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景中的鳥蛋

大衛·蓋斯科因（DavidGascoyne，1916-2001），英國超現實主義詩人，16歲時即出版第一部詩集《羅馬式陽臺及其他詩作》（1932），1935年發表的論文《超現實主義概述》，成為超現實主義的主要理論著作之一。1936年以后，他投身于超現實主義文藝活動，出版了詩集《人生不過是盤中肉》（1936）和《荷爾德林的瘋狂》（1938）。此后，他的詩藝日趨成熟。50年代，他出版了詩集《流浪者及其他詩作》和詩劇《夜思》等，1988年出版《詩合集》。此外，他還翻譯過荷爾德林和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的作品，獲得過法國文化部頒發的文藝騎士勛章。盡管他的作品有時晦澀，但仍富于想象和深刻寓意。

記住死者

在早晨，零工們必須再次開始工作，著手或重新開始每天的任務；那些工作的人必須忽視自己通常產生的幻滅。

“我們看不到這些勞動的盡頭；我們的手工藝品不會長久持續，我們的成功也不會比我們長壽；那些接管我們干過的事情的繼承人，很可能會貶低它；要是我們建造房子，它們就給陌生人居住一小會兒，或者給下一場戰爭摧毀。”

“同時，我們隨著對自己今天所干之事的熱情而喪失自己。我們心照不宣地攔阻那些回想起太多事情的人，或者過于關注未來的人（我們看不見的一切都很小，而且不重要）。我們將給他們安上罪名，他們就會閉口緘默?！?/p>

盡管如此，在早晨，在這樣的一年——雨水在季節之初就終止了又一個奢侈過度的夏天的所有希望（因為一兩年前，一場意外的極樂天氣用如此豐富而強烈的花卉和葉簇色調，僅此一次就改觀這個國度，以至于千百萬人初次為壯麗的大地而感到驚奇）；在濕漉漉的夏天早晨，當城市里的辦公室電燈不得不被打開，倦怠與順從沿街而行的時候，一些工人（沒人知道有多少，但他們的數量可能非常龐大）被自己都沒想過的思想所擾亂，仿佛因為寒冷的地面下傳來的嗓音而分心，無法工作。

啊，想想吧！想想他們如今的數量——地下世界的居民人口多么遙遠地超過我們！他們多么久遠地積累在那里，數量肯定多么巨大，現在活著的人想不起他們。也想想他們可能不得不工作的方式。

我認為他們想起我們——哦，相比我們想起他們，他們多么不可估量地想起我們！我們幾乎完全沒有想起他們；我們全都更喜歡很快就忘記；如果我們想起，也只是心懷遺憾地想起。他們想起我們，他們想起我們所有人；無疑，他們比我們還要理解地、批判性地也許是建設性地想起我們。也許是整天，整夜，從不會間斷。

也許僅僅是他們完全意識到，除了始終去想到生與死的問題，就別無他法去解決它們了。

我們并不了解整個真相；我們覺得自己了解真相。我們無法了解，卻必須了解。我們必須尋求我們不了解，或者在我們還是這里的尋求者之際所能了解的真相。那些既無好奇心也無懷疑的人，是唯一真正的死者。

自動紀念冊頁

（節選）

一

這個房間很大，灰泥從天花板上開始剝落了，窗戶懸垂著渦狀花邊，窗下，小橘樹不是生長在花盆中，而是生長在漆皮鞋里。素凈的墻上，懸掛著幾百個蟲蛀的腐木十字架，每個十字架上都釘著一個扁平的小人物，那是從玫瑰色的鐵皮上剪下來的。桌上，有一束束頭發、裁紙刀、接吻的天使照片、一瓶瓶氯氣、軟木鐵餅選手像的微型摹本，還有孩子們的手跡樣本。一個破爛的影子朝通風口浮上去，在那里像沉默的炸彈爆裂；文件夾在所有架子上打開，顯示胚胎發育過程的彩版，以慢動作翻飛到水泥地板上，隱隱閃發磷光，發出汗味。

二

他們從不曾給你看看那個神圣的呼吸箱——它有九個凝結的傷口，還有他們常常把膽結石倒進去的墨跡斑斑的嘴巴？他們從不曾要求你重復季節的數字和相應色彩？當然，我是指精神季節，壯觀的羅馬天主教的季節，其中的每個季節都自有其斗室，自有其特別的電梳。他們從不會給你看看那些季節的梳子，在白天，那些梳子不得不被分開隔離，因為它們容易變黑，容易萌發出有毒的羽毛。顯示你對它們感興趣或者你有假牙，那絕對不行。牙齒具有高度象征性，當它們溶解在水銀里，它們常常就像有花朵般眼睛的水藻重新固化，散發出一種致命的藍紫色氛圍。

三

數年前，我強烈地愛上了一棵梨樹，久久地棲息在它的一根枝條上。一周結束時，一只碩大的褐色蝴蝶從橢圓形鏡子中朝我飛來，四度環繞我的腦袋，敲著一面隱藏在翅膀下的小鑼，在我的眼瞼上重重踐踏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而我一次次重復這句話：“塵歸塵，土歸土?！比缓笪覐堥_嘴巴，把大口的血吐到地面上。那只蝴蝶消失了，但幾只長著一對對微型爪子和水仙花腦袋的鬧鐘代替了鈴鐺，游到我吐出的血的表面，開始爬上我棲息的樹干。我如此害怕，因此我咳吐了幾次，但我的擔憂并無根據，因為那些鬧鐘并沒靠近我棲息的樹枝，而是一路不停地攀登到最高枝頭，它們在那里全體切腹自殺，讓鳥兒震驚。

四

我在墨水瓶中看得見一聲“您好！”，它稍有檸檬味，將使你能在你的小指上平衡照相機。但要小心別去釋放第三泉水，那是毒害孀居貴婦、在公共廁所鋪床的泉水。還要小心別去看著風信雞，因為包含著某些植物雄蕊的雪球取代了它的眼睛——在凌晨兩點半和三點之間，那些雄蕊對人眼特別危險。當你抵達外面懸掛著死鳥的車庫，就左轉，沿著小巷走下去。沿著小巷前行的半路上，你會遇到一個赤裸的女人，她會抓住你的手，把你拖到外面的草坪上。在那里，你將接收到我已經告訴過你的那條秘密消息。

五

這些糕餅碎屑多么具有歷史性，多么充滿共鳴！它們用它們那讓人快樂的鐘形衣裙，那匕首般的小腦袋，能表演各種水生把戲，譬如享樂生活的自行車騎行和黑鞋油，它們能悠閑地凝視那個佇立在花園中的大球體。我只能猜測它們精力旺盛、真誠，但我肯定，它們的音樂比歐芹盆或催眠影響更美妙。觀察它們滑出教堂的方式，以龍蝦般的精美撩起它們的裙裾，看看它們多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變成日本植物，開始刮擦旅行社的地板！如果它們不對呼吸采取預防措施，每時每刻都會是災難性的，但對于我們，幸好它們對人類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感激之情。它們絕不會冒險像我們這樣的人，以普通、平庸、明智的思考方式來思考！

七

這些在石頭中筑巢的小小的朝圣者害怕燕子的翅膀。它們害怕街角。

一張弓和一支箭出現在云邊，一個鐵數字“8”滑上墻壁。你的耳朵像一片百葉窗張開，我看得見里面有一排又一排層層疊疊的小鈴鐺，布置成茶葉圖案。我一次又一次告訴你：“最后一個工人的花束中有結晶的頭發，魚兒在用絕望的玫瑰色鉛筆清潔它們的指甲?！钡懵牪灰娢艺f話，你頭腦中所有的小鈴鐺都在演奏《蘇格蘭的藍鈴花》。

這些小小的朝圣者站在振動的翅膀所遮蔽的街角，放開嗓門大叫。

八

我的眼睫毛大得像教堂。在你的長襪頂部能讀到“羅馬”一詞，就讓我很快樂。請不要盯著我的嘴唇，我知道我的唇腫了，那是因為我用來刷牙的那只木頭玩偶。如果你愿意，我會給你看看一個教士的照片，據說他接近了他收藏在書房中的圣母小雕像。——你不喜歡圣母像？我也不喜歡，它們是用豬脂肪制成的，它們的光環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氣味。就讓我們撕碎這件縫有神圣扣子的襯衣前胸來開心吧。夜幕降臨時，那口圣井旁的樹叢中，會犯下很多很多罪行。

九

緊貼著皮膚，穿著鋅的衣物并不時尚。不管怎樣，大多數人都更喜歡山羊的羽毛。在隔壁的咖啡館，薩福①穿著一件幾乎不存在的襯衣，唱起迷人的海洋船歌。我怎能讓她等待呢？

現在天上開始下雨，我至少要去趕七趟火車。要是有爆炸，你愿意拯救那份時間表嗎？它就在洗臉盆里。要當心設置在門內的望遠鏡。

有人知道怎樣玩康克戲②，鐘樓上的蝙蝠食譜，舔郵票的方式，前往倫敦的方式，怎樣打開收藏箱嗎？

①古希臘女抒情詩人（公元前630年-公元前560年）。

②一種兒童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