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石成金

點石成金是呂洞賓的少年故事，相傳他和仙人師傳習仙法，學到點心成金此技時，呂洞賓問了這句，“從此就永遠是黃金了嗎？”“不，五百年后仍會還原為石頭。”于是呂洞賓敬謝不學了。

于此，也許是站不同時代使然，我們如今來到一個比較蒼老的時代，我自己喜愛的是《大唐西域記》書里玄奘法師的這兩句話：“去圣逾遠，寶化為石”──我不確切玄奘當時是否也想著這個故事（畢竟無法確定兩事的時間先后）。他一路西行，看到各個遺跡廢墟，房屋、寺廟、高塔云云，在這么難建造難生存的地方，甚至還依稀看得出曾有過個小小王國的樣子，這得用去人多少決心和努力啊，但最終人還是離開了，不可思議的生，不可思議的死，這感覺比單純的荒涼更荒涼，人得而復失。

我喜歡的還有，法國大革命時期布列塔尼的最后貴族夏多布里昂，他的家徽銘文“我播種黃金”，我借用為上一本書的書名。

點石成金（原先并非只限于黃金是吧，而是泛指貴金屬），中國人礦冶系的好夢或說野望，重點在于略過辛苦漫長的勞動過程及其可能的失敗，直接攫取成果──礦冶系更大的神話是煉丹，長生不死。

呂洞賓的選擇讓我油然想起年輕時日（是的，所有老人都年輕過），尤其那種“我要全部，否則我寧可失去”的諸如此類豪語，最常用之于愛情，回想起來，幸好這樣不宜家宜室的凄絕誓詞并不容易時時牢記，也沒誰真的實踐到底，總多普勒效應般逐漸喑啞、杳逝在紛亂無序的悠悠生途。所以我們順利活過來了，戀愛（大部分人還不止一回）、結婚（也蠻大一部分人不止一回）。也許，那種不會老老實實還原為石的愛情并不真的存在，也許不止愛情這樣。

我猜，現在的年輕人比較不會犯我們這種“錯”，他們比較像切斯特頓講的那樣：“我還年輕，但我在的時代已蒼老了。”──用有機體的蒼老來比擬一個時代或不恰當，但我們知道他想說什么。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云云，博爾赫斯用一句話來說，那就是“不上當”，包括不上那種謊言、虛幻的當，也包括不容易上那種或許有用的（柏拉圖所說“有益的神話”）、至少我們仍向往不已舍不得離去寧信其為真的當。

格林小說里總比自己實際年紀更蒼老的主人翁，尤其《一個自行發完病毒的病例》里的奎理，他已經什么都不信了，但期待（因此更期待）神父院長和柯林醫生能夠說服他，他渴望相信，期待基督教信仰和社會主義信印一如昔日仍是黃金而不已是石頭了。

蒼老，人抑或時代，來自于一個難以逆轉的基本事實，那就是知識已逆轉的基本事實，那就是知識的進展，人已經知道得比較多，多且紛亂無序，再難以支撐住一個簡單干凈的結論，無法再只歸諸例外，以至于懷疑處處滋生，一個一個摧毀了確信，讓確信等同于天真，也讓“真理”這個詞幾乎無法再使用（若不帶嘲諷不加括號的話），“大真理時代已一去不返”。除非你放下（也就是轉頭無視、像泰利斯那樣只看向天空星辰）這些遍在已知事實，走向宗教云云。但宗教，這幾世紀時間，同樣一直流逝一直式微。

人進退維谷。所以，年輕歲月的幸福，我以為不只來自一個好用到可以揮霍的身體而已，也是因為時間還不夠，還來不及知道太多，保護了我們不受懷疑的無止無休侵擾，人雙腳站得穩。年輕時代的幸福感亦復如是。

我自己的理解是，人對絕對真理的最后一次期待，是二十世紀初的物理學成果，人們以為唯一可望替代上帝的發現，可以拋開“上帝這個假設”的發現。當時，世界屏息以待，對愛因斯坦和哥本哈根學派那一排大物理學者如波爾、普朗克、海森堡等人的熱切注目程度，已遠遠不是專業物理學規格的，毋寧說更像智者甚至先知。但結果我們都曉得了，并沒有最終解答這種東西，量子力學把物理學交回到專業物理學者手中，物理學就只是物理學。

余波蕩漾，這一漣漪傳到東方、傳到中國稍遲，我們這代人還跟上個尾巴。我想起年輕時日胡先生的嚴格要求，他把物理學和數學標高為“必要學問”，不管你有志于文學的歷史，多年來，我自己還真的因此用去不少時光。事實上，胡先生還將數學置于物理學之上，很柏拉圖式的理由，只因為物理學（原本）是觀察的、歸納的，因此答案有“瑕疵”，不如數學，數學“才是絕對的”。

如此來說，因為會還原為石這一理由棄學的呂洞賓，那他還有什么可學的呢？──今天，我們實在不容易想出來他還能學些什么。時間就是流逝，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躲得掉歷史的變遷，只要時間夠長，一切都是脆弱不堪的甚至還感覺可笑（“一塊到死亡，這一切都變得可笑”）。我想起學界流傳已久的那個自嘲說法：我們用了一輩子的辛辛苦苦研究成果，只是未來三兩年內供人推翻用的。這話夸張，卻也相當程度是事實。所以說，呂洞賓大概就只能當個仙人吧，悠悠千年，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沒做，什么也不想做，民間故事顯示得相當準確不是嗎？這其實很浪費，如此大把時間，再平凡如你我都可望做成不少事對吧？

凡人成仙，這算是中國人相當獨門的“念想”，也許該說是千年執念，并不成其為宗教，還稱不上是思維，一定假裝要講出點道理，通常就是大而化之quote（引用）老子《道德經》云云的幾段話語，且反復取用的正是所謂“絕圣棄智”、什么都不值一學一做（因為都只帶來失望帶來災厄）、直接回返自然原始的那幾段，并不多加思索，只若有所悟地將之咒語化、技能化，“芝麻開門”那樣；也沒真的費心去建構云上仙界的某個理想國某種天堂，求仙全是個人之事，如此華美想象的核心其實頗寒酸也頗悲傷（有時，人的現實處境確實只堪如此，尤其人處于所謂亂世末世之時，自救不暇），就只是人不想死而已。忘情，斷開一切聯系，確定所有聯系皆將化為石頭，皆必然灰飛煙滅，只有人活著是真的，先活再說，這直接就是生物性求生本能的“智慧化”，而且一次解決如不返回石頭的黃金。但如此時間的無窮延伸是完全“同質”的，沒遠方沒變化沒層次，只是當下的無窮復制，也就是所謂的“永恒當下”，純粹生物性的時間意識，或直接說無意識。

碧海青天夜夜心。掙斷一切關系，尤其無可掙脫的生存鐵鏈、時間鐵鏈，人徹徹底底自由了，但這里，已故的翁貝托·埃科悄聲這么問（這種地方他絕不會錯過），“全然自由，這和不存在，有不同嗎？”──我自己也狐疑多年，智者老子出函谷關，成仙，或死亡，但這有不同嗎？

所以博爾赫斯也如此詢問，“太過人性”的耶穌回到天上，應該也會懷念吧？懷念“加利利一地的雨水”“父親約瑟工作間里木頭的清香”以及“抬頭可見的星空”，這都是他在天上已沒有了的東西。

現實地看，求仙這門技藝應該從沒成功過，或成功了我們也不知道。然而，仙人的此種基本形貌或說生命樣態，我們好像倒不陌生了，好像逐漸看著它成功實踐出來了，如今居然已是相當普遍的一代人之樣子。

活生生的仙人、一種只差學成長生技藝、一些仍會死去的仙人，我指的是一般所說的“躺平族”“躺平世代”（命名意味著數量和規模）。試試看，我們拿老子的五千智慧之語來檢視，你會發現一切驚人的相似，只除了系以某種始料未及的、讓人稍微傻眼的全然絕圣棄智方式直通通完成而已（意即不通過某種深刻的思辨和認識）──柔弱，不爭，隨世、隨風、隨形地物起伏舒適躺平，把生命溫度調到最低，把生活欲望降到最低，所謂“不買房、不買車、不談戀愛、不結婚、不生娃”，以一種提早的、穿透的、蒼老的目光看所有一切，以為這全是徒勞、全是捕風，都會回復為不值一顧的石頭云云。人沒要贏，就不會輸。

這為數甚眾的“仙人”絕不可能突然出現，集體現象總是透明的、有線索的、緩緩生成的。我以為自己留意此事已多年，先從日本看到，在亞洲，日本這階段社會進展時間較提前，認真去看去想，不少事可相當程度轉成預言──距今快四十年了，泡沫經濟尤其尾聲冒出來大量homeless（無家可歸的），藍帳蓬族，我在東京上野和大阪四天王寺看到的數量驚人，此外也四下散落于各車站、公園、橋下和夜間關門的百貨公司門前廊下。當下我感覺極不可思議的是，彼時日本治安仍非常非常好，也沒有明顯崩壞的跡象，這背反著當時我的所學所知。“失意的人”，因著種種理由、種種生命際遇陷于沮喪，陷于絕望，從而被社會遺棄、“逐出”的人們，一直以來，其基本圖像總是狂暴的、危險的、失控的，滿滿的攻擊性，乃至于滿是酒精和毒品的氣味。我一直記得這句談群眾現象的名言：“一個社會只要有3%～5％的人陷于絕望，必將動蕩不安永無寧日。”

但眼下這些homeless不是如此，他們異乎尋常的安靜、馴服，總是低著頭把自己身體縮到最小，縮成近乎透明。我所看過他們最“吵鬧”的畫面，是在新宿站旁百貨公司樓下，已過了晚上十點城市熄燈時刻，他們為數約十人席地圍成一個圓陣，領頭者是一名中年微胖的衣著襤褸（當然）婦人大姊頭，他們買來了一大瓶清酒，喝得酣暢歡快還唱起歌來，A time for us（我們的時光），我看那些匆匆趕赴晚班電車回家的上班族完全不驚不懼，我沒看錯的話，甚至目光里有著羨慕之色。

我也記得當時我寫了一篇已不知流落何方的文章，題名大致是“喝咖啡的homeless”，這則發生在新大久保的儂特利漢堡店。我停留期間每天去那里吃廉價早餐，但刻意選擇九點后避開上班族，人潮退去，世界露出來它的另一面。這個時間，店里基本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極吵，是丈夫上班小孩上學宛如放風出來的家庭主婦們，呼群保義，滿桌甜食甜飲料像不要錢不怕胖，自由，尤其重獲自由，真是好東西啊；另一種是一聲不吭的男性，一人一座如孤島，一般中年偏老，每個人都專注地研讀專業報刊的競馬競輪情報，時不時認真勾選注記。但真正抓我眼睛的是更安靜的homeless走進來買咖啡，并非僅見，較多買了就走，好像不好意思闖入，也有小心坐定下來的，總找角落位置，兩手捧著喝完就離開如鬼魂，所以是純純粹粹為了咖啡或說咖啡因來的，有癮的那種，戒掉了世界但一時半會兒沒能戒成咖啡。一定得戒嗎？

我計算時間，這應該算是“新”游民。彼時日本，咖啡上癮者成其規模才是最近的事，因此，于我，這不是個畫面，而是某種連續性的影像，我感覺出世界的某種流動、變異和有某種東西隱隱生成。也因此，我擅自認定，那些不抬頭專注于賭馬、算樂透神秘規律的人，極可能就是一個環節，位于一般人和homeless之間，是預備軍，等他輸掉財布（錢包）里最后一張紙鈔，輸去家人的耐心、感情和羈絆，便會變身成此刻坐他斜對面的那個homeless。

有事正發生，或大陸年輕人戲說的，“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我攜帶著這處空白，仿若無事地繼續過我的日子，并不急著去解答它解釋它。我可能也是在等，等它更浮現，認知深處，我以為必定會在臺灣地區，以及亞洲各地如大陸、韓國再見到，會吧？只是不曉得屆時是以何種形貌呈現。

不一定就是homeless，homeless不是新事物（盡管相對于源遠流長的乞食者是新的，homeless相當程度是“自食其力”的），這里，真正喚起我略帶憂郁興趣的是，其間人的某種意識變化、生命圖像變化──當然，人認輸了，人早一步松手，蜿蜿蜒蜒來說，必定有其根由，尤其物質性根由如巨大、難以撼動的資本主義機制，我們仍然可以說這是“被迫的”。但這樣先認輸的意識普遍起來，相當程度成為一個社會的精神面貌、心智面貌乃至于道德風貌，就不僅僅是一個末端結果了，它同時也成為一個“因”，成為某個集體的選擇，緩緩但確確實實地移轉著人的當下甚至未來——文化正是人的不斷選擇。尤其未來，我們應該可以合理地猜想，這樣想事情的社會不會再去做比較困難的事，像是自我校正，這顯然是自找麻煩的；稍稍精致一點的東西也會放棄、得而復失，因為太辛苦了，且邊際數應遞減的緣故，也絕對不劃算，所以技藝會流失會劣化，思辨析理會中止，遑論新的展開；美德，如列維·斯特勞斯盯著歐陸所講的，也會（已經）不斷喪失，因為道德總有虛矯成分（虛矯是如今人們最會捕捉、最方便用為拒絕的罪名），也有勉強成分，更糟糕是還總有自損、犧牲的成分，這不傻嗎？還有，這樣的社會對權力的警覺和防御一定相對薄弱，極容易讓統治性的權力肆無忌憚不斷膨脹，不管是政治性或經濟性的，因為人需要的空間和自由已縮到最小，人不易感覺自己被侵犯被冒犯，人甚至會嘲笑、乃至于漸漸不解，怎么會有人去計較、去爭那些虛無縹緲的、根本用不著的東西。

新一代人，很有趣，動容于某種久違的美德，比方2022年足球世界杯日本藍武士在死亡之組逆轉德國、西班牙兩大強隊，日本男籃又在2023男籃世界杯第四節逆轉芬蘭和委內瑞拉。日本球員那種仿佛出自熱血動漫，打不退的斗志、決心以及彼此的信任云云，可能不該說是久違，而是根本不相信存在于現實世界，所以他們的贊嘆話語極生動，真的帶著不解──他們怎么這么“中二”？！

這里，這種“狼來了”的未來推斷我只輕輕帶過，茲事不小，也絕對不僅僅是杞憂，可以一直認真說下去，畢竟，已有太多已證實為真的歷史經驗和重要理論擺在那里，更有太多沉重的警示之言。但也許正是已經說太多了吧，已讓人興味索然，如昆德拉講的，某些一說再說的真話，面對著一直充耳不聞的世界，終究最后會選擇沉默下來。

不是homeless，而是這種仙人也似的生命態度，我們把目光集于此，便能在各個地方各個社會多看到他們，以合于其各自社會的諸種形貌——稍后，臺灣地區所謂的“草莓族”應該算是，只是帶點貶義地強調他們的青春欲滴的脆弱；所謂的“啃老族”更是，他們可以不成homeless，是因為上一代人真用足了氣力，積攢下錢和房子，承接得住各自家里的仙人子女而已（40歲、碩士學位，只關在閣樓房間打電話；山中無歲月，三餐都得送到門口，定期去收臟衣服寶特瓶和零食袋子；30歲女兒，仍得由母親用湯匙喂食云云。這全是我身邊的實例）。當然，這個安全網的暫時存在，的確讓人更容易下過這種生活的決心。但我們得公平地說，絕大多數的年輕人基本上仍自食其力，這才富普遍性說明性，他們精密地計算每一種投入和產出的最適一點，唯其前提是，先確認過這種“不買屋、不買車、不談戀愛、不結婚、不生娃”的最低欲望生活的經濟底線在哪里，人生最低消費額，確實很像昔日在華爾騰湖邊的亨利·大衛·梭羅（差別只在于梭羅說他因此得到無盡的行動自由，從此可以去做那些想做的所有事，仙人族們則得到不做的自由）。如若其中任一項實在無法壓下來，比方戒不了手搖杯，每天就得多出近百元，像梭羅講他還是戒不了葷食，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所以仙人們其實是更節儉的，上代人常指責他們非理性消費也是錯的，這只是兩代人認定不可或缺的品項有所不同罷了，于此，有意義的討論是價值觀而不是習慣問題。我一再看到的是，他們愿意拋擲大把心力時間去搜尋、比價以及等待（某次可預期的、甚或已規律性的降價），并不沖動。其中最揮霍的只是時間，時間無價，意思是時間無法定價，可以窮盡所有也無法換回來一天、一小時，也可能大量剩余成本為零，甚至不堪忍受得殺掉它磨光它──躺平的人，通常活在后一種時間狀態里。

但是但是，他們終究不真是仙人，他們沒擺脫大患根源的身體，身體會不斷作祟，他們還是會老而且會死。

人會死會老，這任誰都知道，只是非常非常難以提前有感，長時間處于一種空蕩蕩的“知道”。年輕時日，包括年輕時候的我自己，總是太輕視死亡和年老，也許正因為早都知道了，遂不以為還需要多想什么，酒店關門我就走，不就是個死嗎？甚至不知不覺中有種錯覺，好像生命就是這樣生活就是這樣了，時間大河一成不變水波不興，我可以就以這樣的心智、精神和身體狀態平順滑向終點，如此，遂生出某種剛強甚至豁達。只是，這絕對不是生命的事實真相，每一截生命時間有不同的東西等著、伺伏著。

可以讀一下海明威的小說和他這個人（可惜躺平了大概也就不會去讀）。年輕時的海明威有多瀟灑甚或很狂，總帶點嘲諷和死亡玩各種擦身而過的心跳游戲，數十年如一日，完全無視時間更替地只做人夠年輕且夠無知才做的事。但《渡河入林》，他正好五十歲進入初老的小說，也是他好像驀然跨過一扇門，景觀全然不同的一部小說，這是他最糟糕的作品，連最簡單的對話都寫得惡心肉麻，他完全沒預備，不知道該怎么寫一個老去的人，即便就是他此時此處的自己；但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這卻也是他最美麗的一部小說，寫于一個“捉摸不定的秋天”，并成為他自己生命的預言。我想加西亞·馬爾克斯是看到了這樣生命和死亡的一次驚心動魄的“直面”，海明威無比驚駭遂也無遮無隱的沉甸甸畫面。沒內容、留下空白沒關系，如此質地真實且容量夠大的空白就夠了，老練的小說家和生命閱歷足夠豐碩的讀者會正確地填滿它。晚年的海明威的確像是變了個人，躁郁、沮喪、恐懼，以及絕望，連他想望的諾貝爾獎姍姍到來都安慰不了他。尤其是絕望，年輕時日有多瀟灑，后來就兌換成多害怕。1959年他六十歲，古巴革命，他害怕被殺返回美國，但也只多撐了兩年，死亡不僅僅是個句點，死亡的流逝和衰老，以“每次都死去一點點”的不回頭不再自愈的方式成為一個長短不一的行程。1961年夏天他在自家地下室自殺，以雙管獵槍打斷了這一時間單行道。

年輕時日，時間的形狀總像是圓的，日夜、星期、季節寒暑、人和人的分離聚合云云，很安全、很安心地只是循環；某一天開始，人終會察知時間的形狀原來也是直的，時間大河啊這是，你珍視的東西都會流逝，流逝中，但去莫復問，白云無盡時。

其中，最硬、最無可商量、也難以靠各種“智慧”克服的流逝，應該是人自己的身體，無法轉移，無以替代。人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時的身體，就是不同于人二十歲、三十歲時的身體，能夠承受的生活不同，必要的生存要求也不同，就連躺臥的舒適度都不同。這其實早是常識，中國三千年前的《禮記》就已經相當仔細地列出人老去的種種特殊要件，衣物、飲食、行動、睡眠云云。如今人不讀《禮記》了也無妨，每個人家里、身旁都有老人可看，如今老人只太多而非缺貨，可仍然，某些如此真實逼人的東西仍顯得如此不真實，人像避開了強光。

要一直躺臥下去，可能就得真的（得是真的而不是情調的講講）徹底回歸生物性存在才行，不僅得完全窺破死亡甚至得直接遺忘掉死亡，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至少得真做到像晚年消失于美國新墨西哥州深處的D. H.勞倫斯那樣，也如他講的，一只鳥凍死在樹枝上，死就死了，它不會自憐自傷，不會哀嘆自己的老衰和死亡。這并不容易，覺得容易只是因為時候未到，偏偏時候真到了，卻又來不及回頭。

無論如何，大真理時代是留它不住的，因為人認識進展的緣故。人的觀看和思索每多朝前一步，似乎都多瓦解它一分，我們所能找到的更多是碎片也似的東西，紛雜凌亂，而且總是有限以及短促，沒有第一因，沒有所謂“我是阿爾法也是歐米伽”的存在，若有，好像也只是人類的猜想和設定（如數學的所謂公理只是人的發明概念，并由此封閉的自我演繹循環論證），甚至一廂情愿（所以博爾赫斯不喜歡古老的寓言體，說人們總是濫用生物的某些本能來下道德教訓）。是的，舉凡律法、道德都找不到自然根源，沒有最終保證（如赫胥黎所言，大自然里根本看不到一絲道德的影子）。源于自然只是人的乞援人的比附，僅止于某種美學效果，天授云云甚至就是詭計，真理的命令聲音只是人自己內心里一種奇妙的莫名聲音。最終，連秩序都可疑，究竟是沒有抑或人有限的存在和認知無法靠近它掌握它（海森堡的“測不準原理”成為一個定讞般的歷史隱喻）？人的基本世界圖像愈來愈傾向無序，無序統治著世界，用卡爾維諾較保留的溫和話語來說是，混亂無序的宇宙只在某些局部角落短暫形成秩序。大符號學者埃科則把狐疑直接寫成他第一部小說，《玫瑰的名字》里威廉修士很快建立了一個簡明、嚴絲合縫的“啟示錄模式”來思索、解釋、追蹤這一連串的修道院死亡和謀殺，事后，威廉修士坦承這模式事實證明完全是憑空的，所有的死亡和謀殺都是隨機的，并沒有安排，也不必然發生，更遑論準準嵌合成模式。但威廉修士精彩無匹地指出來（這正是埃科的符號學真本事施展之處），這一錯誤模式，卻“正確”預言了接下來的死亡和謀殺，還真的幫了他循此路徑追上了兇手。所以，究竟怎么回事呢？還有，兇手似乎一樣察覺出這個由一連串偶然湊起來的模式，兇手倒過來利用此一模式為煙幕、為條件來更順利地執行接下來的殺戮。

然而，大真理時代，人也是自己逃出來的，用了至少幾百年時間──真理必定帶著命令，取消人這部分的自由（如1＋1＝2取消了所有不等于2的自由，包括《美麗新世界》里那個“野蠻人”帶著絕望喊出來的，人種種犯錯的、不合理的、“染上梅毒和癌癥”的自由）；絕對真理所以也就是絕對正確、絕對命令，不容置疑，不讓人左顧右盼，單行道也似的，時間愈久，會變得愈重愈難忍耐，而且危險。

尤其，絕對真理取消了時間，這意味著取消未來的全部可能性，包括全部的再思索和反省可能，人再加不進它。是以，當它長成、擴張成為某種大體系模樣，就很難不是馬克斯·韋伯所悲觀預言的鐵籠，不變回不消失的鐵籠。

所以，也許真正的根本性危險正在于此、生于此，正在于它從此永遠是黃金，或更正確地說，被人從此認定這是黃金，沒能再還原為石重來。認真想想這樣其實頗可怕不是嗎？──《美麗新世界》里野蠻人說過這個勸告：“你們所需要的，是一種為了改變而流淚的東西，一切事物都代價太少了。”

時間再拉長，絕對真理不會只停在某個人腦袋里，不會一直封閉在某個專業思維里，它必定“溢”出來，一處一處接管并嚴格統治世界，像進化論進入現實世界成為史賓塞的可怕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無法統計，但可以大致想想這害死多少人）。既然是真理，怎么能不讓它是福音放諸四海呢？

一個完全由黃金構成、且永遠不生變化的世界，奪走未來代代人們多少東西的世界。

尤其，這里有個糟透了的歷史通則──思維成為現實，總是一個先簡化然后硬化的過程，也就是“主義化”。原本，真理存在于某人思維里的樣態，總多少是“我以為我完全正確，可最終我又有一點點不那么確定”，但由此開始，原本該有的那點朦朧消失了，其必要的多種前提和條件消失了，話語的弧度和彈性消失了，時空的可能性局部消失了。繼承者總是比原“發想者”更相信也更堅定，如孔門弟子尤其后世儒家總是比孔子更緊抓不放他的某幾句話，于是，真的是“絕對”了，光禿禿而且沒了邊的真理，純潔而且快速。埃科的憂慮很對，純潔和快速加在一起真的是人世間最讓人應該害怕的東西，人類的斑駁歷史指證歷歷。

所以說也是人主動逃出來的，用好幾世紀時間，以認識、懷疑、揭發、顛覆、嘲諷、抗爭，以及虛無化自己等種種方式，以想得到做得到的所有背反于“相信”的方式。幾個世紀時間夠長，所以可以不相信得非常徹底、非常結實，甚至已逐漸不需要理由，也就是不必多知道一點多想一下，人順流而下即可。像是不相信比較安全，也許說比較輕松就完全夠了。還有，說不相信時人看起來聰明些，如今我們總感覺還信點什么的人有點傻，總好心想提醒他一下，我們這個時代的審美。

只是，遠離大真理浮起來，人去哪里？駐足于哪里？──這是另一歷史通則，駁斥掉一個錯誤，并不等于你就正確；掙開一個困境，極可能只是踏入另一個困境云云。此一通則，尤其在世界陷于極端化的狀態下幾乎成為必然，極端召喚出來的總是另一個極端，從而像是共生共謀，這是哈貝馬斯當代歷史觀察的一個結論，中間消失了，多樣性消失了，人可以思索、討論、選擇的空間壓縮到最小，世界變得粗糙無比。所以說，極端化遠比一般以為的破壞力要大多了，不僅壓制這一代人，還陰魂般損害、限制下一代人。

然而老實說，人徹底不信，徹底虛無，什么都放掉，絕對不是容易的事，一年半載或許還撐得住裝得到，但一生呢？且頭也不回向著衰老的身體和死亡而去？──我盡管并不同意也不會選擇如此，但還是能感受到其深度和理由。我所知道的最佳典型是格林《問題的核心》里的斯考比，他低溫到如雨燕般完全融入環境里，也一路剔除自己直到透明，在死去之前就完全逸出任何人包括親人朋友的目光之外，死亡也不驚動任何人，沒人會再想起他如同他不曾存在過。當然，多疑如格林還是冷冷試了他一下。那是一次船難，斯考比職責所在得去處理，在那里見到了海倫這名女子。丈夫已罹難，海倫精疲力竭躺擔架上，但這個海倫不是絕世美女，而是憔悴且很丑，手里緊緊抓著一本集郵簿像個孩子（“對于美麗、嫻雅、聰明的人，他并不會產生責任感。他們可以自己找出生活之道，只有這種沒有人會為之傾心的臉，這種誰也不肯偷眼斜睨的臉，這種不久之后就得習慣斥責和冷漠的臉，才需要他的忠誠”）。海倫的確成功點起了他火頭的微火，但終究快快歸于熄滅。很有趣，格林仿佛對他寫的人物起了疑心，想確認這個斯考比是真是假，他生命里還剩多少東西；最后，他似乎也發現斯考比仍殘存著一絲不甘心，也正因為這一點點火氣，才更讓我們確認他虛無的純度和厚度已到哪里。也許，落入虛無真的不是人自己要的，而是一次一次意識到自己心中火花熄滅，不斷降溫的結果吧。這是一個過程，應該沒幾個人不想活在較有溫度的世界里，包括那些狀似自己選擇躺平的人。

如今，滿眼是看似比斯考比更虛無的人（見到這個可憐但丑的海倫也生不出一絲感覺吧），我倒不認為他們真是虛無。我所看到的是，他們的冷漠有很大一部分由殘忍替代，這個殘忍另有來歷，其實反倒來自他們更信之不疑的東西（是的，他們非常相信）。他們是不再相信已不可盡信的種種美好東西，說起來像悖論，但他們卻是徹底服膺強大的機制（政治的、資本主義的）最簡單俗爛的勝負哲學，也許不知不覺，但人心完全清空。空無并不是價值，別搞錯了，空無只是意味著有機會裝載更好的東西，當它一直被閑置，占領它的反倒一定是那些強大的、無聊的、侵入性的東西，每一間空屋子、每一塊空地。

曉得從相信到不相信原是個用足力氣的過程，而不是首鼠兩端二選一的各一個點，人就有機會選擇、奮力挺住在完全相信和完全不信中間的某一個點，也許很不容易、很不穩，但如列維·斯特勞斯說的：“選擇在哪個點停下來，這是人明智的決定。”

如今，政治的、經濟的統治機制已大到再無須任何哲學、思想撐腰，人望而生畏無力抗衡，躺平是直接的，一次完成。于這些狀似真理的東西，并非抵拒，而是遺忘，以及稍后，便根本不以為它們存在了。

一直有這個詞，或有這么一組人，稱之為犬儒，始自于已衰弱如老化的古希臘晚期，像是第歐根尼，著名的躺平族先驅者，他就躺平在街頭的浴缸里。這可說是人虛無之前的最后一個停靠點，至此，人仍充滿火氣，陰郁的火氣，滿口輕蔑、嘲諷、駁斥所有狀似真理的東西，指出來那些人不假思索的黃金個個只是石頭──這階段已被跳過，犬儒如今是靈長類一個快滅絕的物種了。

所以，也大致可以平靜地來想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了，可能會這樣——人不相信，就不會有行動，人只剩行為，或只是“運動”；人躺平，咫尺之地，需要的空間極小，需要的自由也很少，這再極權蠻橫的政治、經濟統治機制都提供得起且樂意提供。所以可想而知，統治權力會更少被質疑，遑論挑戰，應該很有機會能進一步擴張、結實并自然化。畢竟，人就連武器都一一丟了，從來，人可望用來抗衡權力機制的，只能是那些上達的、人想讓自己素質更好、心更良善、人更耳聰目明的東西，這一個個狀似真理的東西得而復失，會很像昔日玄奘所目睹的，人離開了，只剩廢墟，都是石頭的廢墟。

2013年，我在北大有一場很不成功的談話，原因可能是我把話講早了——我選擇的話題是“信與不信”，試著指出來，其實人懷疑、批判、不信也都幾百年了，這一頁歷史是否該翻過去了？是不是已到了該回頭試著相信一些東西的時候了？但在2013年，較富意識的人們可能覺得輕信的時代還未結束，對你說我信，仍得保有警戒、懷疑和批判是吧。

無論如何，我依然以為，人心中可信之物、眼前可信之人這么少，這終究是太荒蕪太寒涼的生命景觀；我也不認為人真的喜歡這樣，這一時半會兒好像比較輕松甚或機巧，但人要在這樣的失重狀態中時時穩住自己，其實非常耗體力，需要足夠元氣的身體支援（而我們又選擇了這樣一種任生命元氣流失的生活方式），是以很難禁得起時光流逝、禁得住自己必然變老。昆德拉講這種生命中不堪承受的輕靈，卡爾維諾亦解釋或說以自己生命經驗證實，“我們生命中諸多輕靈的事物”。

的確像尼采所說的，“上帝之死”茲事體大，比一般想象的嚴重多了，不只是宗教神學之事而已，在哲學、倫理學乃至于科學的終極思索上，失去了第一因，也失去了最后的證，無法徹底證其為真，也很難抵住相對主義的徹底攻擊，最終，好像所有理論、所有專業建構的基礎都流失了，無法成立。我們也的確看到了某些歷史大型災難，像是一二次世界大戰，根源之一正是民族國家的建立和擴張，國家成為最高主權單位，擁有無限行動自由，律法只是一國之內人們認識、意志暨其選擇的總和云云，再沒節制國家的更高法則存在（原來有的，各地各文明自古皆有，律法來自于神或自然）。所以戰爭的最深反思之一便是，人重新找尋并嘗試建構高于單一國家（也是相對主義）的東西，包括聯合國這樣的跨國組織，包括“天賦人權”的絕對性主張及其種種可能內容，并重拾已遭棄置的自然法，以及格勞秀斯。

沒有錯，這樣的思潮，懷疑不信如微粒子滿天飛舞的空氣，確實會不斷暗示、不斷滲透并不知不覺影響、形塑我們；但我們從現實層面來說，在絕大部分生命現場，就絕大多數人，如此精微的、極高端的思辨其實并“不下于我們”，以至于這愈來愈像個“借口”而已，我們跟著這不信那不信另有比較簡單舒服的理由對吧？

我們隱隱都知道，相信，是得跟著付出點東西的，比方相信一只流浪街頭的貓不應該饑寒死去，相信人無論如何不應該如海地人那樣吃土維生。

五百年還原為石，五百年這是什么概念？（我忽然想起孟子的話：“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還補上這句：“其間必有名世者矣。”）一個大致七倍人壽、已換過七代人的時間。換個角度，人若能找到、做成可以存留整整五百年的美好東西，這樣還不行、不夠嗎？我認真回想自己這一生的學習和工作，我說，我會心滿意足，還躊躇滿志。

我當然知道，這里所說的這個五百年只是概念性的吉祥數字而已，換成兩百、三百喻義不變；而我要表達反對的也正是，意義并不這么單調這么全有全無，并非完整無缺直抵永恒才叫意義。一個醫生，窮盡他一生所學所能，也許只能讓他眼下這個病人多活三年，你要跟他講這個、以及他的一生一無意義是嗎？甚至像格林所講的，這個世界再冷仍有這樣的傻瓜，會用他自己的身體去覆蓋一個快凍死的人，只為了讓那人多活一小時。意義有這么殘忍，而且這么短視嗎？

我們也完全確信——人類不會永久和平，戰爭還會再發生，但三十年和平就是比十年和平多出二十年。少整整二十年的殺戮和毀損，多二十年人可喘息、可生養很多好東西，從而可望讓自己素質變好、腦子變清明、學會更正確地做事情的珍稀時間；也許，多出的和平就因此不止于二十年了。

我們長短不定但有盡頭的人生，能爭的往往就是時間長短而已，乃至于是否能越過自身的消亡如某種叮囑的聲音、某道穿透的光而已；更豐饒的意義活在、消長在這一有時而窮的時間里──若這些全不算數，那我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所以大建筑師奎理說他完全找不到真正可以愛、可以相信的東西；柯林醫生說你可能找錯地方了，你應該去找那些沒這么大、沒這么高的──我在2013年那次，真正想說出來的就是格林這段文字，我想讓人們開始試著相信，由此，他們眼前的世界會豐饒起來，他們一定可以留意到許許多多稍縱即逝的好東西，包括人心里（別人，以及自己）一個個、一次次的善念。也許，正因為意識到這很脆弱、這會復歸消失掉，人曉得必須堅持它保衛它。

沒這么大，沒這么亮，而且可能不持久，但這正是所有美德的基本模樣。

不再是永恒真理，但我們換個稱謂（亦即換種認知），可以重新接納它們──不成真理，但這是“價值”（仍保有很大的普遍性），甚至只是“信念”（有更多個人的認定）。也許少了一點命令也似的堅決，有種最終的不確定，但人把自己加進去了，是以溫度變得不同了，人會想更多注意更多（因為不確定不放心的緣故），真理不再是光禿禿的一整個，它更靠近我們，有細節、有層次。也許更好的是，這必要地限制了真理的神圣性，有效防止了神圣的橫向泛濫，才生出最可貴的寬容。真理無邊無界，真理不假思索地橫向侵入，我們已知道太多的實際歷史災厄，像生物進化論的真理化并移植到人類的社會層面，像上帝的道德命令被用到凱撒的國家統治領域來，慘不忍睹，而這些災難本來是不必發生的。

寬容最重要，盡管它和是非善惡確實難以完全和解——寬容正是生于那種“我以為我對，可我又不那么確定”的模糊不安之中，并由它來填補這處空白。

失去最終判斷，并不代表我們再無法分辨是非、善惡、高低、優劣，我們仍可以比較，或者應該說，所以必須精密地、不斷地比較。是非、善惡、高低、優劣，最終是得來自于人的鑒賞選擇沒錯，有著最終的模糊和浮動，但絕不是任意的，它的正確樣式是，人不斷累積厚達數千年的生命經歷，由此作出不斷修正不斷微調的判斷和決定，其真正的核心正是，人選擇要自己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所以，我們便可以回答大自由主義者以賽亞·伯林的這個詢問了，點石成金故事的疑問的當代版本？如果你已經知道了，你這一生所能做到的最好成果，不出幾年時間將會被推倒，或融入人更完整的認知里消失不見如路旁石頭，你還會拼盡全力嗎？──今天，這個年紀，再環顧一次周遭，我會這么回答：最終老老實實變回一顆石頭這有什么關系呢？輕松點來說，一顆石頭總還有幾公分高是吧？比起塵歸塵土歸土，也許可以拿來墊腳，踩上去，可以讓人看到我們站在今天高度看不到的風景。說回來，這輩子我踩人家石頭多了，負債累累，如此不正正好？

所以答案是會的，definitely（肯定）。此時此刻，我仍然坐在我每天早晨所在的咖啡館里。我很確定，我比昔日那個滿滿絕對性思維的年輕自己，更用功些，也更試著拼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