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總愛想兒時事。昨夜忽然記起一幅圖景。那圖景似一幀水墨畫,那樣清新,那樣溫潤。
老家背后是座大山。這山名喚“道人山”,層巒疊嶂,多峰林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鄉里農家尚無煤和電,平常做飯、煮豬瀦都燒柴禾,冬天取暖便在火坑里燒一堆樹苑樹根,一家人圍了烤火。這些燃料都得從山里砍來。大躍進時期大煉鋼鐵,農家周遭山山嶺嶺的樹,被剃頭似的,砍得精光,到我記事那年月,相連七八個村子的農人,都爬這“道人山”去砍柴。
砍柴可是累人的活!陰歷五六月間,天熱得打個火便會把空氣點燃。一大早拿了樅擔、扣索、鐮刀,匆匆往后山去,我加入一路砍柴人的隊伍,沿著崎嶇山路往山上爬。外面的兩層山是沒有像樣的柴禾的,要砍好柴,須爬上三四層高峰。那些山峰林密草深,荊棘灌木一片片生長在亂石叢林之中,自是望之欣喜的“好柴”了。你爬將上去,選一片好柴多的山坡,揮鐮而上,“咔檫咔察”將一撮撮山荊野棘砍倒,抱攏,用扣索緊緊捆成兩大捆,再舉起樅擔一頭一捆扎進去,順勢挑上肩頭,便是一副漂亮的柴禾擔子。
兒時,我每次都把柴捆弄得很大,挑起來老重。太陽已升起老高。我把上身衣服脫了,擦一把滿頭滿臉的汗,而后將衣服、鐮刀收進柴禾中,“嘿”地一聲挑起那沉沉的柴擔,便向山下走。擔子重了,挑得氣喘吁吁,汗水吧嗒吧嗒滴落一路,一肩是挑不到家的,中途得歇幾次腳。二墩坡下是一個好歇腳處。那兒路邊有一眼山泉,泉水涔涔自山體內向上翻涌,流成一道銀帶似的細瀑,淙淙而下。擇一平處將柴擔依山靠住,爬上坡去,近得泉邊,用沁涼的水洗手、澆臉,待得氣定神閑,便捧起水來咕嘟咕嘟一頓飽喝。那感覺,真用得人們常說的三個字—爽歪歪!
是的,六月喝涼水,那是一種非親歷無從感悟的生命境界!你光著膀子,頭頂烈日,肩挑百多斤重的擔子,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顛出好幾里,已是唇干舌燥,精疲力竭。忽然聽到泉水叮咚響,那心中先是一喜。待到越坡而上,捧泉在手,泉澄瑩以映影,水清冽而味甘。掬一捧,清涼如露;喝兩口,疲盡乏消;再而三,舌圓唇潤。待得捧喝一飽,則神清氣爽,心曠神怡,勇力陡增,健碩如初矣!那功效,抵得仙丹,賽過妙藥!
古謂人生有四大幸事: 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久旱不雨,忽得知時雨來, 潤物無聲,豐收在望,自是 農家大幸!他鄉遇故知,孤 旅悽悽,突逢故人,亦是幸 事!洞房花燭,開天辟地頭 一遭,帥男靚女深情相擁, 自是幸甚!金榜題名,寒窗 苦讀終成正果,自此苦盡甘 來,當為至幸!而這六月天喝涼水, 神欲疲而逢露滋,力將盡而得甘養, 大喜過望,不亦人生之幸乎?
編輯/李園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