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認為母親的包子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
小的時候,家里很少能吃上包子。偶爾吃一次,多是白菜或者蘿卜餡,每個包子里面,僅一兩粒肉丁。而每次,母親都會將她包子里面的肉丁挑出來,放進我和我哥碗里。記得有次鄰居來我家,見母親如此舉動,說,小孩子不能太寵,會養成不好的習性。可母親說,我的孩子我不寵,誰寵他呢?大概延續了母親這種樸素直接的愛子方式,我對兒子也有幾分溺愛,覺得一個人的童年就那么短短幾年,那些所謂的“挫折教育”不必過早去人為創造,等他踏入社會自然會經歷。
在我們老家,包子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餡料極為豐富,幾乎所有的蔬菜都可以被做成包子餡:白菜、蘿卜、韭菜、豆角、茄子、辣椒、茴香、西葫蘆、干蘿卜絲、野槐花…配上肉丁、蝦皮、肉沫、蛤肉、雞蛋、小干魚、豆腐、豬血、粉絲、粉條甚至紅糖相互搭配,毫不夸張地說,口味超百種。而母親最拿手的就是白菜包子和蘿卜絲包子,因為這兩種東西基本可以貫穿鄉下的一年四季。
我在離家一百多里遠的學校讀高中,每個周五下午騎車回家,周日下午再騎車返校。那時十六七歲的年紀,不覺得累,但肚子總是餓的。回家的那兩天里,母親總會蒸上滿滿一鍋包子,給我返校時帶上。學校食堂的伙食差,那些包子便成為我的美食。包子是冷的,但它有白面,有蔬菜、肉丁、蝦皮或者粉條,相比學校里又黏又黑的饅頭和能照出影子的冬瓜湯,已是我難得的口腹之歡。有時在上學的路上,騎車累了,我也會停下來,找個地方喝幾口水,吃掉一個包子。那時我對生活沒什么奢求,不餓肚子,還能經常吃到母親的包子,就很滿足了。
高中畢業以后,我去了城里打工,而每次回家都是報喜不報憂,絕口不提在城里受的委屈。可這一切又怎么瞞得過母親呢?從我吃飯時的狼吞虎咽和疲憊的精神狀態,母親能夠看懂一切。可是她從來不問,只是當我再次離家回城時,默默為我塞滿整整兩帆布包煮雞蛋、燒餅和包子。沒有進過城的母親,希望她那個沒什么學歷和背景的農村孩子,能夠在城市里過著家一般的生活。相比燒餅和煮雞蛋,包子更容易變質,所以回城的頭兩天,我總是突擊將它們吃完。那些煮雞蛋、包子和燒餅,對我來說不僅是一日三餐,更是我繼續留在城市的勇氣。
后來我進入一家外資企業,日子好了很多。我對母親說,現在公司管飯。母親說,哦。但表情里帶著明顯的懷疑。我說公司真的管飯,每頓四菜一湯,花卷饅頭米飯隨便吃。但從家里回城前,母親照例會凌晨起床,為我烙燒餅、蒸包子、煮雞蛋。有時我會帶上,有時也會拒絕,因為公司里的飯菜是熱的,比冷包子好吃很多。記得有一次,我帶了半帆布袋包子回去,鎖進宿舍的柜子里。因為我想讓一個來自蘇州的女孩嘗嘗個頭這么大、餡料這么豐富的包子,我以為她會喜歡。下班后我跟她說有好東西給她吃,然后帶她來到宿舍。她吃下第一口,問:怎么是這種味道?那些包子是蘿卜絲小干魚餡,她在家鄉聞所未聞。我問她,不好吃嗎?其實不必問,從她的表情已經看出了一切。她沒說話,放下包子直奔食堂。那天我坐在離她不遠的位置,看到她一邊跟身旁的兩個女伴說著什么,一邊往我這邊看,她的兩個女伴開心地大笑起來。那個我暗戀著的女孩,在嘲笑凌晨起床的母親為我辛辛苦苦包的包子,嘲笑我口中的“好東西”一母親的包子讓我蒙羞,但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向她表白。
那以后,我極少再往城里帶包子,即使帶了,也是偷偷摸摸地吃。不僅僅因為女孩的嘲笑,還因為我覺得,從鄉下往城里帶包子,是貧窮的象征。直到后來,我結婚,生子,成為父親。
現在回老家,母親還會為我蒸上滿滿一鍋包子,讓我帶回城市。而與那些年不同的是,每次我都會乖乖地帶回來,將它們放進冰箱慢慢吃。兒子很喜歡奶奶的包子,即使那些他從沒有吃過的餡也很喜歡,就像當初的我。有時候,當他嚷著要奶奶做包子吃,我看到母親臉上即刻有了笑意,就像多年前看我的模樣。
我希望當他長大,離開家,生活如意或者不如意,我為他帶上什么東西時,他不要像當初的我一樣,覺得丟臉。
選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