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近年來以強勁的創作力和敏銳的思想力引人矚目,本期特推出他的中篇新作,以一位護士和一條狗的故事鋪陳出層層戲碼和當下的新階層敘事。寵物成了家庭成員。寵物醫院護士小姚融入別人家的生活,巧妙的架構故事和矛盾沖突,于幽默的行文中揭示出人性的細微之處。
1
新來的病號,讓小姚護士想起她姨。
那是一只金毛,十二歲,二十五公斤,細小病毒感染并發內出血,送來時已經昏迷,呼吸斷續,胸腔伴有啰音。按部就班做了檢查,朱醫生便讓小姚護士先做急救處理,而后將主人請進診室談話。
依照經驗,遇到這種情況,談話當然是要講解病情,此外還有一個問題:治,還是不治?已經到了這個歲數,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該想的都得想在前頭,該說的也不能避諱——治的話,檢查、用藥、手術必不可少,也許還有特別監護;人分三六九等,戶口歸屬和級別高低決定了醫療成本,狗則公允得多,一律自費。不過治也未見得治得好,很可能花了錢、搭了工夫,最后只是多遭一輪罪,這道理人狗都一樣。
但不治的話,那選擇就是狗有而人沒有的了。醫生會建議,安樂吧。
在這家動物醫院工作兩年,小姚護士見過不少醫生說“安樂”。有的醫生會躲著主人的眼睛,含混不清地哼哼一聲,仿佛因為無能而虧欠了人家;還有的醫生會強調“它相當于您的親人,對吧”,口氣卻近乎脅迫,可想而知琢磨的是如果對方真的放棄治療,自己會損失多少提成。而朱醫生又與別人不同,他會端起搪瓷缸子喝口茶,既疲倦又輕松地“咳”一聲,仿佛事不關己又仿佛推心置腹:“這事兒啊,您得自己掂量?!?/p>
主人開始掂量。掂量的結果若是治,他會一豎大拇哥:“您有愛心?!?/p>
若是不治,也會一豎大拇哥:“您開通?!?/p>
甭管是人狗情未了還是人鬼情未了,到了朱醫生這兒,都能獲得充分的體諒與支持。對此,朱醫生曾和小姚護士解釋,他們救的雖然是狗,但服務的終歸是人。狗不言不語,而人心隔肚皮,所以千萬不要為了狗而干涉人——不僅不要干涉,他們還有義務替主人疏解壓力,讓對方堅信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善良的、問心無愧的。離過兩次婚、一人漂在北京的朱醫生并不缺乏人生經驗,因為職業的緣故,人生經驗又會歸納為狗生經驗。他還說過,如今不是流行把什么詞兒都加上一個“被”嗎?其實狗才是“被”字用法的集大成者:“被”幸福,“被”痛苦,“被”忠誠,“被”堅強,每每落得一個“被”安樂。他也說過,這是因為人們習慣了把自己的情感加之于狗,而別的動物就沒這么麻煩了。比如他早年間在東北的獸醫站,無論牛馬,都是生產工具,能修就修,不能修吃肉。
“晚上就一個菜,大鐵鍋咕嘟著,盤腿上炕咔咔整?!敝灬t生說著,瞄眼籠子里的狗。
朱醫生特愛對小姚護士談人生,或狗生。一來因為倆人是老鄉,二來因為小姚護士雖然長得就那么回事兒,但兩只眼睛老跟睡不醒似的,效果比較朦朧。跟一個朦朧眼的大齡女青年展示智慧,這也是中年男人的一大樂兒。
當然,動物醫院經常就倆人值班,不跟她談還跟狗談嗎?
面對朱醫生的絮叨,小姚護士也就是聽。聽完不置可否,兩眼繼續朦朧。
她的話一貫少,跟醫生少跟顧客更少——她就那么看著人們魂不守舍或哭天喊地地來了,再心滿意足或怒氣沖沖地離開。她看過有人詛咒發誓“沒它我也不活了”,繳費時卻不見了蹤影,也看過有人開電動車撞了流浪狗,卻為給它續命把小半年的工資都搭上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小姚護士同意朱醫生的見解。因此她有話只對病號說。而她另有一個不同之處,對于貓貓狗狗的稱呼,動物醫院里通常也就是貓貓狗狗,專業點兒叫“病貓”或“病犬”,可愛點兒叫“喵喵”或“汪汪”,只有她將其統稱為“病號”。六床病號該換藥了。八床病號毛色不對。病號病號,聽著倒像在說人了。連籠號也變成了床號,這就更加人狗不分。
最初讓人一愣,但細琢磨,似乎又沒毛?。横t生護士對應的不就是病號嗎?再說讓貓貓狗狗享受到人的待遇,這不正是本院的宗旨嗎?
包括朱醫生在內的同事們習慣了一個朦朧眼的大齡女青年站在操作臺前,一邊給她的病號打針喂藥,一邊和她的病號說話。病號嗚嗚兩聲,倒像懂了似的,小姚護士也嗯嗯兩聲。嗚嗚,嗯嗯,再說點兒什么,該操作的就操作完了。朱醫生評價,小姚護士雖然老像睡不醒,但活兒干得沒話說。
朱醫生還分析,以上特點與小姚護士此前的工作有關。他問過:“聽說你原先在‘三甲’,怎么就轉行到動物醫院來了?”
小姚護士說:“考了獸醫資格證?!?/p>
朱醫生又問:“我是說,怎么不想治人,偏想治狗?”
小姚護士說:“狗沒那么多話?!?/p>
漫不經心,卻讓朱醫生吃了一癟。他不得不訕笑兩聲,停止絮叨,端著茶缸子溜達回診室。但不妨礙下次還來。接診十二歲金毛這天也是如此,診室敞著門,朱醫生和主人在里面足足待了半個鐘頭,聲音高上去又低下來,低下來又高上去,反復解釋著如下情況:犬齡偏大,金毛的十二歲相當于人的八十多歲,加之病情嚴重,治吧,很可能是走過場;不治吧,沒準兒也就這一兩天的事兒……掂量掂量吧,您哪。一如朱醫生的風格,他反復使用了“可能”“沒準兒”之類的詞,而模棱兩可反而說明了他的嚴謹。然而從始至終,只聽見他一個人嘚啵,沒有對方的回音,倒像朱醫生正在對著墻壁練習演講。又過了一會兒,朱醫生終于放棄了,留下對方“再想想”,自己從診室溜達到治療室,用濃茶給嗓子滅火,斜靠門框看小姚護士給病號打針。小姚護士忙自己的。別看朦朧眼,血管找得準,轉眼五百毫克鹽酸腎上腺素推進了十二歲金毛的體內。在“三甲”干過就是不一樣。
動物醫院本不必要設護士崗,當初留下小姚護士,固然看中了她技能的熟練,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老板和許多顧客都相信人比動物精密,操作得了人,操作動物更不在話下。小姚護士的執業經歷還變成了本院的宣傳亮點。
對于這種認識,小姚護士曾私下指出:“扯犢子吧。”眼朦朧嘴不朦朧,這也是朱醫生愛和小姚護士聊天的另一個原因。
此刻朱醫生就嘆一口氣:“人不容易,狗也不容易?!?/p>
儼然又要拉開架勢,喋喋不休了。小姚護士卻停手,瞄了眼診室門外。病號的主人不知何時也出來了:長椅上端坐著個小巧玲瓏的老太太,身形像個孩子,腰背挺直,滿頭白發;穿得和坐姿一樣體面,風衣外面扎著絲巾,胸前還掛了副金邊眼鏡。老太太不聲不響,兩眼斜著腳下的方寸之地,好像睜眼睡著了。
順著小姚護士的目光,朱醫生也瞥瞥老太太,繼續道:“不過這位有點兒特殊,也不說治,也不說不治,何止沒個準話兒,連句話也沒有。我問是不是經濟方面的考慮,她搖頭。我又問您是不是舍不得這條狗,她先點頭后搖頭。結果就跟咱們這兒耗上了,這么大歲數,我也不好轟她……”
說時看了眼掛鐘。十二歲金毛是今天最后一個病號。
而這次,小姚護士用行動截斷了朱醫生的話頭。她閃身出了治療室,來到老太太附近,停了一停,仿佛在等老太太醒過來。
那滿頭銀發像花似的一顫,她才問:“病號是您一人帶過來的?”
“我可抱不動。‘老干辦’的年輕人幫忙抬下樓,給叫了車。”老太太不緊不慢,說話意外地清晰而有條理,又復述起了病情,“……昨天晚上就不吃飯了,早上開始抽搐、吐;最先打的120,人家都快出車了,臨了兒才弄明白病的不是人,讓我別開玩笑;我說我不是開玩笑,就想試試,大小是個性命,萬一你們管呢?”
她說得認真,小姚護士撲哧一笑。老太太也笑,隨即面無表情。她看著也有八十多歲了吧,等于金毛的十二歲。
小姚護士又問:“醫生的意思,您聽明白了?”
老太太指指耳朵里的小塞子:“助聽器開著呢?!?/p>
小姚護士道:“要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家里就我們倆,別人都忙,顧不上這事兒?!崩咸f。所謂“我們倆”,指的就是她和十二歲金毛了。她和小姚護士之間也靜了一靜。不過她又抬手看表,略顯吃驚地抽了口氣:“喲,耽誤你們下班了,對不起?!?/p>
小姚護士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回答沒事兒。她還想起她姨跟她說過,人老了以后時間就變了,有時一晃神,一天就過去了,有時又一晃神,一年就過去了。不過她姨還說過,不怕快,就怕慢,慢就是遭罪了。而這時,老太太已經站了起來,挪了兩步,腿腳倒還平穩。小姚護士跟上,隨時準備攙著的架勢。她這才發現對方不是要去醫院大門,而是挪向治療室。那屋關著門,朱醫生已經端著茶缸子不知溜達到哪兒去了,老太太踮著腳尖,幾乎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往里看。
小姚護士再問:“您進去瞅瞅?”
老太太說:“不影響你們工作?醫院的規矩我懂。”
小姚護士道:“醫院也得允許探視呀?!?/p>
說著推門。十二歲金毛放置在操作臺上,除去呼吸帶動腹部起伏,全無別的動靜,連眼也閉著。老太太在它身前站住,只是愣神,仿佛又睜眼睡著了似的。小姚護士依次查看了血氧儀、心電圖,倒還有動靜,不過都是不太樂觀的動靜。她無聲嘆了口氣,從白大褂左邊兜里掏出一塊干凈的手絹,將十二歲金毛嘴邊的嘔吐殘留物擦干凈,又從右邊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將它那一脖子亂發理順溜。一邊做,她還湊到十二歲金毛的耳邊,說:“生病了也得漂漂亮亮的,咱們畢竟是個女士?!?/p>
又一抬頭,老太太卻不見了。小姚護士跟出治療室,倆人對面靠墻站著。這次她還沒說話,老太太卻先開口:“姑娘,那你看呢?”
問的當然是對病號的處置問題。治,還是不治。小姚護士道:“聽醫生的。”
老太太說:“醫生也沒個準話,他還問我?!?/p>
小姚護士半低下頭,眼睛一發朦朧起來。老太太醒了,她倒像睡著了。
半晌,對面也嘆了口氣,老太太道:“麻煩你一件事?”
小姚護士一激靈:“您說?!?/p>
老太太便從脖子上把絲巾摘下來,遞到小姚護士手上:“到那時候……給它戴上。也不全為了漂亮,它從小沒離開過我,聞著我的味兒才能睡得著。它跟了我十二年,沒讓我生過氣,我也沒讓它受過罪,我們算互相對得起了?!?/p>
小姚護士摸了摸那條藍底紅花絲巾。手感滑而細膩,還是名牌呢。
然后她聽見老太太道:“安樂吧。”
話音平穩,就算有了主意。說完,老太太轉身回了治療室,小姚護士跟到門口,看那一人一狗的背影。狗躺著,人站著,狗的命被人定了。剛才的話,她們好歹沒當著十二歲金毛說,盡管它聽不懂,甚而也聽不見。那么這就是告別了。等安樂時,主人可以在場,也可以不在,老太太留下絲巾,顯見是做了后一種選擇。
小姚護士又站了片刻,中間看見朱醫生做了個和年齡很不相稱的鬼臉,指指手腕,從走廊里溜出去。她想給那一人一狗留夠時間,人家可沒義務奉陪。反正朱醫生在不在都一樣了,安樂的程序并不復雜,小姚護士一人也能操作。要活難,要死簡單。醫院陷入靜謐,一絲聲兒也沒有。小姚護士也走進治療室,不看老太太,先把絲巾仔細疊好,放進動物專用的物品柜,又從上面一層拿出張表格來。按規矩,她還得詢問十二歲金毛的名字、證件編號等等信息。除了可以安樂,和地球上大多數人類的善后流程差不多。
偏這時,有誰哼了一聲。小姚護士還以為是老太太呢,但一扭頭,卻見十二歲金毛蹬了蹬后腿。它還睜了睜眼,旋即又閉上。小姚護士去看血氧儀、心電圖……而后迎上了老太太那張風干了但還掛著痕跡的臉。
“有救?!毙∫ψo士盡力睜眼,以顯得沒那么朦朧,“您信我的?!?/p>
2
名叫王染冬的老太太會聽了小姚護士的,這讓朱醫生有些納悶:“我給了她充分的選擇權呀,怎么不從我這兒選,非讓你來替她選呢?”
百思不解,索性玩兒梗:“這就叫girls help girls吧?你,她,還有它,都是女的,女的跟女的好交流。”
這個年紀的男人,越追網上的時髦就越顯得過時,小姚護士很想提醒朱醫生,要吸取一些相聲演員的教訓。而她也難得地跟對方展開了討論:“沒準兒是您的方式方法有問題——把選擇扔給人家,這不是推卸責任嗎?”
“說得輕巧?!敝灬t生卻一攤手,“就算是條狗,這責任咱們擔得起嗎?”
話里就有了責備。此時小姚護士已經熬了一宿,在醫院對十二歲金毛進行監護,朦朧眼都腫了。對了,此時她也知道,那狗名叫妹妹。朱醫生一早剛上班,小姚護士就晃悠著一張表格讓他簽字,卻不是安樂同意表了,而是搶救通知單。曾對老太太王染冬做過的解釋又說了一遍:人狗不同,有些毛病在人身上沒聽說過,卻是狗獨有的,比如細小病毒感染;病毒本身還不算什么,關鍵是會引發心臟、腸道的并發癥,那就要了命了;至于治療方法,倒是人狗同理,抗病毒的藥物都作用有限,關鍵得看自身的免疫水平、有無基礎病等等情況。一句話,扛過去就扛過去了,扛不過去就……
昨天說到這里,王染冬一聽就懂,還能舉一反三:“那年冬天,我們樓上樓下走了好幾位老同事,也推測是病毒感染,但病灶常常不在呼吸系統。”
這老太太素質高,難得的是腦袋清楚。因此在解釋問題的重點,也即她認為“有救”的依據時,小姚護士放心地用上了專業詞匯:“醫生的態度比較悲觀,是基于病號的實時體征——您也看見了,血檢的各項指標都超了,再加上本身就已經很虛弱,所以認為它扛不過去。不過我剛才又觀察,它的心肺功能突然有了復蘇跡象,對外界也產生了應激反應,這說明它正在調動機能,抗爭病情……”
王染冬接話:“你是說,它不想死——”
所以不妨死狗當活狗醫。小姚護士腦子里閃過一句,但自知不妥,話到嘴邊換成了:“我們可以期待奇跡。”
而奇跡是有明碼標價的。此后的那些解釋才是針對朱醫生的了。小姚護士說,王染冬已經按照醫院規定的頂額留下了押金,并表示費用上不封頂,她都認可。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位顧客的支付能力,她還特地補充,王染冬走時,她正想問您怎么回,不會用叫車軟件我幫您,卻見門口已經停了一輛漆黑锃亮的大“紅旗”了。司機將老太太攙上車,說“老干辦”放心不下,特事特辦,狗上醫院也接一趟。
王染冬像對空氣道謝,轉向小姚護士:“姑娘,多虧了你,我才沒替它……”
小姚護士心里一抽。又聽對方說:“你管狗也叫病號,我信得過你?!?/p>
此話就沒向朱醫生轉述了。不過小姚護士還添了一句:“反正主意是我拿的,就算錯了,她也怪不著您。”
很顯然,這才是朱醫生放下心來的原因。他吮口濃茶,啐出末子:“那我還能說啥?”
而后就擼了擼袖子,親自上陣。雖然小姚護士是“三甲”出來的,但要給狗救命,還得經驗豐富的專家才行。一般醫生很忌諱別人反駁了他的診斷,會將那種行為視為冒犯,但朱醫生就這點兒好,早年間凈跟騾子馬打交道,骨子里還是單純的。況且有了王染冬的押金以及小姚護士的表態墊底,這就相當于打仗彈藥管夠還不論成敗,朱醫生甚至興奮起來了——且不說救命崇不崇高,壯不壯烈,能創造一個醫學奇跡,已經是莫大的職業成就——在這點上,獸醫也一樣。他通知前臺,一般病號讓其他兩個年輕醫生去看,連小姚護士都被他趕出了治療室。臨關門又甩下一句:
“通知狗場,把那兩只靈緹調過來。”
靈緹是狗里的萬能輸血者,規模大的動物醫院會常備幾只,好吃好喝伺候著,關鍵時刻才派上用場。細小病毒感染的病號,最怕腸道出血并發貧血。調靈緹,說明朱醫生真豁出去了。小姚護士火急火燎去打電話,心卻也放了下來。
但她和上了戰場的朱醫生不一樣,心放下來反而容易琢磨別的。小姚護士回到休息室,在行軍床上躺下,不光眼朦朧,眼里的一切也朦朧,只是睡不著。后怕似的,一個問題冒了出來:怎么就替病號做了決定?其實所謂復蘇跡象和應激反應,當時也只是她的猜測罷了,假如朱醫生在場,八成還會認定是回光返照。她不過是個護士,到了動物醫院還成了半吊子的狗護士,裝什么神醫呀。況且像這種危重病號,治好了無功,沒治好有過,這道理不光在動物醫院,在人的醫院一樣通行,她又不是不懂,她又不是沒吃過虧。
也就是說,小姚護士自己同樣需要一個解釋。這解釋不像對王染冬老太太和朱醫生的解釋那樣實際,但也許更加重要。于是小姚護士想起了十二歲金毛那雙驀然睜開,旋即又閉上的眼睛。狗與狗的眼神也不一樣,黑背機警,泰迪無辜,吉娃娃調皮,而金毛呢,既單純又溫柔,像個脾氣頂好的小姑娘。小姚護士連記憶都是朦朧的,朦朧中唯一清晰的,仿佛唯有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珠,看著她。
小姚護士便又想起了她姨。她姨臨走前有一陣子,也總是無言地看著她。人的六十多歲相當于金毛的十歲,她姨也有一雙那樣的眼睛。
小姚護士是她姨帶到北京來的。老家在東北,父母廠子效益一般,長到五六歲又添了弟弟,當姐的難免受點兒委屈:放學回家老有活兒等著,沒工夫寫作業;過年也落不上一件新衣裳,用勞保手套給她改條線褲;好容易做盤鍋包肉,只分到兩片蘸著糖汁的焦面皮——這些全家人都習慣了,連她自己也習慣了,偏是到北京上學又留在北京當小學老師的姨看不下去。從某一年的暑假開始,姨就給小姚護士買張火車票,讓她到北京來玩兒。其實也沒去什么景點,無非是倆人就伴,過一段不必夾著尾巴做人的清凈日子。來的頭一天,意識到夾菜可以直奔肉,小姚護士就哭了。走的最后一天,意識到姨給買的書包、鉛筆盒要被弟弟征用,小姚護士又哭了。
一頭一尾哭了幾個來回,小姚護士漸漸大了。一天姨說,老哭也麻煩,下次來干脆別走了。這才知道,姨已經在北京的學校給她辦好了入學手續。此事跟小姚護士爸媽商量,還有點兒抹不開面兒,仿佛自己沒家,要搶人家女兒似的。倒是小姚護士她爸深明大義,一個嘴巴把她媽的怨言呼了回去:
“不給閨女,難道給她兒子?”
她媽腫著半邊臉,對小姚護士說:“走,跑出去一個是一個?!?/p>
小姚護士從此跟她姨過,寒暑假回老家反倒成了做客?;厝サ念^一天,想起夾菜不能直奔肉,笑一笑。臨回北京的最后一天,把姨給買的羊毛圍脖留給弟弟改線褲,又笑一笑。就這么念完小學,又找了個關系上中學,高考不得不回原籍,比北京的孩子吃虧,同樣分數進不了醫科大,只到高職讀了個護理專業。不過趕上那幾年北京的大醫院都在郊區建分院,缺醫生更缺護士,找工作時也留下了,繼續跟姨就伴。
這時在小姚護士看來,跟姨就伴不僅是她的需要,也成了她的責任。姨這輩子沒結婚,聽說年輕時也談過戀愛,后來沒成,但不遺憾,“沒多大意思”。再后來有了小姚護士,倆人不言不語,心里有底,一晃就把二十年晃過去了。小姚護士和姨密不可分,并且很理智地接受了看著姨變老、把姨送走的宿命,甚而她當初沒聽姨的建議也去考師范,而是學了醫,就像冥冥之中在為那個結果做準備似的。
只是結果來得太快了些。剛退休沒兩年,姨就走了。住的就是小姚護士工作的醫院,還沒告知病情,姨就像預知了什么似的,靠在床上哎喲一聲:“還沒看見你結婚呢。”
小姚護士心里一抽,嘴上說:“您這都哪兒跟哪兒呀?!?/p>
還跟姨逗:“您說的,結婚也沒多大意思?!?/p>
而一轉眼,姨就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氣管被切開,一身管子,瘦得連被單下的身體都不見了似的。床邊各種指標波動,倒像生命外化成了信號,無時無刻不在溜走。ICU是小姚護士所在的部門,為照顧姨,她一個多月沒回家。醒著熬,睡著哭,朦朧眼大概就是那時候落下的。那期間對小姚護士最大的獎勵,就是偶然看見姨睜一睜眼睛——有時在早上,有時在半夜。對于ICU里的病號,卻早已晝夜不分了。
烏溜溜的黑眼珠,無限單純,無限溫柔。姨沒結過婚,心里就沒多少事兒,所以到老都有一雙小姑娘的眼睛,脾氣頂好的那種。
不過姨走了兩年,那雙眼睛的具體模樣,小姚護士幾乎忘了。
她很為此慚愧,也很為此焦急,仿佛弄丟了最能代表姨的一樣東西。是十二歲金毛的眼睛又讓小姚護士想起了姨的眼睛。謝謝你,妹妹。小姚護士蜷縮在夢里,回味著那雙眼睛。到底是姨的還是妹妹的眼睛,她也早已分不清了。
但她也怕那雙眼睛。當姨或妹妹的眼睛又一次無言地、如影隨形地盯著她,小姚護士喘著氣從床上彈起來,一頭的汗。看看表,一上午過去了,走出休息室,又見治療室緊閉著門,燈亮著。朱醫生還在奮戰。小姚護士心里空落落的,總得找點事兒干,便到街口的東北飯館點了兩個菜,鍋包肉,地三鮮,主食要的薄餅,用不銹鋼飯盆打回來,放在診室辦公桌上。菜沒涼,朱醫生就出來了,兩腿打晃直揉腰,對她笑道:
“情商怎么變高了?你跟病號非親非故,倒來替它犒勞我。”
看這情緒,戰果不錯。不過朱醫生連聲說好險——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那兩條供血的靈緹也快被榨干了,躺在籠子里直哼哼。人到這個份兒上,放棄也不過分,偏是為了一狗。好在目前穩定下來,起碼生命沒危險了。聽朱醫生自豪地做出論斷,小姚護士才忽然感到了餓,倆人用餅卷菜,面對面咔咔整。
半晌沒話。吃完飯去刷碗,她才說:“麻煩您了。”
未曾有過之情商,說得朱醫生一愣。而他回答:“麻煩的還不是你自己?”
這話說得沒錯,人狗同理,醫生把高精尖的活兒干完了,后面還得熬護士。那是一個漫長的、提心吊膽的過程——此后一個禮拜,小姚護士都住在動物醫院里。她租的房子在大興,以前遇到加班,在這兒湊合一宿也是常事兒,只是這一輪值夜不僅格外長,而且格外忙,幾乎讓小姚護士重溫了在“三甲”重癥監護室里的日子。血壓、血氧、體溫、脈搏……任何一項指征都要嚴格維持在合理區間內,任何一個環節的差錯都會造成全面崩潰。當然,任何一種危機也對應著全套的操作指南:無法進食就鼻飼,喘不上氣就戴呼吸機,心律驟降就再打激素。定期還得照CT,B超和驗血則是家常便飯了。而狗又與人不同,不知道那些夾子管子針頭是救命的,稍微積蓄一點精力就要撕扯,所以小姚護士還得用上專門的束縛帶,將十二歲金毛固定在操作臺上,保證它動彈不得。最驚險的情況發生在第三天夜里,小姚護士睡得沉,竟沒聽見儀器報警,等起了個夜才發現心跳消失了。強心針打下去也沒反應,她做了半個小時胸外按壓,等藥物起效,天都亮了。那真可以稱得上一次奇跡,代價是十二歲金毛被按斷了兩根肋骨。
次日朱醫生上班,看見小姚護士的朦朧眼變成了熊貓眼,當然猜到發生了什么。他補了張單子,將急救的人工費列入賬單總額。
小姚護士謝過朱醫生,又默默將單子抽了出來。
“怎么著,你還跟她客氣?”朱醫生被氣笑了,而這時的“她”指的就是王染冬老太太了,“救狗可沒人給你送錦旗?!?/p>
小姚護士情商爆棚:“送也是給您送,就四個字兒——救我狗命。”
她沒想到,沒過兩天又有人對她說,安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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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那話的當然不是王染冬。上次走時,倆人加了微信,以便隨時通報情況,這些天老太太也說了幾次要來看妹妹,但小姚護士沒答應。就算有“老干辦”保駕,畢竟那么大歲數了,出趟門都是繁重的勞動;況且此時妹妹也就是個死不了,活卻不敢保證活得過來,瘦得皮包骨頭,看了也是平白揪心。
小姚護士勸:“您來了就是施壓,醫生反倒束手束腳?!?/p>
王染冬明事理:“也是,哪兒都怕醫鬧?!?/p>
小姚護士卻又不落忍:“給您破個例,視頻吧?!?/p>
她選了個美觀的角度,避開妹妹身上的儀器、管子、束縛帶,為了遮住脖子上被剪掉的毛,還把那條藍底紅花絲巾給它扎上了,跟王染冬視頻。十二歲金毛的智力相當于人的兩歲,叫聲“奶奶來了”,如有感應,原本閉著的眼睛驀然睜開。烏溜溜的黑眼珠盯著屏幕,眸子里流光一閃。一人一狗,隔空對視,也沒話說。
還得小姚護士在旁安慰:“都能聽聲兒了,都能認人兒了,這就比剛來時強?!?/p>
她同時又想,當初姨也整日閉眼,ICU里的其他醫生護士從沒見過姨醒,偏是自己走近,姨的眼睛就睜開了。姨也聽聲兒,姨也認人兒。所以對于姨的狀態,小姚護士的判斷跟別人不同,別人說是深度昏迷,她只覺得姨睡了。
妹妹也睡了,眼皮子漸漸耷拉下去。小姚護士這才拿著手機走出治療室,對王染冬匯報:用了什么藥,做了哪些處理。盡是心驚肉跳的詞兒,她以前在“三甲”對人的家屬說時面不改色,如今卻覺得肉疼。她不禁又對那段職業生涯感到慚愧。
倒是王染冬用人不疑:“把它留下,就是信得過你。”
這老太太大氣。小姚護士脫口而出:“謝謝您?!?/p>
王染冬訂正:“反了,得我謝謝你?!?/p>
而對小姚護士重提“安樂”的,是妹妹的另一位主人。那天已經下班了,又留下她守著幾屋子的病號,貓貓狗狗就不說了,還有金絲熊和迷你豬。動物醫院條件有限,小姚護士已經幾天沒洗澡,內衣都換的一次性的,所以正在考慮是不是也回一趟家。白天同事都躲著她了,說她身上的味兒比動物都大。不過從城里到大興往返一趟,幾個小時就過去了,萬一再有突發情況呢?小姚護士又去看了眼妹妹,猶豫片刻,決定還是擦擦算了。
也幸虧還沒開始擦,就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她從休息室探出頭去,看見一個西裝筆挺的小胖子正沿著走廊,一間一間推門往里張望。動物醫院沒什么人能看得上的東西,醫生下班都不鎖門。而那小胖子逡巡往來,卻像在找什么似的。
天沒黑透,也不害怕,小姚護士走過去,啪地一拍肩膀:“你怎么進來的?”
小胖子倒嚇得嗷地一顫,回過頭來,亮出一張梳分頭、抹發膠,八成涂了唇膏、修了眉毛的圓臉。這還是個油光水滑的小胖子。他捂著胸口喘氣,“嚇死個人了你,”又指指醫院大門,“可不就從那兒進來的嘛。”
一定又是朱醫生,從東北獸醫站帶過來的毛病,連大門都懶得關。小姚護士沒有好聲氣:“來看?。坎√柲??要是你可不歸我們管?!?/p>
小胖子賠笑:“醫院我還是分得清的。我是來探視的?!?/p>
相比于“病號”,對方的“探視”更勝一籌,他似乎比小姚護士更把動物當人。小姚護士眼一朦朧:“探視誰?”
小胖子說:“妹妹呀?!?/p>
小姚護士接口道:“就是王染冬——”
“對對,它是我奶奶的妹妹,不過我總不好管它叫姨奶奶?!边@還是個相當風趣的小胖子;他又鄭重伸手,“你是小姚護士吧?我聽說過你?!?/p>
小姚護士不禁握了握小胖子的小軟手。既然弄清身份,人家的要求當然是可以滿足的了,她便把他帶去探視妹妹。妹妹已經被轉到了專門的觀察室,單間,按人的待遇固然是一定級別以上。小胖子進屋,卻又不敢走近,在離操作臺兩步之遙的地方站定,聲兒發顫:“我都認不出來了,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可不咋的?!毙∫ψo士說,“頭兩天還更慘呢?!?/p>
例行公事,她介紹了妹妹的近況。話都是對王染冬說過的,不過換了聽眾,講得更加直接——這也是在“三甲”得出的經驗。就拿報病危來說,倘若家屬是長輩而患者是小輩,千萬要委婉,否則沒準兒立刻又會多出一個搶救對象;如果反過來,家屬是小輩而患者是長輩,話說重點兒也無妨,都能承受得住,哪怕翻滾號啕,也是表演性的居多,文戲武戲,因個人素質而異。下意識地,小姚護士把妹妹當成了王染冬的小輩、小胖子的長輩。而上述經驗背后的邏輯也很簡單:親人固然都是親人,老看小和小看老可不一樣,一邊是少一個真就少了一個,一邊是少一個也就少了一個。沒辦法的事,不好說誰比誰薄情。
上述經驗也屢試不爽,小姚護士見過的唯一例外倒是她自己。但當初聽了姨的情況,她在面兒上保持了一個醫務工作者的素養,只略微發了發呆,就去給其他病號換藥、上儀器了。隨后找護士長,申請了無限期的全天值班。
而小姚護士說時,小胖子也就略微發了會兒呆,讓人疑心他聽沒聽進去。等介紹完畢,他先說:“辛苦你?!?/p>
這一家子有禮數。小姚護士說:“都是工作?!?/p>
但小胖子又說:“我多問一句,假如救過來,預后怎么樣?”
素養確實高,還用上專業詞匯了。問的是在最樂觀的前提下,妹妹能恢復到什么狀態——人也同理,能從醫院出去是一回事兒,但出去之后是活蹦亂跳還是臥床不起,再說得殘酷點兒,是親人還是累贅,就是另一回事兒了。此前小姚護士竟沒考慮到這一層,朱醫生沒準兒考慮到了,但也沒提。上戰場嘛,為的都是殺敵一千,先怕自損八百,那仗就沒法兒打了。而她心里一揪,嘴上只得繼續直接、繼續客觀:
“具體也不好說。你們家的病號年歲擺在那兒,就算從醫學上治愈了,身體機能大幅度下降也難以避免。好的結果呢,能吃能喝也能遛,和原來看不出多大差別;不好的結果呢,可能就得做好出不了門的準備,跟人的臥床不起差不多……”
小胖子繼續問:“你判斷……兩種結果,哪種可能大,哪種可能小?”
這人心細,想的比他奶奶王染冬多。但對這個問題,小姚護士更加無奈:“人不是機器,動物也不是,沒法兒量化呀?!?/p>
小胖子倒像不依不饒了:“我奶奶信得過你,我也信得過你,請你別有顧慮。”
她已經夠直了,對方卻嫌她還不夠直。小姚護士垮塌似的嘆了口氣:“能救命已經是奇跡,徹底康復,那屬于奇跡中的奇跡?!?/p>
小胖子嗯了一聲,如同小奶狗的嗚咽。隨后他挪了挪,站得離妹妹近了些,再度發呆。有那么片刻,小姚護士覺得妹妹就要睜開眼了,然而預感失效,妹妹始終沒醒。小胖子抬手,先看了眼小姚護士,得到許可之后才輕輕撫摸起了妹妹的背。金毛最漂亮的就是那身毛,妹妹的毛卻沒了光澤,像條庫存積壓的玩具狗。
一邊摸,小胖子才又開口,絮絮叨叨起來。這時就不只是對妹妹,也是對身邊人說的了。小姚護士介紹了妹妹的近況,他回憶了妹妹的往事。十二年,夠遙遠了。妹妹還是他領回家的呢。老太太王染冬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退居二線之后還發揮了幾年余熱,徹底閑下來已經七十了。老伴走得早,兒子外派歐洲,女兒干脆嫁到了美國,剛上大學的孫子怕她孤寂,聽說同學家的金毛生了小狗,給她要了一條。王染冬本來對狗沒感情,過去還總說養狗的人玩物喪志,但與妹妹相處幾天,一人一狗就黏上了。因為有了妹妹,家里熱鬧起來,連小胖子也愿意去跟奶奶住了。所以王染冬還說,妹妹給她撿回了一個孫子。
那幾年對于王染冬和妹妹,都是最風光的日子。狗且不說,一身金燦燦,好像腳邊滾著個小太陽,誰看了都說可以去參加選美比賽。這話王染冬愛聽。在位上時,她最煩馬屁精,而馬屁精換成了狗屁精,她就不嫌人家嘴甜齁得慌了。再兼之身上沒了擔子,人到古稀反而活開了,又撿起了少年時養成,后來不得不收斂的諸多愛好,看畫展,出席酒會,還參加了一個由老名流們組建的管弦樂團,擔任長笛副首席。旅游也帶著妹妹,妹妹還去過巴黎呢。小胖子劃開手機,給小姚護士展示了一張照片,花神咖啡館露天座上的王染冬穿風衣,扎藍底紅花絲巾,居然還夾了一根細長的香煙,妹妹則坐在一旁,沉靜地接受一只拉布拉多的獻媚。她們不輸給電影里的法國老太太和法國狗。
以妹妹的壽命來看,好日子也不短,可惜對于人就過得太快了。正是那趟歐洲重游,王染冬在基督山伯爵??俊胺ɡ咸枴钡鸟R賽港滑了一跤,回來就在床上躺了倆月,此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醫生也檢查不出個所以然,和小姚護士的說法一樣,歲數到了,機能大幅度下降。偏偏身邊沒了人——小胖子自己也出國了,一來得讀個商學院,以免顯得游手好閑,二來姑姑給他介紹了一些門路,也為將來做個打算。后面幾年多虧了妹妹,有它每天拖著遛彎,王染冬強打精神,總算沒有一發垮下去。妹妹聰明,有什么不對勁還知道叫,還知道扒著窗戶撓玻璃,那三年的最后幾天,王染冬發燒四十度,昏倒在衛生間,就是妹妹的動靜招來“老干辦”,把她送進了特護病房。那期間國內外斷航,家里人想回也回不來,只能干著急,好容易王染冬能接電話了,頭一件事就問妹妹怎么樣,有人喂飯喂水嗎,有人梳毛洗澡嗎。多少年“獨”慣了,家里不用保姆,妹妹只能由“老干辦”找了家寵物托管中心先放著。小胖子也沒法兒告訴奶奶,妹妹幾乎患上了憂郁癥,誰叫也不理,只是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珠,成天發呆。妹妹惦念著王染冬呢。
航班剛一恢復,小胖子就火急火燎地回國了。但也顧不上他奶奶——注水的學歷和實在的關系發揮了作用,先是到大機構里又鍍了一層金,隨后拉到筆投資,開始自己創業。今天香港明天上海,對“喜來登”和“香格里拉”的房型倒比對家里熟,冷不丁到奶奶那兒住兩天,還鬧出過半夜找不著洗手間的笑話。不過王染冬很欣慰,她認為她的胖孫子雖然年近三十還尿褲子,但總算不是一個巨型嬰兒了。忙你的,她鼓勵小胖子,我有妹妹呢。
“所以是妹妹跟奶奶相依為命,它替我們盡了孝?!闭f到這里,小胖子終于拖出了哭腔,“現在奶奶老了,妹妹也老了?!?/p>
一生盡頭,何止是老。小姚護士不免又想起了她姨,眼睛愈發朦朧。
小胖子又說:“所以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小姚護士居然有些嗔怪:“所以你能不能別這么客氣?”
“所以——”小胖子把唇膏都咬下來一塊,如同做了個艱難的抉擇,“幫它安樂吧。”
那一瞬間,小姚護士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叫了起來:“所以……它救了你奶奶的命,你倒要它死?”
4
“所以這是為了妹妹好。”自我介紹名叫劉喬治的小胖子對小姚護士說。他反問,徹底康復屬于奇跡中的奇跡,這不是你說的嗎?假如奇跡還可以期待,奇跡的二次方就趨近于零了。是不是可以認為,妹妹就算救活了,也必將在虛弱與病痛中度過短暫的余生?假如挨一天就是受一天罪,這樣的生命究竟值不值得過?妹妹畢竟不能言語,命都交給了人,人卻為了自己的慰藉或者逞能讓它煎熬,是不是太自私了?
“所以也是為了奶奶好?!眲讨芜€對小姚護士說。老太太倔,說不用保姆就堅決不用,說不去養老院就堅決不去,一個八十多歲的獨居老人,能照顧自己已屬不易,倘若再去伺候一失能的狗,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嗎?這可不是危言聳聽,萬一惦記著妹妹失眠了呢?萬一妹妹再上醫院,把她血壓激上來了呢?萬一給妹妹洗澡時滑倒了呢,隨之而來的就是骨折、血栓、褥瘡……劉喬治真切地聯想到各種壞的可能。老人這本經,家家都難念。
“所以還是為了我好。”劉喬治又對小姚護士說。對于這一點,他也并不諱言——妹妹是他給奶奶抱回來的,假如奶奶因為妹妹出了什么問題,他爸他姑怨的還不是他。誰讓那兩位都是忙人呢,他們因為忙而愧疚、因為愧疚而泄憤、泄憤又需要一個現成的對象,這種不公的待遇,就是他所獨享的了。
一所以二所以三所以,小姚護士只叫了一聲,竟再也質問不出什么來了。她罕見的炯炯瞪圓的眼睛也重新變得朦朧,她低了低頭。
她得承認,劉喬治的要求是理智的、務實的,況且不乏先例。別說有病,動物醫院還給很多沒病的病號提供過安樂呢,理由除了主人認為它們足夠老了,還有不漂亮了、脾氣變壞了,甚至包括搬家。那是一項服務,和理發、除蟲一樣明碼標價。小姚護士反而自省,怎么別的病號家屬想安樂就安樂,偏是到了妹妹這兒,她就跟人家吵吵起來了?話還說得那么尖刻。救命,要它死,好像劉喬治是個忘恩負義的謀殺犯。
劉喬治呢,的確好涵養,面對小姚護士的吵吵,他不以為意,苦口婆心,進而還向她闡述了國際上關于安樂的通行理念——當然說的是確有必要的安樂。那不是放棄生命,而是尊重生命;不是滅絕人性,而是人道主義。不僅接受安樂,甚至向往安樂,這也是他接觸過的美國某個圈層的共識。他們學校的教授,姑姑公司的高管,很多人上了歲數都要聯系瑞士的醫療機構,簽署一份安樂協議。也沒辦法,美國這兩年紅脖子當道,相關的立法難以推進。保守的太保守,開明的太開明,前腳后腳跨度太大,結果就撕裂了。由此可見,可以隨時隨地安樂,倒是動物的特權,連人類的精英都羨慕它們。劉喬治說得興起,又短暫離題,說到了他有幸接觸到的美國的另一個圈層——那一小撮人就要神秘得多了,不是華爾街的幕后大佬,就是硅谷的科技巨頭,而他們最熱衷的一件事,則是追求長生不老。至于方法,居然并不渺茫,基因改造,克隆人,腦機接口上載意識,看哪方面先有突破吧。一群人在求死,另一群人想要永遠不死,這也是美國撕裂的證明之一。喬治雖然叫喬治,對美國并不迷信,加之被黑兄弟零元購了兩回,果斷回了國。
小肉喇叭宣講不停,就把小姚護士說蒙了。遠的不敢插嘴,她又說回本職工作:“可我,還有朱醫生,已經忙活了好久……我都沒回家,我都餿了?!?/p>
她說她餿了,劉喬治還真就湊近過來,抽著小肉鼻子聞了一聞。隔空聞還不夠,又拽起小姚護士胳膊,嗅嗅她的白大褂。此舉有些輕薄,但證實了小姚護士并未夸大其詞。后來小姚護士也發現,他就是那么一個過分的自來熟,先天認為誰都愿意跟他親近。小姚護士臉一紅,作色要惱。
“是沒人味兒了?!眲讨卫^續不以為意,“你加班加點,你辛苦了??隙ú荒茏屇惆资芾郏郧暗闹委熂热晃夷棠掏猓耶斎欢颊J可——再追加一些費用也行?!?/p>
不僅扣上高帽子,而且動了真格的——劉喬治拉開他的“古馳”單肩挎包,翻了一翻,掏出一張金燦燦的信用卡,又晃了一晃,好像在空氣中也能刷出錢來。小姚護士下意識地對其進行格擋,盡力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可你們兩位親屬……哦不,主人,一個說治,一個說不治,我們到底該聽誰的?”
“據我所知,當初我奶奶也選擇了安樂,是在你的建議下才同意搶救的吧?”劉喬治笑了笑,表示“我全明戲”,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誠懇,“我這么說也沒其他意思,醫者仁心嘛,我還很敬佩你。我們對妹妹盡了心,你也對病號盡了心,大家都問心無愧?;氐侥愕膯栴},同樣可以放心,我既然來說這事兒,肯定不會讓你為難——”
說時,劉喬治再度打開他的“古馳”挎包,好像機器貓掏出了另一樣法寶。那是一張公安機關頒發的狗證,相當于妹妹的戶口本;入院登記只錄入了一些基本信息,而這次看到了原件。打開塑料封皮,只見“犬主”那一欄上赫然寫著:劉喬治。當然也不奇怪,妹妹是他抱回家的,收養的諸多手續,恐怕也得由他替他奶奶去辦。不過這就為他的要求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據。狗是個性命,但也是一個物件,是物件就有明確的歸屬權和處置權,那些權利受到《民法典》的保障。何止于狗,就連人都可能會有那么一天。劉喬治話不明說,但已經妥善地解決了小姚護士的疑慮:聽主人的,主人是他。天經地義,名正言順。
小姚護士就徹底沒了話,她只用朦朧眼瞄著對方。劉喬治也低了低頭,目光回到妹妹身上。妹妹閉著眼。而后,小姚護士轉身出門,走向隔壁的治療室,拿來兩樣東西:一樣是安樂同意表,交由狗證上規定的主人簽字;一樣是藍底紅花絲巾,完成飼養者王染冬的托付,“到那時候”給妹妹戴上。
咱們畢竟是個女士,走也得走得漂漂亮亮的。小姚護士心里說。
劉喬治接過紙筆,簽下了中英文雙語的“喬治”。小姚護士不再看他,收了表格,和藍底紅花絲巾疊在一起。偏這時,屋里嘀嘟響了一聲,悅耳的電子音。小姚護士何止例行公事,嗓子還冷冷發澀:“要打電話出去打?!?/p>
劉喬治卻掏出手機,劃亮:“該喂水了?!?/p>
他把巨大的三折疊屏轉過來,小姚護士就看見了妹妹。那是一個活潑茁壯的妹妹,金光燦爛,像個清晨時分的小太陽。四下綠草茵茵,它對小姚護士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眼睛彎著,似乎在笑。小姚護士不禁抬手,那手變戲法似的進入了屏幕,端起一個漂亮的小碗喂它水喝。小姚護士又招了招手,妹妹輕快地叫了兩聲。
那是個電子妹妹,卻能做得這么真。劉喬治介紹,這就是他的創業項目了。根據照片和影像資料,必要時加上全方位活體掃描,可以在虛擬世界里再現寵物健康時的樣子,讓它們以“最好的我”陪伴人類。這個創意受到了多年以前一款電子游戲的啟發,不過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功能已經今非昔比,不僅能夠即時互動,還能復制寵物的性格、癖好甚至包括人臉級別的“微表情”——正如小姚護士所體驗的,如果不是隔著屏幕,就像和妹妹在一起玩耍了。并且還是沒有期限的在一起,小姚護士不禁想到了永生。馬斯克和扎克伯格還沒永生,妹妹先永生了。
“我也舍不得妹妹,所以才把它……”劉喬治還想繼續說明,大概就像他進行產品展示時那樣。然而鼻子一酸,他終于像個漏了眼兒的灌湯包,噴出汁液來了——汩汩流淚,嘴角上方還吹起了一個鼻涕泡兒。小姚護士心里就一顫,針刺一般疼。她想到,姨不是個有儀式感的人,從來不像其他退休婦女一樣到處花枝招展地拍照,所以手機里沒留下幾張照片,以至于自己幾乎忘記了姨的長相。小姚護士又想,她對她姨還不如人家對妹妹。
片刻忘情,小姚護士再次伸手,卻越過手機,胡嚕了一下劉喬治的頭。都是傷心人,她像撫弄一個巨型嬰兒。劉喬治便不自覺地往前探了探,將臉扎在小姚護士肩膀上。東北姑娘個兒高,他居然依靠著她。劉喬治吸溜著說:“你確實餿了?!?/p>
“你就甭挑了,”小姚護士說,“要不我給你找只牧羊犬靠靠?”
劉喬治從她肩膀上把臉拔出來,倆人紅著眼對視一瞬,旋即分開。劉喬治又一次打開他的“古馳”挎包,從里面掏出了第三樣法寶,是瓶同樣商標的香水:“一會兒還得見個客戶,給人家帶的小禮物。你先遮遮味兒吧。”
以前在“三甲”,小姚護士從沒收過病號家屬的東西。她那個級別,還不配用廉潔奉公來自我標榜,主要是不信任——誰知道翻過臉會不會咬你一口?如今管得嚴,一箱飲料能折合全科室半年的獎金,不是沒有過這種慘痛教訓。而到了動物醫院,此類麻煩就沒了,聽說過為了媽送禮的,沒聽說過為了狗送禮的。這時她當然發窘,除了許久沒有處理過這種情況,也為自己餿了而抱歉。劉喬治捏著香水的手指卻一松,讓它滑進了小姚護士的白大褂口袋,又瞥一眼藍底紅花絲巾,找補道:
“這個味道也是妹妹愛聞的……不光漂漂亮亮,我們還得香噴噴的。”
那就說得通了。小姚護士沒把香水掏出來。但她又問:“你還得再給人家買一瓶?”
“你說客戶?咳,其實送什么都是掩人耳目,盒兒里夾帶的東西才是重點——換紅酒就行,我后備廂里還有。”劉喬治擠擠眼,令小姚護士詫異于一個巨型嬰兒怎么能瞬間變得如此社會。而說到底,那就不是她所了解的事了,也不需要她操心。劉喬治說也說夠了,抒情也抒夠了,再看了眼妹妹,一咬牙出門。和來時不同,這時換成了他在前面走,小姚護士跟在身后相送。他們穿過走廊,來到動物醫院門口的一輛橘紅色的特斯拉跟前。車尾貼著不干膠,也是一只金毛,看圖說話,狗狗in car。
劉喬治上車,卻把車窗搖下來:“對了,還得麻煩你一件事?!?/p>
小姚護士朦朧著眼,等他說話。
劉喬治又道:“等到妹妹……你就跟我奶奶說,它是自己走的,沒救過來?!?/p>
小姚護士道:“我們也不能讓她傷心,對吧?”
劉喬治笑笑,第一次對小姚護士的理解能力表示欣慰。小姚護士也慘淡地笑,她抬頭,望了望街對面。此時陽光大好,楊樹葉子像浸了油,樹影間穿梭著一個溫暖而不灼人的太陽。她仿佛這才想起自己幾天沒出門了,深吸了一口北京難得清甜的空氣。電動車無聲無息,等她再低頭,劉喬治已經不見了。
香水的發明,是因為法國貴族不洗澡。小姚護士想起一個應景的冷知識。以前在“三甲”有規定,上班不準用香水,而動物醫院則沒那么嚴格。算沾了妹妹的光吧——人家都說了,得漂漂亮亮的,還得香噴噴的。小姚護士這么想著,在街邊拆開香水盒,取出一個凹凸有致的小瓶,在身前噴了噴。四下愈發清甜,自然不造作,她知道這是個名貴的牌子。她還掏出那塊藍底紅花絲巾,朝那上面也噴了一噴。
這時手機響了,王染冬。又到了跟妹妹視頻的時候。
既然劉喬治把字都簽了,她們的最后一面怕是要在手機里見。以后再看,也在手機里,那個妹妹永遠健康。小姚護士的腦子里竄著念頭,快步往觀察室走去。
進門,先把藍底紅花絲巾給妹妹戴上。然而隨著清甜的氣味大肆彌漫,小姚護士忽然心中悶響,意識到了一個大錯:王染冬說過,妹妹得聞著她的味兒才能安心,那指的必定是人味兒而不是香水味兒。絲巾上僅存的一點氣息,人固然聞不出來,對狗鼻子卻仍然存在,所以王染冬才把它留下。只是剛才一噴兩噴,別說奄奄一息的十二歲金毛,就連專業的警犬都難免受到化學制劑的干擾——這樣的情節警匪片里也有。也就是說,她把王染冬從妹妹的嗅覺系統里抹殺了。等到安樂,妹妹一閉眼,雖然香噴噴的但身邊就沒有奶奶了。這么想著,小姚護士手發抖,幾乎想抽自己倆嘴巴。她還想她怎么就昏了頭:答應劉喬治一個又一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要求時,竟然沒想起王染冬來。
那感覺有如背叛。除了行為的背叛,還有口頭的欺騙需要她來執行。小姚護士不敢接王染冬的視頻了,但當信號斷了,卻給對方回撥過去。
“忙著呢?”立刻接通,鏡頭里的王染冬總讓小姚護士懷疑開了美顏。老派的體面人,只要見人就得捯飭捯飭。
“剛送走一個病號家屬?!毙∫ψo士佯裝無事。
“給你添麻煩……”王染冬又客氣。
小姚護士嗓子里一涌,幾乎脫口而出,來的是哪位病號家屬。而她只能將手機從自己臉上移開,放到一直以來和妹妹視頻的角度。在藍底紅花絲巾的襯托下,妹妹像個垂暮的睡美人。這絲巾再一戴上,就沒必要摘下來了吧。小姚護士扭身往觀察室外走去,臨出門才又在手機里露了露臉:“您再看看妹妹?!?/p>
嗯,再看看吧。給她們留下獨處的空間,小姚護士又去了一趟隔壁治療室。她從柜子里找出另一張表格,進行最后一項登記。安樂所需的藥品比較特殊,每動用一次都要備案,以前還得朱醫生在旁指導,后來小姚護士考了獸醫資格證,自己也能進行。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小姚護士將藥瓶和針管放進專門的塑料袋,封上口,又拉開一個小儲物間的門,從里面抱出一捧鮮艷的塑料花來。作為一家很有人情味兒的動物醫院,每次安樂,都要讓病號在花團錦簇中逝去,并且拍照留念。假如主人有信仰方面的要求,和尚、道士和牧師也能請來,辦個水陸道場或者盛大的彌撒都不在話下,當然那得另行收費。但如果不是事出緊急,比如再不安樂就是痛苦暴斃了,每天執行安樂的時間卻相對固定,都是下午關門之后再加個班。這樣安排不耽誤其他病號的治療,也有聲譽的考慮——上醫院來畢竟都是求生的,凈讓人家看見送死,誰還信得過你?
而今天時候剛好,劉喬治簡直像挑準了下班才來。小姚護士再看了眼墻上的鐘,一手拎著藥袋,一手抱著花,返回隔壁。這次她就長了點兒心,進門前讓藥袋滑進白大褂,跟“古馳”香水放在一起,花也先放在門口。王染冬和妹妹也說了會兒話了,不知這次妹妹有沒有睜眼。她喘口氣,推門。
這時才聽見手機里的聲音,王染冬叫得急切:“小姚護士,你看妹妹……”
小姚護士的心往下一墜,卻有一分出乎意料的釋然。她懷疑妹妹已經不需要安樂了,她也不需要撒謊了。她顧不上答話,徑直去看妹妹。妹妹此時仍閉著眼,但和她出門前換了姿勢,從橫躺著變成了趴著。臺面上一片狼藉,針頭掉了出來,連前腿的束縛帶都掙松了。小姚護士摸摸它的頸動脈,喚道:“妹妹?!?/p>
妹妹立時睜了眼,撲哧,撲哧,打了兩個香噴噴的噴嚏。不慣使香水的人,偶爾噴一次會用料過猛,小姚護士就屬于這種情況。而她看出,妹妹的眼神比之以前又有不同:不光烏溜溜的,而且滴溜溜的,閃爍著活泛的光彩。妹妹還對她嗚嗚叫了兩聲,聽起來也不像是無力的哀鳴了。
小姚護士意識到,她可能正在見證奇跡中的奇跡。而妹妹的意思,王染冬比她明白。王染冬前所未有地指導起了小姚護士:“它說它餓了,它渴了?!?/p>
“可不嘛。”小姚護士笑道,“這幾天也沒正經吃飯?!?/p>
5
小姚護士不僅餿了,而且都臭了。此后幾天,她繼續值班,但能睡個囫圇覺了。朱醫生再次對妹妹進行了全面檢查,不得不承認這種病例實屬罕見。他還判斷,妹妹的氣管里嗆進了一塊嘔吐物殘渣,這才是造成血氧含量過低的罪魁禍首。本來就虛弱,喘一口氣還只能當半口使,能有精神才怪。而那幾個噴嚏打得實在好,把淤堵的地方沖開了,供氧隨之恢復。用的藥也終于起效,血檢指標全面向好。
他把此事上報給院長。院長也很興奮,但又叮囑,別急著出院。領導雖然不懂動物也不懂醫,但考慮得周詳:既然是奇跡,就得把奇跡徹底做實。送來時奄奄一息,回家時活蹦亂跳,如此大的反差,不正可以用作宣傳材料嗎?所以壓在小姚護士身上的任務又多了一項,就是隨時用手機拍攝妹妹的康復過程,以備用在醫院的公眾號里。
但那些照片和視頻,小姚護士沒發給王染冬。就連定時的視頻通話,她也連著兩天推說忙,不方便。眼看著妹妹能吃鮮雞肝了,能來回踱步了,又不讓回家,那不是折磨老太太嗎?而等再一次體檢做完,妹妹居然扒著半人高的窗臺,眼睛直往街面上踅摸。見到小姚護士,它圍著她的腿只是亂轉亂蹭。除了小姚護士,它跟醫院里誰都不熟,而小姚護士也知道它在說什么。妹妹想奶奶。
“咱們這兒是醫院,不是療養院吧?”小姚護士硬逼著朱醫生給開了出院手續,“再住就是過度治療了,人家也會投訴?!?/p>
又填了一張單子,小姚護士先回了趟大興的家,足足在衛生間里洗了一個鐘頭。而后她返回醫院,用溫水給妹妹也洗了個澡。人有人味兒,狗有狗味兒。按規程,出院應該通知劉喬治,他是法定主人嘛,還能開車來接,但小姚護士想了想,還是給王染冬發了語音。她還表示,不必勞動“老干辦”,她可以把妹妹送回去。
“醫院提供這項服務。送病號回家,我心里也高興?!毙∫ψo士嗓子一梗。
王染冬連聲道謝。她大概以為,小姚護士跟妹妹處出感情來了吧,那固然也不假。而小姚護士仍舊是想起了她姨。姨住院的日子可比妹妹長多了,熬到最后關頭,不光自己變成了一副插著管子的干癟皮囊,就連小姚護士也瘦脫了相,精神都恍惚了。有兩次,她趴在姨的腳邊睡著了,夢見給姨辦出院手續,回家時說,姨,慢點兒走。說著就笑醒了,睜眼看見姨,又哭了。而姨的確走得慢,只是一走就不回來了。倒是妹妹被她送回了家。
那天動物醫院派了輛面包車,把小姚護士和妹妹送到西二環外一個不像小區的小區門口。她進不去,好在傳達室老頭認得妹妹,先打內線通報,又耐心地指導小姚護士填寫訪客單。深宅大院規矩多。片刻通知來了,小姚護士被指點著穿過一條筆直的甬道,走向幾棟長相難分彼此的矮樓。這里面也稱不上豪華,景致還有幾分單調,然而餐廳、衛生所、游泳池、閱覽室一應俱全,路上走的工作人員倒像比住戶還多。妹妹認道兒,拽著小姚護士一路小跑,不久就見王染冬已經等在樓下了。
接著是腦海中反復排演過的一幕:妹妹掙脫繩索,奔向王染冬,半立起來聞個不停。畢竟大病初愈,歲數也在那兒擺著,跑得還有些踉蹌,但效果基本到了。王染冬笑吟吟地撫摸那個金黃的小太陽。
她執意留小姚護士吃飯,“都讓小食堂準備好了,也別浪費呀?!毙∫ψo士只好再跟那一人一狗進了電梯,想著還帶了藥來,得把用法告訴王染冬。屋里也是樸素的堂皇,客廳里該擺的家具都擺了,富余的面積還夠跳上一出小型廣場舞。北京的房子和中國畫一個道理,貴就貴在留白。多寶槅上除了各國工藝品,還有幾幅親切握手的照片,里面除了王染冬,其他人居然也見過,小姚護士心里媽呀一聲,不敢相認。
因此她也沒法兒響應王染冬的號召,“就當是在自個兒家”。菜是幾樣家常菜,現剝的蝦仁和走地雞,小姚護士吃得可比妹妹拘謹多了——后者被獎勵了一盒狗罐頭,搖頭擺尾的。用藥事宜三兩句就說完了,王染冬記在一張白紙上,隨后進入閑話,無非是小姚護士多大歲數、哪里人、除了動物醫院還在什么地方工作過。也不過是三兩句。小姚護士倒有些詫異,想起此前倆人視頻通話,說得都比現在多,并且你來我往的相當自在。可見在她們之間,狗的事兒比人的事兒更有價值成為共同語言。而狗現在沒事兒了。
場面是在小姚護士一再表示“飽了”時熱鬧起來的——菜還剩了一多半,門開了,劉喬治拖著一只鋁合金行李箱走進來。他看見小姚護士一怔,又看見陽臺上重新熟悉地盤的妹妹就笑了,“哎喲喂,這是誰呀?!泵妹门苓^來,對他也要重新熟悉,他從沙發上撿起一只皮球,在偌大的客廳里和妹妹扔出去撿回來,又鬧了好一會兒。他奶奶問他吃飯沒有,他才洗了手坐到桌上,“我就愛吃折籮。”
又對小姚護士擠眼:“沒餿就行?!?/p>
還對他奶奶說:“我見過小姚護士。我去看過妹妹?!?/p>
王染冬“咦”了一聲:“你怎么也沒告訴我?”
劉喬治踢了腳行李箱,讓那玩意兒絲滑地從餐廳溜向客廳,又把妹妹唬得一跳。他說:“不又急著去廣州了嘛,妹妹那時已經沒大事兒了,就沒跟您說?!?/p>
又對小姚護士擠眼。王染冬端起兩盤菜,拿到廚房去給他過一遍微波爐。小姚護士仿佛忽然明白了到人家來吃這頓飯的真正原因——她沒有遵從劉喬治的意愿,私自取消了對方所要求的服務,這事兒總要找機會說明白。至于是辯解還是邀功,那就看對方的態度了。對了,小姚護士今天也噴了一點兒“古馳”香水。
劉喬治不是狗鼻子也聞出來了,第三次對小姚護士擠眼:“適合你?!?/p>
而他的態度就是沒態度。劉喬治像那只德國拉桿箱一樣,絲滑地溜進了他再熟悉不過的情境之中:奶奶慈祥,妹妹歡實,她們都圍著他轉。至于這情境的前因后果,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操心,反正來了就是來了。他是一個隨遇而安的、可愛的小胖子。他一拍腦袋想起什么,又去打開拉桿箱,取出兩盒廣州著名的酥皮點心請大家吃。他說他是專門打車去買的,排了好長的隊呢。人肉帶貨誠意足。
王染冬只吃了一口,讓小姚護士:“這家甜品還行,不甜?!?/p>
何止不甜,小姚護士簡直什么味道也沒吃出來。她不再看人,眼睛圍著妹妹轉,心想,它不知道它是從生死路上折回來的,更不知道推它上路的不只是病,還包括此刻這套大房子里的三個人。他們賓主祥和,膝下承歡,他們也是妹妹的至親。但只有小姚護士替妹妹感到凄涼。她有點兒坐不下去了,僵硬地起身告辭。
走時也沒跟妹妹再見,只朝劉喬治瞄了一眼。倒是妹妹追上來纏了她好一會兒。王染冬說:“它舍不得你,以后可得常來看它。”
這當然是客氣。然而王染冬又用兩手攏住小姚護士的一只手,握了一握。小姚護士不禁抬頭,打量那張臉,她又拿王染冬和姨作比較。倆人的長相不同,打扮不同,連歲數也不同,姨走時可比王染冬現在年輕多了。但小姚護士覺得,姨要是能活到王染冬這個歲數,倆人必定有些相像——人老到一定份兒上,所有職業、美丑乃至性別特征都會像畫臉譜時后勾上去的紋路,被時間洗模糊了,剩下的只有這一輩子的性格底色。所謂相由心生,關公紅臉,曹操白臉,這是最精確的概括。而王染冬和姨也說不清是什么顏色,只是都有一種風輕云淡的氣息。小姚護士也明白,倆人的這種底色又有不同的來處,王染冬是把什么事兒都經過了,姨是把什么事兒都躲過了。
劉喬治則扔下半碗飯,一定要開車送小姚護士回醫院。在王染冬的敦促下,她坐上了那輛停在院兒外的橘紅色特斯拉——這個牌子開不進來。車里無聲無息,小姚護士的凄涼像“古馳”香水一樣彌漫開來,好像也傳染給了劉喬治。
片刻,劉喬治說:“謝謝你。”
這當然也是客氣。小姚護士不應聲。
劉喬治又說:“但你也給我埋了雷……還有我奶奶?!?/p>
話音低沉,好像巨型嬰兒突然長大了。劉喬治就有這種本事,可以隨時變得不像他。小姚護士仍不應聲,但她又怎么不懂他的意思——妹妹畢竟那么大年歲,假如再有風吹草動,一樣會是這次的情形,甚至還更嚴重。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到時劉喬治曾經的擔憂又會成真。不得不承認,他的想法還是理智的、務實的,而小姚護士發現,這人的性格里也有一種底色,或許比他奶奶還要蒼老。至于平時的樣子,他只是在王染冬面前很會裝嫩,如同二十四孝里的那一出“彩衣娛親”,其心可嘉,但說不好聽就叫“裝孫子”了。
小姚護士念頭亂竄,不知道該繼續凄涼,還是該發出一聲嗤笑。想說的那些話卻說不出來了,無論是邀功還是辯解。而劉喬治繼續道:“所以——”
他又“所以”。為了把那倆字兒噎回去,小姚護士硬邦邦地開口:“你看它是個雷,我看它是條命。”
“你說得對。”劉喬治卻笑了,繼續他的“所以”,“所以到了那時候,你可千萬別不管我們——哦,妹妹呀?!?/p>
6
還真讓劉喬治給說中了。小姚護士心知肚明,也不能怪他烏鴉嘴。
算算時間,妹妹撐得夠久的了。在醫學上說,可以算作“預后良好”,足有大半年風平浪靜。劉喬治倒是帶著妹妹來過幾趟動物醫院,但剛開始無非是復查、取藥,后來還包括了理發、洗澡和拔除腳上的刺。無須朱醫生出面,小姚護士就能操作。劉喬治隔三岔五還會給她帶些小禮物,吊墜精油化妝盒什么的,看起來都是隨手的事兒,“正好要見一客戶”。小姚護士也問:“你的客戶怎么都是女的?”
因為熟了,甚而譏諷:“我懷疑你是當牛郎的,小奶狗那種路線?!?/p>
劉喬治冤枉:“也有男客戶,給你雪茄你抽嗎?”
倆人還出去吃飯,當然也是劉喬治請客。他坦言自己另有所圖,聲稱那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在汲取樂觀主義者的正能量”——當初他都絕望了,小姚護士卻還相信奇跡,并且果然創造了奇跡。按照劉喬治的說法,小姚護士那救命不息的精神鼓舞了他,跟她在一起,他深刻領悟了關鍵時刻“不拋棄、不放棄”的重要性。這對于創業者的教育意義,可比去聽幾場勵志講座強多了。但這也影響了朱醫生端著搪瓷缸子來找小姚護士談人生,造成值班時間比較寂寞。不過朱醫生也很豁達,反而激發了更多的人生經驗:“狗男女嘛,在鄉下,狗啟發了很多男女。”
還說:“這小伙兒條件好,憑你要想拿住他,也不能掉以輕心。”
小姚護士作勢:“那你說,我該怎么拿?”
朱醫生又癟了:“我的經驗都是動物界的,對人不靈?!?/p>
小姚護士之所以開得起玩笑,還是因為沒動那個心思。“古馳”香水到底沒把她給熏暈了:一來倆人差別太大,而救死扶傷本該是單純的事兒,倘若真落下個高攀的名頭,那就沒勁了;二來這兩年,她一直都對戀愛打不起精神。
那說來又跟姨有關。此前她有過男朋友,各方面也挺滿意,可姨一病不起,那段感情也就無疾而終——又有兩方面原因,一是顧不上,二是看淡了。小姚護士突然感到,人到生死關頭,再親的人也就是個幫襯,骨子里都靠自己苦熬。就像她的無限心疼緩解不了姨的一丁點兒肉疼,即使她恨不得替姨去死,到頭來咽下那口氣的還是姨。既然全人類的底色都是孤獨,又何必假裝休戚與共,反倒互相添了累贅。小姚護士甚而猜測,姨早就看穿了這一層,所以才沒結過婚。就算姨把小姚護士接到北京,也不說明姨需要她,只是看她可憐罷了。她對姨竟是多余的。姨把什么都留給了小姚護士,也包括這種領悟。又可見,劉喬治把她稱為樂觀主義者,實在是錯看她了。
再說回和劉喬治。也挺有意思,恰因沒動心思,倆人反而處得來。劉喬治空降北京,他們就帶著妹妹各種玩耍,劉喬治天南海北地消失了,她也和妹妹定期視個頻,手機那頭仍是王染冬,有時還得她再向劉喬治匯報他奶奶的近況。沒期待也就沒怨念,沒驚喜也就沒失望。所以對于狗男女,小姚護士的理解是:有了狗,男女之間反倒可以做朋友。也令她欣慰,接觸日久,劉喬治的確沒把倆人的關系往尷尬的境地上推。甚而可以說,他的心思倒和她有異曲同工之處。
“累,太累。成天黏著你要死要活的,都快喘不過氣兒來了。”吹噓戀愛經歷時,巨型嬰兒又變成了情場老手,而他若有所悟,“所以說人哪,還是得有別的寄托,不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內耗中去,就像我現在——”
說時晃晃手機,向小姚護士展示他公司的那款軟件。那里面存著一個活蹦亂跳的永生妹妹。小姚護士一時恍惚,還以為他把前女友也掃描了進去,打造出了一個虛擬情人。后來才發現會錯了意,劉喬治所說的寄托,就是他的創業項目:
“我這個年紀,正是干事兒的時候。可惜大環境不太好,風口過去了,不是哪只豬都能飛上天。這更需要投入、專注、堅持,就像你為妹妹所做的一切……”
“加油飛,飛在別的豬前頭去?!毙∫ΡM職地為其勵志,輸出正能量。她又想,劉喬治也壓根兒不是個悲觀主義者。他把倆人想反了,滿擰。
但她有時還會納悶兒,就算劉喬治真把她當成了一本永不言敗的活教材,她又有什么需要劉喬治的呢?劉喬治誠然是個好玩伴,他這種北京孩子最擅長的就是玩兒,好不容易創個業,其內容說到底也是基于玩兒,不過小姚護士偏偏沒在該玩兒的時候培養起玩兒的興致來。她的生活是忍耐,是逃離,是送別。既然倆人迥異,她又不圖他什么,怎么就甘心陪著他玩兒呢?如此想來,倆人的關系還真有些古怪。
于是小姚護士又想到了妹妹。誰叫妹妹讓她想到了她姨呢?
那么再說回妹妹。妹妹比十二歲又過了半年,放在人里,年歲已經超過了王染冬。它成了家里最老的長者。這一天,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劉喬治給悲觀的樂觀主義者小姚護士打電話,火急火燎地說,妹妹快不行了。
“頭兩天不還去公園了嗎?”小姚護士詫異。那次去玉淵潭,王染冬也在,早櫻綻放,小姚護士還排了好長的隊,給她和妹妹在開得最繁茂的那棵樹下合了張影。
劉喬治卻“咳”:“后來咱倆不是又去蹬鴨子船了嘛,想著只隔一條街,就讓我奶奶先帶妹妹回家了。也怪我奶奶,平時在外面都把妹妹拽得緊緊的,只有那天走了神,讓妹妹躥到路邊,正好來了輛灑水車,澆了一身涼水。”
這就是大致的發病原因,由此也能推斷病情。人狗同理,感冒說來都不是大事兒,但也得看多大歲數。小姚護士心里咯噔:“那還不趕緊送來?”
劉喬治把手機往外揚了揚,收進一片“歐巴”“思密達”:“那天不跟你說了嗎,我還得來趟首爾,所以……”
所以麻煩你了。誰讓咱們是朋友呢,誰讓咱們有言在先。小姚護士卻想說,所以你就甭所以了。她立刻回答:“讓你奶奶給‘老干辦’打電話,通知門崗放行?!?/p>
然后就找了動物醫院的司機,開上那輛面包車。臨出門,她還拽上了朱醫生,央求他緊急出診。一路忐忑,望著窗外只是發呆。到了王染冬家的院兒門口,人家卻還攔著,說并沒有提前報備。只好再打王染冬的電話,王染冬“哎喲”一聲:
“記得早說了呀……別是一急就給忘了?”
聽她六神無主,小姚護士更慌。朱醫生呢,進院兒以后這兒看看,嚯,那兒看看,嚯。等上樓,王染冬開了門,他又看見多寶槅上熱烈握手的照片,一發嚯不絕口,好像在放武打片。小姚護士幾乎要踹他一腳。好在見了病號,朱醫生就有個醫生樣兒了,他照例查看妹妹的口鼻、瞳孔,又用聽診器在妹妹的胸腹聽了許久,臉色一時凝重起來。妹妹趴在陽臺上有光的地方,渾身上下都是軟的,好像一塊被曬化了黏在地板上的太妃糖。小姚護士撫了撫妹妹的前額,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珠就消失在了眼瞼后面。
朱醫生嘆了口氣,聲音格外平和:“沒必要往回接了。別說咱們那兒了,大熊貓的醫療條件也沒轍。”
小姚護士低聲急道:“可感冒的癥狀并不明顯,這說明——”
“這說明情況更壞,因為問題就不在感冒上?!敝灬t生如同對小姚護士進行獸醫教學課,“心肺功能衰竭,估摸是上次生病造成了嚴重損傷。現在基本是空轉狀態,供不了血也供不了氧。其實這個歲數,活一天都是消耗,它耗了這么久,早就透支了。這樣的病例在自然界里幾乎沒有,別說野生動物,就是牛啊馬啊騾子啊,沒到這個地步也早就活不下去了,優勝劣汰了,廢物利用了。只有這寵物,人幫它撐著,反而撐出了許多前所未有的醫療難題,假如咱們沒轍了,它們也就……”
倆人在陽臺說話,一邊又留意屋里的王染冬,唯恐被她聽見。不光小姚護士,朱醫生也看出了這位病號對這位主人的特殊意義。
王染冬穿件居家的駝色羊絨開衫,腳上的拖鞋居然不是一雙,一頭銀發亂蓬蓬的,全不是以前那個體面的老太太了。她扶著沙發靠背,也不坐,好像剛站起來卻忘了要去干什么。瞥見倆人嘀咕,她木木地跟過來,也不說話。小姚護士這時倒要躲她,便拉著朱醫生到客廳里來。王染冬又木木地回了客廳,也不說話。倆人又挪到餐廳。王染冬又木木地跟到餐廳,也不說話。她變成一個追著大人的孩子了——未幾突然道:
“來家也沒喝口水呀?!?/p>
這才轉回寬闊的茶幾旁,去給倆人沏茶。小姚護士和朱醫生也顧不上客氣了,抓緊這工夫,繼續討論病情。小姚護士說:
“怎么能說沒轍了呢?上次送到醫院,不就……”
“上次是上次。這次我怕它壓根兒到不了醫院——就剩半口氣了,別說路上折騰,連抱它下樓我也不敢?!敝灬t生的話音冷了下來。
“你要怕擔責任,我來操作。”小姚護士說著打開器材箱,那里有狗擔架。
她話說得軸,朱醫生的話就更冷:“是,我怕擔責任,但我不想拿提成嗎?可我再問你,到了醫院又能怎么樣?我很確定,以前試過的辦法不會再有用了。我還懷疑,你是不是把咱們醫院當成你那‘三甲’了?他們倒是能切氣管,能上體外循環系統,能用機器維持生命跡象,但那都是給人用的手段,跟咱們不是一碼事兒。要不這樣吧,主人不是不差錢嗎?你就把它送‘三甲’算了,走個后門兒往ICU里一躺,十天八天也行,三年兩年也行,高興的話可以一直假裝它還活著……”
話趕話,小姚護士腦子里轟隆一聲。她正蹲在地上拆開擔架,突然定住,慢慢抬頭,兩行眼淚從朦朧眼里流下來。她說:“可它是條性命呀。”
“我也沒把它當機器?!敝灬t生的話卻出乎意料地變暖了,“我知道你看這個病號不一般,雖然也不清楚為了什么吧……但你盡心了。咱們這行也是醫務工作者,得懂自然規律。它已經過了一個坎兒,該過下一個坎兒了?!?/p>
朱醫生跟她談過許多人生與狗生,唯有這次全沒了和稀泥、打哈哈的意思。偏此時,小姚護士又聽見客廳里的王染冬說:“聽醫生的,妹妹不走。”
朱醫生趁勢道:“你看,也得尊重主人的意見吧?”
小姚護士看向王染冬。王染冬卻不看她,手里還拎著個雨過天青的仿宋茶壺,兀自給倆人倒剛沏好的茶。白氣一發撲上來,蒙了她的側臉,屋里彌漫開一股茉莉花的香氣。王染冬又嘟囔一句:“是命就有個頭兒?!?/p>
朱醫生和小姚護士卻驚呼一聲,跑了過去。他們分明看見茶壺嘴里的水柱傾斜下來,噗噗倒在了兩個茶杯之間,轉眼漫了一桌子。而王染冬動也不動,垂眼發呆。
7
那天妹妹到底沒走,連小姚護士也留下了。一來她舍不得她的病號,二來王染冬也讓她揪心。倒個水都差點兒燙了腳,要是用電呢,要是用煤氣呢?她不禁像此前的劉喬治一樣,真切地設想起了各種壞的可能。朱醫生還有句話:
“我不是人的醫生,可還得建議他們家屬留神……老太太不對勁?!?/p>
其實對不對勁,不是醫生也看得出來。小姚護士就給家屬劉喬治打電話。時近黃昏,好容易把王染冬攙到臥室躺下了,并反復強調“我不是客,不用您陪”;妹妹也喂了瓶營養液下去,她還強令朱醫生留下醫藥箱。她站在空蕩蕩的客廳里,聽劉喬治的彩鈴響了滅,滅了響。喧鬧和靜謐交替,自有一種心驚。
好久才通,電話里又是一片“思密達”。小姚護士仿佛看見劉喬治像韓劇里演的那樣,和某位要人碰杯,背過身去一飲而盡。而他從擺滿了烤牛肉和參雞湯的飯桌前——她也就能想象出那么兩樣——挪步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卻不著急,先客套:“麻煩你了。”
“沒勁了啊。”小姚護士盡量換上冷靜而客觀的聲調,將朱醫生對妹妹的診斷復述了一遍,但她仍不甘心,“不過我還在想辦法,上次不都……”
劉喬治“唔”一聲:“妹妹的事兒,我聽你的?!?/p>
小姚護士不知該欣慰還是該失落,也“唔”了一聲,繼續道:“還有個情況,我必須跟你說一下,你別著急……”
然后就說到了王染冬。愛忘事兒,這還可以單純地歸咎為糊涂了,更緊迫的是倒水找不著杯子,很可能說明神經受到了壓迫。在“三甲”干過,她知道很多病癥都是見微知著,病人剛開始也就是抱怨走路打絆兒、夾菜夾不起來,結果一轉眼就進了ICU。此外又得說回到王染冬的歲數上,既然有了征兆,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她問劉喬治什么時候回來,得盡早上醫院,帶你奶奶做個檢查。而她突然又想到了她姨。姨那時說的是小肚子疼,也沒太在意,等開始尿血,卵巢上的病灶已經擴散了。
那時小姚護士還年輕,拿到檢查結果,眼淚就止不住了。止不住也得揉干凈、洗完臉再去病房看姨。她對姨說沒大事兒,女人到歲數都有的毛病。姨盯了盯小姚護士尚未朦朧的眼睛,哦了一聲。然后又說了可惜沒看見小姚護士結婚的話。
小姚護士正在回想,卻聽劉喬治說:“所以我想請你幫個忙,你千萬得答應我?!?/p>
這回一“所以”,就把小姚護士給所以蒙了。此后她驚愕于劉喬治的冷靜與客觀,簡直比醫務工作者還醫務工作者。劉喬治說,王染冬的健康狀況他們全家都心里有數——最早懷疑問題出在動脈和血管上,后來才發現是在腦子里。她那個級別,哪兒還用等到發了病才上醫院,每年的體檢都是全套的,還有許多一般人享受不到的項目。剛確診就做了手術,微創,影響不大,出院后幾乎是個全乎人。不過到底不能再發揮余熱了,順勢從社會職務中脫身,只想從此過上清閑日子。主刀的專家是她在一個委員會里的同僚,互相也不避諱,早就告誡了她那個病的前景:手術固然迫在眉睫,但動了手術也不是一勞永逸,病灶的部位很危險,無法徹底根除,只能依靠藥物加以抑制。至于能抑制多久,倒沒個準話兒了,只說一年半年也是它,三年五年也是它。除了定期服藥,嚴密監控,專家又給了一個看似矛盾的建議,說最好的輔助治療就是保持心態樂觀,盡量不想這事兒。
但就算是唯物主義者,那又談何容易。腦袋里藏了個不定時炸彈,比期限固定的等死還要難熬。王染冬表面風輕云淡,只有留在國內唯一的親人劉喬治才知道,老太太心里經歷了不為人知的焦慮、惘然和寂滅。沒這病她也沒法兒為自己活,剛能為自己活,活得卻全沒了滋味。而也正是這時,劉喬治才抱來了妹妹。他想給奶奶找點兒事干,順便能讓一條狗替自己分擔陪伴的義務。對于這點兒心思,劉喬治也不諱言。
可以說,妹妹剛來到這個家,就負擔起了重大的使命。它從眼睛還不能完全睜開的幼崽慢慢長大,看這世界全是新奇與驚喜,而它也給另一個蒼老的生命帶來了新奇與驚喜。妹妹同時還是一個奇跡見證者:王染冬的病癥再未復發,她像個生命賽道上的領跑員,等著妹妹成年、衰老,最后她們變得一樣的老。
十二年多呢,已經超過了絕大多數同類病患。她把當初看病的專家都熬退休了,接手的是專家的學生。那位醫生說:
“您還能為人民再做一點兒貢獻,就是被寫進醫學文獻?!?/p>
王染冬笑吟吟地說:“活一天賺一天,是這意思吧?”
回家還對妹妹說:“怎么也不能走在你前頭呀?!?/p>
老太太看開了。而不能不說,這正是妹妹的功勞??上г俅蟮墓谝膊贿^是拖延注定的失敗。就像朱醫生說的,都是客觀規律;就像王染冬自己說的,是命就有個頭兒。偏還這么巧,王染冬的舊病和妹妹的新病前后腳地發作了——這令劉喬治恍惚,他懷疑一人一狗產生了冥冥中的神秘連接,或者用個時髦的說法,叫量子糾纏。
那天王染冬給他打視頻,說了妹妹“不行了”,讓他去找小姚護士,然后眼瞅著手機上的掛斷鍵就是按不準,又在她的胖孫子臉上戳了七八下。劉喬治心下咯噔,立時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敦促王染冬趕緊聯系“老干辦”,讓他們派人過來,安排她入院就醫??衫咸妮S勁兒又上來了,好說歹說只是不答應,連“死也得死在自己床上”這種話都飆出來了。劉喬治明白,他奶奶其實是舍不得妹妹,尤其在妹妹有可能的最后關頭。他也只能自我安慰,老太太這兩年的狀況本來就好一陣壞一陣,類似的反復也是有的;醫院不是沒去過,但觀察沒大礙,住了幾天就讓出來了。所以沒準兒又是虛驚一場呢?所以再說回他的那個所以——他舒了口氣,問小姚護士:
“你能不能在我奶奶家住段日子?”
小姚護士愕然,重新打量偌大的客廳。黃昏又濃了一層,陽臺上充斥余暉,妹妹一動不動,與那金光融為一體;太陽仿佛吊著根線,搖搖欲墜,什么時候繃斷了,就會摔碎在遠處的高樓背面。她嘟囔:“這不合適吧……住幾天?”
“沒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咱們不是朋友嗎?關鍵是現在除了你,還有誰能照顧妹妹?而我奶奶的心全拴在了妹妹身上,照顧妹妹也就等于照顧了我奶奶。送佛就得送到西……呸呸,幫忙就得幫到底呀?!眲讨斡只隽巳鰦傻目谖?,他也很知道一個巨型嬰兒在什么情境下能夠無往不利;而再往下說,卻是既誠懇又妥當的了,“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兒突然,不過你想必也看出來了,我的項目正在較勁的時候,好不容易剛跟首爾的合作公司談出點兒眉目來,緊接著還得再去上海見個甲方……投資人的錢已經燒了不少,絕對不能前功盡棄。什么時候能回北京,說實話我也定不下來。要不這樣吧,動物醫院那邊我去打個招呼,就算請你當特護,于公于私都不讓你們吃虧。家里客房是現成的,缺什么東西我在網上給你下單,放心,這回肯定不能讓你餿了……”
又央求:“您就心疼心疼我們家的老弱病殘吧。”
又例行公事:“對了,卡號給我一個,要不我從微信轉給你——”
“你要再提錢,我立馬走?!毙∫ψo士卻咬咬牙,打斷了劉喬治,“我不是你雇來的,我留下也不是因為你。”
劉喬治默然半晌:“對,都是為了妹妹……還有我奶奶。”
小姚護士道:“就算是吧。”
接著她列了個單子,讓劉喬治立刻從網上訂購,還得加急送貨。按照朱醫生的判斷,手術和繁復的檢查再也沒有了意義,因此要買的主要是呼吸機、除顫儀等維持和急救設備。病號自主進食已不可能,因此鼻飼插管必不可缺,再不行還得靜脈滴注營養液。寵物高壓氧艙在幾個平臺上都沒找著,幸虧從另一家動物醫院租到一臺備用的。配以藥物,應該能扛一陣子了,而究竟能扛多久,最后能不能扛過去,又是基于妹妹以往的經驗——看它能否從衰朽的皮囊中榨取出足夠的熱能,把行將熄滅的灰燼重新點燃。一切安排妥當,已經是夜里,小姚護士這才又給自己下單了足夠量的一次性內衣和洗漱用品,隨后到客用衛生間洗了個冷水澡。她不是為了防備餿,而是為了防備困。
陽臺變成了動物醫院,這次換成小姚護士上戰場。她不是經驗豐富的獸醫,但她也有她的優勢。長期在護士崗上,她不善于治療但卻善于給動物續命——雖說每一輪續命都心知是暫時的。此后兩天,幾乎沒睡,連客房也沒進去過,每天凌晨歪在沙發上一閉眼,再一睜眼就聞見了飯香。王染冬不知何時去了食堂,打來粳米粥和幾樣精致點心,眼如彎月看著她。她倒需要這老太太照料了。
有一天她正在發窘,卻聽王染冬道:“我不謝你,你也別跟我見外。”
小姚護士便要匯報病號的情況。用了最大劑量的腎上腺素,除顫儀和高壓氧艙也輪番上陣,但妹妹的心肺功能越來越弱,目前只能依靠呼吸機幫助它喘氣,或者說,強迫它喘氣。因為渾身癱軟,連束縛帶都沒必要用了。
不想王染冬截斷她的話頭:“不說了,咱們盡心而已?!?/p>
說完走向陽臺,坐在小矮凳上看妹妹,眼神認真而安詳,并且饒有興致,仿佛第一次見面似的。妹妹的口鼻蒙在塑料罩子里,露出烏溜溜的黑眼珠,又閉上眼。過了會兒,王染冬冒出一句話來:“說來還是虧待了你。你看你也沒結過婚,你也沒孩子。”
又說:“還好我有你。連死也是你給我領路。”
話音呢喃,有如癡人自語,讓人懷疑這老太太此刻腦子是不是清楚。妹妹不出聲,一旁的小姚護士卻心里大慟,把臉扎進沙發靠背。她當然又想起了她姨。不過不期然間,又有一股暖意從心底升上來,流遍了她全身。再看晨曦中一人一狗的剪影,好像以往見慣了生死的孤獨,也在小姚護士心中消散了似的。她又想到,既然王染冬早就接受了“是命就有個頭兒”,為什么還答應她這個護士留在家里呢?難道不是想讓她上戰場,替妹妹搶回一條命來,只是讓她也來送妹妹一程?既然盡頭孤獨,走得才要圓滿。
小姚護士的心突然安寧下來,這竟是近年來從未有過的體驗。以前老看課本上說“將生死置之度外”,王染冬卻讓小姚護士對這話有了真實的感觸:生死若是自己的,那未見得勇敢,生死若是別人的,也未見得自私——可能就是盡心之后的無愧。接下來那段日子,對妹妹的照料按部就班,小姚護士和王染冬卻出乎意料地相處融洽。“一個羊也是趕,倆羊也是放”,打了個不恰當的比方,老太太的健康狀況也被她一并監控起來。除了護士職責,她甚至全方位地客串起了生活秘書和保姆。王染冬有早上有讀書看報的習慣,眼睛越發不中用,小姚護士就讓她戴上助聽器,給她朗讀《人民日報》和《新華文摘》;傍晚小姚護士會敦促王染冬去樓下花園走走,那幾乎是老太太退休以后第一次有人陪著遛彎兒;小姚護士還做飯呢,開荒一般利用上了巨大的廚房,鍋包肉,蒸包子,王染冬懶得下地就給端到屋里,倆人盤腿上炕咔咔整。當然,她們主要的任務還與妹妹有關。按摩,梳毛,清理穢物。畢竟是個女士,生病了也得漂漂亮亮的。
有時不免猜測,這不僅正中劉喬治的下懷,甚至是他老早暗中布局的結果——小姚護士懂獸醫又干過“三甲”,人狗兩不誤,再沒有比她更合適替他看家的人選了。只是沖著王染冬和妹妹,她對他那點兒心思也不深究了。
她幻覺,這樣的日子她已經過了好多年。那就是跟姨在一起的日子。她還幻覺,姨已經分身為二,一個軀體在陽臺上的各種儀器之間,維持著,一個靈魂在身邊蹣跚,眷戀著。然而她明白,這樣的日子可以重現,到底也有盡頭。躲不過去的。
舊話重提,起頭的是王染冬。小姚護士驚愕于王染冬的思路清晰,甚至懷疑腦子出毛病的不是這老太太,而是別人。那天晚上,小姚護士服侍王染冬躺下,幫她測了血壓體溫,就要再去陽臺,監測妹妹的體征。妹妹每況愈下,今天跟它說話,睜眼的時間越來越短,呼吸卻愈發淺而急促,胸腔布滿了新的雜音。沒辦法的事。具體能再撐多久,其實已經和病號的體質無關,幾乎全取決于對藥物和器械的耐受程度了。
王染冬不再聽取關于妹妹病情的匯報,因此這些狀況小姚護士沒對老太太說過。但她剛到門口,就聽身后道:“大約很快了吧?”
說的當然是妹妹。小姚護士站住,老實道:“大約很快了?!?/p>
王染冬點頭,又道:“還有個事兒沒問過你?!?/p>
小姚護士雙眼朦朧:“您說?!?/p>
王染冬就問:“到那時候,它受罪嗎?”
對于妹妹的死,王染冬早已不再糾結,但她還在關心死亡的感受——這么說又有點兒不嚴謹,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死亡本身就是熄滅了一切感受,而她問的其實是死前那個時刻活著的感受。人狗同理,感受各有不同,有安詳的,有慘烈的。好死是福。這個問題小姚護士其實也考慮過,可不知為何,她只沾了個邊兒,心里就像被通紅的烙鐵燙了一般,不敢繼續往下想了。這時王染冬問得直接,她一慌,但還是決定老實回答:
“不好受。外面看著很平靜,但它只是叫不出來,連動都動不了。心臟供不上血,肺也供不上氧,相當于……”
相當于活活憋死,在空氣中溺水而亡。而且那個過程還可能很漫長,假如有急救措施的話就更漫長。但后面半截話小姚護士沒再說下去。
于是王染冬點了點頭:“真到那一步,那就安樂吧?!?/p>
她們和妹妹繞了一圈兒,還是回到了在動物醫院相遇時的原點。唯一不同的似乎是小姚護士,她也平心靜氣地點了點頭。
“你有經驗,知道什么時候該做。我想你也知道它什么時候想走。”王染冬又笑了,居然露出與身份和年紀不相符的調皮,指指床頭柜,“我就沒有妹妹的待遇,只能事先給自己簽個單子,到那時候讓醫生該收手就收手?!?/p>
老太太枕著自己的死法睡覺,這樣才能睡得踏實。而這時,小姚護士忽然又心里大慟。藏都沒地兒藏,她只能別過臉去,朦朧眼里流下兩滴淚來。
“我說多了。”王染冬體諒道,“跟年輕人念叨這個不好。”
小姚護士不語。她又想起了她姨。姨當初要是也有個打算就好了,就算不是白紙黑字,哪怕有句話,她也知道該怎么辦了呀。她又何至于當初怕后悔,今天還后悔。然而既然答應了王染冬,她能做的也只有眼前的本分事。第二天上午抽了個空,她回動物醫院,又拿了幾樣東西回來。在診室遇見朱醫生,對方問她什么時候能上班,她說她正在上班呢。朱醫生長吁短嘆幾聲,又要說起人生或狗生,她打斷道:
“您的診斷沒錯?!?/p>
但小姚護士沒想到,兩天以后,王染冬也進了醫院。
8
還是小姚護士給叫的救護車。當然除了她,家里也沒別人。
那天早上,小姚護士起床,照例查看了她的病號——妹妹還是那樣,時睡時醒,血氧濃度偏低,但沒到最危險的境地。而后看看王染冬的臥室仍關著門,她就從門口柜子上拿了鑰匙,到食堂去打早飯。退休后主打一個隨心所欲,老太太睡懶覺的時候也是有的。小姚護士還記得,那天打回來的是豆漿、雞蛋餅和芝麻醬花卷。屋里仍沒動靜,她就把飯分作兩份,王染冬的放進微波爐,一人坐在餐廳先吃。
沒吃兩口,聽見咣當一聲,再往陽臺看去,呼吸機倒在地上。妹妹后腿不能動彈,生生用前腿扒了幾步,都快進到客廳里來了。小姚護士放下碗跑過去,看見妹妹急促地喘氣,塑料面罩蒙了一層水汽,將嗚咽之聲也悶在里面。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珠圓瞪著。
剛檢查了呼吸機呀,供氧正常。小姚護士有些納悶,隨后心里就咯噔一下。劉喬治說的量子糾纏,可別是真的吧?她不禁寒毛倒豎,起身去了王染冬臥室,也顧不得敲門了,一按把手,門開了。屋里死寂,她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就見王染冬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叫了兩聲叫不醒,又去掀開王染冬的眼皮,瞳孔都擴散了。
小姚護士立刻打了120,而后先將王染冬的體位調整為平躺,確保不壓迫內臟也不妨礙呼吸,再去測量極其微弱的脈搏和血壓。這套房子用的是子母防盜門,平常只開半扇,她又將另外半扇的插銷拔了,大門洞開,以避免阻擋擔架進出。事后證明,這點兒職業素養節省了寶貴的時間,當“老干辦”的工作人員急匆匆地趕到,王染冬已經掛上吊瓶躺在救護車里了。隨車趕往醫院,直接進了ICU。工作人員去辦手續,亮出“藍本”,自然得到了相應的優待。小姚護士則對接診醫生準確而簡明地描述了王染冬的基礎病以及生活習慣。醫生特地多看她兩眼,說:
“這姑娘腦子清楚,一分鐘沒耽誤。”
又問她陪不陪床,還拿出兩張表格讓她簽字。顯見是把她當家屬了。而小姚護士道:“我得回去。我還有我的病號?!?/p>
她又坐車回到王染冬家。進門看見妹妹趴著,下巴平貼在地上。它頭朝的方向正是老太太的臥室,眼睛卻閉上了。小姚護士心中一悚,好在又見各種儀表上的指標并未歸零,只是血氧濃度仍在下降,便把呼吸機的擋位調到了最高。她也知道,如果還維持不住呼吸,就只能切氣管了。進食也是問題,看目前的狀況,鼻飼已經承受不住,只好掛上吊瓶,靜脈滴注營養液。從此往后,任何一種形式的“吃”都與妹妹絕緣了吧,它獲取能量的渠道變得直截了當——和機器一樣,比如給汽車加油。
而回想一白天的兵荒馬亂,小姚護士除了后怕還有慶幸。她不免又想起了許多人與狗的神奇故事。假如說千里尋家、孤身救主還可以解釋成單純的情深意篤,另有一些未卜先知的奇跡,則近乎靈異。倘若換作劉喬治來講,恐怕又是他那套既像科學也像玄學的理論的例證??傊侄嗵澚嗣妹?。然而作為奇跡的見證者,小姚護士又想起了她姨。
姨當初昏迷不醒,但小姚護士總覺得,姨那么一個活得有主見的人,對于生死去留必定也有準主意。只是渾身不該切開的地方都切開了,不該堵上的地方都堵上了,竟落得口不能言。比起其他動物的感知能力,人類又是多么愚鈍,不說就是不知道,一旦失去語言,至親之間的了解也如同盲人摸象,而且每每就摸到錯路上去了。
假如再換成劉喬治,這個話題除了量子糾纏,大概又要扯到三體人的電波交流和馬斯克的腦機接口了吧。沒準兒還可以成為他的下一個創業方向。
想誰誰來,當天晚上劉喬治就進了家門。“老干辦”第一時間給家屬打了電話,奶奶病危孫子速歸,他也不能繼續在外面浪著。剛下紅眼航班,他的眼睛也是紅的,鋁合金行李箱無聲地滑向客廳盡頭。而劉喬治也不說話,猛地摟住小姚護士,臉扎在她的肩膀上拔不出來了。他一邊從各種孔穴中流出湯湯水水,一邊簌簌哆嗦。這回的巨型嬰兒沒有表演成分,他是真切地害怕——他所怕的,與其說是有可能失去奶奶,倒不如說是突然暴露在了非他莫屬的責任之下。這種怕,小姚護士也不陌生。
當然,劉喬治的怕比她更甚。他是一棵溫室里栽培的多肉植物,過分嬌嫩,當大棚被風掀了一角,登時就感到了烈日灼身。小姚護士知道怎么安慰他都沒用,輸出正能量更是扯淡——她把他的腦袋揪起來,照著那張胖臉“啪啪”拍了兩下,伴隨著一晃三顫的波紋說:“你奶奶過去靠妹妹,現在只能靠你了。”
劉喬治怕而不傻,懂了她的意思。他又掛湯掛水地吸溜了一會兒,隨后開始了各項安排。首先聯系會診,“協和”和“天壇”都打了招呼,接著又打了兩個跨越時差的電話,向分別身處歐洲下午、美國中午的爸爸和姑姑通報情況。那兩位果然是忙人。劉喬治他爸身不由己,外派人員有規定,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兒也得打匯報等批示,手續完備才能離崗;劉喬治他姑則一再追問“究竟到沒到那一步”,倒好像假如回來了而見的又不是最后一面,那幾張頭等艙機票就浪費了似的。
劉喬治也惱了,但惱了的口氣仍像撒嬌:“既然沒人拿主意,有些事兒我可看著辦了——考慮得周詳不周詳的,您二位也舍不得怪我,對吧?”
而這一輪通氣的結果,只能是說好隨時通氣。這還不算完,劉喬治自己也有一攤子事兒。他在客廳呆立片刻,身上的肉像灌了鉛,密度陡然增大,墜得他一屁股陷進沙發里,緊接著用兩根手指按住眉心,捏了一陣。他必定累極了,兩眼之間被掐出了一團斑駁的紅印。他重新拿起電話,先給公司的人打,推掉此后的一系列行程;又給合作方打,為那些會面的取消而致歉——姿態逐級下降,從煩躁的頤指氣使變成懇切的不好意思;當他又醞釀了片刻,打出最后一個電話時,簡直是謹慎的賠著小心了。原來劉喬治也有看人臉色的時候,自己的臉都僵了,聲音也越來越低,明明共處一室,小姚護士幾乎聽不清他說的是什么,只有諸如“事發突然”“應該不至于”和“我再問問”之類殘缺的句子蹦出來。對方倒像不依不饒,劉喬治自知理虧,“是是是”“對對對”,又檢討:
“是我疏忽了,應該盡早請老太太出個面。不過您也知道,她那個人……”
對方又說了句什么,干脆掛了電話。劉喬治不可置信地聽了會兒忙音,突然飆出一句他這種人家的北京孩子輕易不會出口的北京話:“我去你大爺的。”
仿佛這才發現小姚護士還在,又對她說:“你說丫還是人嗎?誰家沒有老人呀,誰家老人沒個三災六病呀?”
還說:“這不是他們求我的時候了。”
小姚護士噓了一聲,指指妹妹。她表示她留在這兒只是為了監護病號。白天那番感應將妹妹消耗得更加徹底,此刻全無聲息,連呼吸都聽不見了。劉喬治又愣了愣,頹然進了自己房間。換作小姚護士癱在沙發上,突然又聽見墻體咚咚兩聲悶響。
劉喬治怒撞李陵碑,次日頭上鼓了個包,包上破了層皮。小姚護士用動物藥箱里的碘酒給他涂了,又貼上一層紗布,將他送到門口,去醫院看奶奶。她也知道,多半看不真切,頂多在ICU窗外張望一眼,最重要的還是等待醫生宣判。到下午,劉喬治回來了,再度抱住小姚護士,哆嗦,她就大致猜出了結果。王染冬的病情進展極其迅猛,沒能提前發現,自然也錯過了治療時機。其實抑制藥物一旦失效,這種病也就治無可治了。病灶擴散造成了顱內大面積出血,這大概是突然昏迷的直接原因。幾位會診的專家都表示沒轍,開顱肯定下不了手術臺;而他們要是說沒轍,估計全國的醫院也都沒轍。目前已經上了維持手段,用機器進行體外循環,為的倒不是等待轉機,而是考慮到病號的特殊情況,讓家屬來見最后一面。說得赤裸點兒,拔管子也得孝子賢孫拿主意,跟醫院無關。
劉喬治便又打電話,通報給美國凌晨和歐洲夜里。其實他爸已經打了報告,他姑也訂了票,只等噩耗坐實就上飛機了。此后不到一天,這套大房子里變得前所未有的人丁興旺,云集了劉喬治的爸媽、姑姑、現任美國姑父以及和前任生的兩個漂亮的混血表妹。兩支人馬飛躍地球,除了好久不見還有初次見面,亂糟糟相認了很久,把小姚護士擠到了陽臺。
她索性拉上門。當兩個小姑娘表示妹妹很“cute”,也湊過來,她用生疏的英語讓她們躲遠點兒。弄清小姚護士是狗護士而非劉喬治的什么人,他姑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卻又說起妹妹從小住在市中心,沒機會親近大自然,身心能健康才怪——她總算找到了一個北京不如美國“鐵銹帶”的地方,由此抵消她那位農場拖拉機手出身的丈夫自從下了飛機一路不絕于口的“oh my god”。這話在劉喬治她媽聽來卻像借狗諷人,于是轉移話題,說起她好歹還專門請假,陪老太太去過箱根的溫泉和富良野的森林呢。不像有的人,多少年不露面,露面了就把媽接到芝加哥郊外一town,自己卻還上班,老太太盡給她看孩子了。你們的媽是伺候人的人嗎?難怪沒半個月就受不了了。
姑嫂素來不睦,互相就掛了臉。劉喬治他姑說,你別添油加醋,我們家有保姆。劉喬治他媽說,對,媽還得替你看著保姆,你怕黑人偷東西。這觸及了劉喬治他姑的底線,她說你雖然也就是個秘書,好歹也算外派人員,不知道這話在國外是要吃官司的嗎?劉喬治他媽翻了個白眼兒,說要不是為了你哥,我愿意受那洋罪?現在回來正好。
說時掃了一眼寬闊的客廳。這一掃提醒了劉喬治他姑,她恍然而震驚地說:你該不會已經在琢磨——
幸虧劉喬治他爸及時拍了下沙發,阻止了話題滑向對一個體面人家而言很不體面的領域。當然他也可能只是抗議她們影響了自己打電話——和劉喬治相仿,他在電話里也有高低兩種姿態——有的是人家打來的,他只淡淡道,謝謝了,你有心;有的則是他打給人家的,口吻熱忱:“這趟回來,主要是想當面向您做個匯報。”
劉喬治的美國姑父則參觀起了多寶槅上的照片。那些面孔都不認識,他只對背景宴席上的松鼠鱖魚、八寶鴨子和烤乳豬表示贊嘆:“Oh my god.”
隔了層推拉門,小姚護士仍被吵得心亂。她忽然明白了王染冬為什么寧可跟妹妹搭伴兒過,也明白了她姨為什么不結婚。劉喬治對她投以抱歉的、尷尬的笑,而因為玻璃折射,那張胖臉也發生了詭異的變形,倒像一時認不得了似的。小姚護士審視著他,無奈眼睛越發朦朧,看也看不清。恰好劉喬治的電話又響了,他接完,宣告醫院的探視時間到了。眾人各叫各的司機,一窩蜂出去。
走前才又注意到小姚護士,劉喬治他媽嘟囔:“老太太也是,都自身難保了,還對個狗這么上心。”
他姑趁勢扎針兒:“國外的觀念,你理解不了。”
屋里重新靜謐下來,小姚護士將推拉門打開,又把窗戶開了條縫。妹妹吸的是純氧,但她仍然替它憋得慌。這安靜也并不持久,仿佛只發了會兒呆,墻上掛鐘的時針就滑過了小半圈兒,而劉喬治的視頻又打過來了。他說想讓奶奶看看妹妹。
小姚護士一怔:“你奶奶還能醒?”
劉喬治嘆道:“當然不能。因為是單間病房,特批我們進去,一家人輪番又叫又哭,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我突然覺得,奶奶其實也不想見我們??晌矣窒?,奶奶倘若還有意識,想見的又是誰呢?是妹妹啊。知道妹妹掛記著她,萬一奶奶能有點兒反應呢?也不枉我們千里迢迢回來一趟。當然說到底,也算對我奶奶是個安慰吧。假如量子糾纏真的存在,她在另一個維度也不會那么寂寞……”
小姚護士卻想起了劉喬治的創業計劃:“可妹妹就在你手機里呀,現成的。”
對于她的提醒,劉喬治又嘆道:“我怎么沒想到?也試了,不靈呀。我把那個妹妹從軟件里調出來,讓它叫,讓它追皮球,我說奶奶您看妹妹多歡實,您怎么就不動彈了呀……可我奶奶就是不動彈,連眼皮子也不帶顫的。我爸讓我別裹亂,我姑姑說我魔怔了,可他們哪里知道我奶奶的心思。我又想到,也許量子糾纏得在兩個活生生的生命體之間才能展開?我奶奶雖然不動彈,但她比我們這些活人都分得清真假……”
假作真時真亦假,可到頭來,逃不出真是真,假是假。只是那又何必用假的代替真的。小姚護士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多言,將手機鏡頭轉向妹妹。劉喬治跑了兩步,他那邊的鏡頭掠過墻壁、儀器、人臉,定格在王染冬床前。進了醫院才一天,老太太全變樣了,倒也不是說干癟了、蒼白了,而是臉上全沒有了人氣兒,像個小小的塑料殼子一般。小姚護士又看到了管子,跟姨那時一樣的管子。這些管子給名叫王染冬的塑料殼子輸送著氧氣、能量和藥品,仿佛能夠天長地久地延緩她的干癟和蒼白。
一人一狗,木然相對,當然沒有動靜。因為她們都沒睜眼。劉喬治拖出哭腔:“奶奶,這回妹妹真來了。妹妹還想看看您呢。”
劉喬治他爸仿佛忍無可忍,上演賈政訓寶玉:“斗雞走狗的孽障。”
鏡頭晃動,顯見是推搡起來。而劉喬治倒也硬氣,梗著脖子掙巴,只是拿手機朝向王染冬的臉。小姚護士的手也顫,但極力跟他配合著,也維持著妹妹在王染冬面前的存在。又突然間,劉喬治他姑的聲音響起來:“你們看哪,有動靜了。”
王染冬沒有動靜,有動靜的是儀器。嘀嘀了兩聲,小姚護士知道,那是某些指標發生異常波動的提示。可能是血壓,可能是心率,還有可能是腦電波。但也就那么嘀嘀兩聲,機器重新接管了王染冬,她又歸于寂滅中去了。
然而這足以把王染冬的親人們驚呆了。他們驚呆了也是因為看見了妹妹——劉喬治的手機里,妹妹又一次睜開眼來,甚而掙脫了塑料面罩,把鼻子湊到屏幕上的王染冬面前,嗅了嗅。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珠,就像脾氣頂好的小姑娘。
“有用,有用。”親人們說。仿佛只要儀器在有所表示,就算王染冬還認得他們,就算他們托了妹妹的福。妹妹的頭卻垂了下去。這一次都不是平平癱倒,而是腦袋歪向一邊了。妹妹的胸口和腹部出現了微小的、不易察覺的抽搐,那是窒息昏迷的條件反射。小姚護士的眼淚流下來。她知道,妹妹剛剛與王染冬告別了。這是最后的告別。
她又想起她姨。當初姨連告別都沒機會進行,儀器不是嘀嘀響了兩聲而是單調、漫長的“嘀——”,數據就歸了零。醫生告訴她,該盡的力盡了,不該盡的力也盡了,放下吧。而其他護士已經在拔管的拔管,挪床的挪床,收攤一樣疲沓。小姚護士那時卻沒哭,只是呆站著。她仿佛跟姨一樣,終于從受苦受難的病房里脫離了出去,飄向什么不存在的地方。等她醒來,眼淚還是沒有,她再次核對儀器,記錄下了姨最后一次心跳的時間,精確到秒。
上一下跳了,下一下沒來,就這么簡單也這么難。而王染冬的心跳無疑還在持續,微弱,勉強,每一下都不篤定但又如約而至,跟妹妹的那顆心在共振。手機里“喂喂”兩聲,小姚護士將鏡頭移向自己,對著劉喬治的臉。
倆人淚眼相看。劉喬治又哆嗦,但沒人可抱只能靠著墻。他歪在走廊里,抽巴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謝謝,謝謝?!?/p>
小姚護士說:“別謝我,要謝就謝妹妹吧?!?/p>
“所以妹妹也不能死。”劉喬治忽然間咬牙切齒,“不能?!?/p>
9
在討論妹妹能不能死之前,劉喬治一家先討論了王染冬能不能死。對于一個體面的、素養極高的人家,這么描述太過直接了。但就是那么回事兒。
那場討論小姚護士并沒有聽到。如此私密而重大的議題,她一個外人,狗護士,當然需要回避。那天晚上,王染冬家客廳的留白再度被填滿,她的親人們回來了,還拎著司機到一家粵菜館打包的點心。總得墊巴一口,連小姚護士也分得了一份牛肉粥和兩只叉燒包。妹妹立了功,她便獲得了優待。人憑狗貴。
一家人在餐廳吃,小姚護士在茶幾上吃,安靜而壓抑。只有劉喬治的美國姑父又對糯米雞和蝦餃表示驚嘆,隨即被一句“shut up”打斷了他的“oh my god”。
家庭會議的時間到了。劉喬治他爸坐了上首,其余人依次排開。小姚護士對劉喬治叮囑一句,讓他隨時看著妹妹的儀表,然后就拎著大大小小的餐盒下了樓。這點兒眼力見還是有的。幾天沒出來透氣了,她卻也沒處可去,只能坐在花壇里,看老頭兒老太太遛彎,或各家保姆遛孩子。院兒里的幾只野貓逡巡出來,鉆到垃圾箱里去翻她剛扔的剩飯,順便干了一架。看品種卻都相當名貴,也不知它們的主人怎么了。
等天又黑了一層,就見王染冬家的單元門亮了,親人一擁而出,劉喬治卻沒在里面。他姑似乎動了怒,擦眼淚擦得臉上妝容稀爛,攔住他爸質問:“你養的好兒子,他怎么能這么說我?我真白疼他了……”
劉喬治他爸半晌沒言聲,遲疑道:“那你說,該怎么辦?”
又問周圍其他人:“你們也給個意見?”
竟無一人再言語。眾人肅然良久,如同默哀,隨后留下一句再商量,分頭上了車。一輛奧迪和一輛阿爾法駛出院門口,小姚護士與那些尾燈相背而行,上樓回了王染冬家。鑰匙就在手上,她開了門,看見客廳里燈光大亮,照得劉喬治的胖臉一片慘然,像發過了頭的饅頭。劉喬治半個屁股坐在沙發外面,腰背挺直,兩手并攏搭在膝蓋上——他保持著這副北京孩子罕見的端坐姿態,如同還滯留在剛才的家庭會議之中。他既像發呆,又像凝神思量。小姚護士也不叫他,徑直去陽臺看妹妹。妹妹變成了歪頭側躺,舌頭也松弛著耷拉出來,抽搐如過電,急一陣緩一陣。它在忍,它在熬。小姚護士又去拿藥箱,翻出針管和藥瓶來,這次注射的就不是強心針而是鎮靜劑了。
剛打完針,便聽劉喬治開了口。他仍不看她,自言自語重復:“妹妹不能死?!?/p>
小姚護士朦朧著眼,用紗布蘸了水,去擦妹妹干澀的鼻子和嘴唇。鼻腔里都滲出血來了。半晌她回話:“沒有奇跡了,妹妹的時候快到了?!?/p>
劉喬治卻像深思熟慮后的決斷:“妹妹不能死,因為我奶奶也不能死?!?/p>
這次沒等小姚護士接茬兒,他徑自說下去。他復述了和長輩的那場激辯。前提是醫生已經明說了的:到了這個地步,維持有手段,回天沒能力。想要維持呢,王染冬這個級別,費用自然不必擔心,但請想好了,那無非是理論上而非事實上的生存;要想放棄呢,也請想好了,關鍵是親屬們得商量好了,生死之間的那道坎兒一過,再后悔可就來不及了。人狗畢竟不同,因此沒有一個專家敢像朱醫生那樣建議“安樂吧”,也沒有一個專家敢像小姚護士那樣聲稱“期待奇跡”。而人狗卻又同理,在這種情勢下,當事者并沒有選擇權,需要至親們幫她們做選擇。王染冬的親人們就商量。
選擇雖然艱難,但也順理成章,只是看誰先破那個題。女婿和兒媳畢竟是外人,孫子孫女畢竟隔了一輩,能說話的就剩下了劉喬治他爸和他姑。劉喬治他爸呢,偏又把單位里那一套帶了進來——他是長子,責任越大越謹慎,有的話他需要別人替他說。于是當全家人的眼光投向他,他卻咳嗽兩聲,轉而看向劉喬治他姑。
劉喬治他姑懂得這個意思。在北京人的老理兒里,姑奶奶確實也是那么一種角色。況且她還是個美國姑奶奶,有著美國人的理智、直接甚至冷酷。她就說,醫生看似沒態度,其實也有態度。她又說,老太太當了一輩子唯物主義者,是個豁達的人。她還說,誰也不愿讓媽受苦,對吧?
劉喬治他爸微微頷首。他媽也點頭。美國姑父和混血表妹們經過翻譯也點頭。眾人點頭之余,眼眶濕潤。劉喬治他爸總結性發言:假如大家都沒意見——
而這時,劉喬治卻插話了:我不同意。
眾人愕然。劉喬治他姑簡直匪夷所思:你跟你奶奶感情深,這能理解——
劉喬治趁勢道:能理解就好;這些年你們不在國內,是我陪著我奶奶,論盡孝,我比你們更有發言權;現在給我奶奶拔管子,我干不出來。
他話說得生硬,還句句戳人軟肋,他爸他姑的臉色就陰下來。他姑說:你不是在那種不明事理的家庭里長大的呀,你還叫喬治呢。接著又普及了一套醫療倫理以及生命觀——其實也是多余,那本來是劉喬治當初向小姚護士普及過的。瞧人家美國人,當然是紅脖子和黑人之外的美國人,還有上趕著“安樂”的呢,咱們這兒已經退而求其次了。她說這些是為了提醒劉喬治,這在美國關乎于階層與教養,甚至關乎于文明與愚昧。
劉喬治他爸則適時地揮了揮手:我們當然不吃美國那一套,不過我們也得講人道主義,尤其是對親人,更得人道。
他姑索性把話挑明:再維持下去,也就是個身不死亡腦死亡,甭管在中國美國都算死亡;喬治,你怎么就不能放過你奶奶呢?
倆人輪番勸說,劉喬治愣神不語。而突然間,他就哭了,流湯流水,邊哭邊?:我奶奶生病,你們送她上過醫院嗎,你們陪過床嗎?如今倒要索命,還口口聲聲說起人道來了,虧心不虧心呀?再說我奶奶現在很可能有還知覺、有意識——你們也看見了,她見到妹妹的時候雖然身體沒反應,可儀器不是有反應嗎?既然如此,咱們就得搶救;這個節骨眼上要是再不盡心盡力,咱們還是親人嗎?咱們還是人嗎?
又指指陽臺:連妹妹都舍不得我奶奶,它是條狗呀。
這就說得太狠了,也太傷人了。話如驚雷,屋里轟隆一聲,眾人噤若寒蟬。美國姑父不知聽懂沒聽懂,但也為劉喬治的悲壯演說感嘆了一聲“oh my god”。又半晌,劉喬治他爸明知故問:你的意思是——
作為長孫,劉喬治明確了他的意見:必須讓我奶奶活著,能活一年是一年,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分鐘是一分鐘。
他姑仍不甘心:你就寧可讓你奶奶受罪?
劉喬治則針尖對麥芒:你就寧可讓我奶奶死?
至此,家庭會議就開不下去了。與會雙方——維持派和拔管子派,生派和死派——甚而不能在一套房子里待下去了。除劉喬治以外的眾人起身,默然離場。小姚護士知道,雖然雙方地位懸殊,人數也懸殊,但一票否決,勝敗已定。以她在“三甲”的經驗,但凡這種事兒上發生了爭執,主張放棄的一方總是心虛,不惜一切的一方則先天正義。命比天大,親情無價,至于這個理論那個觀念,說得再花哨也統統沒用。其中或許還摻雜著要挾的成分,要挾別人的人自己也被要挾。所以ICU里總是躺著無藥可治但絕不能死的病號,所以病房外總有治不起的家屬痛哭流涕捶胸頓足。
那么王染冬勢必是要活下去了?;蛘哒f,“被”活下去。以如今的技術,幾乎只有窮能要命,偏偏他們家不存在這個問題。而劉喬治說到這里,卻完全沒有了舌戰他爸他姑時的慷慨激昂。他渲染著他跟他奶奶的深厚感情,按理說是可以再哭一鼻子的,但卻像下了舞臺的演員,鼓起精神去返個場,人早從戲里出去了。
小姚護士幾乎想對他說,差不多得了。
也許是從小姚護士的神色里察覺到了什么,當劉喬治把話題轉到妹妹身上,就先檢討起了今是昨非:“可笑吧?以前找你,還是想給妹妹……那時我相信了我姑的鬼話,我糊涂啊。但也正是看到你是怎么對妹妹的,我的想法變了。不拋棄不放棄,對什么事兒都應該如此,何況是對一條性命?對妹妹尚且如此,又何況是對我奶奶?”
又說:“這么說來,我的確應該謝謝你,也謝謝妹妹?!?/p>
劉喬治的謝總有實際行動,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手機。小姚護士的手機一響,她低頭,看見微信里多出一筆轉賬,數目之大,嚇了她一跳。
小姚護士抵擋道:“該多少是多少,多了就看不起我了?!?/p>
而劉喬治的語氣重新急促了起來:“就該這么多。除了前些日子的,還包括以后——我想請你再幫個忙,帶領一支醫療團隊,把妹妹的生命也維持下去。人手我去找,設備我也能搞定,一切按照人的標準來,而且還是一定級別以上的人的標準。除顫儀,起搏器,‘艾克膜’,你列個單子吧。而說到底,這都是為了我奶奶。量子糾纏那一套,我以前也就是隨口說說,我們那個圈子流行這些玩意兒,跟早年間流行仁波切差不多……但后來就由不得人不信了。當然也可以解釋得樸素一些,妹妹是我奶奶唯一的念想,知道妹妹活著,她也有了活著的動力。就算我奶奶喪失了意識,那也成了她的條件反射??傊?,我奶奶如果現在還有一味藥,那就是妹妹。只有妹妹活下去,我才相信我奶奶可以活下去……這邊妹妹鼓勵著,那邊機器維持著,我奶奶等于有了雙保險……”
聽到這里,小姚護士突然覺得瘆得慌。她還看到劉喬治眼中流出了瘋狂的光。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兩支高精尖團隊維持著兩具肉體之間的量子糾纏,這是多么的科幻,也是多么的神秘。然而小姚護士搖了搖頭。面對劉喬治臉上浮現出的不可思議,她保持著外人的界限感,不提王染冬:“可那相當于……妹妹在受刑啊?!?/p>
她說了跟劉喬治他姑一樣的話。劉喬治的眼神則變成了失望。他盯著她,緩緩道:“我還以為,只有你能理解我。”
小姚護士有種被扼住喉嚨的感覺:“你的想法變了,我的想法也變了?!?/p>
“可你做過的事兒變不了?!眲讨螒嵑奁饋恚缤粋€受到不公待遇的巨型嬰兒,脫口而出,“你當初不讓你姨死,現在憑什么讓妹妹死?”
小姚護士沒想到,劉喬治會提起她姨。屋里又炸了個響雷,她耳中嗡鳴,兩腿一軟,幾乎坐到地上去:“你怎么知道的?”
劉喬治聳了聳肩:“如果你受到了冒犯,我道歉。但我做得并不過分——家里來了個外人,總得摸摸底。門崗不還得登記呢嘛。恰好又有點兒關系,我托人去過你們那家動物醫院,還有你以前工作的‘三甲’,打聽了你的情況。他們都說你很好,‘三甲’的人還說了你姨的事兒。這更讓我覺得找對了人。當然你可以變,你有你的自由;就像我也可以變,我有我的苦衷。只不過妹妹的主人是我,你能表達態度,但不能替我作決定。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不勉強你,你回來前,我已經給其他兩家動物醫院打了電話,他們很快會來接手。那些錢你還是留著,不要推辭,你救了妹妹也救了我奶奶,沒你,她們現在都不知死活……就算我們全家報答你的?!?/p>
他的口氣又切換回了理智的平和,優越的客套,就像他們剛見面時一樣。想必對于談崩了的生意伙伴,沒有價值的員工,劉喬治都是這樣說話。他這種家庭的孩子,的確好涵養。小姚護士和他那雙清晰的眼睛對視片刻,自己的眼睛又朦朧起來,睫毛往下垂了垂。她的心也靜了一靜。方才都有些失態,有什么必要呢?無非一條狗命。在突來的靜謐中,倆人都有點兒不好意思。而后小姚護士說:
“我再陪陪妹妹,我站好最后一班崗。”
好聚好散。劉喬治舒緩地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定格片刻,又做了一件在小姚護士看來很沒必要的事。他掏出手機,調出他的創業項目,那款電子寵物App,找出里面的妹妹頭像。長按,蹦出選項,滑到最下端點了“刪除”。對于這種操作,軟件極其警惕,立刻跳出更大的字體,提醒他一旦刪除,所有數據無法恢復。劉喬治手指顫了顫,點了“確定”。假妹妹消散,真妹妹長存。他躲著小姚護士的眼睛,慨然嘆了口氣。
偏這時,手機又響了。跳出來的電話號碼讓劉喬治緊緊皺眉,嘬著牙花子,仿佛他才是那個受刑的人。這次他躲開了小姚護士,往自己房間走去。而趁電話還沒接通,小姚護士在身后叫了他一聲。
劉喬治站了站,沒回頭。小姚護士問:“你們家的事兒,我沒資格插嘴。但既然你說到了你奶奶,我也問一句——如果她自己留下話來……”
劉喬治仍沒回頭:“我奶奶沒留下話。”
10
眼前的病號,讓小姚護士想起了她姨。十二歲金毛,心肺衰竭,徹底喪失了對外界的反應,已無醒來的可能。當然也不是說不能持續存活,那就得看對“活”的定義了。那雙烏溜溜的黑眼珠是永遠地藏了起來。
當初姨到了這個階段,不同的人給了小姚護士相同的建議。醫生當然是擺事實而不講道理,頂多做個暗示,跟王染冬的情況差不多。帶過她的護士長則明言,就不討論醫學了,只說經驗,這種病號你見得還不夠多嗎?家屬以為積德,在咱們看來卻是造孽,以為造孽,在咱們看來卻是積德??慈思仪宄?,看自己也別糊涂。而她從老家趕來的媽說得更加赤裸,并且延伸到別的問題——你姨一個窮老師,這輩子攢下了點兒什么?存折早耗干凈了,值錢的唯有當初房改分的一套小房,還沒完全產權,賣也只能賣回給學校,比市面價低了幾倍。你們那ICU花錢又跟流水似的,何止流水,跟他媽泄洪似的,都泄在她身上,值當嗎?你這輩子還長,倘若沒了這套房,在北京可就沒根兒了呀。
她媽進行了迅速而精確的運算,一拍巴掌:所以在這個關頭,你得替自己做打算;不替自己也得替你弟做打算,他也想來北京;你自己不能做打算,那就我來替你……
小姚護士看了會兒她媽:我姨她……好像也是你妹吧?
她媽便坐到了地上,又拍起大腿來:我的親妹呀,你走得太早啦——
而小姚護士決定不讓她姨走。別人原以為撐幾天,她就能想通了,結果幾天復幾天,她以海枯石爛的氣勢撐了下去。為此,她又和身邊的人都鬧翻了。姨的房子被她折價賣了,她媽攔著,說起那是我妹,小姚護士卻說,家屬那欄簽的是我名,戶口本上也只有我和我姨倆人。姨相當于平白占了一個ICU床位,別的病號進不來,醫生也急了,說她浪費醫療資源,小姚護士就說,那些級別高的想躺多久就躺多久,憑什么老百姓不能躺,自己花錢也不能躺?敢轟我姨走,我就去投訴。一個老實孩子,反而成了人見人怕的刺兒頭?;槭乱颤S了,跟男朋友表面上和平分手,但原因不說也明白。
姨最后還是沒撐住。當然撐不撐得住,已經跟姨無關,是一臺機器出了故障。等小姚護士把新機器換上,姨已經過了那道坎兒。
科室里的人卻說,小姚護士她姨是給活活疼死的。
她媽又來了,這次很平靜,甩給小姚護士倆字兒:自私。
就連小姚護士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撐著是為了什么了。是因為姨沒留下句話來,所以她只能認為姨寧可受罪也要活著?是因為她媽說到了錢和房子,她反而害怕背負罵名?還是因為沒了姨,她就等于沒了親人?都是也都不是,說不清。所以對于那句“自私”,她也無從辯駁,甚而覺得她媽說得對。原來的單位是待不下去了,一上班心就慌,還神情恍惚,小姚護士從“三甲”辭職,租住到大興閑了一陣,感覺自己又能工作了,就換到了動物醫院。干的還是那點兒事,原以為治的是動物,心里能輕松一些。沒想到動物也不輕松。
這就說回了眼前的病號,還有不在眼前的病號。量子糾纏不糾纏,小姚護士同樣說不清楚,但她的確感到,妹妹和王染冬已經聯結在了一起。甚而可以說,此時此刻,王染冬就是妹妹,妹妹就是王染冬。一旦進入生死之間的懸浮之境,她們再難分彼此。那種非生非死的狀態原本極其短暫,但人卻有辦法將它無限延長,就那么懸浮著。于是生的苦楚和死的虛無,一并承受。人是介乎于獸與神之間的物種,常常自恨心懷神的慈悲,卻像獸一般無知,但怕只怕具有了神的能力,卻沒洗脫掉獸的貪欲。
因而人那么做,心思又不相同。小姚護士搞不懂自己當初的想法,如今卻明白了劉喬治在想什么。這也是人的特性之一,旁觀者清,不懂自己懂別人。那時王染冬剛進醫院,劉喬治跟不知什么人打了個電話就方寸大亂,以至于暴躁不已,用頭撞墻——偏他對小姚護士卻沒戒心,那又來自于輕視。只不過人皆同理,他那個圈層的邏輯,說白了不也就是人之間的那點兒勾兌嘛。小姚護士就依稀有些生疑。而今天,電話又來了,他大約因為心虛,連她也躲閃起來,這更印證了小姚護士的猜測。她做了件很不得當的事兒,跟到劉喬治屋外,扒門縫兒,聽他說話。電話仍是斷斷續續,來龍去脈卻像拼圖完整了起來。
還跟劉喬治的項目有關。AI寵物,虛擬陪伴。當初創業,他對投資方承諾家里有關系,可以打通某些重要關節,這當然不是虛張聲勢,人家知道他的根底,才把錢拿出來。然而隨著餅越畫越大,他爸他姑的門路都有些罩不住了,事情卡在一個關鍵的批文上。偏巧那個部門領導的領導,又是王染冬多年前的老部下——這就勢必得讓老太太再發揮一次預熱了。而劉喬治知道他奶奶太軸,于公不愿打招呼,于私不愿欠人情,好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自己求上門去,估摸也有希望。這對他們這種人家的孩子也是常事兒,嘴甜點兒,叔叔伯伯叫著,誰還能把你轟出去,誰又能判斷背后老人的真實態度?只是有個前提,就是老人還在。人走茶不涼,那是退下來,一口氣咽下去,茶可就真涼了。
偏巧王染冬昏迷了。所以王染冬絕不能死。所以妹妹也不能死。
就像劉喬治在電話里說的——他又暴躁起來:“我奶奶要受多大罪,你們知道不知道?你他媽的就別逼我了行不行?”
他又哭了:“我還是親人嗎,我還是人嗎?”
對方大概及時輸出了一些正能量,他終于情緒穩定了下來,抽搭一會兒再開口,重新變得理智:“我奶奶疼我,假如她有靈,一定會支持我。所以你放心,家里人那邊我頂得住。他們理虧,該到我做主的時候了。還有一份材料,我也……”
說到這里,聲音低了下去。小姚護士再聽不到什么,心卻拔涼。劉喬治的最后半句話,讓她再度想起了和王染冬的那場對話。那天晚上,老太太先交代了妹妹的事,隨后說起自己也簽了一份材料。此時回憶,竟有托孤的意味,又讓人不得不聯想到量子糾纏、未卜先知。至于劉喬治如何得知的那份材料,也許是老太太親口對他講的,畢竟敞亮慣了,對外人都不隱瞞,何況是對孫子。他爸他姑因為人不在國內,想必是不知道的,否則又怎么能任由劉喬治全權充當了奶奶的代言人。既然如此,劉喬治會怎么處置那份材料——他生意上最大的阻礙?趁著親人們出門而小姚護士還沒回來的工夫,他會撕了它、燒了它、把它沖進馬桶里去嗎?倘若那樣,見證者只剩下了妹妹。唉,妹妹。
小姚護士滿腦子亂想,腳下挪動步子,走進王染冬的臥室。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管不住她自己了。人去床空,被褥還是小姚護士整理的,按照王染冬一向的習慣,血壓計、藥瓶、雜志書籍,各就各位。床頭柜上多了張紙,以前沒見過,小姚護士的心怦怦跳,上前拿起來,跳入眼簾的果然是王染冬的簽字。然而再往上看,卻是一份遺產分配原則。顧不得不得當了,反正看也看了:老太太其實沒多少錢,更沒有股票債券之類的資產,所以只寫了存款財物由兒女兩家平分。她還特地說明,這套央產房已經買下了產權,但不允許出售,居住權歸劉喬治,報答他的陪伴。
不知劉喬治看了,會作何感想。劉喬治還在打電話,隔壁高一聲低一聲。而王染冬說過,她的材料都在床頭柜里,這一張關于身外之物的被翻出來,說明那一張關乎性命的到底是沒了。它也必須沒,劉喬治既然先找到了,怎么可能蠢到讓別人看見。小姚護士說不上失望,只是心又往下墜了一截,癡癡愣愣地走回客廳,想去再看看妹妹。唉,妹妹。也許明天一早,也許今天夜里,劉喬治召喚的動物醫療團隊就要上門接管她的病號了吧。她想做什么也得趕快。幫不上王染冬別的忙,還有一件事總能替她辦妥。
也正是這時,她在客廳一角瞥見了那個鋁合金拉桿箱。精湛的德國工藝,輪子像能自動行走一樣絲滑。每次劉喬治回家,都喜歡放任它在寬闊的地面上滑行,妹妹精神好的時候,則會配合地一驚一乍。而此時,小姚護士的心又怦怦跳了兩下,將它拉了過來。
這就何止不得當了,簡直和做賊也差不多。這一回,小姚護士其實沒敢抱什么希望,不過是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然而劉喬治果然開過箱子,并且還是倉促地開、倉促地關——連密碼鎖都沒上,一按就像蚌彈開了殼兒。里面露出一位精致的男性商務人士的全套裝備:筆記本電腦、電動剃須刀、旅行裝護膚用品,網狀夾層里還塞了盒避孕套。所有東西都歸整得有條不紊,偏是一只真皮文件袋敞著口。那里面又露出幾個信封,其中一個牛皮紙的,上面印有國家單位的字號。劉喬治終究沒把它撕了、燒了、沖進馬桶,或許只因為那上面有他奶奶的手跡?想到這里,小姚護士破天荒地同情了一下劉喬治。
但信封還是要打開的。隨即,小姚護士又看到了王染冬的簽名。日期大約是半年前的,她算了算日子,就在妹妹第一次送到動物醫院搶救的時候。內容也是手寫的:本人王染冬,年事已高,健康每況愈下,現承諾自愿在必要時放棄一切不必要治療……字跡工整,筆力遒勁,手都沒抖。那時她剛信了小姚護士的話,沒有替妹妹選擇“安樂”,卻給自己預備下了這么一份交代。那就不必量子糾纏了,無非是觸類旁通,推己及人。妹妹陪了王染冬十二年,救過王染冬,也提醒了王染冬。
現在輪到小姚護士來成全王染冬了,還有妹妹。來不及感慨什么唏噓什么,她飛快地把旅行箱關上。劉喬治的電話已經停了,門還沒開。他在生悶氣嗎,在哭鼻子嗎,還是僅僅正在發呆?而在這僅存的片刻靜謐之中,小姚護士開始了她的操作。接著被打開的是出診藥箱,她拿出幾樣東西。首先是一只塑料密封藥袋和一條藍底紅花絲巾,都是那天答應了王染冬之后,她專程回動物醫院取來的。附帶還有一張安樂同意表,狗主人那欄的簽名恰恰是劉喬治。也可以這樣理解,此前小姚護士所做的,不過是將這個結果拖延了半年而已,妹妹得以多陪了王染冬半年。她為她的病號盡了心。
她用小梳子梳了梳妹妹的毛發,還把絲巾給妹妹戴上。咱們是個女士,走時也得漂漂亮亮的。藍底紅花絲巾上的“古馳”香水味道已然消散,留下的只有王染冬的氣息和體溫。這能保證妹妹睡得香。她拆開藥袋,檢查了按照體重配置的藥品,開瓶,混合,溶解,用針頭抽取。別看朦朧眼,血管找得準,液體注入了病號的靜脈。
妹妹還閉著眼。沒過久,呼吸停了下去,操作成功。客廳里似乎少了什么,這讓小姚護士感到徹骨孤單,但也坦然。再見,妹妹。再見,王染冬。再見,姨。
劉喬治還沒出來,屋里的電話聲又響了起來,八成是新的一輪解釋、商議、互相輸出正能量。他可真忙。小姚護士收好藥箱,輕輕打開房門,最后打量一眼屋里,劃開手機,將劉喬治的那筆轉賬退了回去,這才輕輕關上門。在電梯里,她將那張“安樂”同意單也放進牛皮紙袋,兩份材料并作一份,經過大院門口時敲了敲傳達室窗戶,遞了進去。她說是幫王染冬送的東西,請聯系“老干辦”,轉交給全體家屬。
她又強調:“是全體。老太太的意思,所有人都得看見?!?/p>
看門老頭納悶:“姑娘,你不是那個送狗的……”
小姚護士說:“我是護士?!?/p>
老頭嘖嘖兩聲:“瞧人家,狗都有人伺候。”
小姚護士破天荒地聊了句人生或狗生:“到了最后,都是自個兒一個?!?/p>
說完轉身,看見北京的燈海朦朧,像閃爍著無數雙眼睛。小姚護士沿著這條貌似漫長無盡,但也必定有終點的長街走了下去。
責任編輯 師力斌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