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采風寫生作為藝術創作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歷來備受藝術家重視。無數經典之作正是源于寫生的沃土。它不僅為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與靈感,更深刻影響著作品的思想深度與情感溫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眾多藝術大家如錢松嵒、傅抱石、李可染、葉淺予、劉文西、王子武等,都將寫生視為創作的核心環節。他們在長期實踐中積累了寶貴經驗,創作出大量具有時代烙印的經典作品,并且在繼承這一傳統的基礎上持續探索,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寫生路徑與風格。
新時代背景下,如何更好地傳承與發揚寫生傳統?關鍵在于緊扣時代脈搏,將個人創作與社會發展緊密相連。唯有真正“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才能在藝術表達中體現文化擔當,使作品與時代同頻共振。為推動美術創作的高質量發展,近年來美術界積極組織各類大型采風寫生活動,倡導藝術家走出畫室,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汲取源頭活水。近日,“美術里的新時代——中國美術家協會‘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大采風活動”、中國國家畫院“中流砥柱——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全國美術作品展采風活動”等的相繼開展,進一步凸顯了寫生在當代美術創作中的重要地位。這些活動不僅是踐行黨的文藝方針的生動體現,更是賦予作品靈魂與生命力的關鍵途徑。
然而,在當今快節奏、信息爆炸的時代,寫生活動的深入性正面臨挑戰。部分實踐流于形式,對生活本質的挖掘不足,情感的真實表達也顯薄弱。如何切實提升采風寫生的質量與實效?如何避免浮于表面的“打卡式”寫生,實現從素材積累到藝術升華的跨越?這些已成為當前美術界關注的重要議題。為此,《中國美術報》特別邀請相關專家、藝術家及活動組織者,圍繞“采風寫生如何助力新時代美術創作高質量發展”展開深入研討,旨在為美術工作者提供切實可行的參考思路與方法,助力新時代美術創作高質量發展。
馮遠:捕捉生活之魂 提升藝術之技
采風寫生,作為一種深入生活的訓練方式,對于藝術家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它是捕捉時代氣息、增強人民情感、加強對生活觀察的有效途徑,更是提高創作能力、收集素材的重要環節。
采風的概念源遠流長,早在古代便有此一說。在文學領域,它意味著收集民間的風俗習慣、口語和傳說;而在美術領域,采風則特指室外的、走進生活的、野外的寫生。音樂方面亦是如此,采風即收集整理地方的曲調等,這是一個涵蓋廣泛的大概念。寫生則有著明確的指向,它要求畫家直接面對生活中的實物或場景進行繪畫記錄。通過這種寫生式訓練,藝術家能夠觀察生活、提煉概括,進而提升自身的觀察能力和藝術表現能力。
帶著課題或創作任務去采風寫生,與一般的寫生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明顯區別。帶著任務去寫生,藝術家直接按照創作主題,收集地域文化、民族風情等創作所需的素材。這就需要藝術家在創作前有一個明確的預設,包括寫生的目的、所需素材以及這些素材對創作的重要參考價值等。近年來,藝術家們積極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在各地的支持下開展大量的寫生活動,這無疑是個好現象,也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然而,深入生活并非簡單地將課堂搬到室外、野外或工廠、鄉村、部隊。藝術家還需要在生活中學會觀察對象,并通過藝術手法對景象進行概括整理,形成一種獨特的繪畫樣式。這一過程需要訓練藝術家的組織概括能力。寫生實際上也是一種訓練藝術家能力的有效方法,它并非僅僅是對著物象寫生的簡單道理。
深入生活還意味著要真正融入生活,與工人、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體驗生活、感受生活,并進行觀察。這種體驗生活不僅僅是技術上的,還包括情感上的投入和與生活中的人物建立情感聯系。生活中生動的場景、豐富多樣的民俗以及多彩的內容,都可以成為藝術家筆下的創作素材。通過充分運用這些素材,藝術家可以創作出更具感染力、更打動人心的作品。這是藝術家走出課堂、走進生活的重要意義。
采風寫生的最重要的作用在于解決藝術家創作中的閉門造車、程式化、概念化等問題。它能夠增強作品的生活氣息、豐富情感,并展現出高超的技藝。通過采風寫生,藝術家們能夠更好地捕捉生活的靈魂,創作出更具魅力的藝術作品。
(作者系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
范迪安:采時代之風神 繪時代之風物 立時代之風氣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這是20世紀中國美術界代代相傳的寶貴精神財富。在新時代,它被賦予新的社會內涵與文化價值,是創造時代藝術精品和體現創新風貌的基本路徑與方法。習近平總書記在關于文藝創作的重要論述中,反復強調文藝家要堅持與時代同步伐,以人民為中心,真正把握時代的脈搏,表現人民的奮斗。在這一背景下,美術創作如何順應時代需求、展現時代精神,成為我們亟待思考的重要課題。中國美術家協會組織開展的“大采風”活動,正是對這一課題的積極回應與實踐探索。
當前,中國式現代化正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進入關鍵階段,美術創作肩負著重大的使命,我們要更精準地把握歷史方位,更主動地融入國家發展大局,生動描繪時代發展的恢宏篇章,推動中國美術高質量發展。采風,作為中國文藝創作的優秀傳統,在新時代不僅僅局限于自然風光,更涵蓋了歷史風韻、人文風華、建設風貌與生活風采,這些共同構成了時代的風景。開展“大采風”活動,就是要采時代之風神、繪時代之風物、立時代之風氣?!按蟛娠L”首先是學習之旅,通過走向各地,更寬闊地了解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人文學養與文化自信,將其作為藝術追求的底色。“大采風”更是感受之行,通過感受新時代中國社會發展的嶄新氣象,激發創作熱情,形成謳歌時代、表現人民的內生動力。
走向時代生活的空間,走向人民生產建設的現場,面對原來了解不足、體認不深的社會發展現實和歷史巨變,就會產生思想與情感上的共鳴,也生發藝術表達的追求?,F場寫生作為記錄和感受現場的重要方式,與工作室創作有著截然不同的體驗。寫生的“生”,體現在眼前對象的生動、下筆表達的生機以及自然萬象的生命力。通過“臨場”感受與“現場”表現,作品具有直接性、生動性與唯一性,是一個視覺思維與眼前景象相向穿行、形式語言與作品形態反復印證的過程。
這次“大采風”是有主題的采風,重點是聚焦中國式現代化偉大實踐,圍繞京津冀協同發展、長三角一體化、粵港澳大灣區建設、長江經濟帶發展、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共建“一帶一路”等國家大事,規劃成覆蓋全國的采風路線,也通過中國美術家協會和各地各級美術家協會、基層美術工作者的三級聯動機制,組織廣大美術家深入城市發展新象、鄉村振興一線、科技創新前沿、大國工程建設、生態文明建設等現場,系統記錄新時代的發展成就。國家重大戰略是新時代歷史變遷和中國之進的集中體現,在不同的區域里,國家重大戰略的實施,凝聚了多方面的力量,涌現出劃時代的建設熱潮,產生了增強國家總體實力、促進區域協調發展、改善人民生活的標志性成果,這一方方新的風景催人奮進、引人入勝,也向藝術表現的語言提出挑戰。因此,采風寫生要帶著主題表達的意識,在主題立意上下功夫,將其從一般的寫生表現提升到文化關切層面,注重表達自然風景的人文內涵與生活情景的時代內涵,努力反映時代的特定景象和生動表情。
寫生與中國文化息息相關。我們要將中國美術的優秀傳統作為學術功課,在寫生中賡續歷史文脈,體現中國文化特色。例如中國繪畫的寫意性就與寫生有著內在的關聯,都是表達藝術家對自然與生活的獨特感受,這方面探索的空間是巨大的,也是走出當代中國美術之路的重要實踐。采風寫生還為藝術家探索新的藝術表現形式和語言提供了契機,面對宏大的建設現場和豐富的煙火生活,對視覺敘事方式提出了挑戰。在大采風活動中,我們要努力用創造性的語言表達現場感受,創作出有溫度、有深度的作品,推動中國美術的現代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
劉萬鳴:致廣大而盡精微——采風寫生中的藝術哲思
就中國畫而言,寫生不僅決定著一位畫家、一件作品的藝術品質和成就,同時也關乎中國畫的興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俞劍華先生所言,“中國畫既以寫生為根柢,發源甚早,流衍甚久,而終為臨摹所篡竊,以致今日畫界只知有臨摹,不知有寫生。”有鑒于此,從習畫伊始,我就深深地意識到寫生的重要性,養成了隨時觀察隨處寫生、速寫本不離身不離手的習慣,寫生也隨之成為我繪畫創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以說,我的創作源于寫生、成于寫生。
寫生始終伴隨著我的創作,同時也伴隨著我對中國畫創作以及中國畫本身的感悟與思考。根據長期以來的寫生、創作經驗,我把寫生劃分為三個類型、三個層次,即寫其形質、寫其神態、寫其生意。需要說明的是,三者是有機統一的,劃分的目的只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寫生、談論寫生。
天生萬物、物物有別,各具形貌、各具色澤,即便是最普通的鳥蟲、最平凡的花草,無不具有獨一無二的個性特征。畫家在寫生的過程中,首先需要做到的,就是盡可能深入、細致地觀察并表現每一事物的細微之處。可以想象,一片花瓣上的弧線、一塊石頭上的曲折,都有可能構成此物與彼物最根本的區別,宋代的山水畫、花鳥畫之所以高標獨詣,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捕捉并表現了事物的這些精微之處。當然,世間萬物的區別除了外在的形貌、色彩等,更體現于內在的神態、神情。畫家寫生的對象,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都如人一樣有知覺、有情感甚至有思想,且因時、因地、因境而千變萬化,中國畫創作之所以注重“不似之似”,其根本目的就在于基于“形似”而求“神似”。以宋徽宗畫鳥禽為例,一般認為,其高明之處體現于觀察到了“孔雀升高必先選左”等為人所忽略的微末細節。殊不知,其真正過人之處,乃是他能夠精確刻畫出不同鳥禽的內在神情,如《芙蓉錦雞圖》的華貴雍容、《五色鸚鵡》的靈巧可愛、《紅蓼白鵝》的嫻靜淵雅,無不形神兼備、寫生入神,絕非“千鳥一面”“百鳥一態”之俗手所能比擬。我的童年在大運河邊度過,樹上的小鳥、草叢里的小兔子和小刺猬、水里的游魚都曾經是我最友好最熟悉的玩伴,它們有屬于自己的心靈世界、情感世界,令人神往、令人動容,后來也都成為我創作的素材。在我的畫里,我希望畫出小動物之間的溫存與依戀、快樂與憂傷,畫出它們“此時”“此地”的真實神態。那種真實,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里。
能夠寫物之形質、寫物之神態固然重要,但是,中國畫寫生的終極旨歸,是寫物之“生意”。《易傳》有言,“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所謂“生”,指的就是世間萬物的生命、生機、生意。在中國哲學、美學看來,世間萬物的存在之所以有價值、之所以體現為美,就在于共同體現了“道生萬物”“萬物共生”的生機勃勃、生香活色以及生生不息。作為畫家,能不能透過外在的形質、內在的形態,把握終極意義上化生萬物、萬物如一的生生之意,決定了他能否躋身于大師行列。有論者指出,荊浩的《匡廬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等山水畫,當稱為“道體山水”,這里的“道”,是陰陽化合之道,也是天地生生之道。也就是說,荊浩、范寬以山水為形體,畫出了作為萬物存在之本的“道體”和“生意”。我們知道,這與他們獨特的寫生方式是分不開的。與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對景寫生不同,荊浩、范寬并沒有把眼前的山水草木作為寫生對象,也沒有亦步亦趨地描摹其形貌神態,而是終日生活、優游其中,以之為友、以之為師,體悟造化之靈氣、沉潛天地之精華,久而久之物我兩忘、與山水草木混冥合一,進而形之于筆墨、繪之于絹素,體現了中國畫寫生的最高境界。事實上,這也是中國畫創作的最高境界。
中國畫創作離不開寫生,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中國畫的創作卻不能等同于寫生。相對于寫生,中國畫創作更加注重物象的取舍、位置的經營、意境的營構等等。換言之,從寫生到創作離不開畫家匠心獨運的轉換、構思。那么,作為中國畫的創作者,如何才能完成從寫生到創作的轉換、構思?這需要畫家持續不斷地涵養心性、開闊眼界、錘煉技藝,這三者同樣缺一不可。
涵養心性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是讀書。因此,古往今來有成就的中國畫家無不注重讀書,如潘天壽先生主張“五分讀書,三分寫字,二分畫畫”、陸儼少先生主張“七分讀書,二分寫字,一分畫畫”足以為證。畫家讀書與學者讀書不同,學者意在求知、著述,而畫家意在開悟見性、意在“陶冶性靈、變化氣質”。唯有如此,畫家面對寫生對象、創作對象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懂得如何剪裁、如何取舍,也才能做到見物起興、觸景生情。蘇東坡“不求形似”的枯木竹石、倪云林“逸筆草草”的孤松空亭,筆筆見性、筆筆有情,與他們讀萬卷書、涵養心性的功夫是分不開的,這也是我們當下的中國畫家特別需要向傳統大師致敬、學習的地方。在這個意義上,讀萬卷書以“養性”與行萬里路以“寫生”,乃是中國畫寫生、創作最重要的兩大法門,絕不可等閑視之。
畫家讀書,除了眾所周知的文史經典、畫史畫論,還應該包括歷代經典繪畫作品。讀畫,是為了開闊眼界、提升眼力。只有熟讀歷代經典繪畫作品,才能感受到自然之物與畫中之物的區別,才能夠體會到歷代繪畫大師是如何將“眼中之竹”變為“心中之竹”再變為“手中之竹”的。簡言之,才能夠真正理解中國畫創作的理法、程式。在這一點上,我深有體會。宋元繪畫杰作,是我案頭必備之物,時時玩味其筆墨、分析其理法、體悟其神采,進而嘗試用宋元繪畫大師的眼光和眼力去觀察、去寫生,慢慢地,我的創作距離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境界越來越近。劉勰所言“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另外,繪畫技藝的錘煉,也是完成從寫生到創作轉換的關鍵所在,畫家在寫生過程中有所感觸、在構思過程中的靈光一現,如果沒有扎實、精湛的筆墨功夫和造型能力,創作也是不可能完成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莊子說,技近乎道,“近乎道”的“技”從何而來?無他,“惟手熟耳”。
寫生,貴在寫其形質、寫其神態、寫其生意。從寫生到創作之轉換,要在涵養心性、開闊眼界、錘煉技藝。這是我長期以來寫生、創作的體會和經驗,也是我作為新時代的文藝工作者一以貫之的創作追求。
(作者系中國國家畫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龐茂琨:采風寫生并非簡單的主題先行
所謂帶著問題去寫生,實則是秉持自己的藝術理想、藝術觀點及近期創作的初步設想,在采風時有意識地尋找自己心中喜歡的視角、情境、形象、構圖。但同時強調在采風中也要尋求新的發現,捕捉偶然遇到的瞬間啟示,以獲得超出預期的結果!因此可以說,采風并非簡單的主題先行,即先有主觀構圖,再去找人對號入座的擺拍式創作。當然,如果通過多次深入的體驗,藝術家已有確定且滿意的構思構圖,可以進行有目的的寫生。這實際上是讓模特兒按照自己構思構圖的意愿來擺動作,作為創作過程中的素材收集。
所謂“身心俱至”,是指我們在深入生活時應該將心比心、感同身受地去體驗所要表現對象的情感和思想,而不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似地進行表象記錄。
對時代精神的把握,需要創作者不僅具備較好的知識儲備和豐富的生活閱歷,還需善于感悟時代的變化特征和發展趨勢,洞悉社會和文化的本質及發展規律,同時體察人民的精神生活狀態,了解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需求。進而,用創新的藝術語言講述時代故事、表現時代旋律,并在創作中體現守正創新中華優秀文化的使命擔當。
寫生素材轉化為藝術作品主要有兩種情況:其一是將寫生作為初步基礎,然后在此基礎上進行調整、完善,在構思和表現語言上進行提煉和研究,直至達到理想效果,最終形成創作。在此過程中,應避免簡單地將寫生素材拼貼式地搬到正式創作上,而應融入自己的審美觀念和思想,結合作品主題,進行創作的整體考量與表現。其二則是寫生本身即為創作,需要在寫生前就胸有成竹,強調瞬間的感受和一氣呵成的寫意追求,將平時的修養和能力集中體現在現場表達中。
數字化工具作為新科技的產物,可以在寫生時作為輔助使用,以提供客觀依據,尤其適用于捕捉瞬間、即時或運動的情節。但作為繪畫藝術,純粹依賴照片、影像等是不可取的。關鍵還是要堅持自己獨特的藝術見解與手段,進行主觀的藝術處理,并最終融入創作者內心的感受與思想!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重慶市美術家協會主席)
賈廣?。簩懮鷳獜娬{深度與質量
寫生不僅是繪畫學習的基礎,更是藝術創作的重要方式之一。它不僅僅是對自然物象的簡單描摹,更是一種深入觀察、深刻思考和藝術表現的過程。通過寫生,藝術家可以培養敏銳的觀察力、獨立的思考能力和扎實的表現技巧。在這個過程中,藝術家的眼睛代替了照相機的鏡頭,因為鏡頭只能記錄表象,而藝術家則能透過現象看本質,在紛繁復雜的自然中發現獨特的美,并以個性化的繪畫語言加以表達。
寫生的本質在于認識和理解客觀世界。它不是機械地復制現實,而是通過對自然的細致觀察與內心感悟,將外在的形象轉化為內在的藝術語言。藝術家需要在生活中不斷積累素材、提煉感受,而寫生正是這一過程中的重要手段。正如古人所說:“師法自然,中得心源。”只有真正走進生活、貼近自然,才能在作品中體現出生命的律動與情感的力量。
對于一個藝術家而言,寫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基本功訓練,猶如戲劇演員“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一樣,寫生是日積月累的藝術修煉。它不僅鍛煉畫家的手頭功夫,也提升其審美修養和藝術感知能力。畫內之功體現在技法的嫻熟與表現力的豐富,而畫外之功則關乎文化積淀與生活體驗。優秀的藝術家往往在這兩方面都下足功夫,而寫生正是連接這兩者的橋梁。
寫生本身雖然不等同于創作,但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成為創作的一種形式。當一幅寫生作品不僅忠實地描繪了對象,還融入了藝術家的情感、思想與審美追求時,它便超越了單純的練習,而具有了獨立的藝術價值。例如葉淺予、黃胄、周思聰等藝術大家,他們留下了大量精彩的速寫與寫生作品,這些作品不僅是生活的記錄,更是藝術的結晶。他們的創作之所以生動感人,正是因為有深厚的寫生基礎作為支撐。
此外,寫生也是一種研究方法和學習路徑。尤其在中國畫的學習中,講究“目識心記”,即通過觀察與記憶來理解和表現自然。這種寫生方式不同于西方素描式的嚴格對照實物作畫,而是更注重主觀感受與意象表達,體現了中國畫獨特的美學理念。
寫生不需要追求效率,而應強調深度與質量。它是一個慢下來、靜下心的過程,是對生活節奏的一種調節,也是對藝術態度的一種體現。在學畫之初,曾記得有老師告訴我們,速寫本上的寫生是畫給自己看的。從這個角度去思考,寫生也是一個學習繪畫的必經之路。
對于成熟的藝術家來說,寫生與創作之間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他們在寫生的過程中尋找靈感,在創作中延續寫生的精神。因此,寫生不僅是一種技術訓練,更是一種藝術思維方式和生活態度。它是藝術家與自然對話的媒介、是情感與技藝融合的載體、是通往偉大作品的基石。每一位藝術家,都應該重視寫生,把它當作終身的藝術修行。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國家畫院花鳥畫所名譽所長)
陳堅:寫生是一種情感自覺
我一直相信,真誠、有情感的藝術最能打動人心。我的帕米爾高原之行拒絕走馬觀花式的采風寫生。我參加當地人的婚喪嫁娶,盡心盡力給他們提供幫助,正是這些與當地人之間的情感互動,讓我的繪畫在技巧、風格、樣式背后,自然而然地生發出藝術最真摯的美——情感。我是崇尚藝術精神價值的理想主義者,把質樸當成自己藝術精神的追求。每次穿越疆域,與其說是寫生認知之行,毋寧說是探尋生命本源之旅——在淳樸可愛的塔吉克人身上,我體會到一種人性的真摯與回歸;面對白雪皚皚的圣山,我意識到個體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永恒。在這種朝圣中,我的思想得到滌蕩、心靈獲得凈化,我的繪畫也就有了質樸的精神。當然,這也來源于我質樸的性格,新疆塔吉克民族質樸的人性之美,與我的故鄉山東膠東半島大海質樸的自然之美,帶給我同樣的心靈滋養。因為對高原民族生存狀態有著深切的體味和深刻的情感體驗,我并不會刻意用情節或事件去說明什么或表達什么,而是捕捉當地人或物的日常瞬間,他們不斷地呈現在畫面上,色彩不是越來越濃烈、色層不是越堆越厚,而是越來越清純、越來越洗練,人物神情也越來越自然、越來越生動。經常有人問我,為什么以水彩去表達?紙上水彩對我而言只不過是更利于我表達內心的方式,媒介材料不是我關注的重點,人性、情感才是我繪畫里永恒的精神表達。
得益于在帕米爾高原的經歷,我終于理解了什么是寫生——寫生重在“現場”,即“人”的在場、精神的在場,這就決定了只有足夠“了解”才談得上寫生——了解對象并觀照自己的內心,方能賦予寫照的對象以生命。因此,寫生是一種情感自覺,而非繪畫樣式、技法的表達或新發現,這與臨摹照片或復制他人的繪畫截然不同。例如在人物肖像創作中,藝術家只有真正地與被表現的對象融為一體,深切體會他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訴求,才能把握人物的內在,這是超越簡單化表象摹寫的前提。藝術創作如果與對象不產生情感聯系,僅滿足于浮光掠影式的“采風”,滿足于畫面的“漂亮”或“新穎”,這樣的作品必然無法打動人,因為藝術家自身并沒有被真正感動,也很難虔誠表達。描繪塔吉克人,是我的情感使然。所以,對我而言,塔吉克人不僅僅是描繪的對象,如何描繪塔吉克人也不僅僅是如何塑造人物形象的問題,而是如何畫“人”的問題、如何做“人”的問題,這才是我一直尋找和堅守的。自然如此豐富、世界如此廣闊、人性如此復雜,假如我們悉心觀察、切身體驗,假如我們對生活的“語境”有獨立的思考,我們的作品又怎么會模式化、同一化呢?又怎么會過度依賴圖像,陷入盲目跟風模仿,陷入技術性的操作?又怎么會膚淺媚俗,不知所云呢?或許有人覺得民俗人物與風景畫題材不夠“當代”,水彩這種材料也不夠“當代”。但我認為,一個藝術家只要夠真實、夠深刻,只要其藝術所反映的與自己的思考有關,其藝術就夠當代,因為作為存在的個體,藝術家本身就與當代生活、當代文明、當代觀念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在當代語境中,如果藝術家帶著問題意識去進行創作表達,不管藝術形式是具象的還是抽象的、是寫實的還是表現的,不管用什么材料和媒介,其作品都可以稱之為當代的藝術。藝術有自身的發展邏輯,既不能急功近利,也不能隨波逐流,強求當代性的作品很難經得起時間檢驗,往往會弄巧成拙,變得不土不洋,流于庸俗和表面。因此,對待藝術,不管畫什么或怎么畫,歸根結底都要回到人本身,無論做藝術還是做人,最根本的道理都是——真誠。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水彩畫藝術委員會名譽主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