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謠?周道

商代晚期，楚氏族在商嶺三次集體遷徙，開通馳道——稱“周道”，后人稱“武關(guān)道”“秦楚道”等。——《陜西古代道路交通史》（王開）

1

腳夫，在藍田驛鋪舍的殘垣踏下去，楚氏族遷徙的凌亂腳印還在，周道夯基還在

你何以蒙眼

側(cè)側(cè)身，塵土下木炭灰里的銅渣不生銹，骨鋸、骨笄不生銹。那爐膛里的銅鉆、銅錐呢

懷珍坊的坊主枕著石鉆帽睡著了

搖一搖，看清楚腳底板粘黏的商嶺木屑、紅燒土塊是坡之陰坡之陽？你說，是坡之脊的

拋下卜骨，畫出作妖的迎風口以遠在銅刀背上

腳夫，喝水就舉三足鬲，粗糙的饕餮紋或夔龍紋能保持穩(wěn)當，開山的石鏟也穩(wěn)妥地立著

別驚動鑄造地的銅戈、銅鏃

側(cè)側(cè)身，讓過迎面而來的影子隊伍，他們試探草叢里的蛇或豹子，以及洪水漫溢的渠谷

首領(lǐng)圍裹的皮裙在鼓揚

搖一搖，攀在崖壁上的逶迤嶺道如云絲，腳挪腳，額貼額，交融的汗水呀行宮的穹頂子

四十八世楚熊氏的脊背上站立著跛腳的鳥

2

草地東來的嬴氏長鞭閃虹，馬蹄如鯨，掠過天南海北。輦轂在藍關(guān)之上的錐夯馳道飛移

旌旗獵獵，眾神之舟

莽嶺上的亂石碎了，風門開。腳夫，看那海岸廣域，看那之罘山、瑯邪臺——海鳥群擁

嬴政的足印在沙灘上等待漲潮

藍關(guān)之上的頂丫，這乘輦轂的單程道。在側(cè)旁的雞頭關(guān)夜晚不停地鳴叫擾亂了時辰秩序

夜鳥呀，愚蠢的看守者

據(jù)說，魚分龍臭。腳夫，藍關(guān)之背遙上陰山的直道豁谷新填的五牲土長疥瘡，誰是醫(yī)者

謊言包裹里怒放的枯花蕾

五牲土，五牲土，扶蘇冢、蒙恬冢在直道畔相繼隆起。看不見的對望呀輦轂出行的頂丫

回宮的嬴政在虛塵里沒有影子，何況靈魂

據(jù)說，孝白掛上頂丫是狼煙升起的預言。腳夫，分野的岔道上有高尚和卑賤的血河長流

藍關(guān)還是一條簡潔的道，腳步亂哄哄的

3

刀戈撥亂了十二箏坡的弦音，藍橋驛回廊墻上的題簽詩遮在幔帳后，年號消匿如煙灰

背誦的缺音，遺失的元聲

急煎熬，在蘭溪左右搖擺的鐵練上，裹腳篤行的孤僧用樹葉擦拭著血斑——前朝的死吻

后朝的呢？

窄谷懸?guī)f巖，傳書的馬匹行至此，底首馳奔丟棄下幾縷鬃毛減輜重，一線天上烏云泱泱

列陣的戍卒呀把腰間的彎刀鍛打盔甲吧

龐大的橋柱基裂成三瓣，墩石如賊魚在渾水里不知所蹤，空留峰寨的兩扇卷門，開閉開

墻頭上掛著割草料的鐵鐮燃燒，喂馬的草料冷得寧靜

下陷的門墩留下箭矢穿過的洞口冒著陰氣，冷颼颼。別察看，沒有刊下邊款和戰(zhàn)事的銘

重敘的嘴巴永遠在校注的路途上

箏坡的邊溝里白色帶藍綠色的磷火與陽光爭輝。問誰的鬼火？嘴巴說：朝代裂隙的骨殖

白森森的血刃海洋

4

三九天，拐跛的遠行客和順峽風卷裹的大雪平鋪在蘭溪鐵練上，禿鷲等待著俯沖的時辰

遠行客動一動，禿鷲盤旋得高一點

巡檢司駐防衙門，晨爐火起。撲蹋的腳呀清掃著南圪塔山北鳳凰山壁窩里的積雪或積血

結(jié)晶的云快要塌了

劉秀換穿牧童的襖，大刀空滑，佑項在左。牧護之地在嶺之巔——村舍的炊煙裊裊直上

吃飯、擱碗，牧童細數(shù)圈里的牲靈

（朝代靠后，韓愈牽馬牧護之地“馬不前”。嘆息在村口的孤祠，時而朱墻時而殘垣

新添的碑石有序地立在左右

向南側(cè)的后河掛在崖壁如凝固的馬兒淚，冰柱里頭轟鳴——叩敲人群里變虎的獅子尾巴

民謠曰：沒有尾巴的人兒難辨識

朝代再后，村舍喚秦嶺村。白石頭上長滿綠菌耳，頂破雪痂代替了所有朝代幽怨的古曲

疊嶂群峰掛冰霜，勾勒出了鳳凰的圖形）

5

聚邑的城堡，遺留下些許的夯土卸去繁華

腳夫，困頓了就坐下來，閉目憶想古往事情里人物的過場和擺設(shè)的移動，別想腐朽了的

馳道罡煙，鐵馬馱著矛戟

噬血的朽蟲子們蛄蛹在殿堂的大梁上，噬沫無風也飄散。朽蟲子們拋繩的域，撕裂的邦

衛(wèi)鞅三遞進：帝道、王道、霸道，落在了三丈高木上

腳夫，鑄鐵犁鏵耕開了陳年里鎧甲板結(jié)的土地，耕織的彩色布帛如祥云長飄飄，慰上蒼

河東河西，大河振翅

向榮的沃野滋養(yǎng)了法度的尺寸，也埋下了一根殺人的軟刺。衛(wèi)鞅，用理想迎著刺的光臨

莽嶺之上，商君鞅

腳夫，嗅聞背后的夯土，汗?jié)n味血腥味都是鞅子嗣的。

城堡沒有留下門的遺痕，子嗣呢

逃遁的歷史眼，睜在南天

鞭子，牛車，東南西北上，裂開的鞅。萬乘矩陣碾壓列國宮墻的時候，有那頭牛滴下淚珠

6

暮輝里，四皓驛旅店黢黑色的門框、土黃色的院墻里，店小二打瞌睡，空空蕩蕩如荒謬的穴地

足底板的清水石倒是很干凈

亭檐下四皓吟唱的《采芝歌》在，四部和聲的吟唱似千鶴在大野的眾鳴，似千谷在叢莽的回鳴

伸長耳朵，共鳴聲在額頭之上

鞅留下的分地僅有封號。血漫堤，書焚燃，唐秉、崔廣、周術(shù)、吳實捋著白須踩踏莽嶺的檻楞

左腳在世間，右腳在世外

健忘的人兒放下脊骨的銘文長眠。還好，有記事的人們在新芽上打下印號，并且高聲說：干枯淚

他們說，他們帶頭流下灼珠

新芽兒分蘗，朝堂豐滿，劉盈豐羽，四白須飄然在嶺。昂首的錦雞問：蒼蒼莽莽的商嶺哪一方

嗨，云梢舒展，那塊透光缺口是空白的嘴巴

7

丹江睜開了淚眼：“黝嗷依，哈依，呦嗷……”

——產(chǎn)駒了，是烏騅，碼頭稱寨子呀龍駒寨。腳蹬緊，背駝下，纖繩系著命呀燒墳的錢

喊腔起身——纖夫

戲樓頂脊上的彩瓷塔浮出窗欞是擱命的龕——上岸的時候拎出來交給祖堂或妻子的唇

丹江撐裂了山石：“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分了，分了，周天子的大道呀江水上劃。匐下身，低聲吼，昔日的馬蹄呀換槳板

沙啞嗓子滴鮮血——攢下氣

戲樓中頂八角凹井擴出的唱詞是腳面上塵土盛開的花朵——捏上一枝插在門額迎靈魂

丹江奔向了大海：“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峽底窄，谷悠長，巖石板板呀上天的梯。過急灘，莫慌張，咱的心兒呀就是幢磐石

江口盤纖繩——如此酸楚

戲樓青磚墻上的年老人手牽孩童仿佛正在走出劇本生活——汗?jié)n擰下的鹽清白淡日子

8

長條石擠滿街巷，挨著的柱基窩里暗藏的一枚“武侯”瓦當上長滿青苔，松木的檐椽呢？

誰去尋找，疲倦的腳夫

風雨刮洗著夯土數(shù)堆，填埋的粗瓷瓦礫掛著硬化了的舊日子，蒼生的臉孔一張貼著一張

馳道從衙署穿過，金戈碰撞鐵馬

烏紅的錦雞繞著松鼠翱翔，掩蓋不住昨天銅鈁里口糧撒地的驚恐、銅矢鏃散亂了的驚恐

弓腰撿拾，晨起的腳夫

券洞上蓋箭樓，磚石包砌的東城門乘涼，也看見遞夫腳底板生火，金牌東來西去勤翻轉(zhuǎn)

吊橋嶺，武關(guān)道上的鎖子

鑰匙齒紋的間隙里：商旅落腳的鋪舍，函牘經(jīng)往的郵傳，地下買賣人在袖管里掐指易貨

酒肆戲館，踩踏虛土的腳夫

沖車疾馳，鐵閂插門。吶喊聲，沒有言語的單純吶喊聲在城里城外，弈棋的手在黑暗里

旗兵的帽沿下垂如祈喚戢兵的令詞

9

西峽口的颶風從老鸛河、伏牛山、秦楚道旋吹而起

射獵氏歡聚在村口，繞著高懸的弓箭圖騰，以及箭矢抖落成堆的白色羽毛舞蹈、燒篝火

白羽之城，崗崖上的一孔

楚士干壘的石頭墻列陣中的豁口——咽喉之裂，在碑碣上洶涌的血漂浮著十五城的尸骨

向東南，霄山腳，犀牛望月的門墩

屈子撕破的嗓子在，楚王昏聵的耳朵遺留在了武關(guān)。扣馬的山岡空曠曠的，唯留一風骨

岡梁上的荒草沒不過疾奔的腳面

峽口的旋風，劃過屈子的骨骼吹不盡邊墻上弩機射穿的洞口——邑衙的門框丟失了門扇

流放地不設(shè)常駐靈魂的壇

向土地行乞——穿灰布衣的農(nóng)婦在麻袋上刺繡高辮子的孩童——影子投在祠堂的壁上

三頁泥瓦支起了焚香的爐

五月初五日，古道畔艾蒿喂火，炙烤耕牛的傷寒腿，炙烤國家的傷寒柱。“地以人傳”——屈原岡

10

紅銹像肌釘結(jié)滿了銅鑄的云版

腳夫，尋找木槌，是該敲響空懸許久的云牌了：清點衙門內(nèi)的雜役和馱畜，還有訴訟的文書

儀門前躺在灰燼里的列隊賓主

拱手而暄。他們的長影子如沒有來過的生命，背誦著牛胛骨上刻寫的“眾人協(xié)田”辭文走遠

青石鋪設(shè)的甬道上有鐐銬的回音

腳夫，東側(cè)的衙神廟西側(cè)的獄神廟都是在子時禱告午時燃香，吏卒吐出口噙的烈酒清洗刀背

布錢，或者蟻鼻錢在右銅權(quán)在左

天秤磨損了的立柱不再穩(wěn)當，而讀數(shù)的嗓子生硬地喊著傲慢的言辭，遮住了擊鼓鳴冤的言辭

窗欞上魚戲鳳的浮雕朝庭院笑

腳夫，窗臺下的陶瓷大缸里陳年老水等待著撲滅天火——元大德八年始，如此，老水熬成精

典吏，在妥善的文字里留下間隙

提供給內(nèi)鄉(xiāng)縣署的天井，使其經(jīng)過的世界就那樣死去，或者明天依然活著，但年號走馬變樣

11

冬至日，舍鍋高支，嬌耳湯沸騰

那些凍爛耳朵的人舉碗過額頭，心里默誦傷寒經(jīng)——黃鳥也跟著誦經(jīng)，如此宏聲至今日

“冬至日，吃餃子，三九天不凍耳”

謠曲里的節(jié)俗之花盛放，生火煮湯的張仲景在曲子以外，耐瘠薄的凌霄藤也在曲子以外

凌霄花瓣內(nèi)鮮紅外橙黃，似小喇叭

在叫醒睡眠的墓中人——藍磚齒形收斂交合的大墓，四顆靈獸頭溫順地拱衛(wèi)著墓頂蓮花

花香漫溢的亭子，如昔日的大堂

孝廉太守初一和十五，撇下理政的開合坐堂“素問”染疾的鄉(xiāng)鄰：百草復活在寸紙之上

坐堂——坐堂大夫——出典的名詞

墓中人手溫遺留在單腿陶俑上的針灸眼孔睜開著，怒視瘟疫，以及外戚與宦官爭斗殘殺

動蕩的時代結(jié)束在闕樓坍塌的灰塵里

溫涼河不緊不慢地流淌，如誦經(jīng)的伴奏琴——音域廣大，路過此地的朱雀在藍天，翩翩

12

石牌坊底座的魚躍翔在花叢里，水滴擊起的柔波如緞如袈裟，南陽府衙吏填寫點卯譜子

隱去了夜歸的燒炭翁

鐵車輪、鐵炮銃、搖不響的手持大銅鈴被夜晚深埋——黑雨從城外裹挾來的塵土是封泥

常例的銀子在布袋里滲著血

誰貼耳在府衙雕花的排水槽，閑聽前朝宛城的說詞：檄文、戲文、刑房書吏的記錄頁單

秘密是耳朵結(jié)果子的坯胎

府衙鋪地磚側(cè)有標識文，閑說故事的街角嘴匠擊掌為拍，繪聲說：此文推律例苛酷性命

他跺腳，他捶胸，他長吁

閑聽、閑說，宛城的烘范窯口在三尺積土下引誘陶母范、坩堝、銅煉渣、鐵火鉗咯咯笑

一地銀花一地途說

沒有流通的王莽錢在規(guī)和矩里，草木灰在煙道里，紅燒土灰燒土是府衙大堂的奠基夯土

卡尺規(guī)出銘文的矩：始建國元年三月

靜默的語言翻開考古學家的衣袋，有序的卡片是無意義的符號，就如翻母范用幾成手勁

看見，記下，別猜想溯源，錯誤的岔道有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