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尾巴是個格外寒冷的冬天。那時,我正在哈工大物理系的王慧星實驗室當科研助理。剛得知我的新身份時,樓里熟稔的師兄紛紛對我脫帽致意,露出不剩幾根毛的腦袋。
“李老師好!”
—— 一個個的,都拿我打趣。
說是科研助理,其實不過是個掛名兼職的大二學生。不過,我能得到這個身份,還多虧了老舅托關系從中說項。那年月,這種做法在學界其實很常見,能給學生工一個好聽點的身份,能給學生一份津貼——雖然不多,但好歹算一筆收入——還能不占編制地往實驗室塞幾個勞動力。一舉多得。
早上六點多。
我正背著滿滿一書包瓶瓶罐罐的樣品走在路上,冷空氣不住地往脖頸里灌。去叉二大路上有幾棵掉光葉子的大柏樹,樹杈上下都是堆起來的夾著煤灰的臟雪,退休的老教授們在那兒抻膀子練把式,寒風里,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吱呀地響著。我聽到新聞電臺主持優美的播音:
“我市‘11·9’特大殺人案……”
我不由得擤擤鼻子,流出鼻涕。這案子我熟。這是那時市里最大的新聞,有位蒙面悍匪殺遍了道里道外1,專挑出租車司機下死手,和錛頭黨一個路子,扳手碎顱,松花江旁的荒野里都是燒得剩鐵架的出租車。管道外的市六局和管道里的市四局聯合一個月都沒破案,驚動了省里。省里下了死命令,要在12月31日,千禧年之前百日會戰,結束這件讓市民惶恐不安的大案。
為了這個事兒,老舅四處走訪了半個月沒著家。快忙瘋了。
但這新聞對工大來說似乎只是個遙遠的驚險故事,頂多算得上師兄弟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對我來說,這事兒除了會讓我總也見不到老舅,也沒有任何影響。
加快步子。
快七點了,我得先去學校一食堂買早飯。突然迎面出現了一個女孩。她似乎不怕冷,穿得極少。哈工大歷來什么奇人都有,但她卻很特殊。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人好像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西北風撞上,凜然打了一激靈。其實我看不清女孩的臉,但一雙皸裂的耳朵分明凍得鮮亮亮的紅。
一條披肩馬尾擦身而過。她瘦弱的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發梢滿是冰碴,又黑又細的眉毛上也是,仿佛出門前渾身沾了很多水。古怪的是,寒冬臘月里,她只穿件薄絨衣,看上去卻如披副冰盔甲。
她發著抖,腳下仍走得飛快。女孩手里攥著頂天青色泳帽。我尋思,一大早這是剛野泳回來嗎?
“真怪。”我不小心腹誹出聲。
她扭頭停下,眸子里放出冰冷冷的光,“臭小子,你說誰?”
我直咂舌頭,突然下了一個決定——脫下自己的破棉帽子給她。
帽子的兩條護耳像狗耳朵一樣晃來晃去,這是舅媽去年在透籠給我買的。一冬天的搓弄,帽頂已經綻開線了。她被我的舉動嚇了一跳,接著,馬上領會了我的用意。
“小心別凍死。”我咧開嘴,回懟一句,縮縮脖兒。那女孩凍得真夠嗆,小臉玻璃一樣白又透明,只猶豫一下就接了過去。刀子嘴豆腐心,我輕易看穿了她。
“謝了。”她說,“可沒機會還你了。”
“無所謂。”
怪人。
要是我那些老光棍師兄知道我這樣幫助一個花季少女,一定會贊不絕口。
我開心地轉身向食堂走去。
七點半。
我拎著包子著急忙慌地跑回了實驗室,二師兄守了一個通宵還在跑數據,跑得滿腦袋生煙,遠看像是在騰云駕霧。我分他兩個包子。他餓壞了,感激地對我笑笑,驚訝一聲,“小李,你耳朵快掉了吧。”
我反應過來,才幾分鐘,我的整個臉已麻木了,他一說,又格外刺痛起來。我取來小圓鏡一看,皮膚像著火一樣紅。“這個天氣不戴帽子,你很勇啊!”
不知為什么,我對萍水相逢的女孩生出那樣大的好奇。但并不是男女之間的吸引,雖然我才二十歲,正是對異性熱血上頭的年紀。憐憫,心里突然出現一個奇怪的詞。也許她急匆匆趕路的樣子讓我很憐憫。很奇怪。我心里想,可能我瘋了吧。
“我剛幫了一個凍得夠嗆的同學。”
“傻了吧你。”師兄沒再追問,指點電腦屏,“這段數據要再優化一下,分析樣本這部分工作由你來做,記得要用通風櫥——”
我放下書包,“早準備好了,林老師從青島寄來的這批LW300樣品質量很高。昨天我剛帶化學院跑完質譜——但實驗室樣品合成產率很低,目前只剩手頭這一份了。”

師兄贊許地點頭。
這是個好課題,不出三五年,我們肯定能穩定合成LW300。這也是我導王慧星的雄心壯志:向學界甚至瑞典方面證明,LW300不是偶然的化學合成余料、副產品,而是擁有奇異性質、終有一天可能影響世界的新千年材料……
通風櫥風扇很吵,我努力集中精神。試管里是些碎冰樣剔透的藍色石頭,這些固體結晶排列整齊有序,顯微鏡下仿佛擁有列兵的氣質。
這就是LW300。
這時誰也沒注意到,懸于實驗室上方的、靠近那500克LW300的時鐘減慢了一毫秒。
這綺麗的新材料又引出后來那么多事端……
LW系列樣本有離奇的性質是王慧星和林凡兩個人偶然發現的——它們擁有和質譜密度不相符的差異質量。1就是說,如果用質譜儀數據來計算LW300的材料質量的話,試管中這一小份樣品應該只有305克,可如果我們用最直接的測量方式來測,這些樣品在天平上是500克。
多出的195克來自哪里?
一切都是未知數,充滿謎團。
這東西奇異的物理性質讓我們深深著迷。
十點半。
結束實驗,我沒吃午飯,要出校一趟。舅媽馬上出差回來了,而老舅依舊在刑警隊加班。舅媽從鏡泊湖給姥姥帶了條大白魚,東西多,我得自己到車站接她。接到家里電話,我就借二師兄的棉帽出了門。樓下吵吵鬧鬧的,不知道在吵些什么。一開始我沒理睬,直到在學二的巷子里發現了那頂熟悉的破帽子。
那個早上和我擦身而過的女孩。
她已凍得失色,像個雪人,過冷導致了人體失溫。我后來才知道,那天早上五點她一頭扎進寒冷的松花江,六點鐘才掙扎著順著江橋爬出來。現在江面還留著一個巨大的冰窟窿。周圍全是看熱鬧的人,一位同學跳起來,說要回樓打電話報警。
“來不及了。”一個晨練的老頭說。
我和另一個年輕人從樓里抬擔架出來,已經晚了,女孩瞳孔已徹底散大,一點脈搏都沒有了。

我總感覺對不起她。她眉眼掛滿雪花,躺在冷冰冰的擔架上。雪人融化了。我是最后一個見到她活蹦亂跳的人。我意識到,一個女孩突然在如花的年紀凋落了。我很后悔。早知道,我該把身上這件棉襖也給她的……
她被送上了救護車。人們當然要把她送到醫院。萍水相逢的少女或許已死了?她是否是本校的學妹?她的名字是什么?一個人凍斃在校園里,工大領導該頭疼了。
這畢竟不是一件小事。這畢竟只是一件小事。
疲憊。
與我死水一般的科研生活相比,這些事不過微瀾,這世上這么多事,他人的不幸、聳人的新聞……我想,今晚我會和舅媽姥姥在飯桌上談起這些,然后呢?千禧年,每個人要學會獨善其身,避免被他人的不幸裂成碎片。城市是這樣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宇宙……
十二點半。
我上了公交。為老公交供電的長辮子在天邊畫出一條永不休止的線。此刻,我的心思已從殺人案跳到了自己的課題進展。一位大爺胳膊里夾份新晚報,我看到報紙的第二版頭條上的報道,俄羅斯和美國聯合向半人馬座方向發射了探測器,四光年的距離,按探測器最大速度大概要飛一萬年。等到達目的地,那是幾百代人以后的事情……
相比殺人案來說,這才是我們眼里的大新聞。
我們和普林斯頓設計這個探測器的實驗室有科研合作。那天,我的導師王慧星,在叉二大柏樹前自豪地對我們說:這個探測器里有我的貢獻。
他拿這事當其在中國學術地位重要的典型案例,想鞭策我們好好學習。于是又跟了一段很意味深長的話。
人類始終被困在一個牢籠里。這是一個時空悖論:因為光速的限制,當你走得足夠遠,你的時間就會不夠用……
太陽系是所有人的時間監獄。這座監獄里的一萬年和整個宇宙比起來,不過是永遠重復的同一天。
聽到售票員提示公交已到終點,我才清醒過來。何苦來哉,自己不過是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別人的人生或全人類的命運還輪不到我來考慮。
一點半。
哈站。
背著行李的農民工、乞討的丐兒、摩登的女郎,匆忙的各色人混雜成一條灰白的洪流。廣場大鐘轉得很慢,來得太早了。舅媽火車晚點到三點半。
“死了五個人。”我突然聽到一個女人對一旁的丈夫說。
“一刀一個扔下車,但最后全是淹死的。那輛車在江邊燒得一干二凈……”
淹死。燒光。
“還有一個孩子。是個小男孩。血流干了,渾身青白白的,一綹頭發飄在網魚的留下的大冰窟窿里,慘極了,我弟弟看到尸體當時都哭了……”她弟是法醫還是警察?
我突然想拉住女人問問,都是在哪兒淹死的,知不知道淹死的是誰。兩人融入人流,如魚潛淺底。進站去了。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但似乎有所關聯,被冰水下密不透風的大網攬起。
我想起那個被江水凍壞的女孩,輕生?不像。她到底經歷了什么?那個像丁香花一樣的女孩。我沒敢細看,但早晨幾乎是驚鴻一瞥,我便確定她漂亮極了。她幾乎凍死在冬天,卻讓我想起大朵花團錦簇的丁香。
下午兩點整。
車站大鐘響了。就在那一刻,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她,我幻想著的那個女孩,正迎面向我走來。我不禁揉揉眼睛,懷疑自己是白日做夢。
我們互相瞪大眼睛。她紅紅的臉蛋,袖口露出的手指像水晶樣透明。身穿紫菱格子紋新棉衣,頭上卻戴著我那頂狗耳朵破棉帽。
“你出院了?!”我后退了兩步。
莫不是鬼?
當然不是。
她還戴著我的帽子,下面是一張溫潤俏麗的面孔,好端端有血有肉地站在我面前,可也一臉驚訝。這不可能,我心里喊著,明明脈搏都沒了,她應該在醫院搶救——
“這不可能!”我也聽到她大喊,“怎么可能!這頂帽子還在!‘昨天’我明明死了,你記得我是嗎?”她突然拉我進入火車站旁的賣“加州牛肉面”的小店,廣場的冷風吹得我直發蒙。
“我一會兒還得接舅媽。”
“你不能拒絕!你得幫我!”她大聲喊道,“奇跡終于出現了!一個活人能記得我!”
死而復生的女孩坐在我的對面,用明亮的眼睛熱烈地迎向我。我們都沒吃午飯,我點了兩碗面。等面條的間歇,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起來。早上沒來得及也沒好意思仔細看。她大概只有十八歲吧,墨點一樣的瞳仁清澈極了,讓我想起白雪地里一顆顆煤核。整個人給人極為聰慧的感覺,讓人心生歡喜。她點點頭,仿佛終于醞釀好情緒,開了口,“今天過后不知還能不能再見,但現在還有時間,還有小半天——你知道市里廣為流傳的那個案子嗎?”
“當然知道,‘11·9’,錛頭黨,全市都吵得沸反盈天。”
“我遇到了那個人……”她說,“一切從一個月前開始……同學你好,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哈工大機械工程系大三學生,我叫白藍,今年二十一歲。”
她居然比我大一歲。
“我姐姐名叫白芯蕊。”
天啊,她姐姐是前段時間失蹤的那個著名物理學家!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因為那件事,我被永遠困在‘今天’了……”
半年前的6月15日,哈爾濱還沒進入眼下這個漫長而寒冷的時節。圣彼得堡駛來的H152綠皮列車正在站臺停靠,火車上是她已三年沒見過的姐姐一家。
姐姐是被高薪聘請返鄉、打算回國定居的。所以她現在正踮腳等候在月臺上,翹首以盼親愛的姐姐姐夫歸來。
“小雀兒!”
她興奮地叫著小外甥的名字。她最可愛的小小男孩。
于是,父母各牽了小男孩的一只手,出現在形色各異的旅客尾段。她沖向他們,這是所有事情的開端。
坐上出租車。白藍和姐姐報告了自己的學業。她始終把小雀兒的小手親昵地握在手心里……
“這是能改變世界的東西。”姐姐說。
“我也很感興趣。姐,我要繼續讀研,院里導師已經決定收下我了!到時我能選這個當我的課題嗎?” “你的導師?”“你認識的,林凡,我本想選王慧星,可他不招女學生,嫌女孩不能吃苦。”白藍吐了下舌頭,“可林凡就不一樣了,老頭子也剛從法國回來。賊有派,新潮得很!他承諾,等我大四就直接進實驗室——”
“恭喜你,藍,”白芯蕊真誠地說,“我聰明的小妹。你要向王慧星證明,他的偏見都是錯誤的。”
出租車駛過友誼宮。
這是座中西風格交融的美麗建筑。和這座城市一樣。雪中,宮殿會變成剔透的琉璃。夏日時,這里則繁花似錦。
“姐,你看!”她指著哪兒。
“最近連晚霞都好鮮艷,我的女同學間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越旺盛的夏天,到冬天也會越冷……所以今年的雪也許會格外大!”
你也知道,年輕的女孩們總是多愁善感。白藍正用手指涂著車窗(仿佛外面已是皚皚白雪),突然有感而發般說道。
“停!”我大叫,“這么說,我們差點兒成了師姐弟?你可是差點兒死在實驗樓下面!”
“再沒這個可能了,我確實‘死’了一次。”白藍近乎藍色的眼睛里閃過悲傷。
“什么?”
“事故發生那天。我姐夫在開車,我坐在后排。過江時,江面都凍實了,一個男人突然跳出來攔住我們,我們以為他有什么要緊事要幫……
“燒車的時候,我就藏在蘆葦叢里——可他又找到了我,不,不是‘那天’,對我而言已經是很遙遠的一天……但對你來說只是昨天的事。他們殺了姐姐,在昨天,在12月14日的晚上——”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白藍快哭了。
“今天,是你的12月15日,也是我的12月15日。可我出不去了,我被困在今天了!”
她流了淚,目光誠實,一點兒沒開玩笑的樣子。
“昨晚,一個撿破爛的大爺發現了我,把我送到了醫大二院……也許我已經死在昨天,可我的靈魂,永遠地困在今天了。”
我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他們撈上來我和小雀兒,我姐姐和姐夫還在江底……”
講到這里她已經泣不成聲。這就是為什么她早上自殺式地去松花江里冬泳,堅冰下江水仍在流淌,她想尋找被冰下暗流沖走的兩人尸體。
她不怕再死一次。
據白藍所述,這一天的情形正是這樣的,“我永遠被困在12月15日了!每個凌晨四點,我都會在醫院醒來。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后天也是如此。彼此毫無差別,毫無意義地重復。一會兒!再過幾個小時,無論我在哪兒,睜眼都會重新回到15日的病床!現在其實是你遇到我后的第二次輪回——當然,我經歷過許多許多輪回了,你明白了嗎?”
所以她不理解,明明已經是下個循環的15日,可再次遇到了處于上個循環的我……
當然,我也不理解。
我和白藍是在兩點半分手的,她像是急著要去做什么,并懇求我晚上五點在學校后門碰面。她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講,是決定她的命運的那種。
身前面條涼成了疙瘩瘩的一坨。
我們都沒怎么吃,我聽她的故事入了迷,始終錯愕地張著嘴巴,幾乎呆屁了……
她走了。
冥冥中似乎有一位天神決定著我們的命運,可她被決定的命運卻是永遠的停滯,被困在循環里的她失去了前往未來的可能性。按理說,今天,也就是15日結束后,她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我也見不到她。我會邁入16日的清晨,天神會把她永遠拋在時間另一邊。
這是她唯一能向我求助的機會。
她警告我,一會兒不要走正陽街,傍晚五點十五分,那里會發生一起車禍,一輛油箱泄漏的用于清雪的市政車爆炸,死了十四個人……
每個相同的15日早上四點半,無論之前在哪兒,白藍都會在哈醫大二院內科樓三樓的同一張病床上醒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兒,黑暗的房間里只有一點點星光,她發著抖坐起來,在心里記數,這一共是第十三次還是第十四次循環?
神多給了她一天生命,她想,就為了查明真相。
“本來我該和姐姐一起死在江水里的。”
看來我今天和江水燉白魚無緣了。
“舅媽,我晚上不能陪你和姥姥了,我還得出去一趟。”我對著廚房大喊。
舅媽沒聽到我在說什么,她在炸雞蛋醬,油煙機聲音很大。我悄悄穿戴好出門。半晌,關掉的鐵門里面才傳來一聲喚。
“早去早回啊東東!”
“我不回來了!”我喊。
路過正陽路那個小天主教堂的時候,一切已經發生了。
因為這場事故,我不再懷疑白藍說的一切。煙火四起,雪地上哀號聲一片,天主堂里的唱詩聲戛然而止。許多人從教堂里疏散出來,好像一群蹦跳著的鯉魚。
我小心翼翼地想繞到另一條路。
可我居然又看到了白藍。
幾輛車架秧子散落在雪堆上,生著黑煙,已經著火了。她手拿一根撬棍,大聲向幾個路人呼喊,依舊沒人敢應。我看著她沖進車與雪的間隙,短短幾分鐘,就熟練地撬開變形的車門,拖出了三個小孩……我的腳下仿佛生了根。天上有什么東西在呼喚我——幫幫她吧!可我腿肚子在抽筋,我實在走不動道了。她的額頭揮灑的汗水一會兒就變得亮閃閃的消散在空中,我為自己的怯懦羞愧。
她沖出來,把三個孩子塞到我的懷里,踢了我一腳。
“快跑!”
少女臉上都是泥。
“今天不是不讓你來嗎——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她的眼神在譴責我。
那場轟動的爆炸突然開始了,她居然沒再想逃出來。我抱著孩子跪在雪地上,大火融化了一切,大雪封路,消防車好久才能進來。我知道,明天新晚報的頭版新聞有了。
15日,下午六點,哈工大。
如她所說,同一天里下一個循環的她果真又出現了。
“我都習慣了。”她說。
“你又死了一次?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古怪最難以理解的事情。”
她聽我這么說反而哈哈笑了起來。
“你居然叫這個‘古怪’,哈哈哈!笑死我了。”
“不只古怪,而且詭異至極!這究竟是怎么辦到的!物理學在哀鳴!”
我們一起坐在學校二食堂的長椅上。 誰也想不到,我和這個有說有笑的女孩經歷著什么。
“今天的我和昨天一點區別都沒有,我還是我,但至少在‘昨天’,我救了他們,在你的世界,12月15日這一天能多活下來一些人。我不會死,起碼不是真的死掉。”
“我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我有些生氣。
“謝謝你。”她兀自說。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太奇妙了,但現在,起碼有人能記住我做過的那些事情。有人能記住我。”
我的臉一定紅透了。
她從懷里遞過來一盒還熱著的老式炸糕,油亮得一看就不是凡品。“我知道,2000年12月15日,下午四點,學校旁那個喜姐炸糕店的第五爐的炸糕是這一天里最好吃的。”她說,“吃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嘗出來的。這是我的優勢,吃一百萬份炸糕,也不會增長體重,還只花三塊錢。”
“快吃,一會兒就凍透了。”
我接過炸糕,果然甜美異常。
“該怎么幫你?”
“聽著,‘今天’一早,我終于確定我姐姐在哪兒了!可我撈不起來她,我試過,尸體太重了,我差點兒淹死在江里……幫我,幫我找兇手,我是幸存者,我知道兇手的樣子!可我自己再也做不到了!你得幫我正式報案,把我看到的告訴警察。至少在你的世界,我要那個人受到懲處。”
我心里不痛快極了。
白藍被永遠困在今天,今天過去我們再也不會相見。就是說,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真兇是誰了。
“你是我的代理偵探。”她說。
“我樂意的。”我幾乎把一整盒炸糕都塞進了嘴巴里。天太冷,面團已發硬。
“我還有一件事,也只有你能幫忙。”
我咽下喉嚨里的一團糊糊,“無論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紅著臉。我說過了,她讓人心生喜歡。我意識到,我很喜歡這個漂亮女孩。
“我要LW300。林凡送給王慧星實驗室的那份LW300。”
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她差點兒成了我師姐,學院的一切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給我就好了,好小李,李師弟,只有你能幫我這件事了,我需要時,你就出現了,真是天意!”說真的,她叫我好小李的時候我骨頭都酥了,不怪我稀里糊涂地答應她的請求,不怪我絲毫沒考慮自己會不會被王老師開除。這就是她尋找我的真正目的,我早該料到的。
實驗室保安正在物理樓一樓的門房里看《西游記續》。那年,央視八套、一套反復播放了好幾遍,最火,也最好看,下半年的《太平天國》也比不上。我不喜歡歷史劇,那部劇我就記住翼王石達開在大渡河被朝廷剿滅,別的全忘了。不一會兒,保安睡著了,應著午夜電視里呲呲拉拉的空白電波,打著冷鼾。
現在是凌晨一點,離另一個重復的15日還有三個小時。
我知道,全部樣品一晚上就損耗完了,明天可有得我解釋。師兄一定會揍我一頓。我把LW300裝進一支新試管,塞進白藍的褲子口袋。
“謝謝你!”她眼睛因感激而閃閃發亮。
我擺手。
“你確定這能被你帶走?”我的意思是從這邊的15日帶到她的那天。
“試試就知道了。”她說,“姐姐出事時帶著一份LW300,我記得她最后把樣品扔到江里,那個人才惱羞成怒的。”
又是額外情報。白芯蕊當時也帶著LW300,“是林凡老師組的嗎?”
她點頭。
“你是說?”
“循環和這東西有關,記得它異常的質量嗎?我想,只要給我樣品,我就有機會解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得自救啊,李師弟!”
“祝你好運。”我真誠地說。
我可不愿意叫她學姐,她也就比我長一歲,裝什么大。
如果我知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接下來LW300的合成全部失敗了,我會不會后悔?十年里,實驗室再沒生成一丁點這種夢幻般的物質,大家都以為曾經的實驗結果是發夢。
都是夢。
我渾渾噩噩卻享有漫長的人生,白藍善良積極永不放棄地想繼續自己的每一天,她的時間卻到此為止。這不公平。偶然認識白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她自己卻遭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不幸……
凌晨四點的哈爾濱,我感到刺骨的冰涼。
我必須和這個認識了只有一天的女孩永遠告別了。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那個場景,指針扭曲,墻壁上那顆小小的掛鐘正在變得抽象模糊,世界有什么好像滑到了另一條軌道,實驗室的天花板上降下好多晶瑩的雪一樣的東西,像是一顆顆脫落的斑馬的斑點。詭異至極的是,白藍逐漸消失,被一點點瓦解成類似的斑點……
夢結束了。
“再見了,小李。”她說,“謝謝你為我和姐姐做的一切。”
“他們在這下面。”我說。
一些大蓋帽藍制服聚集在江邊,老舅站在一個雪坡上居高臨下地指揮。大概八百米遠的地方,他們又發現了一條燒焦的圍巾。那輛燒光的車還留在原地,一個法醫正在緊張地檢驗圍巾上留下的東西。
“你怎么知道這里有尸體的?”
“我不能說。”
我只好搖搖頭,我是發現拋尸現場的第一證人,還是老舅的外甥。他知道我有秘密,但不能一下撬開我的嘴。刑警隊找了輪渡公司的兩條大馬力垂釣船,兩個工人吃力地抽動著汽油機,尸體隨著捆綁好的漁網升上冰面。尸體撈上來了,背著氧氣瓶下水的小警察是個冬泳愛好者,凍得嘴巴發紫,進警局搭起的帳篷烤火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白藍的姐姐。她長得和白藍真像。
尸體脖頸有一處淤青的手痕。體表再沒有任何傷痕,死亡時間大概是12月14日晚八點前后,因為結冰的江水對肌肉僵硬程度的影響,這個時間有大概六個小時的誤差……
“這個月的第三起。”老舅吸了口煙,對一個小警察說。
“東東,你幫了大忙了——死掉的又是一家三口,今早的大雪把線索大部分湮滅了,但根據之前的證據,兇手是一個中年男性,從腳印看身高一米七左右,可能當過工人,手勁很大,能單手殺死受害者,除了劫財沒有殺人動機,屬于隨機作案,但符合兇手的出沒規律……”
第二天,我得到消息,“11·9”案的犯人在一片去阿城的公路稻田被抓到了。
他作案十三起,受害者大多數是出租車司機。這個下崗工人犯了二十條人命,這么多案子,最后一共搶到了七千八百元贓款……
白藍一家正是最后一起。
我有些興致索然,因為我并沒有幫什么忙,這個讓街頭巷尾人心惶惶的大案就破了。
老舅那天晚上很高興。百日會戰提前結束,警局里的大家伙兒可以好好過年了。大家都松了口氣。是他帶頭破的案,肯定馬上要擢升一級,不枉折騰兩個月。
“東東幫了我很大的忙,幫我找到了最后的受害者。”老舅開心地舉起酒杯,“我敬你一杯,新生代大學生就是要疾惡如仇——”
舅媽和姥姥分別不安地看我一眼,她們在擔心我。但現在案子告破,她們又釋然且很高興地笑了。
宋剛。我記住了那個窮兇極惡的犯人的名字,但他似乎被生活逼上了一條不歸路。那家破產重組的電機廠,就在白芯蕊供職的重型機械廠隔壁。兩個廠子本來都是1997年改制降產的一批企業,都有大量工人因此下了崗,可重型機械廠一年前居然起死回生,還引進了港商大筆投資,被市里評定為優質資產,就算就此被香港人買斷,總價也翻了幾番……
相比之下,電機廠就沒有這么好運了。
真這么簡單嗎?
一個念頭擊中了我。我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白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關于她和姐姐一瞬間的遭遇、關于她的循環——白藍就是最有力的目擊證人。宋剛作案的情形和她告訴我發生兇案時的樣子根本不一樣。
宋剛承認了十二起罪行,但罪行累累的他也不能認出所有受害者的尸體,包括白芯蕊。
“這不對吧,老舅。”我說。
老舅高擎的酒杯一下子僵住了。“你什么意思,東東,有人破案破錯了?”舅媽看氣氛不太好,偷偷扯扯我袖子。
“舅媽你別動我。我就是覺得這事沒這么簡單。”
老舅瞇縫著眼睛透過酒杯瞅我。我不想和他爭得臉紅脖子粗。“長大了。”半晌,他悠悠地說了一句,“秘密挺多。”
“東東,我不問你是怎么攪和在這灘渾水里的,為什么這么多懷疑,但我告訴你,這案子省里已經告結了,嘉獎和授勛日期已經近在咫尺,是我們六局建的功,板上釘釘了,別的什么人說啥也沒用。
“當然,除非再發生一起類似案件,不然我不能打自己的臉。”
“剛愎自用。”我小聲腹誹出聲。
我就是這個壞毛病。
“東東,聽話。”姥姥拽了我一把。
白芯蕊,學界有名的女科學家,讓我這樣的小菜鳥仰慕,市立重型機械廠好不容易從俄羅斯請回來的材料學專家,與哈工大的林凡教授師出同門。他們都曾是巴黎高師的90屆優秀畢業生。
我請二師兄幫我找到了白芯蕊的詳細資料,順帶一整份她的人生履歷。
那時候網絡信息不發達,學界好多東西需要熟人才能查到。
“你慘了,小李。”二師兄當胸錘了我一拳,說,“王老師氣死了。你居然把所有的LW300都損耗了,不應該啊,在實驗室一年了,你不是個生瓜蛋子了,怎么出了這么大紕漏?”
“我把樣品借人了。”
二師兄撓撓不剩幾根的頭發,“你最好盡快去和王老師解釋,他明天就回國了,這兩天你不要亂跑。”
“師兄,”我說,“我才發現,LW300的發現有這個叫白芯蕊的人的功勞呀。”
師兄噎住了,他不知道我突然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L——林凡,W——王慧星,那這份新材料的命名為什么沒有B,沒有白芯蕊呢?為什么發表在Science的那篇論文,全文都不提白芯蕊的貢獻呢?”
“誰教你這么說的?”
當然是某種事實。
“會不會是有人竊取了她的科學點子?有沒有可能有人找她拉幫結派,她卻拒絕了任何一個門閥,在研究所里失去了地位,有人以為她要搶走功勞,就下了殺手?”
“胡說八道!你老舅是刑警隊長,把你傳染了?”二師兄一臉責怪地看著我。
他不會理解我的,不會有人理解的。
“你被那個丫頭耍了。”舅媽說,我還是忍不住把心里的秘密告訴了她,“這種逗人玩兒的話你也能信?她耍了你就把你忘了,沒準哪天你路過某個教室,就能看到她,你把她叫出來,她還得眨巴著大眼睛想你是誰,然后哈哈直樂,‘天啊,幾個月了,你還在相信,這世上真有這么傻的人。’”
不,我相信。
她真的因為一起兇殺案陷入了一日循環……不僅因為我喜歡她,也因為我是可以救她的那個人。
那個喪心病狂的失業電機廠工人宋剛,也許是錛頭黨的一員,是眾多劫案的兇手,但他絕不是殺害白芯蕊一家的真兇。我相信白藍,所以我堅信這一點。
三個月過去了,王老師讓我反省,我也再沒去實驗室,每天只是無所事事地游逛、上課、考試,在家里打電動消磨時間。
那段時間我開始瘋狂乘坐出租車,幾乎花光了我攢下的所有科研助理津貼,渴望碰到白藍說的那個人。那個淹死小雀兒的男人,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還有一條跛腿。他如果再次犯案,就能證明六局的刑警隊是錯的。
我當然沒法再讓老舅或舅媽和白藍對質,她已經不復存在——如果她不是我的夢,而是真的。總之12月15日之后我再沒在校園或是哪里見到她。
我還想找到同樣消失不見的另一位兇手。
我甚至瞞著二師兄開始調查我的導師王慧星和林凡……這案子遠沒了結呢。
直到那一天。
2001年4月13日。
距離遇到白藍整整小半年過去了。
天下風平浪靜,哈工大晨練老人的話匣子里早沒了響動一時的“11·9”大案。我打了一輛車去文化宮,姥姥在那兒摔了一跤,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幸好人還算清醒。她運氣不錯,借到個路過好心人的手機給家里打了電話。那時候有個翻蓋手機還是挺稀奇的事情。
家里只我一個人,正等籠屜里的山東包子出鍋。
我關灶火,急忙忙出了門。
臨了發現又忘了戴帽子。還好已經開春,松花江早已開江了。氣溫不低,我打上那輛命中注定的出租車,回憶起自己這幾個月的瘋狂行徑,光打車費就花了幾千塊,有些臉紅,大三了,我不該讓舅媽姥姥再操心。那一刻,我甚至決定就此放下白藍的事,真的把她當成一個春天的夢算了。
我有點兒心灰意冷。
我默念,“白師姐,好小白,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小李我能力有限,畢竟不是真的偵探,不能讓你和你姐沉冤昭雪,破不了這個無頭案,只能就此罷手,先專心畢業再說。但我和你保證,我會永遠記得你的。”
“那有什么用?”
我仿佛聽到了女孩的聲音。
司機換了一個人。窗外有什么飛逝而過。車子好像正開往正陽街。我記得,那天市政車馬上要爆炸,白藍救了許多人……大片積雪出現在窗外—— 一種恍如隔世的倒流。我仿佛掉入了一位女巫魔力的白色旋渦。
前排出現梳披肩馬尾的女孩,還戴著我那頂帽子。我心頭一暖。
她焦急地朝窗外張望,用手指在滿是水汽的窗玻璃上描出一個個透明小圈圈。
真是她,這又怎么可能?我瞄了眼手表,出門時是上午十點三十六分,現在表盤顯示的卻是下午四點半。時針劃了一大半圈。難不成這又是2000年12月15日?我也被拉進循環了!我嚇壞了,又從頭到腳一陣刺骨冰涼。
“這是要去哪兒?今天還是15日嗎?”我叫道。
果真是白藍!
“李東東!”她也大叫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在機械廠后門停車,師傅。”
白藍和我幾乎停在了一片荒地里,四周生長著許多只剩半截的野苞米。“你在怕什么?”我問,我能看出來她在躲閃什么,直躲在這片野地里。
“我也許找到兇手了。”
“是宋剛嗎?”
“那是誰?”
什么?老舅果然錯了。
“不,我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廠子里的人。我還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我肯定,那天放火燒車的就是他。他至少是其中一個,那個跛子,我居然在哈工大校園里遇到他了,我跟蹤了他三次……他很機警。壞消息是,這是我的第一百五十八次循環了。”
她說這些時只是吐吐舌頭。接著,白藍興奮地說:“好消息是,我找到了我姐留下的大量研究筆記,準確地說,我終于破解了她辦公室抽屜的密碼鎖——不好猜。我做了好久實驗,每次輪回做一點,用腦子記下數據,斷斷續續的太難了,但我已經大致搞明白LW300擁有異常質量的原理了。而你,和它接觸了那么久,也許這是你,還有它——”她指指頭上那頂綻開線卻對她挺珍貴的帽子,“能被卷入我的一日循環的原因,天意呀!東東。”
她親昵地叫我東東,我的臉一定又紅了。
“你在通風櫥處理樣品時是不是沒戴手套?這個樣品也許有奇特的人體親和性。而我,我想我陷入循環也是因為這個。”
我們溜進后門,走在一條偏僻的羊腸小道上。快到工人下班時間了,過一會兒廠子就會清空。
路上人多起來,白藍不再畏縮,舉止恢復如常。我們偶遇了廠長姚文舉,白藍的姚叔叔,他正要下班,親切地和我們打招呼。我記得一天后正是他認領的白芯蕊尸體。老舅破案后也帶我參加了廠里不久后召開的對白芯蕊的表彰追悼會暨全體職工大會。他的廠服上掛著嚴肅的黑花,會上許多女工都哭了。
當我把姚文舉蓋棺定論的講話轉達給白藍,她很是感激……
然后是保衛科的馬國慶馬科長,管理食堂的謝梅大娘……
我發現,白藍在這座廠子里簡直遍地熟人。她和每個人都熟稔地打招呼,可大家此刻還不知道白藍一家發生的事。他們只是單純對這個可憐的失孤小女孩釋放善意。
“重型機械廠是個大家庭,包括白藍你。職工家屬有什么困難都要和我講。”姚叔叔拍拍她的肩膀,親切地說。
白藍實在不敢相信,兇手會是這座廠子里的人。
“他一定只是藏匿在這里。”她告訴我,好像白米里也會藏污納垢。
南廠區有一溜鐵皮屋,本來住的是一群歷史遺留的五保戶,后來廠子效益變好,建了新的家屬樓,就都遷走了。我發現,白藍居然在這里擁有一個實驗室。是白芯蕊留下的實驗室嗎?白藍的姐姐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廠里的人似乎愛戴她,但一路上那些人又似乎在避免提起她。
那個死去的女人和她妹妹一樣滿身謎團……
她掏出一部翻蓋手機遞給我,改造磨平的金屬外殼嵌著一些LW300。
“是我親自車進去的,幫我調試一下。算得沒錯的話,你不能在我的時空待太久。靠這個我們沒準可以‘通話’。”
“如果我在循環里被殺了,也會重頭開始吧?”
她搖搖頭。
“我有足夠的證據相信,如果你在我的循環里死了,那就是真死了。”
我沒問什么證據。我看到寒冷的鐵皮房角落躺著一籠死去的老鼠和兔子,這些小動物毛發有一點斑點一樣的藍色熒光。
“你有什么發現?”
“李師弟,你該大三了是嗎?那么,接下來我說的這些你應該都能理解。”
那些干蘆葦好像干燥的尸體,朝一片白灰灰的天空矗立著。
白藍就躲在里面。
姐夫和那兩個人搏斗,已經被打倒了,姐姐跌倒在冰面上,她把那個裝有樣品的酒紅色小提包甩出好遠,滑落到捕魚留下的大窟窿里。兇惡的歹徒不止一個人。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捷達,不用想,肯定是套牌,車上還有人拿著個對講機在等候著。不用說,這么大的陣仗肯定不是隨機作案的錛頭黨。
這么說有人借著“11·9”大案渾水摸魚、栽贓嫁禍。
白藍大氣都不敢出,那個男人踏著冰雪過來了,他在找她。
還有小雀兒,可憐的小男孩,真像只麻雀一樣被男人攥在空中,那個男人有一條跛腿,一只耳朵稍小一些。白藍眼睛泛出的淚花很快結冰,她快要昏厥了。
她和小雀兒被扔下了水。他們站在冰面上不離去,一直看她們沉底。
冰蓋下,一道潛底暖流沖來。
“就是那時候,我吸入了LW300。”
LW300從酒紅色提包里游出來,裹著晶體的牛皮紙線繩散開,很巧,一股浮冰下的暖流裹挾著那些漂浮列兵樣的藍晶體,白藍嗆了一大口水。她的肺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就暈了過去。
這么說,LW300能把兩個時空聯通的現象是李東東和白藍的發現,不屬于王慧星和林凡。
白藍向我展示了她的實驗室和她的研究結果。她煞有介事地戴副眼鏡,指著涂畫著公式的白板和我講解。我畢竟才本科,涉及復雜量子場論的東西都不咋懂。我這才意識到,白藍不僅長得好看,沒準還真是個天才。
“這些很厲害,聽不懂的那些就不一定了。”我小心腹誹。
“不好好聽揍你哦。”她說。
先發現LW300的是白芯蕊,她卻失去了命名權。她甚至出事前身上還帶著一份LW300樣品。“無粒子引力源,”白藍拋出一個新鮮至極的名詞,“在我姐論文手稿里找到的新理論,LW300是無粒子引力源。這里條件有限,但我姐確實在俄羅斯做了高分辨隧道掃描電鏡實驗,她早就弄明白LW300的性質了。他們踢走了她,因為她是他們拍馬都趕不上的真正的天才。”白藍顯然和白芯蕊一樣遺傳了父母相等的智慧。
“我們正經歷一起真正的‘宏觀量子’事件——你懂嗎?LW300的意義……”
無粒子引力源是白芯蕊提出的新理論。
簡而言之,LW300多出的質量就來自這部分引力,一種無粒子支撐的、自發產生的、從未在其他物質上觀察到的奇特力場產生的一種不應存在的異常引力。我努力理解白板上縱橫交錯的復雜公式,屋子開了個天窗,也許是為了方便屋主捅煙囪。夕陽透過天窗,白藍的頭發好像在微弱地燃燒。那一刻,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會發覺我早已愛上了她。
“聽懂了嗎?”她發現我走神了。
我連忙點點頭,有些羞恥。
“既然事件來到了宏觀,根據相對論——喂,小李,你該學到相對論了吧!”
“那個自然!”
“引力引發的時空扭曲,這讓你想到什么?”白藍問。
相對論,我望向白板,喃喃自語——黑洞,引力物質的事件視界。
“我掉入你的事件視界了!白藍!”我大聲說。
“是的,太不可思議了,我現在就像一顆黑洞!而你是第一個人,掉入我這顆黑洞的第一個人。”她說。
說真的,一個“黑洞”給我上物理課,我簡直癡掉了。
時空輪回源自某種微型黑洞。這符合彭羅斯和霍金發現“黑洞”時的創造這個專有名詞的本意,“黑箱”般的“未知天體”,“未知的洞”。
就像白藍一樣,一個未知的女孩。
我們都知道,根據相對論,一種未知原因存在的本不應存在的過大引力場會減慢時間……循環正來自此。
如同白藍白板上的注釋:局部到一人的時間循環,源自一種奇特的事件視界。
我也搞明白了這一切大概是怎么回事。
根據黑洞無毛定理,角動量、電荷、質量決定了黑洞的存在,但此外黑洞的一切都是迷。微黑洞在產生的同時就會開始蒸發,化為光或者能量。蒸發時間或長或短,由黑洞之前吞沒的額外質量決定。而白藍這個“微型黑洞”的蒸發時限是二十七小時三十四分鐘,恰好是她成為“時間囚犯”的輪回時間。
以下都是白藍根據白芯蕊的無粒子引力源理論的猜想:
事件視界內,白藍的身體會快子化,已知理論模型中只有超光速的快子,才能倒流回過去。中途死亡或結束循環會留下相當大一部分質量的正常粒子,這些粒子會轉化成類似LW300的東西——無粒子引力源,補充消耗的力場。白藍并不會真的死去,她本人會越來越輕。她的身形輪廓會不變,可她終究會消失于某一次循環,可能是第九千次,可能是第九萬次。
這個過程并不可逆。
而她將永遠留在今天。
她向我展示這個猜想的實驗證據,從桌子下面掏出一個臺秤,菜場里賣大筐菜的那種,“喏,你看。”
“我今天的體重是47.8千克,比昨天輕了0.195千克,也就是195克。”
正是她用掉的每500克 LW300額外多出的質量。
LW300如此神奇,可它的異常質量終究還要遵循質能守恒定律。
我看到桌子上方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白紙,原來上面重復的日期和一串數字是這個意思……
“我每天都在努力吃飯,想增加一點體重,可沒用……
“人會長大,這多好呀。”良久,我聽到白藍輕聲說。這話真讓人有些心酸。
她雙腳晃蕩著。
我們并排坐在白芯蕊留下的鐵床上,望著滿屋子實驗儀器,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我去給你到食堂打點飯吧。”白藍看看壁鐘,已經很晚了,“看來今天一時半會你離開不了這里了。”
我點點頭。
真是一個奇特的發現!
沒想到這么快。我馬上就知道為什么自己能回到2000年12月15日了。
我們相視一笑,想起了彼此第一次見面,我冒寒風趕去學一食堂的那個早上,遇到一個游野泳歸來的女孩……那個女孩有這樣多的秘密等著我破解……而等她離開了小屋大約十分鐘,我突然暈眩得難受,好像在隨著一架遭遇亂流的飛機翅膀顛簸亂晃,世界像一個散架的萬花筒,濃厚的白色在我眼前轉啊轉,那些斑點又出現了。舊工廠七扭八歪腐蝕的鋼架突兀地出現在我的頭頂。我頓覺大事不妙……
一個路過的工人驚訝地看著坐在水泥地上的我。
這不是白藍的實驗室嗎?
不。2001年的這里已經變成平地,遠處的化學廠房的煙囪在相同位置冒著滾滾濃煙,空氣彌漫著一股化學材料的刺鼻味道。雪地消失了,那些掛著新葉的榕樹鉆了出來。
這無疑是我正常生活的那個時空。
我的原始時空和白藍的還連接在一起。是我今天碰巧搭上了一輛和白藍在2000年12月15日哈市相同位置行駛的出租車,這才突兀地被卷回過去的循環。當白藍離開我一定范圍,這種鏈接就會斷開,好像河水斷流。她好像一座能發出吸引我的信號的電塔,我們只有處在某種相似度的時空度范狀態才會彼此交流,這種度范規則與某種物理時空的點坐標近似……
當白藍歸來,一切仿佛幻燈片,工人濃煙圖消逝,位于過去的2000年再度出現。
“太神奇了。”白藍抱著一兜子盒飯,吃驚地聽我的猜測。
“小李,謝謝你,沒你,我也不會發現LW300居然還有這樣的作用。沒錯,我和你,也許靠某種時空度范連接在一起的。”不需要什么超時空通信裝置,只要我們約定一起前往某個地方,彼此物理空間重疊,就會再次相遇。
按約定,我們再度進行實驗。我立馬動身離開那座工廠。
我驚喜地發現,走不遠,與此同時白藍和實驗室真消失了。不僅如此,2000年的一切都消失了,未來重新占領了頭頂的天空。
這是夢嗎?
可我手中分明拿著一枚改造過的諾基亞翻蓋手機,天藍色顆粒均勻地滲入結實的背殼中。我開機,沒一點信號。但我知道,它遲早還會響起。
我接到了姥姥,她沒什么大礙,老太太應該是神經太過緊張導致的肌肉失靈,醫大二院的醫生這樣告訴我。回到家,倒了杯涼白開,就扶著她躺下。我也躺了下來,望著新粉刷的空白一片的天花板發呆。
許多年后我才想到一點,整件事里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甚至從未在正常的時間找到機會認識白藍,我熟稔并念著的那個女孩已經死去很久了。
那兩個法則,是我們得到的解決這一切問題的最有力的武器。我們幾乎解開了LW300的謎團,無論2000年的12月14日發生了什么,我都有決心幫白藍找到真正兇手。我知道,這件事真的還遠未結束。
通過交換情報,我發現了一些格外有趣的事情。
根據估測,我和名為白藍的黑洞通過某個奇異點——無粒子引力源——連接在一起,如果黑洞的時空度范如下:同時把我們兩個人近似成質點,空間坐標間隔五百米以上時,彼此引力鏈接就會斷開。靠近時,我則率先回到2000年的時空,反之不成立(白藍并不能來到2001年)。我稱之為約定地點法則。
而處于無限循環的白藍可以通過改變15日的過去,來改變我的未來。這種改變,我稱之為約定時間法則。
換句話說,身為未知微型黑洞的白藍其實可以通過改變2000年的過去,來影響身處2001年的我的未來。還是按照約定,我在哈工大第二教學樓下的廊洞里發現了她留下的印記:
一枚巨大的天藍色粉筆畫出來的幾乎升到穹頂的笑臉足夠醒目,讓人無法挪步。那是2000年12月15日白藍在上個循環留下的痕跡。
我們再次確定,并不存在兩個世界,也沒有平行宇宙之虞,我們的世界始終是一個整體。白藍的過去就是我真實發生并存在的過去。黑洞里一切都是線性的,是單個相同宇宙。但長的時間軸因2000年的那個節點改變了。2000年12月15日。我們沒有過去,因為白藍是足夠可塑的。
比如手頭的這份舊報紙。
頭版新聞的鉛字正突兀地跳動,好像一塊墨水繪制的顯示屏。
如果那天下午,白藍趕往正陽街車禍現場救火,新聞報道受害者人數就會定格在十七人,反之則是五十二人。顯然,這世上只有我能意識到這一點點不同……這些都表明我們的時空本是一體的。如果白藍足夠邪惡,她完全可以借毀滅12月15日的一切來毀滅整個未來……
果然。白藍不只是時間的囚徒。
酒會上,白藍打來了電話。這幾個月,我們已經習慣了兩個時空的通話,白藍是天才,她用有限的材料做成了別人想不到的事情。
管風琴樂隊在臺上演奏,底下一圈年輕人在跳交際舞。姚廠長擎著個酒杯在陪工業局的領導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借故離開,到后臺去了。
“你猜得沒錯。”我對女孩說。
今天是重型機械廠的大日子,企業改制,港商正式入股。不僅如此,向來薄情重利的商人接受了姚文舉的合同,拍板宣布:全廠兩萬八千名職工無一下崗。人人重獲新生,大家都興高采烈得宛如過年。
作為破獲技術專家白芯蕊被害案的頭號恩人,老舅被專門請來赴宴。他最近成了刑警大隊長兼副局,越來越官僚氣,應酬不斷,我舅媽有些看不慣,常明里暗里呲兒他兩句。
姚文舉公開剪彩撞鐘后,照例招待一個內部宴會。省臺來了記者,長槍短炮跑來跑去,咔嚓不停,舅媽帶姥姥去看病,沒人做飯,老舅把我也帶上了。正合我意。
“我見到那個跛子了,就在工廠里。”我說。
“他真是姚文舉的司機?!”白藍說。
我偷摸出了舞場,躲在那棟冶煉大樓的背陰處通話。遠處煙囪高聳,濃煙翻騰,污染滾滾,何等奇妙,有時候我以為我們不過是俗世中兩個平凡的身處異地的戀人,身處2001年的我,正和被困在過去的女孩串聯思念的電波……在那場悲劇發生僅僅一天后,幸存者告訴我彼時尚未湮滅、后來卻從不為人所知的一切。
我順著白藍的指引,我相信,我離真相正越來越近。
如果不是她的堅持,此時此刻我又豈會出現在這里?
“順著冶煉廠的高墻,往東走五百米就是廠辦,跛子上午都在那里。”
廠辦是座其貌不揚的小二樓,本來是舊工人中心。姚文舉升任廠長后搬到了這里,原有的辦公樓讓給了技術專家,并表態:尊重人才,廉潔自愛。沿著鐵扶梯去二樓的門口踟躕著一個人,遠遠地,他抬起頭,那副尊容嚇了我一跳:臉上纏著大片的紗布,手上也是,滲著黃色早已干涸的液體,好像干掉的怪物的淚水。這人病了,一眼就能看出來。
周通這時從廠辦走了出來,他的腿腳不走時看不出殘疾。
周通和那人說了兩句話,推了他一下,那個外表可怕的人走了。跛子轉頭發現了我,我毫不畏懼地和他對視。他向我揮揮手,示意讓我滾開,就重新上二樓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出神。
他剛剛瞇縫著眼打量我,那眼神里有一種讓人膽寒的東西。
那半張臉毀容的工人是來廠長辦公室討要說法的。周通承諾給他十萬塊。
我追上了那面孔可怕的人。他掏出一份皺皺巴巴的傷情鑒定給我,他要申請工傷。那人的一句話讓我很在意。他仿佛吞著一塊火炭在發聲。
“早知道,當時我就投反對票了。”
什么反對票?
也許,我是說也許,白芯蕊曾把一些LW300交給了姚文舉。姚文舉居然用這種性質完全未知的材料直接進行生產任務,但靠著這些材料,重型機械廠也確實轉危為安。一種特種鑄件,人頭大小,用于輪船承力構件,鍛造不算復雜,只是本來在采用新產品線前,耗鐵耗煤量極大。向來不會蝕本買賣的港商來考察過多次,確認掌握了新技術的機械廠的新產品線突然降本增效,產量高,競爭力強,這才下了收購的決心……
這時,天一下黑了。
突然變為夜晚,正是百鳥歸巢的寒夜。
那個12月的冬天回來了。氣溫突兀轉涼,我從書包里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厚棉衣。白藍出現在我的前方。之前根據約定地點法則,她一直遠遠地跟著我,避免突然把我拉進去。
她笑笑,表示有些東西想讓我看看。
2000年12月15日下午三點,白藍獨自一人在她的秘密實驗室,房間中多了一臺切割機床。用磨砂水刀切開人頭大的鑄件,中間果然是巨大的空腔,正因為此,機械廠把每斤金屬原料三毛錢的利潤,生生提高到三塊錢。
一個猜想,白藍告訴我,如同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LW300同樣會附加這些零件一種力場,提高它們的質量,減少成本,卻符合質檢標準。夢幻材料LW300的這種應用多么粗糙。
一無所知帶來的粗糙。
就好像一群原始人找到了一批火箭燃料,卻點燃它只用于取暖。
我們不約而同地想。
人類在公元紀年的第二個千禧年就發現了LW300這種物質,這是我們這個種族的幸運,也是不幸——在一種新材料物理性質未明的情況下,居然就被這樣草率地用于生產(也似乎真的引起了一線工人身體發病)。
王慧星是對的,LW300確實是新千年材料,可這夢幻材料的最初應用卻讓人大跌眼鏡。我已經猜到白芯蕊被殺的一個原因,可我要是她也會做同樣的決定。讓我們把目光放長遠點吧!一種能夠改變時空結構的神奇物質,該用在更有價值的領域。比如一艘能夠抵抗相對論時空張力的航天飛船……而絕不該在東北的一家小工廠里,用于生產斤成本不過幾毛錢的螺絲零件。
并且,白芯蕊掌握了王慧星和林凡都不知道的合成技術。還記得我之前說的嗎?白芯蕊才是LW300真正的發現者。
后來通過對兇手的刑偵審訊,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樣:原有的LW300消耗光了,白芯蕊拒絕提供新的材料或合成技術。這也是姚文舉搭上王慧星并且想干掉白芯蕊的原因之一。
“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我說,“可沒證據。”
“2001年廠子被賣給了香港人。”白藍說,“可也就到此為止了,我姐死了,姚文舉的算盤落空了,就算王慧星也再不能合成LW300了,機械廠的優勢成了白日夢。”
“如果新型產品線成空,機械廠再也制造不了那么優秀的鑄件,港商來觀摩時贊賞的所有東西都沒了,一定因感覺受到欺騙而撤資。姚文舉只能卷錢逃跑了……”
我猛地想到。
姚文舉可能要逃跑。我們必須加快速度了。
白藍終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周通。
第一百九十五次輪回,她終于確定了她一直追逐的人是誰——姚文舉的司機。八十年代街上混混,為禍鄉里,同時拜幾個碼頭,1985年當過車匪路霸,1990年嚴打時被姚廠長救了一命,突然變得很講義氣,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2000年12月15日,早上五點,周通返回工廠。七點,他呼喚幾個工人開熱水閘讓他洗澡。大家罵咧咧地幫他打開澡堂。在酒店睡了一會兒的周通來到了白芯蕊的辦公室,他待到十點,然后離開,去往南門旁的鍋爐房。
這是他一上午的行動。
這是白藍靠一次次輪回得到的線索,有的輪回里,她被周通發現了,被迫提前輪回。有的沒有。
白藍還要小心自己的實驗室不被發現。那里雖然在遠離技術大樓的五保戶的平房區,但對周通并不隱秘。不過只待一天——也只能待一天,他并不能拿藏匿的白藍有什么辦法。
可周通為什么要殺姐姐一家,她百思不得其解。他拿“11·9”大案的錛頭黨作掩護,心思縝密,滴水不漏,姐姐是什么時候開罪一個司機的?
廠子南面放起了煙花。這是“新北玩具廠”重組新生剪彩慶典的一部分。
抬頭就能看見,微暝的天空閃過白色的耀眼煙火,好像一顆顆炸響的純白暗雷。遠遠地,周通正在遠處的廠辦辦公樓頂好奇地望著我。
他在觀察我要去哪兒。
我不理他。
鍋爐中心為全廠宿舍和廠房提供熱量,我在爐膛柵板旁沒掏凈的煤灰中翻找。我沒找到想要的證據,那只是一團黏稠的凝固的藍色塑料塊,在燒掉之前它是一本硬裝筆記本的封面。可我早有預感,半年過去,火和時間依舊沒有完全奪走一個人留下的最后殘骸。白藍在2000年12月15日上午十點,看到周通拿著一包東西進了鍋爐房。
“只要下一個15日,我也許能提前拿到這個本子。”
她會告訴我這個本子里白芯蕊留下了何等遺言。
“你姐社會關系如何,可曾與人爭執?”
“與人為善,沒有糾紛,她從莫斯科回來才半年啊。”
“可我去那個廠子,發現有不少職工添了和我一樣的毛病,愿意腹誹。他們說你姐想讓廠子垮掉,自己獲利才好,他們曾被私底下動員,不僅要罷免你姐的廠辦主任職務,還要強迫她離開機械廠……”
“一派胡言!”白藍憤怒了,“我姐做了什么大家有目共睹,我們家怎么會這么干?”
那是誰在群眾中散布這些關于你姐的壞話呢?散播謠言對誰有利呢?
姚文舉,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心臟怦怦跳個不停。白藍離開了,天空又變成白色,一切恢復常態,綠樹上喜鵲正在鳴唱。
“快走!”白藍突然打來電話,警告我。
這時,周通也闖進鍋爐房里,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他看到了我正在翻找爐灰,“你舅一直在找你,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他說。我才意識到他認識我……
他的褲子鼓鼓囊囊的,半截褲兜露出一段光滑的榆木手柄,我毫不懷疑那是一把匕首,抑或是一柄錛子,他甚至有能力搞到一把真正的手槍。
“你在這兒打大哥大?”
“周叔叔好。”我說。
“你也認識我?”他挑挑眉毛。我意識到情況危險。他幾乎是用強壯的身體頂著我出了鍋爐房,雖然腿跛,但我相信他能輕易殺掉我。
拐了一個彎,我突然跑起來。他追我,這個跛子居然跑得飛快。眼看他要薅住我的衣領……可他被突然出現的一截矮墻絆倒了。
一段矮墻?
我發現那是一列磚頭被水泥牢固地砌在地上。是白藍救了我吧,她在15日那一天干的。在這段時空變化里,工廠里的大家都對這段橫攔半條道路的矮墻司空見慣,沒想著拆毀,這半堆磚頭估計被當成廠子大改造的留存了。
世界依舊好像萬花筒一樣連續變換,周通全然沒有變化更改帶來的記憶,他顯然被搞蒙了,左突右突摸不著頭腦。磚頭很快消失了,另一頭,白藍只能又自殺以求快點進入下一段循環。
現在面前居然出現一棟嶄新的小樓,有扇小門,我沖了進去。周通不留神被攔住,然后樓像幻影一樣消失了,我從空白的另一端沖了出來。
最后,一道腐臭的溝渠攔在我和周通兩人之間。
她突然從墻后出現。無疑,我又回到了過去。
“剛剛他一直追你,”白藍輕拍胸口,“嚇死我了。”
我明白過來——以前我沒意識到——每時每刻,我的世界都在因白藍發生改變。
2001年4月17日,我甩掉周通,發現了機械廠鍋爐爐膛里的筆記本硬殼。塑化封裝殼熔得只剩一個角,躺在爐膛角落。在2000年12月15日,姚文舉囑咐周通燒掉這個筆記本,這是個賬本,里面有白芯蕊自己記錄的機械廠這段時間的成本和效益。
以及她的手記。
好幾次,姚文舉為了毀掉證據殺死了白藍。白藍有時也會先他一步找到賬本,但白藍沒機會把那些賬本交給我。她發現,那個工廠里,自己在過去幾乎無人可信了。無論她藏在哪里,都沒把握不被姚文舉發現……
我也不能說明白,她是在通過一個跨越時空的手機為我傳遞情報。所以老舅并不相信我說的大部分事情。
“你就從來沒懷疑過姚文舉嗎?”
事情了結后,我問他。
“你本可以挽救她的。”
他只是苦笑。
舅舅從此失去了我對他的尊敬。
通過賬本,我們才知道——當然大部分還是猜測——在姚文舉的煽動和蠱惑下,職工大會準備將白芯蕊開除出廠子。她會被徹底除名。
大家都以為她要背叛工廠,殊不知是他們拋棄了她。這才給了兇手機會。
聽到這里我沉默了。
白芯蕊姐姐到底想做什么?
她銷毀了廠子里儲備的所有LW300,關閉所有涉及這種材料的生產線,并拒絕再度合成。“姚廠長,停止廠子的這條產線吧!”在實驗室把它真正的性質搞清前,她要永久封存關于LW300的一切技術。姚文舉對新材料的使用太草率了,這讓她不能忍受!她后悔自己當初沒受住他的花言巧語、軟磨硬泡,她早發現,LW300的質量正在逐漸衰變(如同白藍循環時減輕的體重),轉變成一種未探明物理特征的激發波。那些快子會撕裂生物體的核酸,變性水解蛋白,摧毀免疫,迅速對人體細胞產生類輻射損傷。許多一線的產業工人出現了類似天皰瘡的惡狀。她停止制造LW300,也是想救救那些可憐人。
那天最后——
老舅肯定不相信我的話。
我和老舅被邀請和他一起吃晚飯,和港商坐一桌。周通不在,而明天我們才會接到姚文舉的報案,他失蹤了。大酒樓金碧輝煌,偌大的水晶吊燈下,滿桌珍饈閃閃發亮。他知道我是王慧星的學生,套近乎般告訴我,他可是王慧星的老朋友。
電話響了。
我舅皺眉頭,“啥時買的大哥大,你舅媽凈給你亂花錢。”
我借故上廁所。白藍在電話另一頭告訴我,她已經確認跛子和姚文舉就是真兇。我愣了一下,“好,我這就告訴我舅。”
“不,等等!東東,可我還是沒證據啊。”
是,姚文舉做事縝密滴水不漏,現在人證物證俱無。我說:“不對,白藍,你不能當證人嗎?”
“你傻吧小李,我怎么做證人。”
是啊,我有些泄氣。
“不,小李,你真是天才,我可以作為證人。”
“什么?”
“聽我的就對了!這是最快也最容易讓警察相信的辦法。我一定能讓兇手服法!”說畢,白藍匆匆掛斷電話。一切沉默下去。
回到席間,我想和老舅說話,或許談談白藍。可他不理我,生怕我再纏他。
我就自己想了一會兒,心里卻愈發忐忑,我真怕白藍做傻事。后來我猜到她到底想怎么干——和我們初見時一樣,可我始終也不能相信她真的還會這樣干。這樣的聰明姑娘偏又這樣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先是夢到我死去的父母,他們死在1988年的一場林場大火里,我八歲,還在上小學,他們則一個二十九歲、一個三十歲并永遠停留在那個年紀。我記得那天從家里出發前,父親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頂。他手心溫暖,讓人十分懷念。
“東東,我和媽媽走了。”
他們就這樣走了。
從此,我離開林場,被送到城市里的老舅家。
老舅家有錢,舅媽又是個異常善良的女人,待我如己出,我可以說是無憂無慮地長大的。但我并不開心……有時我想,如果,我能擁有白藍一樣改寫現實的能力,那又會怎樣?哪怕冒著那樣的代價。
我又夢到了多年之后的白藍。如同王小波小說里的F。她離開了時間囚籠,成了一位女物理學家。她涂著紫色唇膏、紫色眼影,穿著英姿颯爽的黑色襯衫,胸脯隆起,不再青澀,充滿成熟女人的魅力和窈窕。她用一條長腿邁進房間。
“李東東,你畢業了嗎?這就是未來世界嗎?”
她會說。
接著,半夜時突然下雨,倒春寒嗎,雨水很快變成了大雪。留存在四月底的一場大雪。我們終于想到辦法,該怎么留存本不存在的來自過去的證據。我現在沒法告訴你們我和白藍如何做到的。
當老舅被那個電話驚醒的時候,我能想象得到,他臉色鐵青和眼神發愣地看著客廳的最黑暗處。我冷靜地扒著薄板材間出來的墻,聽著隔壁的動靜(這回我沒在仕途上幫他,反而給他好好上了一回眼藥)。
在河溝里發現了一具女尸和燒毀的出租車。
錛頭黨又犯案了。可那個宋剛你還記得嗎,他早被槍斃了。
老舅的話一語成讖。
“除非再發生一起類似案件,不然我不能打自己的臉。”
馬家溝河,流經道外、南崗、平房、動力四個區,流過電機廠、機械廠、暖瓶廠三個廠,還有一百四十二個排污口排放工業生活污水,河面氣味熏天。
但這條可憐的飽經磨難的河還是會匯入悠長的松花江,流入大海。
警察在這里找到了女孩的尸體。痕量DNA檢測,她正是錛頭黨受害者白芯蕊的妹妹白藍,作案手法類似,現場也類似。
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眼下正是半年前的案子的延伸……大雪熄滅了警察心中跳躍的希望火焰。
半年前的案子他們抓錯了人,他們承認它根本還未結案。
我們成功了。可不知為什么淚水在眼珠里滾來滾去。
仍然是姚文舉來收尸,白藍算重型機械廠的家屬。可他看到白藍立馬就崩潰了,他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看到一具明明半年前就該掩埋,可眼下卻新鮮得很的尸體,這人還是你殺害的,任誰都會覺得鬧鬼。他幾乎立馬嚇瘋掉了,是被人顫抖著從太平間攙出去的。我沒料到白藍的計策殺傷性這么大,姚文舉又是這樣一個禁不住嚇的軟腳蝦。
事到如今,誰都能看出姚文舉有問題了。老舅咬咬牙,先寫了一份檢討。于是,在精神穩定一些后,姚被順利地正式拘捕調查。
我找老舅的時候,在看守所看到了一回姚文舉。他全不是領導座上賓、招待港商時意氣風發的樣子了。2001年的白藍讓他嘴巴歪了,口水流到囚服上,手指扒著手銬依舊抖個不停,這些自不提。
他重新交代,15日那天,姚文舉很害怕,以為白藍認出他了——江邊躲在車里指揮的人就是他。可后來他發現白藍沒看清,就派跛子伺機再次除掉白藍。
以身為刃,尋求公正。這是白藍的唯一優勢,也是白藍的選擇。我恨不得親手殺了姚文舉。她勸止了我。她決定做以身飼鷹的佛,把自己淹死在未來的河里,變成扳倒姚文舉的證據。
姚文舉手眼通天,因為機械廠的效益,早已是官員們的座上賓,是刑警隊長的朋友,港商投資人跟前的紅人,帶來萬千紅利的大人物。就算因為無法合成LW300就此卷款逃走,我們拿他也絲毫沒辦法。只剩這個法子了。
可是你也知道,白藍無法來到未來,就算她的尸體也不行,我們現在又是如何辦到的呢?
不,不是我。我要告訴你,是白藍。白藍真找到了脫離循環的辦法……
我又回到了15日的夜里,那個熟悉的夜晚,不過是換成白藍在前面倒退著引路,我們返回了一切開始的地方,門房的保安依舊在看2000年的《西游記續》,已經睡著打鼾。物理樓王慧星實驗室里一片漆黑,唯有一臺電腦嘟嘟亮燈跑著數據。通風櫥里的機器正在緊張地處理僅剩的LW300。
據白藍所說,我們兩人像兩顆黑洞,她代表過去,我代表未來。一會兒的實驗后,我的黑洞的引力就可能超過她的。她會被我拉到未來……而就算離開循環失敗,她還有最后一個辦法。
她不知道某次循環自己被殺后尸體是怎么被處理的,但她可以決定自己的身體留存在哪里。
我該早有預料,她此時的思路和我第一次見到她去松花江游野泳是一樣的。
按照她的辦法,是我拉著她的手,帶她離開循環。
她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我的世界,近乎永恒的星星在夜空閃爍,好像黑絲絨上的白鉆石。我們以為就此成功了。久違的春風拂面,臉上的細毛癢癢的,她該有多高興。在那個漫長的冬天,她又有多久沒見過春天了?
我們離開了江沿兒,沿那條長長的紅旗大街一直通向我家。我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進入未來,進入新生活了。
可馬上下起小雪來。
是4月的雪還是12月的雪?
我聽到她身體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一串亮起又熄滅的燈泡里的火花,或者不穩定的間歇斷連的網絡信號。她掙脫我的手。不,并非她自己的意愿,是源于黑暗宇宙的一股巨力。我們的第一次嘗試還是失敗了。她轉過頭,眼神晦暗地看著我。我們正經過一座鐵路橋,森林掩蔽的扳道口在不遠處冒出星點火光。馬家溝就在橋下面流淌。
就是這里,到此為止了。
按我們約好的,如果不能順利留在未來,就把身體留下。可我不知道她在這里死去之后是否還會返回循環……
她把扳手遞給了我。我搖頭拒絕。我知道,她在賭。
真的就像夢一樣,在過去的某一刻她是永遠活著的。
這不可能,姚文舉嚇壞了,我半年前做的,怎么會昨天剛死?他想把嫌疑甩在周通身上。可是尸體體內存有他尚未分解的體液——無可辯駁的DNA證據。那天白藍找我脫離循環前,他歪著嘴巴交代,15日那天,他殺死甚至猥褻了白藍。聽到這里我出奇憤怒了。
再無從抵賴,第二年春天,姚文舉被執行死刑。在他住處的電腦硬盤里也找到了白芯蕊那里消失的所有LW300——不,該叫它B-LW300——的資料。剩下就是他告訴警方白芯蕊案子的那部分真相了。
白芯蕊一家沉冤得雪,真相和我們曾經推理的差不離,可這些已不重要了。
我恢復了王慧星實驗室的助理身份。接著我畢業了,可以每天都泡在實驗室里了。每次王慧星問我想好未來研究生報哪兒沒有,我都不置可否。他希望在我嘴里聽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卻很不滿意。我會永遠這樣不開心下去吧。
在我最深的夢里,是那場跨越了一整年的大雪。我在扳道口和白藍告別,將我們兩個人連在一起的那顆微型黑洞徹底蒸發了。
誰也不知道最后發生了什么,在鐵道邊,我捧著一試管B-LW300,我多想吃下它們,讓自己也成為循環人。我多想在漫長的時間里永遠陪伴她,陪伴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可她阻止了我,她認為我應該走向未來,成為真正的科學家。
未來,B-LW300這種材料的應用依舊會造成某種污染,而我們終會克服它。她告訴我,除了對時空的巧妙影響,B-LW300造成的微黑洞可以用于星際航行的航速保持……還記得新晚報第二版的頭條新聞嗎?王慧星雖然渾蛋,可他有一句話是對的:
我們都困在宇宙的時間囚籠里……
她希望我能把未來帶給我們的孩子們。
可我不要聽這些。
2000年12月15日。我永遠會記得,那個屬于我們的最后一天。那一天,我告訴了白藍我知道的關于未來的所有事情:國內經濟大好,人民安居樂業,國外比較混亂,科威特會停火,巴以進行第三次和談,一艘豪華郵輪在巴拿馬運河附近沉沒……對了,電視彩票會開出大獎。我也可以把彩票號碼告訴你。
我很好,我的家人也很好,林凡補錄了一個研究生,還是女生,但遠沒有你聰明,美麗程度也因此大大失色。
還有呢?
謝謝你,白藍,在你不存在的未來的每一天……如今已是2050年,12月里一個明媚的周六,知名的航天物理工程師李東東早已不復青春模樣,七十歲的他再次回到故鄉,只為尋找過去的印象。十年前,老舅以九十歲高齡去世,昔日里家鄉發生的那件令人驚駭的大案,如今也成了所有歷經者人生的小小插曲……可真是這樣嗎?
“我就是在這里告別白藍的?”
生銹的廢棄鐵道前,他驚訝地想。
他老了,可困在時光里的白藍永遠年輕。
就像白日夢一樣,除了他自己,再沒人可以相信。
即哈爾濱道里區和道外區,兩區分別位于中東鐵路的西部和東部。
LW300的質量有問題,計算質量和測量質量不一致,它的實際質量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