的路旁山崖間設下埋伏,免得槍炮傷及無辜。通知村民離開已經無法做到,不僅時間來不及,也可能暴露目標。山崖高地,居高臨下,有利于遏制騎兵。戰馬一旦排成陣勢沖鋒,對付步兵便不是作戰,而是屠殺。一定要讓他們的馬跑不起來,逼迫騎兵下馬步戰。
主力在此埋伏,當然還要派幾個人出去搜索其余方向。安頓完畢,偵察兵陸續回來報告,都沒有發現敵情。正在此時,隊伍遙遙而來。從望遠鏡里觀察,他們不僅裝束無異,就連步槍都不是三八大蓋。直接攻擊可能誤傷,鳴槍示警又會葬送戰術突然性。如何判明敵我?冷安章和戴成喜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個準主意。
打不打是連長指導員的事兒,怎么打就是自己的事兒。牟金財趴在冷安章旁邊,要借連長的望遠鏡用。劉麥田道:“連長的望遠鏡你看什么,又不是玩具!”
望遠鏡只配給連長,指導員都沒有。但牟金財振振有詞:“我看看對面的地形,判斷下距離,等會兒好投彈嘛。”
地形對投彈結果當然會有影響。如果是陡坡,手榴彈會滾落。除非空中爆炸,否則殺傷效果將大打折扣。冷安章聞聽,摘下望遠鏡,贊許地笑了笑。牟金財接過望遠鏡仔細觀察,結果發現了久違的故人:日軍小隊長尚見運榮。對這張臉,他當然不會認錯。
“連長,肯定是鬼子!我認得那個小隊 長,就是他殺了我哥!”
“你看清楚了?”冷安章眼睛一亮。
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町過來,牟金財心里多少有點兒得意。“錯不了!那張鬼臉,我夜里做噩夢,經常看見!”
敵我已經判明,那就打吧。盡管捷克式輕機槍有效射程超過一千米,但第一響還是由牟金財引爆。這倒不是要達成身后錯覺的奇襲效果,主要是習慣。距離拉近,便于瞄準。反正居高臨下,騎兵無法沖鋒。
牟金財接連投出三顆手榴彈,相繼在敵 群后半部爆炸,然后全連開火。
13
日軍遭遇突然打擊,抬頭看看地形,立即后撤,然后下馬作戰。戰馬統一由三兩個人照管,所謂“馬樁子”。步兵打騎兵,首先要逼迫他下馬,其次要想辦法打擊馬樁子。一旦馬樁子受到攻擊,他們便會本能地回援,此時正好反沖鋒。然而冷安章并未采納這個教科書般的經典戰術。鬼子雖然只有六十多個,不過十三連兵力的六成,但這個兵力優勢遠不足以抵消武器裝備與單兵素養上的劣勢,將他們吃掉絕無可能。他跟戴成喜已經商定方案,這次作戰是堵截防御,而不是攻擊消滅。只要打響,擊破他們突襲指揮機關的戰術目的,便是勝利。剩余的事情由援兵解決。因而冷安章已經設定三道防線,準備節節抵抗。
鬼子下馬之后重新集結,向十三連發起攻擊。他們的單兵素質確實強很多。劉麥田戴著一只繳獲的日軍鋼盔,慢慢探頭觀察,結果一發子彈過來,將鋼盔打破,子彈貼著他的頭皮落下,熱乎乎的。他能撿條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跟冷安章完全不同,不大講究個人衛生。他足足大半年沒有正經理發,頭發太厚,因而將鋼盔比正常頂高了一兩寸,否則腦袋肯定會受傷。
如此精準的射擊,自然會造成十三連的傷亡。第一道防線很快不支,冷安章指揮部隊邊打邊撤,退入第二道防線。戰斗更加熾烈。子彈噗噗飛來,似乎空氣都是熱的,一點就可以爆炸。敵我距離越來越近,牟金財投彈已經不必使出最大的力氣,否則炸不到敵人。冷安章滿心期待援軍迅速抵達,但到那時為止,依舊不見蹤影。眼看第二道防線也已不支,全連只能退守最后一道防線。
日軍急于消滅十三連,以便繼續推進。他們在迫擊炮的掩護下不要命地沖鋒,目測距離已不足五十米,雙方用子彈格斗。牟金財不能投彈,只能丟彈,然而手榴彈越來越少。危急時刻,冷安章想到了槍榴彈。槍榴彈的有效射程從五十米到兩百米。冷安章命令射手,以不掉落為限,對空射擊,打擊三十米外的敵人。
垂直打擊取得了短暫的效果,但槍榴彈也沒幾顆。此時十三連已無退路。雙方完全糾纏在一起,無法施行戰場撤退,否則被緊緊追擊,更加危險。
冷安章跟戴成喜對了對眼神。
“拼!”
“拼!”
冷安章隨即高聲命令:“全連!上刺刀!”
上刺刀的含義是,同時將一顆子彈推上膛,拼刺之前射出。冷安章和戴成喜配的都是手槍,但此刻傷亡很大,步槍多的是。大家紛紛推上子彈端起步槍,投彈手將最后一撥手榴彈丟掉,隨即沖鋒號響起,全連沖鋒。
日軍見狀也停止射擊,準備拼刺。他們心里肯定很得意。這是單兵之間的較量,而他們自信拼刺能力高人一等。其實在此之前,牟金財也是這么想的。那個瞬間,他仿佛看到了死亡,拼殺好幾個回合,方才找回最基本的自信。也不是自信,而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決心。
那時中國的工業技術可以想見地落后。刺刀上有道血槽,是放血用的,以便減少阻力。就是這道簡單的血槽,中國仿制時也老是開不好。所以很多部隊干脆不用刺刀,寧愿再背一口大刀,盧溝橋畔的二十九軍最為有名。本來日軍的刺刀是三棱形的,不好拔,我軍的則是扁平形,沒有這個問題。而今雙方都用“漢陽造”,正好扯平。
牟金財的長處在于臂力,身體的協調性和靈活性并不占優勢。因而他一邊跑,心里一邊打鼓。其實他不是自己沖過去的,而是被連隊、被連長像潮水一般帶過去的。這是一股能讓他放心撒尿的力量,就是刀山火海,他也絕不遲疑。只是真正迎敵的那個瞬間,心里還是有些打鼓。此時已經看不見協同的力量,只能一對一。他挺起刺刀,沖鬼子開了一槍,慌亂之下,幾乎面對面居然沒有射中。
那個鬼子哇里哇啦地怪叫著直撲上來。牟金財中了第一刀后,反倒徹底放了心。他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仿佛那一刀給他的神智重新通了電。拼刺的關鍵在于三防:防左防右兼防下三路。他把所有的技術全部忘掉,把刺刀當成鋤頭、狼牙棒或者大砍刀,甚至楊任手中的飛電槍,砍、劈、戳、刺、砸怎么順手怎么來,最終解決了那個鬼子。
牟金財信心大增,拔出刺刀便要去碰尚見運榮。但是雙方完全糾纏在一起,密密麻麻的都是小戰場,根本過不去。匹夫之勇的效果當然是短暫的,他很快就在隨后的刺殺中落了下風,不斷地中刀,直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這場刺殺足足經歷了四十多分鐘。最后雙方都不再喊叫,現場只有刺刀碰撞和刺入身體的聲音。時間越長,日軍拼刺技術的優勢也就越明顯。十三連所剩無幾,人數上也已落入下風,眼看就要全軍覆沒。
就在此時,后面有沖鋒號嘹亮地響起。
14
眼見援兵到來,日軍立即潰逃。十三連僅存的九個人全部帶傷。除了冷安章、戴成喜和劉麥田,其余干部全部犧牲。牟金財身中五刀,僥幸撿回來一條命。
這場戰斗最終被山東軍區即原來的山東縱隊通報表彰。十三連獲得一面獎旗,“陡溝崖白刃格斗英雄連”字樣,金光閃閃。這面獎旗保住了他們的主力身份,但十四連也沒降格,算是被十三連兼并。司令員許世友親自來醫院看望英雄連的傷員,叮囑冷安章和戴成喜安心養傷,傷愈后趕緊歸隊帶兵,眼下連隊先由副連長和副指導員招呼著。
養傷期間,牟金財自然要吹吹牛。但面對那么慘重的傷亡,質疑肯定無法避免。畢竟那股日軍并未被消滅,傷亡比十三連輕很多。吹牛興頭上碰上這種反詰,當然很煞風景,但牟金財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求助于連長。冷安章告訴他,傷亡的確是衡量勝負的指標,但不是關鍵指標。關鍵指標在于作戰目標是否達成。十三連的目標是擋住敵人,保障領導機關和軍區首長的安全。顯然,他們的目標已經達成,而鬼子的目標則被挫敗。敵輸我贏,鐵板釘釘。
牟金財聞聽,佩服不已。連長就是連長。從此以后,他吹牛再無障礙。他這樣熱衷于吹牛,并不單純是英雄的自豪、戰士的榮譽和凡人的虛榮的簡單疊加。他最大的動力是此戰之后,獨自一人尿不出尿來的毛病一掃而光。初次發現時他剛能下床獨立活動,還不敢相信,連續試過兩回,尿道全部暢通無阻,簡直高興得要命,立即向冷安章報喜。
那時冷安章的情況已很不好。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膠東的八路軍可以通過英國人控制的威海接收藥品甚至武器,但此刻這條路已經斷絕,軍區醫院缺醫少藥,醫療條件太差,而冷安章的傷勢又重。牟金財火急火燎地前來報告,其實也有沖喜之意。但是很可惜,已經回天乏術。
冷安章疲乏地看著牟金財,但似看非看,口中念念有詞,卻又答非所問:“不知今年,海棠如何?”
這是冷安章留給牟金財的最后一句話。從此以后,牟金財絕口不提這場戰斗。他再也沒了吹牛的興致。在他內心深處,對那場戰斗的勝負判斷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他再也找不到理直氣壯的感覺。若能換回連長,他寧可不要這個榮譽,不當主力,寧愿繼續時不時地排尿不暢。
牟金財的勁頭委頓了許多。仿佛一夜之間,他投身“八哥”的理由冰釋雪消。不是不想趕走鬼子,但那不是第一動力。持久戰嘛,鬼子肯定一時趕不走。他們就像肉中的刺,拔與不拔都疼,只能接受這樣的局面,慢慢耗死他們。所以抗戰是他的日常生活,不是緊急事務。而今連長已去,他突然找不到自己的緊急事務何在。如果沒有參軍,那很簡單,娶妻生子;而今已經吃了軍糧,還當了班長,那就得另說。
15
新組建的十三連士兵以十四連為主,干部以老十三連的為主。劉麥田擔任連長,戴成喜還是指導員。牟金財這樣的戰士,全部升為班排長。十四連的多數干部,下到地方部隊充當骨干和種子。
連隊的重建命令是團長高福壽和政委王瑜親自過來宣布的。英雄連嘛,重建是大事。王瑜就是牟金棟當年的老師。這支部隊的核心是他爭取自己的學生而成功收編的半地方半草莽的武裝,也是天福山起義的重要力量。他從名冊上看到牟金財的名字,問道:“當年我在省立第二優級師范學校教書,有個學生叫牟金棟,你認識他嗎?”
牟金財起立敬禮,“報告政委,那是我大哥,一母同胞的親哥! ”
王瑜從主席臺下來,拍拍牟金財的肩膀,“他的事跡我早已聽說,是個好樣的,是我的好學生。你也是好樣的。要繼續發揚!”
牟金財腳跟一碰,“是!”
十三連所在的六團精簡過后是個小團。四個步兵連之外,另有團部、偵察連和特務連,共計七個單位。這是為開展游擊戰而推行的編組模式。此后牟金財多次出入陡溝崖。第一次去的時候,地上還殘留著鬼子的尸體。那具尸體應該是掩埋太淺,被野獸刨出來的。雖已腐敗,但巨大的傷口依舊明顯。那里開出三朵牽牛花。據老鄉說,后來那附近的草樹大面積枯死,連同日軍馬料中灑落的種子隨意長成的稀疏莊稼。肥料過于濃厚,那些原本適應干旱和貧瘠地力的植物享不了那么大的福。
六團圍繞棲霞、招遠兩縣打游擊,主要對手便是已經升為中隊長的尚見運榮。尚見運榮多次被揍,但找不到還手的機會,無計可施,竟然派人送來這樣一封戰書:
此致膠東軍區第六團團長高福壽閣下。貴軍與我皇軍作戰,應正大光明,約定時間地點,決一雌雄,方為大國風度。若不如此,而行偷偷摸摸之襲擊,猶名之曰游擊戰,有何意義?以后貴軍與我皇軍作戰,應先期示之。我皇軍絕不爽約。
大日本皇軍步兵中隊長尚見運榮大尉
信使當然不是漢奸,只是中間人,幾年前通知牟金財進城見牟金棟的門房周硯田。他持信而來,當然得帶信回去。如何回復呢?信的內容令人啼笑皆非。高團長道:“他一個中隊長,撐死營長的級別,憑什么給我下書?可笑至極!”略一沉吟,將信拍給戴成喜:“以你們連的名義回復!”戴成喜道:“怎么說呢?”高團長不假思索:“就一個字。呸!”
但這封內容只有一個字的信,周硯田怎么敢帶回去?最終只傳回了口信,當然語氣委婉得多。被激怒的尚見運榮隨即糾集偽軍,試圖找回面子。
日軍一個中隊的編制比較穩定,分甲乙兩種。尚見運榮的中隊是甲種編制,重要區別不在于比乙種編制多了二十四個人,主要在于火力強:總共二百零五人,下轄三個每隊五十四人的步兵小隊,另有一個重裝小隊、一個輜重小隊和一個十九人的中隊部。火力包括一百零五支步槍、九挺輕機槍、兩挺重機槍、十二具擲彈筒、兩門90式重迫擊炮。
這樣的火力外加偽軍狐假虎威,尚見運榮才敢出城行動。六團的兵力優勢無法對沖火力缺陷,當然不會硬拼。你有你的千條計,我有我的老主意:游擊戰。先拖垮他們的精神,然后再揍一拳。
16
鬼子抵達上馬村時,六團早已撤離。尚見運榮召集村民,逼問八路軍的下落,老牟正好站在他跟前。尚見運榮通過翻譯問道:“村里來過八路嗎?”老牟道:“來過。昨天剛走。”尚見運榮嗆唧一聲抽出軍刀,大喝一聲:“他們去了哪里?”
刀光一閃,老牟心里一沉,本能地閉了閉眼。就在那個瞬間,他們旁邊那棵樹上的鳥群似乎也受到驚嚇,撲棱棱全部飛去。老牟看看樹又看看尚見運榮,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唉,樹上的鳥兒,去了哪里?”
尚見運榮聽明白后哈哈一笑,隨即將軍刀入鞘,命令部隊就地駐扎,大肆擄掠,吃吃喝喝。連年征戰,資源匱乏的島國日本經濟幾近崩潰。按照規定,士兵出征加六成戰時津貼,每年另發一次獎金。那時獎金早已取消不說,軍餉還經常被迫寄回國內,儲蓄或者購買公債。國內公園座椅和公共汽車扶手上的鐵件都被拆卸下來制造武器,后勤供應自然大不如前,因而每次“掃蕩”都被士兵視為會餐:既然必須賣命,那就趁機吃點兒好的,至少不當餓死鬼。
臨時殺豬殺羊太麻煩,雞成為首選。全村頓時雞飛狗跳。雞犬之聲有治世與亂世之別。那時便是亂世的。“咯咯咯”的驚叫與“汪汪汪”的咆哮混合,夾雜著孩子的啼哭,潮流一般沖擊著,整個村子簡直都要側翻傾倒。這幫野蠻人吃雞并不褪毛,一刀剁頭,血光飛濺,然后用刀挑開一道口,圇個兒地剝掉皮,再去除內臟。只吃雞肉,雞湯不喝但也不留給老百姓,臨走之前,朝鍋里撒把灰,徹底敗壞掉。
日軍開動,村里的情報也必須馬上開動。彼此的行進方向相同,即便先繞小路,也很有可能跟他們遭遇。大人太顯眼,只能派兩個孩子同時行動。牟金寶帶著另外一個小點兒的放羊娃,兩人都帶著情報,牟金寶帶口信,放羊娃帶書信,但不讓他知道內情,免得緊張露出破綻。怎么辦呢?山里孩子沒有玩具,經常拿收獲后的秸稈兒當金箍棒。把簡單的暗語情報寫下來塞進秸稈,兩頭用泥封住。既能騙過孩子,必定也能騙過鬼子。
山里路不多,半道上還真跟尚見運榮碰到過一回。雖然牟金寶跟他們只是道路交叉而非超越,但還是引起了懷疑。尚見運榮盤問一番,盡管沒有發現破綻,放行之前也還是放了狠話:不準出現在行軍隊伍前方,否則,立即開槍。
有了情報,選擇戰場的余地就比較大。高團長決定還在陡溝崖一帶設伏。不過不是原來的地點,而是村東二里外。那時敵軍已經經過上回挨揍的地方,警覺理當淡化許多。二里路,六團的火炮對著鬼子的方向,雙方的射程都到不了村莊。
襲擊總會讓鬼子措手不及。團規模的伏擊,自然要比連規模的過癮,也更激烈。日軍的火力果然兇猛。重機槍嘎嘎響個不停,子彈雨一般直潑過來,夾雜著重迫擊炮和擲彈筒的轟擊,打得六團一時無法抬頭。
六團只有82迫擊炮。炮和炮彈當然都是膠東軍區的三個兵工廠仿制的。炮身材料主要來自破壞的鋼軌,由兄弟根據地支援而來,材質尚可;炮彈用量太大,材料只能退而求其次,質量自然也要打折扣:底火的鋼質脆弱,發射后會殘留在撞尖上,打不了幾炮便必須翻轉炮筒,將殘留的底火傾倒干凈。麻煩得要命,要命的麻煩。
炮聲如雷,槍彈似雨。關鍵時刻,十三連的一挺機槍突然卡殼。機槍手搗鼓許久都搗鼓不好,副排長馬芝榮情急之下一把奪過來,倒轉槍身使勁鼓搗,同時用腳扣扳機,沒想到槍膛中還有一發子彈,此時正好射出,將他命中。
情況緊急,牟金財顧不得投彈,只好充當機槍手。他不斷扣動扳機,希望盡快壓制鬼子的火力。但日軍的擲彈筒瞄得很準,機槍陣地尤其是重機槍,經常遭遇直接打擊。牟金財打了一陣子,便趕緊轉移陣地。他心內充滿憤恨,這么大的陣勢,居然自始至終沒見到尚見運榮的鬼臉。
此時援軍抵達,另外兩個團前來增援。尚見運榮見勢不妙,命令留下一隊偽軍,綁在樹上開槍掩護,他率領主力先行逃命。遭到這種打擊,他無法向八路軍報復,便將仇恨轉嫁到手無寸鐵的百姓身上。整個上馬村被燒殺一空,只有跟牟金寶一同出去送情報的那個小孩兒貪玩兒,沒有及時回村,幸免于難。
突如其來的仇恨疊加,照亮了牟金財的道路和方向。原來他人生的緊急事務并未消失,只是隱藏在日常之下,而他自己向來遲鈍。而今這血海深仇就像一個錐子,深深地刺透他遲鈍的皮肉,血印隨即顯現。在此之前,他滿以為早已解決排尿不暢的問題,而今方才明白,還有一泡大尿一直憋著,沒有也無法排出。
這泡大尿,便是尚見運榮。
那時八路軍跟鬼子的大規模戰斗已很少見。就像兩個勢均力敵的摔跤手,纏斗許久都無法解決對方,只能各自抓住對方的脖領氣喘吁吁,待機再發。仗打到1944年,中國的總體物價已經升到戰前的四五百倍,日本本土雖然還沒遭遇地面攻擊,但常態化的空襲之下經濟也愈發凋敝,誰都沒有力量發動致命一擊。
怎么辦呢?對游擊戰得心應手的八路軍,自然要主動得多,壯大力量的同時不斷襲擾,讓鬼子寢食難安。棲霞縣城鄰近根據地,尚見運榮制造的慘案又不是牟金財一家的私仇,這筆賬六團肯定是記著的,不可能給他好日子過。
因主力調往河南發動一號會戰,山東日軍人手不足、備多力分的弊端越來越明顯。此前總是日軍蠶食我們的根據地,那時局面慢慢改觀,八路軍開始反蠶食。正式說法是“擠”,把敵人擠出去。還利用各種力量向敵軍內部滲透,給偽軍傳話,警告他們不要一條道走到黑;每個漢奸都已被單獨立賬,紅黑兩筆歷歷分明,秋后必定算賬,“八哥”說到做到。日本鬼子已是日薄西山,因而這個分化瓦解工作的阻力越來越小。
門口貼的春聯是這樣的:三十載昏天黑地,遭受無邊痛苦;一旦間撥云見日,享盡萬代榮華。橫批是“中日親善”。
王瑜得到報告,感覺可氣又可笑。對于這樣的人,當然要打擊,但打擊之前要先來文的,這是政策。因而他首先派人傳話。最終得到的反饋是,李茂春內心并不是鐵板一塊,沒有當鐵桿漢奸的意思,但急速轉身也不可能。畢竟他還沒有直接見識“八哥”的本事。
既然如此,那就展示一下力量,略施震懾。王瑜決定不打槍不放炮,只派人給他換上這樣一副春聯:二三子烏煙瘴氣,造下無邊罪惡;一旦間粉墨登場,羞盡萬代祖宗。至于橫批,則換成“民族罪人”。
春聯肯定不能寫好帶進去,這樣未必能過得了盤查。但只要進了城,隨便找誰寫都可以。問題在于誰能進城,將它糊上李家的大門。膽大心細且熟悉城內布局的人,才能做到。
王瑜沒怎么選擇,便點了接替馬芝榮副排長職位的牟金財的將。他畢竟進過縣城兩回,也知道李家的位置。對于這個任務,牟金財有點兒老鼠掉進面缸里的感覺。他內心一直有個想法:刺殺尚見運榮。這泡大尿他不想再憋下去,而在城外全殲日軍一個中隊,六團一時辦不到。他們能陰謀刺殺許司令,我們為啥就不能針鋒相對?而要達到這個目的,肯定得先進城幾趟,摸透情況。
18
在藪內彥敬的威逼利誘下,李萱不得不與之成婚。她的父親李茂春也半推半就地當了偽縣長。上了賊船,自然身不由己。李家
再進縣城,時間已經過去五年。不僅哥哥,就連父母和弟弟也一并離開人間。離城門越近,牟金財的感慨越深。槍林彈雨沖刷多年,他早已不再緊張。負責盤查的是偽軍,另外兩個鬼子不再像門神,倒像看客,一心看熱鬧:門洞旁邊有日軍摔跤。那兩個摔跤的鬼子下身穿著軍褲,上身是白色短衫,顯得格外醒目。
牟金財微笑著從旁邊經過。此時勝負已決,勝利者志得意滿。牟金財剛要過去,忽被勝利者一把抓住。
牟金財趕緊點頭笑道:“太君,我是良民。”
那個鬼子搖搖頭,揮拳捶捶他的胸膛,要跟他摔跤。兩個偽軍見狀,也過來湊熱鬧,必勇牟金財上場。牟金財心里暗暗叫苦,這一出他可是完全沒有料到。此時方才察覺,他內心深處對鬼子鬼性的畏懼并未完全消除。上次白刃格斗,血腥與仇恨雖然暫時壓下畏懼,但此刻的情勢卻全然不同。他必須在完全清醒而且冷靜的情況下,獨立跟鬼子貼身肉搏,一對一。那感覺就像武士上了戰場,卻發現沒穿盔甲。
不容分說,鬼子已經躍躍欲試。看來他真是閑得夠嗆。牟金財被迫脫掉外衣,上場搏斗。剛接觸到鬼子的肉體時,他仿佛完全沒有知覺,或者說,鬼子的軀體就像一塊鐵一團泥,將他的觸覺完全吸附。他總覺得鬼子的每個動作都比自己的精準兇猛有力。因此第一跤被摔倒,也就毫不意外。
鬼子和偽軍仰天狂笑。表情經過揚塵的折射,顯得既可氣又可恨。躺在地上仰望的牟金財,力量被瞬間引爆。他突然再真切不過地意識到,鬼子并非魔鬼,也是活生生的肉體凡胎。他一躍而起,擺開姿勢,進入第二局。
那家伙雖然個子矮些,但摔跤的技巧確實比牟金財強。然而牟金財已經戰勝對魔鬼的畏懼,像拉滿的弓,渾身憋足勁兒,恨不得后腦上再長一雙眼睛。能把手榴彈投出五十八米的人力氣肯定不小。四兩撥千斤,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最終還是力氣說了算。牟金財起身之后,連扳兩局,贏得干脆利落。起初他還面帶微笑,笑容中甚至有些裝出來的諂媚討好。但摔到最后,敵意已經從里到外糊得滿臉滿身。
此時所有的看客都面色凝重,尤其是那幾個偽軍,滿臉末日來臨的惶恐。被摔倒的那個鬼子,當然也不可能如坐春風。牟金財的眼珠子和心眼子都咕嚕嚕地轉動著,全神貫注,引而不發,不料那家伙一站起來便沖他鞠躬致敬,然后豎起大拇指。
現場立即笑聲蕩漾。牟金財趕緊用笑容為臉上的防衛表情換崗,回敬了一個大拇指。那個鬼子一把將他抓住,便朝崗樓里拖。牟金財心中又是一驚,經過偽軍的解釋,才明白開飯在即,這家伙要留他吃飯。
這可真是求之不得。崗樓的內部設施牟金財當然很想知道。進了院子,只見里面晾曬著兩排軍服。奇怪的是,曬衣場旁邊坐著一個鬼子,專門看守。后來才知道,軍官的刀槍屬于個人物品,但士兵的武器裝備都算是天皇賜予的,所謂“下賜品”,必須保存完好,一旦丟失就得找回來。找是托詞,實質是偷。所以晾曬衣物時,需要派人町著。
進去落座,牟金財掃一眼便搞清了這里的兵力與火力配置:六個鬼子,一挺輕機槍,一具擲彈筒。
這算是鬼子請客,故而氣氛頗為融洽。他們毫無防備,牟金財告辭之前還順手牽羊,悄悄從武器架上偷了一顆西瓜手雷。他們對晾曬衣物的警戒,遠遠超過了對內部的武器,
毫無疑問,這是敗相。
進城之后,先找內線接上頭安歇下來,然后等到傍晚,找個代寫書信測字算命的攤點,請人寫好對聯,夜里行動。夜晚宵禁,偽軍沿街巡哨。牟金財通過內線,早已摸清巡哨的規律,成功地將其避開,順利換上對聯,然后全身而退。天亮以后,他摸到日軍司令部附近偵察情況,返回途中經過一個院落,門半開著,里面有日語的喧嘩。他探頭一瞧,三個鬼子正忙著卸彈藥。看看左右無人,牟金財的心忽然噗噗直跳,一個靈感猝不及防地殺入腦海。他掏出那顆西瓜手雷,拉開拉環,然后裝作彎腰提鞋的樣子,順著地面朝軍火箱子滾去。這幾個動作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他再起身不動聲色地離開。
爆炸聲接連不斷地傳來。后來查明,兩個鬼子被當場炸死。趕來的軍官以為是他們操作不當導致走火,盛怒之下,又給了第三個家伙一槍。
19
這新換的春聯嚇壞了李茂春。他趕緊通過中間人傳話,說是人在屋檐下,萬事不得已,愿意跟“八哥”合作。同時還透露,他的女婿、指導班班長藪內彥敬,跟尚見運榮矛盾很深,有狗咬狗傾向。這些年來,李茂春跟藪內彥敬其實是互相影響,兩種不同的顏色混合成了第三色,從哪個顏色的角度看都不倫不類。這樣的人,正好分化利用。藪內彥敬起初相信可以并且應該建立趕走白人、由日本人主導的黃種人的大東亞共榮圈,愿意為之效力。但是仗打到那個程度,他無法接受日軍的殘暴,不相信這是皇軍的榮譽與戰功,更不能接受國內經濟崩潰、國民生計困頓的局面。持這種觀點、反對侵略戰爭的人,在縣城內的日軍中也不乏其人,比方
下士官淺野大三伍長。
日軍的伍長,相當于國民黨軍隊中的下士。
關于城內日軍的第一手情報當然很有價值,也強化了六團的信心。那時對六團威脅最大的還不是縣城的日軍,而是小屯的碉堡群。小屯本來是明代設立的驛站,位于棲霞通向招遠的官道上,可以溝通膠東軍區西海、北海、東海和南海四塊根據地。膠東特委和行署下屬的玲瓏采金局一直被日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們想吃掉又吞不下,便在這里建立了一組碉堡,妄圖把它卡死。要想保衛輸送到延安的黃金,臥榻之側肯定得清理干凈。高福壽和王瑜決心將這個據點敲掉。
正面強攻從來都不是選項,牙齒啃不開水泥崗樓。怎么辦呢?蠶食圍困。
小屯跟招遠、棲霞兩個縣城的聯系都靠電話。牟金財奉命組織戰士悄悄摸過去將電話線割斷,外面還用原來的膠皮包好。這樣表面粗看沒有痕跡,鬼子查線只能多跑腿。根據團長的安排,牟金財他們都在方便設伏的地方行動,然后留下一兩個人,遠距離悄悄觀察。
觀察。只是觀察,不準出擊。
牟金財觀察過好幾次。在望遠鏡中眼巴巴地看著架線兵三下五除二接通電話,卻什么都不能做,他很不理解。盡管在鬼子的勢力范圍,但突然出擊,占個便宜,還是有把握的。然而團里只是不準。詢問原因,團長笑而不答。政委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團長有錦囊妙計,現在還不到打開的時候。你執行吧。”
忽然有一天,望遠鏡中出現了兩個割草的小孩兒,割了一會兒停下,坐在地上玩兒。此時兩個巡線的鬼子也進入了視線。牟金財心里一陣發緊,緊緊攘著望遠鏡,竟然捏出水來——手心滿是汗。他很擔心這兩個鬼子遷怒于孩子,殘暴害命。果然,一個鬼子爬上電線桿后,剩下那個來到了孩子身邊。
鬼子蹲下,然后從兜里掏東西。牟金財的心簡直要停止跳動。所幸鬼子掏出來的不是兇器。他把東西遞給孩子,三人湊在一起看。片刻之后,一個孩子將那東西交還,另外一個則向鬼子出示了一樣東西。此時電線桿上的鬼子也下到地上,加入進來,哈哈大笑。
后來才知道,鬼子給孩子們看的是他們的全家福相片,孩子們給鬼子看的則是他們剛剛逮來玩兒的蚱蜢。
20
牟金財割電話線,連長劉麥田則直接進入小屯化裝偵察。小屯有個集鎮,離鬼子的碉堡群不遠。從那里觀察敵軍,查明火力配置,尋找進攻方向,必不可少。但劉麥田剛剛抵達,便被巡邏的鬼子攔下。
劉麥田手上沒有明顯的老繭,不像操持農具的手,鬼子有些懷疑。關西刀客劉麥田能吼秦腔,因而不慌不忙,假稱是戲班班主,前來打探情形,看看能不能唱幾天戲,賺口飯吃。
偽軍翻譯后,鬼子竟然露出笑容,要帶劉麥田進碉堡。偽軍解釋說,太君要聽戲,請劉麥田過去唱兩段。劉麥田道:“我不能唱獨角戲呀。沒有二弦板胡,也沒有配角!”偽軍道:“你就湊合著唱一段吧。別惹得太君不高興!”
劉麥田正愁無法進入碉堡,當然樂于從命。他跟隨鬼子進了炮樓,唱了一段《長坂坡》。起初看著周圍的鬼子和偽軍,他感覺頗為荒誕,但唱著唱著逐漸入戲,進入了趙子龍浴血拼殺、出入千軍方馬中的狀態,嗓音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沉沙啞。鬼子們果然是無聊到了極點,雖然聽不懂字句,卻也不斷叫好。
劉麥田唱著唱著,又本能地做起了動作。他順手抄起架在旁邊的“三八大蓋”,當成趙云的長槍舞弄起來。正是夏天,金屬部件的冰涼讓他瞬間清醒,不覺有些后怕;但再看敵人,絲毫不以為忤,反倒高聲喝彩。
聽了牟金財和劉麥田的匯報,高福壽和王瑜彼此對對眼神,會心一笑。高福壽隨即收斂笑容,發布命令:當天夜里,奇襲小屯。參謀人員早已將作戰計劃做好,參謀長宣讀完畢,王瑜對牟金財道:“現在明白為何老讓你看著而不出擊了吧?我們得摸清鬼子的精神狀態。既然他們全都這么無聊,那我們不妨替他們找點兒事做!”
連隊交給戴成喜,劉麥田親自指揮尖刀排先行出擊。雖只是半月,但光亮很足,因而牟金財他們脫掉了跟土地顏色反差明顯的灰布軍服,渾身上下只穿一條短褲,赤膊上陣。部隊夜行軍本來就要避開村莊和道路,從田地之間經過,所謂“踩坷垃”,以免引起狗叫。這次不是轉移,而是出擊,自然更得注意。
牟金財走在隊伍最前面。他們是尖刀排的前鋒。少了一層土布的阻隔,子彈帶和手榴彈袋蹭來蹭去,起初癢酥酥的。爬坡下溝時,碰在骨頭上,微微作痛。干燥的田野散發著翻耕過的泥土氣息,有點兒腥,也有點兒甜。草上的露水將鞋子濕潤,涼氣向上傳導,牟金財握著步槍,抬頭看看空中的半月,竟然感覺身上發冷。那是種奇怪而難忘的感覺。多年之后才明白,發冷的不是皮膚,而
是內心。
抵達小屯后,部隊繞過外圍偽軍的四座碉堡,直撲最中間的兩座鬼子碉堡。原來六團早已做好偽軍的工作,他們不阻攔,戰斗打響之后朝天放槍。
劉麥田做好了惡戰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鬼子的碉堡居然門戶洞開,哨兵正呼呼大睡。他們一刀抹了哨兵的脖子,順利爬上二樓。雖還是下半夜,天光未曾放亮,但他們的目力已經適應。視野所及,敵人全都赤身裸體地躺著,有斷續的鼾聲。盡管膠東山里的夏夜基本上沒有酷暑的感覺,但對于日本人而言溫度還是太高,所以碉堡要開門通風。
刺死兩個鬼子后,剩余的立即被驚動。他們怪叫著爬起來便搶武器,搶不到武器就順手反抗,甚至撕咬。盡管如此,大勢已去,無法逆轉。這是牟金財經歷的最為酣暢淋漓的一戰,比起以往,簡直可以說是兵不血刃。現場消滅九個鬼子,另外七個全被俘虜,其中三個帶著傷。繳獲輕機槍兩挺、重機槍一挺、迫擊炮一門、擲彈筒兩具。
高團長本想派一個偽軍回縣城告變,引誘尚見運榮,但沒人敢去。高團長眉頭一皺:“八路軍堂堂正正地打游擊。既然隆重招待過人家,總不能匿名而去。”王瑜看看電話,忽然笑道:“這有何難!”隨即搖通電話,同時掏出手槍,等電話那頭有鳥語響起,沖著電話線連開兩槍,然后便將話筒畧下。
軍區早有通盤計劃。六團是小團,負責拔駐點;四團、五團是大團,調來打援,準備徹底解決上馬慘案的子手尚見運榮。可惜的是,這個目的未能達成。尚見運榮雖然率兵出援,但未敢深入,五團只吃了他們的先頭部隊,四團更是寸功未立,一槍未放。
俘虜押送到團部時,牟金財驚奇地發現,其中竟然包括上次拉著自己摔跤的那個家伙。他們剛剛輪換到這里。
1939年,華北日本士兵覺醒同盟已在遼縣(今山西左權縣)成立,隨即各個戰略區和根據地紛紛跟進。一下子抓了這么多俘虜,覺醒同盟當然要派人前來做工作。原來跟牟金財摔跤的那個鬼子,就是李茂春提到的淺野大三,會拉小提琴。他出身于五反之家,每反九十二平方米,住房面積將近五百平方米,已經小康,但他卻是社會主義者,并因此被判刑兩年,出獄后發配從軍。刑滿釋放分子,資歷再老,軍銜也升不上去,只能徘徊于下士官中的最低等級伍長。如果不是局面趨于崩潰,大量的胡子兵、娃娃兵上了前線,他恐怕連這都混不上。據他估計,日本國內大約有社會主義者十二萬人、共產主義者五六萬人。不幸的是,約有六萬人正在或者曾經服刑。很多人出獄之后雖被迫從軍,但并不想當炮灰。碉堡門戶洞開便是他的主意,借口天熱需要通風。他滿心盼望八路軍前來攻擊,將他俘虜,而今的結局簡直可以說是美夢成真。
淺野大三對尚見運榮格外鄙視,提到他總用“中公”或者“中助”這樣的字眼。具體含義牟金財不懂,但知道是士兵對中隊長的蔑稱。可盡管如此,他還是不愿回去刺殺尚見運榮,對政委王瑜半真半假的建議連連搖頭。王瑜當然不會勉強,順勢將話題岔開。
刺殺尚見運榮最初只是牟金財的狠話,甚至牢騷抱怨,不意獲得了團首長的支持。血債血償,天經地義。戰場仇恨戰場解決,江湖恩怨江湖了結。本來軍區有敵工部和鋤奸部,專門負責這類工作,但直接針對鬼子軍官的行動很少,主要是因為難以接近。而今既然有了李茂春等人的配合,也就多了幾分把握。考慮到牟金財報仇心切,力氣很大,且認識尚見運榮,團里同意他在敵工部和鋤奸部的配合下負責行動。
牟金財再度潛入縣城,直接住進李茂春家里。對這個老漢奸,他沒什么感覺,軟骨頭而已,但見到季萱,心里便要復雜許多。很難想象,這是哥哥最愛也曾經最愛哥哥的姑娘。可恨可痛又可嘆的是,她依然顯得很漂亮,言談舉止都令人歡喜。他怎么也恨不起來。他就不明白,好端端一個姑娘,怎么能嫁給鬼子呢?屈身事賊不是一輩子都毀了嗎?
李萱始終沒有解釋嫁給鬼子的苦衷。牟金財也沒問。二人相視片刻,便進入正題:尚見運榮的個人愛好習慣與行動軌跡。李茂春告訴牟金財,日軍司令部生人進不去,就是能進去,行刺之后也出不來。只能在司令部外面找機會。秋冬以后,尚見運榮每周要到浴池洗一次澡。自然,沒有衛兵,也不會帶武器。只有這個空子可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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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金財早已策劃好刺殺的細節:他假扮浴池工伺候尚見運榮。先在他身上抹厚厚的肥皂沫,最后抹到臉上,將他的雙眼擋住,便可刺刀見紅。
牟金財在心中無數次演練過那些環環相扣的細節。每一個無眠的夜晚,都是這個過程隨他入夢。但真正等到那一天,見到赤身裸體的尚見運榮,他突然心慌意亂。以往的無數次推演中,尚見運榮都是他初見的形象:身穿黃軍裝,扛著血紅的領章,足蹬黑色的馬靴。只是那些裝束很淡很淡,似乎沒有真實的質感。而此時此刻直面的尚見運榮,竟然赤身裸體,跟自己一樣,是再真實不過的肉體凡胎。
牟金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能地看看自己。
彼此完全一樣。尚見運榮手無寸鐵,哪有劍子手的樣子?
牟金財心里一陣狂跳。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緊張。這種緊張是剛剛投軍時、初次聽到槍聲時,都沒有過的。等真正觸摸到尚見運榮的肉體,感受到他的肌膚與骨骼,緊張之外又增加了惡心,強烈的惡心。這種惡心不是針對尚見運榮,而是針對他攜帶進來藏在浴池中的那把匕首。
牟金財仔仔細細地伺候尚見運榮洗澡,給他打肥皂,抹肥皂沫,洗凈,搓背,然后,再沒有任何然后。
他放棄了刺殺行動。
回到團里,牟金財沒有提及自己的緊張與惡心。他的解釋是條件不成熟。浴池里洗澡的人很多,行刺固然可能成功,但這一條狗命會帶累很多無辜同胞的性命。
此后牟金財依舊會在心中演練刺殺。只不過他和尚見運榮都是戎裝在身,他手持的也不再是那把匕首,而是跟尚見運榮同樣的步槍,上著明晃晃的刺刀。
1945年,物價在上一年的基礎上再度翻番。雖然根據地的情形比國統區好得多,但也很緊張。六團繼續向招遠縣城蠶食。打掉小屯,又町上了大屯。
為什么要向招遠縣城蠶食?因為上年年底,許世友已經指揮主力攻克棲霞縣城,殘敵七百多人逃向招遠,棲霞全境解放。說起來這是個好消息,但牟金財卻滿懷遺憾,因為尚見運榮去向不明。
比起小屯,大屯更加易守難攻,敵工工作基礎也差。因為這里是招遠地界,有黃金,又靠海,鬼子就像咬住骨頭的餓狗,無論如何也不肯松口,在蠶莊金礦已被解放的情況下尤其如此。受此影響,偽軍也更加頑固。怎么辦呢?第一步當然是偵察。這回已經不能延續上次的慣例。那些條件都不具備。高團長決定,先抓個“舌頭”。
那時牟金財已經升任排長,抓“舌頭”的任務也落到了他的頭上。要抓“舌頭”,進入大屯肯定不行,只能在外邊。那時天氣炎熱,西瓜大量上市,不時會有鬼子出來貪嘴。這應該是個機會。
牟金財領人在大屯外面擺了三個西瓜攤。“釣魚”好幾天都沒有收獲,正準備更換手法時,突然來了機會。有個鬼子赤手空拳,過來要吃西瓜。他看起來年齡不大,讓牟金財本能地想起了弟弟。那個瞬間,牟金財笑容燦爛。他對這個小鬼子是真心實意地歡迎,歡迎他品嘗西瓜。他故意將西瓜切得大大的,鬼子接過去一啃便會遮擋視線。此時另外兩個西瓜攤上的戰士趁機過來,而牟金財大手一揮,一記重拳砸向太陽穴,鬼子立即昏倒。大家麻利地將他裝進袋子,擢進推車,便推了回去。
早期的鬼子被俘虜,拼命地高喊“天皇萬歲”;那時的鬼子漸次醒悟,只是掙扎著高喊“某某多少歲”。這個“某某”是自己的名字。他不想死。他想活著回家。因而這個小鬼子的招供很順利,提供的情報也極有價值:尚見運榮當天將到大屯巡查防務。他之所以急著出來吃個西瓜解饞,就是要搶在中隊長之前。尚見運榮帶兵嚴苛,他一旦到來,大家肯定都要受拘束。
聞聽尚見運榮在招遠,還要馬上來大屯,牟金財的眼睛頓時被點亮。他緊緊町著高團長的嘴,好像沒有聽見他立即包圍大屯的命令,愣忙片刻才風一般跑出去部署執行。雖然大屯的火力很猛,六團無力單獨拿下,但圍困還是有把握的。這一招能對付棲霞縣城,自然也能解決大屯。計議已定,立即施行。駐地留下一個排看家,另派一個連負責阻擊援軍,一個連作為預備隊,其余力量全部壓上,連同地方武裝。自然,要同時報告上級和友鄰部隊。
包圍之后,發起試探性攻擊,發現大屯敵軍的火力果然很猛。碉堡居高臨下,炮彈子彈齊飛。六團火力不夠還要仰攻,很難得手。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原計劃執行:圍困。圍而不打,困死他們。
地勢較高,自然就缺乏水源。六團將周圍的水井全部看住,看不住的要么掩埋,要么污染。抓來許多青蛙、癩蛤蟆,在它們的舌頭上涂抹辣椒,然后丟到碉堡附近,讓它們整夜聒噪;派人從附近的小河里捕魚捕蝦,丟到碉堡周圍,連同那些試圖出來搶水而被擊斃的日偽軍尸體。
大屯整整圍困了十二天。招遠出來的援軍被四團五團打了個昏天黑地,無力推進。盡管如此,尚見運榮依舊負隅頑抗。淺野大三喊話多次,絲毫不見效果。十三連在前沿瓦解敵軍的工作,由指導員戴成喜負責。他一直領著淺野大三喊話。老話說“人有旦夕禍福”,這話擱在戴成喜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那天的喊話不像往常,敵人毫無反應。先前還有槍彈甚至炮彈回應,這次完全靜默。戴成喜心灰意冷,決定放棄。而就在他準備領著淺野大三回去時,剛一起身,槍聲響起,他的腦部中彈。淺野大三身子伏得低,僥幸脫逃。
十三連陣地上立即響起報復性的槍聲。不管有沒有明確目標,大家都憤怒地扣動扳機。兩小時后,團里傳來命令:日本已于昨日宣布投降。軍區命令立即停止攻擊,就地待命。
等待多年的勝利消息帶給牟金財的并非欣慰,而是遺憾和憤恨。那泡大尿還沒排出來。尚見運榮依舊龜縮在碉堡,剛剛又打死了他的指導員。他不想要這種和平。絕不。
盤踞山東的鬼子屬于華北方面軍第十二軍,司令部本來設在濟南。去年年初為了打通平漢路南段,該軍主力調往河南,司令部移駐鄭州。留在山東的鬼子決定執行國民政府的命令,向十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李延年投降,而不理睬身邊的八路軍。經過藪內彥敬和李茂春等人的努力,招遠城內的鬼子大隊長苦于實際被包圍的情形,有意就近投降八路軍。軍區隨即傳令,五團六團立即停止敵對行動,準備談判受降。根據這道命令,高福壽指揮全團后撤兩公里,讓出大屯外圍的水井,僅由十三連在前沿留下一個排監視敵情,保持接觸。
主力迅速后撤。牟金財要求留下監視敵軍,還從連部把尚見運榮的那封挑戰書要了過來。勝利前夕指導員倒下,劉麥田心痛不已。他蹲在連部抽煙,老半天不發一言,最后才囑咐道:“老牟,指導員犧牲,大家都很悲痛。但你已經是老同志,可不要輕舉妄動!”
劉麥田說這話時,眼睛町著地頭,沒看牟金財。牟金財早已將挑戰書揣進兜里,手里拿著步槍,不斷上刺刀然后再取下,眼睛也不看劉麥田。
“請連長放心。我懂!”
24
尚見運榮出了被圍困的碉堡,不趕緊滾回招遠的老窩,反倒大張旗鼓地給日軍收尸,鄭重其事地祭奠。他的打扮不像軍人,倒像道人。遙遙觀察,鬼子的確兵力薄弱,現場只有十七個。即便留有看家的,連同先前已被擊斃的,總體撐死也就三十人出頭。三十多人能頑抗到現在,令人憤怒。而尚見運榮的樣子越莊重,牟金財內心就越憤怒。憤怒的牟金財在1945年的勝利之夏渾身發涼。他的父母和弟弟死時,可沒人做法事正式收葬。沒有,完全沒有。因為村里已經沒有活口,組織鄰村趕來處理,也只能草草掩埋,留下一個巨大的集體墳冢。
這一切,不都是因為這個家伙嗎?
牟金財立即派人找個偽軍當翻譯,催促尚見運榮繳械投降。碰釘子他早有預感,但沒想到釘子如此尖銳:尚見運榮表示,大日本皇軍接受的是和平,而不是投降。對于要求投降者,刀兵相見。
全排聞聽都火冒三丈,牟金財卻有正中下懷的暗喜。好啊,他要的就是這個態度。他很清楚,偽軍肯定不會參戰,用自己的一個排對付這些鬼子,他有充分的信心。他立即組織開會,征求同志們的意見:鬼子態度囂張,不能容忍。他決定立即前去受降。尚見運榮如果不干,那么雙方走出工事公平決斗,拼刺刀。他跟尚見運榮一對一,或者大
家全體對全體。
指導員不能白死,還有老連長冷安章。
全排是一個鋼鐵整體,可以同時上刀山下油鍋的整體。排長的計劃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普遍響應,只有三個人表示疑慮,其中包括三班的副班長。他說:“排長,消滅鬼子我肯定沒意見,但這時候還打,算不算違抗命令?”
牟金財狡黠地笑道:“這得看你怎么理解。可能違反許司令的命令,但也在執行朱總司令的命令嘛。他兩天之內連續發布七道進軍命令,就是七道金牌嘛。第一號命令已經明確指示,如遇敵偽武裝部隊拒絕投降繳械,即應予以堅決消滅!”
這話立即打消了兩個人的顧慮,但副班長是老黨員,組織觀念強,心里依舊嘀咕。牟金財收斂笑容道:“無論多大的責任,都由我牟金財的肩膀挑著,跟同志們無關。愿意去的跟我走,整理好服裝武器,半小時后出發;不愿意去的也不勉強,大家還是革命同志!”
副班長不肯參加,悄悄報告了連長劉麥田。劉麥田本來蹲在連部抽桃葉,聞聽這話不覺站了起來;起初眉眼間全是驚訝,但很快就溢滿笑容:“你家不是很近嗎?鬼子已經投降,部隊沒有大事,給你七天假,趕緊回家探親吧,看看能不能說個媳婦兒。記住,你的假期是經排長批準報連隊同意的。從昨天開始,來回七天!”
副班長一愣,微張的嘴驚訝得忘記合攏。劉麥田再度蹲下,眼晴沒看副班長,好像自言自語般地嘟嚷道:“老大不小,還有不想說個媳婦兒的?”
副班長趕緊立正敬禮,“謝謝連長,我這就回家!”
根據排長的命令,全排都特意換上了盡可能整潔的軍裝,擦拭了刺刀。牟金財將這幾年獲得的所有獎章、紀念章和軍功章都掛在胸前,比方軍區的“朱德青年突擊隊”“投彈能手”“冬季比武優勝”,等等。
站崗的偽軍不敢阻攔,全排直接開到了碉堡跟前。牟金財命令翻譯向尚見運榮通報,喝令他立即投降。
沒過多久,一隊鬼子走出碉堡,尚見運榮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至于態度,依舊是干脆利落地拒絕,說辭跟先前一樣。
牟金財揚揚手中的那封挑戰書,“還記得當年給我們下的戰書嗎?我現在就來應戰。我們倆公平決斗,或者我們排跟你們的對等人數,拼刺刀!”
“你,跟我?”尚見運榮聞聽,臉上的輕蔑先換成老謀深算的微笑,最后再恢復成輕蔑,點了點頭。既然只是帶隊軍官之間的決斗,那么無論結果如何,雙方的部屬均不得參與。
尚見運榮慢條斯理地接過一支“三八大蓋”,順手擦擦槍身,然后上刺刀。
牟金財眼睛沖著前方,高喊一聲:“上 刺刀!”同時掏出刺刀,“咔嗒”一聲裝了 上去。
應該承認,那是一場公平的決斗,一場精彩的刺殺比賽。雙方都展現出了良好的單兵素質。牟金財揮舞著步槍,就像楊任舞動飛電槍。他突然發現,他不再畏懼這個可怕的形象。眼窩中長出手,手上帶著眼目,小時候的畏懼,現在看來只是笑談。
牟金財聚精會神地跟尚見運榮格斗。他先受了傷,隨后還以顏色,也給了尚見運榮一刀。尚見運榮轉身再上,雙方繼續纏斗。打到最后,牟金財傷痕累累,但還是刺死了尚見運榮。說到底,他年紀大,而牟金財力氣猛。
臨死之前,尚見運榮艱難地微笑著,沖牟金財喃喃自語。通過翻譯得知,是兩個字:
謝謝。
渾身滴血的牟金財不覺驚呆。愣忙片刻,他依舊本能地沿襲著戰場習慣,搜查敵軍的口袋。這次沒有什么收獲,只有一張相片,也是全家福,上面沾滿血跡。而在他和抱著孩子的妻子之間有個洞,是被刺刀刺破的。牟金財用手捻捻相片,似乎是要修補那個破洞。他徒勞地捻來捻去,突然悲從中來,一屁股蹲在地上,放聲痛哭。
26
決斗事件震怒了軍區司令員許世友。
在整個膠東軍區的作戰范圍內,放出口風向八路軍投降的日軍只有這個大隊。但結束敵對行動,等談判完成便正式推進的共識,并未真正落實。他們的態度一直在游移。其實有無這個決斗事件都不會影響大局,但既然已經發生,他們便順手拿來作為口實。
命令不能兒戲。許世友召來六團的軍政主官,詳細了解情況后,命令立即對責任人員執行戰場紀律。簡而言之,就是槍決。
團長政委大驚失色。政委王瑜脫口而出道:“司令員,牟金財不能算違抗命令吧。那只是個人的決斗,并非兩支部隊交戰嘛。”
許世友瞪了王瑜一眼,“你們知識分子,就知道摳字眼!結束敵對行動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說說!”
見政委不敢再說,高團長立即幫腔:“司令員,他可是陡溝崖白刃格斗英雄連的戰士。那個連剩下來的同志,滿打滿算,只剩三個了!”
許世友聞聽,握握拳頭,慢慢轉過身去,徐徐揮手,不再答話。高團長見狀,只得嘆氣敬禮,然后回來部署執行。
大家都很難過。但牟金財反倒如釋重負,根本沒再扯朱總司令有命令那些鬼話。敢以自己的身手向尚見運榮挑戰,他早有必死之志。他只是沒有想到,尚見運榮竟然也是同樣的心思。那些日子里,牟金財充滿失重的感覺,內心一片虛空,陪伴已久的步槍摸起來像棉花一樣,似乎可以隨著壓力而松軟變形,簡直就是活見鬼。
牟金財想走,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追隨父母兄弟,追隨老連長、老指導員。
戰爭期間,每支部隊都設有行刑隊,六團也不例外。這是維持軍紀的必要手段。對于違犯軍紀者,行刑隊從不心慈手軟,而今面對牟金財,卻有一萬個不落忍。誰都不愿意動手。最終他們決定改變慣例,從背后開槍,因為誰都無法正視。
以往行刑,部隊地方都要事先公布命令并且組織觀看,以便強化紀律,但這次沒有。行刑簡直有點兒偷偷摸摸的意思。可盡管如此,還是圍得滿滿當當,無論軍民,個個面帶悲戚。老百姓的反應比戰士們還要強烈,牟金財的老房東尤其如此。如果可能,行刑隊都會通知家屬收尸,但牟金財已無直系親屬,按照規定應當由行刑隊就近挖坑掩埋,不安排棺木。但老房東決定捐出自己的棺材,為牟金財辦后事。那口棺材每年都要上一道漆,暗紅色,油光發亮,平常里面裝著糧食。
老房東對牟金財喊道:“牟排長,你是真英雄!我這口柞木棺材全封掛底,配得上你。你就放心上路吧!”
牟金財沒有上綁。他微笑著沖房東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大爺,謝謝你。來生再有機會,只要不打仗,我每天還給你挑擔水!”
正在這時,槍聲響起,哭聲也同步響起。行刑隊表情肅穆地確認死亡后,灰溜溜地離開人群,任由老房東收殮尸體。確實是口難得的好棺材,材質不易腐爛,做工全封掛底,就是用整塊木料打成蓋板,底板不用鐵釘,完全由榫卯連接側面的兩塊板,是上等的手工。
按照習俗,三天后下葬。這三天當然不是完整的七十二小時,只是三個天頭。傍晚行刑到子時是一天,只有次日是完整的一天,第三天也只有幾個小時,因為總是上午甚至凌晨下葬。如果你知道這里是丘處機的故鄉,昆崙山又是全真派的發源地,就不會指斥為封建迷信,而只能遵從習俗。
本來第二天的入棺時間也有嚴格的講究,多數會在傍晚。考慮到氣溫因素,次日凌晨早早地舉行過簡單的入棺儀式,大家便開始抬牟金財。老房東上手一試,立即面帶驚異。因為軀體柔軟,并未僵硬,完全不像尸體的樣子。年輕人不明白這些,但老房東是懂的。正在這時,有人一使勁,牟金財突然發出一聲呻吟。
天光尚未完全放亮,大家彈直身子,后退數步。老房東沒有后退。略一猶豫,他跪下去雙手合十,喃喃道:“牟排長,我知道你冤屈,但你別嚇我呀!”
牟金財的身子活動一下,又發出一聲呻吟。
老房東立即喊道:“牟排長沒有死!牟排長命大!我就知道,人家不該死!人家是八路軍的英雄!快喊醫生!”
這樣的消息當然會不脛而走,老房東的家很快被村民圍得水泄不通。原本用于送葬的鞭炮立即被點著,里啪啦地報告喜訊。隊伍上當然也要來人。第一批是行刑隊。
行刑隊看看牟金財,彼此面面相覷。此時老房東擠上來,把他們朝外轟,“走走走!趕緊走!你們本來就不該槍斃人家!你看看,這就是天意,天老爺不讓他死!再要難為人家,我們可不答應!”
周圍立即一片響應,有點兒群情激憤的意思。隊長道:“大爺,我的心思跟您一樣。可是,許司令有命令…”
“許司令的命令,你不是已經執行過了嗎?走走走,我要請醫生給他治傷!”
確認牟金財沒死,隊長心里其實也很高興。群眾的反應讓他更加高興。他立即飛奔回團部,報捷一般報告團長,請示如何處理。
高團長眼睛一睜,就像暗夜亮起了燈盞,但只有一個瞬間。他迅速恢復常態,不溫不火地反問道:“你嚴格執行命令了嗎?”
“報告團長,已經嚴格按照命令和程序執行完畢!”
高團長聞聽也轉過身去,不再說話。行刑者只好轉過頭看著政委。王瑜輕言細語地緩緩說道:“司令員可沒有命令我們槍斃人家兩次。就這樣吧。找個地方給他養傷。別送醫院,目標太大。”
隊長立正敬禮,準備出去執行。但他剛到門口,卻發現老房東已經領著一群人迎面走來,一邊走還一邊噻噻。不等他回頭報告,團長、政委已經聽到動靜,趕緊迎出門來。
“高團長,王政委,八路軍啥都好,就這樣不好!人家牟排長是英雄,是好漢…”老房東激動得有點兒結巴
“就是嘛。人家沒違反紀律嘛。那鬼子要是不情愿,可以不應戰嘛!”
“孩子打仗還知道責任自負,不告家長呢”
“已經打了人家一槍,還要怎么樣?八路軍講紀律,難道就不講道理?”
團長、政委心里更加有譜,隨即安撫下群眾,再給牟金財治傷。醫生檢查后確認,子彈從他后腦進去,貫穿鼻梁出來,沒有傷到腦髓,非常僥幸。
牟金財很快便養好了傷。起初鼻梁上有個洞,他便粘塊白布蓋著,要求歸隊。雖然槍傷痊愈,但他的大腦或者中樞神經還是受到了某種傷害,動作明顯遲緩許多。正常情況下會安排他轉業復員的,但那時大批部隊被抽調去了東北,部隊上很缺干部。
忽一日,許世友騎著高頭大馬到了團部。身后的兩個警衛員,一匹馬上馱著幾只還在滴血的野兔,另外一匹馬上掛著一雙日軍的大皮靴。來到門前,他下了戰馬,將馬鞭信手一丟——警衛員穩穩地接下——便問團長和政委:“牟金財呢?把他喊來吃兔肉,喝兩杯酒!”
許世友中氣十足,嗓門很高,好像是在槍林彈雨中發布命令。
團長、政委被打了黑槍般吃驚。他們對視一下,還沒開口,許世友便又打來一槍,“這種事情還想瞞我?快去!”
喝酒吃肉,興致很高,誰也沒提那檔子事兒。喝到最后,許世友敬了牟金財一杯酒,各自喝完,他坐下抹抹嘴巴,抓起一只兔子腿,像在作戰地圖上尋找戰機那樣左右端詳,同時說:“老牟,部隊很快要打大仗,你還
是回到地方吧。”
牟金財捧著酒碗愣在那里,沒有說話也沒有坐下。
許世友接著道:“開除你軍籍,但按照傷殘復員出證明,由地方安排工作。”
牟金財腳后跟一碰道:“是!”
許世友把兔腿丟進盆里,臉色一沉,“但是從今往后,不準說當過八路軍,尤其不準說當過我許世友的兵!”
此言一出,四座沉靜。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發蒙。政委不解地盯著司令員,但不敢發問。
許世友一下站了起來,手掌在空中擺了好幾擺,“執行死刑沒有打死,對八路軍的聲譽有好處嗎?讓人知道你曾經被我下令處決,對你自己有好處嗎?”
牟金財放下酒碗,立正敬禮,拖長聲音 高喊道:“是!”
許世友沖旁邊一揮手,警衛員立即提著皮靴走上前來,遞給了牟金財。許世友道:“這個戰利品,就送給你吧。膠東雪多,你用得著。”
回到上馬村,村里已經沒有熟人。他們家的地當然還在,由村里照顧著。牟金財把田地賣掉,獨自一人遷到陡溝崖生活,多年來從不表明身份,除了不得已的關頭。
復員后的牟金財一直想死。他并不覺得自己悲觀或者軟弱,而是跟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世界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極大,沒有他;一個極小,只有他自己。在他自己的那個世界里,每天夜晚他還會跟尚見運榮拼殺,可將他刺死后,自己又蹲在地上,號陶痛哭。因而每次醒來,他都對行刑隊長心懷抱怨。直到那個晚上,他夢見了老連長。
冷安章向他復述海棠糜的美味,問他那
一年海棠如何。
“不知今年,海棠如何?”
這聲音像寺院的鐘聲,將牟金財從夢中敲醒。他心有所悟,隨即移來兩棵海棠,種在門前。每年清明,去陡溝崖的戰場給連長他們敬上一杯酒,再去上馬村的集體墳瑩燒點兒紙。這兩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意義。這些年來,他一直獨來獨往,基本不跟村民打交道。唯一陪伴他的,只有狗。
牟金財養過好幾條黃狗。每條狗的名字,都叫“皇軍”。
陡溝崖白刃格斗英雄連的番號,后來留在這次軍改之前的二十七集團軍八十一師。活下來的另外兩名同志,一個在八十師,一個在八十一師。他們都參加了在長津湖殲滅北極熊團的戰斗。1988年授銜時,一個中將,一個大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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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聽得我渾身發涼,仿佛頭頂的不是和平之月,而是戰場之月,山下的小河便是無定河。我很清楚,真正讓老木對我產生信任的,并不是我主動下去挑水,而是因為“皇軍”。如果不是“皇軍”對我充滿信任,老木肯定還會把我視為一般意義上的機關干部,敬而遠之,一言不發。狗有再敏銳不過的直覺,絕對不會親近一個心懷惡意的生人。
我還是有點幾疑惑。任何罪行都有追訴期,又不是叛變投敵這樣十惡不赦的罪名,他的那點兒事情五十年早已消解完畢,完全不必在此獨自受苦。如果跟有關部門反映一下,進干休所不大可能,但要點幾補貼還是可以的,生活會相對容易一些。
這個想法剛一冒頭,我便覺出愚蠢。這跟老木有境界之別。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啥都不說顯然也不合適。人家告訴了你一生的秘密,你總不能聽而不聞,毫無反應。這不禮貌。
“你不是已被開除軍籍了嗎?怎么還受這個限制?”我徒勞地轉頭看看他空蕩蕩的家,又徒勞地問道,完全沒有預料到答案會讓自己再度無法開口,簡直有自取其辱的感覺。
“你們娃娃哪里懂得,八路軍的命令就是命令。”
29
那以后的兩天里,我們恢復了默默相對的局面。除了山間的鳥鳴風聲,便是老木抽旱煙的吧嗒吧嗒聲。桃葉的氣味兒好辣。幸虧有個“皇軍”,我可以不時逗弄它,制造一點兒聲響。那種無邊的安靜,會把人壓榨到孤寂的極端,我相信沒幾個人能夠承受。
巡查結束后,我把老木的事情說給了站長和局領導。但他們也是感慨莫名,愛莫能助。次年有大學新生考錄進來,而我已是局長秘書,便沒再下去。后來站上請示,說是護林員老木自殺身亡,該如何撫恤。我詳細匯報了老木的情況,局長嘆口氣道,他孤身一人,怎么撫恤呢?厚葬吧。
所謂厚葬,無非是棺材貴些,再立塊碑可是再貴的棺材也不是全封掛底,因為現在的木匠都不會,甚至根本不知道啥叫全封掛底。大家都習慣于機器制作。老木匠的手藝倒是還沒丟,但這至少需要二人合作,而村里很難找到幫手。
碑上該如何表明身份,局里讓我拿主意。我想來想去,決定還是要寫明他的部職別。無論如何,在我眼里,他都是條漢子,是個優秀的八路軍戰士。
老木是干干凈凈地洗個澡后上的吊,用一條不知道從哪兒找到的背包繩。“皇軍”將這個消息傳了出去。它跑下山沖一個熟悉的村民哀嚎不已,不時咬著他的褲腿朝后拖。那人心有所悟,隨即帶著幾個人上了山。有局里張羅后事,他留下來的幾千塊錢,就捐給了村里的小學。
我們就地掩埋了老木,就在他的房屋背后。那個村民試圖收養“皇軍”,但沒過幾天便找不見蹤影。再后來有人上山挖草藥,看見“皇軍”趴在老木的墳頭跟前,已經死去。抗戰勝利七十周年前后,社會上慶祝活動很多。我帶著一隊志愿者,還有學生,去給老木掃了墓。那時滿樹的海棠依舊在荒草中盛開著,花朵紛披,火一般地旺,而在當年上馬村的集體墳冢和陡溝崖戰地,紀念碑正在動工。

張銳強,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等發表小說兩百萬字,獲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全國煤炭文學烏金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山花》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