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有百般留戀十分不情愿,那個高高在上總愛躲在云端里,被稱為“副熱帶高壓”的東西,連同靠它衍生、作倀的“秋老虎”,終于還是無可奈何地一天天露出頹勢,然后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隱身遁形了。該走的終會走,該來的總要來,誰能扛得過自然和歲月呢?“一場秋雨一場寒”,這種感受,因為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在我薄衣裹身,獨自站在莫干山某幢老別墅的空曠院子里時,就顯得異常真切而具體。“遍地是修篁”的莫干山,此時雖無疾風驟雨聲聲入耳,卻見滿目樹梢竹葉不停搖曳,地上不時增添殘枝落葉。
這幢貌似尋常的別墅,編號547。乍一看,整體建筑風格頗為簡約、質樸,毫不張揚。即如別墅入口,也設計隱秘,穿行在莫干山蜿蜒狹窄的盤山公路上,不用心則幾乎注意不到。你須得彎進側旁的一條窄窄石板路下行幾十步石階,再陡拐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彎,才得見整幢建筑。三開間的樓房,從體量到外觀都中規中矩。以山石砌筑外墻,人工開鑿的山石平整光潔,石墻轉角處選用大石塊縱橫咬合砌筑,起到很好的拉伸固定作用。墻體由下而上,選用的石材逐漸顯小,石縫變密,顏色漸深,產生明顯的色澤變化之退暈效果,才顯得有那么一點講究和耐看。外墻墻體石材多為絳紅色,門廳柱子和陽臺欄桿則為白色,灰色屋頂與石階一樣,布滿青苔。門前一片平地面積不大,中央為圓形草坪,其間一棵玉蘭樹樹干粗壯,樹冠大張,郁郁蔥蔥。這棵樹栽于門前當庭中央位置,倒是有些突兀扎眼。總之,整體的格局處理十分尋常,似乎并無什么特別之處,顯見主人在低調考量上是用了心的,甚而還能察覺到那么一點用力過猛的刻意。然而風云人物的氣性不容掩藏,總難免或總需要在某個不經意處顯露出來,有如影視樂于演繹的橋段:那故意裝窮的財主,明明穿著一套破舊外套,偏就有意無意地露出一片錦緞內衣來。用心觀察,我在別墅左側的石壁上發現了一個隱秘之處,影影綽綽地,居然鑲嵌著如同滿月的一個圓形石壁,細察表面殘留的石壁涂色痕跡,尚可依稀辨識為金黃色,一艘圓形帆船居中,四周還有一個刻有陰陽八卦圖案的更大面積的石壁,被漆成青褐色,緊緊環繞著中間那個圓心。石壁上的圖案當然不是一個隨意的設計,上網查考,竟是當年滬上某幫會的標志之一,青褐色亦為該幫會用具的基本顏色。如今,大概只有這個不再明顯的徽記,才能提醒踏訪到此的人們,眼前這一掩在山林里的靜逸別墅與當年那位幫會風云人物的關聯。這個季節,爬山虎正綠,以黃色徽記為中心向四周蔓延,從別墅地面一直爬至二三十米高的盤山公路路旁。整個山壁全是水靈剔透的綠色,爬山虎、青苔、紫薇綠葉,既烘托出別墅的一片靜謐,也平添了某種肅殺與清冷、落寞的味道。
與之相形,另一幢比鄰而建的別墅,就顯得奢華、闊氣,也張揚得多,說“霸氣側漏”可能也毫不為過。首先,別墅毫不客氣地坐落于盤山公路的上端,居高臨下,林木蔥蘢。石砌的門洞赫然聳立在路旁,因略略縮進而成內弧形,像大張的虎口,拱門上刻有“林海別墅”四個大字,標號546。步入拱門,沿幾十級石階而上,走旁道繞過建筑之背面來到前庭,一下子豁然開朗。迎面兩幢建筑并排在一起,構成了整座別墅的主體。居東的建筑名為“鶴嘯樓”,是有著寬大內陽臺的兩層小樓,外墻倒是就地取材,選用江南有名的“武康石”所砌,不僅嚴絲合縫,而且堅固耐用。法式斜坡屋頂挑出走廊許多,琉璃瓦、老虎窗、拱劵、寶瓶欄桿等當年在國內還十分稀罕寶貝的建筑材料,一應俱全,讓人一望可知是極盡奢華的西式建筑。樓前栽有兩棵美國大王松,松針修長,霸氣十足,階前兩株血色茶花自法國移植而來,其勢亦襲人。西邊緊挨著鶴嘯樓的建筑為議事廳,體量略小,取名“靜樂軒”,是一幢典型的中式建筑,仿中國傳統宮殿式建筑,飛檐翹角,金黃色琉璃瓦,正脊吻獸,梁上刻有八仙過海故事,入口十九扇落地木窗刻有全套《西廂記》插圖。室內匾額兩塊,一書“白忍堂”,為民國大總統徐世昌題匾,一書“風月無邊”,為孔子七十七世孫孔德成題贈。另有楹聯多副,分別為末代狀元劉春霖、清代傳臚張啟后等題寫,室小匾額多,令初入者頓生眼花繚亂之感,繼而一定很詫異:同在一幢別墅里的兩棟樓,為什么風格如此迥異,而且非要這么硬生生地并排建在一起?咨詢別墅管理員才得知,這竟是當年別墅主人煞費苦心,為迎合其母親與姨太太的需求才下血本打造的,不禁釋然,所謂有錢就任性,老子的世界老子做主,大抵不過就是這種樣子罷了。不過有意思的是,即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兩種截然不同風格的建筑被人如此直接粗暴地并置在一起,各自辨識度鮮明,卻也并不顯得多么別扭,倒不能不說是一種東西文化的有趣組合——盡管這未必是房主有意而為之。
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要說,建筑固然不會說話,然而建筑也是有魂的,自因其獨特的語言,能夠讓有靈性的人們感知它們的性格,乃至延伸感知,領略和欣賞選擇它們的主人的個性風格。正如著名的美國建筑設計師路易斯·薩利文所說的那樣:“外部面貌是內在目的的鏡子。”建筑的性格特征也是參與建筑生成整個過程的人們性格特征的外在反映。中國傳統文化向有“文如其人”之說,如果把建筑也看作是人創作的一種有形文章的話,那么是否也可以說是“房如其人”呢?“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也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黃帝宅經》早就精準地揭示了建筑與人互為依存的辯證關系。建筑當然是為人服務的,而且建筑是人為的,因此它就必然關聯到人,直至通達人性。建筑的最高本質是人性,是人性的空間化和一種固化。古人所言“養移體,居移氣”,也是說一個人的氣質不僅與其居住的環境相符相融,確實還會相互影響。由此聯想開去,曹雪芹大抵是古代文人中最懂得這一道理的人了,所以在他的筆下,寶玉、黛玉、薛寶釵等各位紅樓主角,無一不被妥帖地合理安置在舒適別致、令讀者足可玩味的座座美妙居所里,如賈寶玉之于“怡紅院”、林黛玉之于“瀟湘館”等。即使是相對只為配角的賈探春,也對其居住的“秋爽齋”精心用筆。大小姐端莊矜持的風度之下,偏偏是大觀園里成群閨秀中少有的胸懷軒朗、氣象闊大,于是,盡顯疏朗從容之氣的“秋爽齋”,就該是與她的絕配,無人可替,無他可代。“秋爽齋”里的當家植物也非尋常的小花小草小盆景,而是遍植芭蕉和梧桐,闊大舒展。梧桐是鳳凰棲息的樹木,暗示被推崇為“人間清醒”的探春也堪稱是一羽鳳凰。“秋爽齋”雖非探春所建,但卻意外地甚合探春的心意。齋內的精心布置更令人耳目一新,所以潘向黎博士要在她的《從賈探春到林徽因》一文中如此點評:
格局開闊通透,色調明亮而清雅,審美高潔而帶英氣,既有大案、大鼎所代表的入世雄心,又有白菊、煙雨圖和對聯透露出來的林泉高致,實在是非常典型的文人書齋。
顯見得這是十二分的贊賞了,不過需要強調的是,這里所說的“建筑”,并不限于單純的住房,而是由房舍、庭院與園林諸多建筑要素共同組合構成的建筑環境,此時它與人物“異質同構”,彼此合一,心物交融,已達化境。不僅人物豐富的內心境界借之得到充分展示,且使人物的品格和情操得以具象化與立體化。
“莫干好!好在山河改,林泉從此屬人民,清風明月不用買。”(陳毅《莫干山記游詞》)斗轉星移,人間已換。伴隨著一個個日夜毫不停歇,在竹枝樹梢間穿梭逡行的微風薄云里,百年莫干山早已滄桑巨變。然而該慶幸的是,莫干山上的老建筑歷經風霜雨雪依然健在,且從棟梁廊柱到青瓦紫磚,均完整保留著其原始風貌,依然那么有內涵,那么有情致,樂于向每一位到訪的賓客講述它幽微神秘的前世今生,展示它足可尋味的藝術魅力。無可奈何花落去,饒是青山依舊在。歲月不是物資,本沒有重量,但面對觸手可及的老別墅,在莫干山滿山青竹葳蕤蒼翠的反襯下,我分明掂出了時間的重量。不會言說的建筑,絕不是無情之物,與人類相比,它的生命力似乎更加旺盛,它的院墻門窗,桌椅板凳等器物,甚至無形空氣里的昔時居住者的蛛絲馬跡,就是關于歲月與人文最直觀、最真切的歷史記憶。站在這個年輪合齒轉動的維度,太需要來莫干山氣定神閑地冥想一番,關于這兩幢老別墅的建筑布局與建筑風格,關于別墅主人后半生迥異的命運軌跡與人生結局,進而追思二十世紀初葉叱咤上海灘風云人物的心境與為人,感悟歷史變遷、物換人非中的某些因緣與鐵律,這該是一件多么有趣味和有意義的事情!誰能坐定這浮世的起伏?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朽的建筑或許更值得世人對之肅然起敬。至于546號別墅,這幢高居于盤山公路之上、霸氣外露的建筑,還有那座甘居于山路之下、有些陰冷氣息的547號建筑,他們的主人分別是何許人也?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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