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茶與酒

一

生于1974年的日本女導演西川美和，以堅持講述原創故事聞名。她的作品我看過三部，處女作《蛇草莓》已經印象模糊了，而對《搖擺》和《親愛的醫生》則記憶鮮明。

跟一般女性導演難以擺脫女性的固有視角不同，西川美和喜歡講述視角客觀的“物語”，且以男性為中心角色。

西川美和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文學系，但立志在電影方面發展。臨近畢業時，她去參加電影公司的面試，雖然沒能被錄取，卻獲得了面試官是枝裕和的好評。是枝裕和是一個眼光獨到的伯樂，把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直接帶進了他的《下一站，天國》劇組。西川從此受教于是枝，在這個團隊受到有效的思維和技術訓練。二十九歲時，西川開始獨立執導影片，推出處女作《蛇草莓》。這部電影講述的是一個三代同堂的和睦家庭因離家多年的長子突然歸來而引發的崩潰。這部處女作起點之高技法之老到嫻熟，獲得多方贊譽，讓西川美和一下子聲名鵲起。

村上春樹說：

作為小說家我是這么想的，沒有哪個物語不是從消極地方產生的。物語所表現的真正的陰影和深度幾乎全都是消極的。關鍵在于在哪里把它和整體性世界協調起來，在哪里畫一條線。為此，無論如何都需要平衡感。

在我看來，西川美和就是一個從消極出發且保持著良好的平衡并因此生發出力量感的優秀導演。她的導師是枝裕和，也是這樣。

《搖擺》的故事放在兄弟之間：哥哥厚道體貼，弟弟桀驁不馴；一個女孩出現在他們中間，哥哥喜歡這個女孩，而這個女孩喜歡的卻是弟弟；女孩死在一個叫蓮美溪谷的地方，究竟是意外還是他殺？哥哥究竟是如何看待弟弟的？而弟弟是否真的是冤枉了哥哥？……

這是一部安靜悠然卻又內含懸念的電影。懸念，包含了案情本身和每個人內心深處不易察覺的幽暗。西川美和不動聲色地講述著，直到最后，故事在隔街相對的弟弟的痛哭和哥哥高深莫測的微笑中戛然而止。

《親愛的醫生》出品于《搖擺》的三年后，同樣沒有辜負觀眾的厚望——它比《搖擺》尤勝一籌，更沉穩，更體恤，也更寬厚。主人公是個善良而有趣的騙子，把人騙得心甘情愿充滿感激。騙子一走了之、逍遙法外；警察頹然收工，或許其實也無心緝拿。電影結尾時，癌癥晚期的老夫人在又看到那雙既狡猾又溫存的眼睛時，像個少女般羞澀地笑了。故事也在此再次戛然而止。

西川的處女作《蛇草莓》的結尾其實也是戛然而止，鏡頭掠過清晨帶著露珠的蛇草莓，定格在女主人公驚愕的臉上。

或許，西川美和就是這么一個喜歡戛然而止的人。

電影看似突然中斷，故事卻因此擁有了更多的方向和可能性，作品的時空也由此獲得了延展。這對于相對小格局的作品而言，是一種討巧的結尾方式。而所謂的“小格局”，在我看來只是人物關系上的布置較為簡單——小地方或者少數人之間。而作品本身所蘊含的意義，其實并沒有大小之分。所以，戛然而止的結尾，與其說是外在技巧的使用，不如說是創作者個人內心的選擇——很多時候，人性這東西，真是只能戛然而止，讓一切復歸沉默。

《搖擺》和《親愛的醫生》的故事背景和人物關系都很清簡，寥寥數語就可以勾勒出一個大概。但細品其細節，就大有深味了。西川美和的作品有一種清淡的幽默感和耐心的手工感，是一點一滴地在研磨人心的曖昧不明，把其中的善與惡攪裹在一起后和盤托出，讓人感覺氣息復雜滋味難辨。看這兩部電影的時候，我同時也在讀村上春樹的《在約定的場所》。這本書是1995年沙林毒氣事件后村上出版的第二部采訪記，之前的一部是《地下》，采訪對象是毒氣事件的受害者。在《在約定的場所》中，村上把采訪對象換成了奧姆真理教的教眾，盡量從其教團的內部來探究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這兩部書里的種種思考，后來也被村上進一步呈現在《1Q84》這部三卷本小說里。這一系列思考所圍繞的核心問題，在我看來，就是善與惡的相互滲透和轉化。

相比沙林毒氣這種影響深遠的社會事件，西川美和的電影的確是小格局，故事本身也是個體性的。但無論社會大事件或個體小事件，我們在觀察時常常會感覺到某些質地同一的東西。村上《在約定的場所》里的一段話，我覺得用來闡釋《搖擺》和《親愛的醫生》這兩部電影的精神內核，也是非常合適的：

我有個印象，就是惡這東西恐怕是作為人這一體制無法分割的一部分而存在的。那既不是獨立的東西，又不是可以交換或單獨銷毀的東西。或者莫如說，我甚至覺得在某種情況下可能是惡也可能是善的東西，就是，從這邊投光，其影子成了惡，從那邊投光，其影子又成了善。

說西川美和是一個好導演，還在于她能夠找到最合適的演員來演繹她想要的東西。我想不出還有誰比笑福亭鶴瓶更勝任《親愛的醫生》里伊野醫生這個角色了。笑福亭鶴瓶這種老戲骨，笑起來憨態可掬，沉下臉陰沉可怕，演圣徒和奸人均是收放自如。伊野醫生這個心地善良而詭計多端的江湖郎中被他演繹得令人拍案叫絕。而《搖擺》中飾演哥哥的香川照之也是不二的人選，在隱忍中總流露出一種飄忽的委屈和怨恨，令人感到難以捉摸。至于《親愛的醫生》中的瑛太和《搖擺》中的小田切讓，一方面用來拉攏青年觀眾，另一方面，因為分別有鶴瓶和香川兩個實力演員的激發，兩位偶像型的青年演員也表現得分外出色。當然，瑛太和小田切讓的悅目外形對于電影本身也很重要，他們像光源，被投進深潭一般的故事之中，在漣漪中泛起點點善惡難辨的光斑。

二

把兩部女導演的片子放在一起看，一部是日本女導演河瀨直美的《殯之森》，另外一部是美國女導演朱麗·泰莫的《縱橫宇宙》。

如果說《殯之森》滲透了日本電影的“茶之味”的話，那么這杯茶的味道在我看來未免太過寡淡，而且不是茶味本身的淡，而是那種泡過頭了的寡。日本傳統“茶式”電影，靜是靜，淡則淡，但總有一種微妙的趣味在里面。而《殯之森》則似乎毫無趣味可言。電影情節三兩句話就可以概括：因幼子夭折而失婚的少婦真千子和三十多年前失去了愛妻的老人茂樹，在一家老人院結緣；作為工作人員的真千子悉心照顧患有老年癡呆癥的茂樹，兩人在一次結伴遠游的過程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這種故事梗概一般來說還可以續上一句：“二人從此走出陰霾，獲得了新生。”而河瀨直美的高明就在于，她不會那么輕易而平庸地讓她的角色“走出陰霾，獲得新生”。有的人生就是咸魚翻不了身，有的人生就是好日子一去不返，有的人生就是一路下坡再無希望可言。這其實是人生的常識，很多電影不講這個常識，也許是因為淺薄，也許是出于憐憫，也許就是一口氣接不上了，于是潦草地給出個結尾，所以常常是一種向上的光明結局。河瀨直美如實呈現了人生不堪的一面，然而這種呈現本身卻是無力的。沒有故事，成了這部電影最大的問題。沒有故事，所有漂浮的情緒就無法生根、固定，進而也就只能繼續漂浮。作為一個擁有國際影響力的“戛納寵兒”，這樣的出手確有難得的作坊般的工匠氣質，但是，這樣的做工在我看來，還是太簡陋了。

河瀨直美常被拿來與另一位“茶味”女導演荻上直子相比較。兩人年紀相仿，河瀨直美1969年生人，荻上直子1972年生人。二人同樣是頗有閱歷，同樣是偏愛在日常生活中細細摩挲，通過女人纖細柔軟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探出生命的質感，但我更喜歡荻上直子，因為她要更幽默更俏皮一些，嫻靜中帶一抹微妙的喜劇色彩，而河瀨直美就相對太過玄虛了。

看完《殯之森》，接著看《縱橫宇宙》，前后對比就顯得格外強烈。《縱橫宇宙》是一部酒勁十足的電影——音樂、色彩、愛情、政治、懷舊氣息、反戰立場……元素豐沛，各種拼貼穿插，使得整部影片艷麗而另類，古怪又傷感，堪稱才氣縱橫。

1952年12月生于馬薩諸塞州的朱麗·泰莫電影作品不多，她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舞臺上，是第一位得到托尼獎的百老匯音樂劇女導演。對莎翁作品的酷愛使朱麗·泰莫自有一番不同于其他女性導演的貴氣，也就有了一種優雅的工整和刻意的造作。她的電影作品，前有《提圖斯》，后有《暴風雨》，都是讓人肅然起敬的莎劇改編。中間的片子，在《縱橫宇宙》之前，是大名鼎鼎的《弗里達》。

《縱橫宇宙》是一部向披頭士樂隊致敬的音樂電影，通過幾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愛情故事的一條主線三條輔線，把三十三首披頭士的歌串聯起來。這部影片處處借典披頭士的作品，連男女主角的名字，裘德和露西，都取自披頭士的經典歌曲：Hey Jude與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整部電影哥特氣質的夢幻感相當強烈，好些橋段跟蒂姆·伯頓的電影同聲同氣。但若說這部電影是烈酒吧，女性氣息又很突出。我好像已經無法確定這部電影到底如何了，僅是一首接一首的披頭士的歌，本身就營造出了一種有關青春但如今業已遠去的迷幻氛圍，這種迷幻氛圍是傷感的甚至有些癱軟的，是披頭士本身具有的效果，就像是每個人回首青春時都曾領略的那種淚眼蒙眬的感覺。披頭士的歌之所以成為經典，就是因為它們與人的青春本能太過吻合——堅強又脆弱，美好而短暫，無論喃喃自語還是尖聲吶喊，任你躑躅徘徊或是念念不忘，終究一去不復返。據說對某種時代記憶的重新喚起，沒有比歌聲這種形式更有效的了。的確如此，對于我和我的同齡人來說，披頭士就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雖然其靈魂人物約翰·列儂早已于1980年去世。

跟河瀨直美那種安之若素的內觀視角不同，朱麗·泰莫看待并呈現這個世界的方式濃烈、鮮艷、痛苦、頹靡且倔強，有著百折不回九死未悔的狠勁。而她所選擇的表達載體，比如弗里達·卡洛的畫和披頭士的歌，也都跟她是同一質地的。如果說河瀨直美的小作坊生產出來的是手織棉布的話，在我看來，朱麗·泰莫的鏡頭產品則特別精致考究，給人以奢侈品般的觀感，卻又沒有奢侈品通常給人造成的壓迫感，而是因別致與稀有，讓人心生艷羨。

為什么我對河瀨直美的《殯之森》會有那么低落的觀后感呢？安靜的角色、安靜的情感、安靜的奈良森林，這一切明明都是我所喜歡的，至少比令人目眩神迷的藥物似的《縱橫宇宙》更契合我個人的口味。思慮良久，我漸漸理出了一點頭緒——就是因為太契合了，《殯之森》的紋理跟生活本身的紋理太契合了。我們的每一天都循行在這種紋理之中，或享受，或忍受，又或者，麻木無感。所以，我們才喜歡看電影。電影，是讓我們在循行中抬頭的牽引力之一。我們抬頭，就是希望看到不同于日常所見的東西，哪怕只有些許不同，也是一種收獲與慰藉。這一點點不同，我在荻上直子那里得到了，但是在河瀨直美這里就沒能獲得。那么我又在朱麗·泰莫那里得到了什么呢？其實什么都沒有得到，那些烈酒和藥物之類的東西，它們的作用就是讓人一個激靈，本身就不是讓人得到什么的。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