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冊頁（十四首）

一盞漢朝的綠釉陶熊頂燈

把一只熊和一盞燈結合在一起

真是一件出其不意的事，把一只熊

想象為綠色的，更是一件

十分藝術的事，這需要

對生活的超越

一只綠色的熊，頂著一盞昏黃的燈

站在歷史的深處，照亮一個人

夢幻般的臉龐——

他只是覺得，不僅僅是人，一只

綠色的熊，也需要一盞燈的指引

一串春秋戰國時的綠松石項飾

它曾經戴在一個什么樣人的脖子上

是什么樣的人送的，為什么要送

因為被一個人珍愛，它發出了

溫暖的光芒

兩千多年了，那溫暖的光芒

還沒有涼

甚至連冰冷的時光

也有了溫度

一只波斯獅子的故事

敘述一只波斯獅子的故事，是命運

所驅，或者說，一只獅子講述了

命運的故事——

波斯向北魏進獻了一只獅子，走到高平

也就是現在的固原，發生了高平起義

起義軍首領萬俟丑奴截獲了獅子，后來

起義軍被北魏平定，獅子被送往京城洛陽

老虎、豹子、狗熊見了獅子都非常害怕

不久，新皇帝繼位，說，把野獸囚禁起來

違背它的本性，應當放歸山林……背井離鄉的獅子

終于踏上了返鄉之路……而送獅子的人

因為波斯路途遙遠，半路把獅子殺了……

一只獅子，大多數時候是一種命運，偶爾

才是它自己

一支骨叉

與我們現在用的叉子，毫無兩樣

但它是骨頭做的，不清楚是什么骨頭

不清楚它是不是用來吃飯的，可我實在想不出

它除了吃飯，還有什么用

它產生于仰韶文化晚期，大概公元前

3600至前3000年，是1986年

在隆德縣沙塘鄉頁河子遺址出土的

一支骨叉，五千多年了還堅持著自己

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在百年之內

做一個真正的自己，我們有什么理由

不相信，有些東西一直在我們中間

秘密地流傳

兩只北魏彩繪陶雞

很明顯，它們一只是公雞，一只

是母雞，公雞的胸前，還留著一些

暗紅的顏色，母雞則完全成了

樸素的泥土色

漫長的歲月，不能使它們分開

漫長的黑暗，加固了它們的陪伴

它們用泥土、火焰和愛，擺脫了生死

一只青銅鈴形飾

它來自春秋戰國，大約在

公元前770至前221年，1989年

出土自固原縣楊郎鄉馬莊村

假如我搖動它，它發出的

是不是兩千多年前的聲音

如果不是，它努力活到現在

有什么意義

如果是，兩千多年前的聲音

它是如何保存到現在的

它要告訴我一些什么，讓我這個

兩千多年后的人，才能返回兩千多年前

漢朝的一只灰陶狗

我喜歡這一只灰陶狗，它胖嘟嘟的

坐在那兒，眼睛看著前方，前方

是我這個來自異鄉的人，我相信它

看到我了，但它沒有出聲，它只是

微微張了一下嘴

它大概認識我，或者認識一個

像我一樣的人

一匹北周彩繪陶駱駝

已經看不出它原本的顏色

漫漫時光，已讓它洗盡了鉛華

它背上的貨物去了哪里

拉著它的那個人去了哪里

一千五百年了，它依然

抬頭，挺胸，四肢緊繃，好像

還在背負著什么

北魏漆棺畫

棺蓋上畫著一男一女兩個坐著的人，大概是

墓主人吧，一條象征河流的帶狀紋貫穿棺蓋

兩邊畫著百合、魚鴨、異鳥、老虎、仙人等

側板上畫著孝子故事圖，男子戴著高冠，女子

梳著高髻，身穿夾領窄袖長袍，足蹬著烏靴

顯然，他們的穿著是鮮卑人的裝束

看來父慈子孝，是所有民族、所有人的愿望

而紅紅的底色，讓我們明白，即使死了

人們對紅紅火火生活的追求，也沒有停止

的確，生活，遠比死亡更長久

唐代彩繪鎮墓武士陶俑

他身體強壯，面色威武，應該是一個

稱職的守墓武士，不然，也不會

被墓主人選上，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這么多年了，他一直保持著警惕的姿勢

即使現在站在玻璃柜里，當我經過時

他也怒視著我，像怒視著一個敵人

他應該不知道，我是一個詩人

一個詩人，能把一個武士怎么樣呢

何況是一個一千多年前的武士，最多

也就為他寫首詩罷了

唐代胡旋舞石門

很難想象，一個粗壯的漢子

可以旋舞出如此美妙的動作

看來人不可貌相，是正確的

至于他如何被搬到了石門上

這大概又是一件說不清的事

他旋舞了這么多年，離成功

差不多了，如果再用力一點

他就幾乎可以，舞出石門了

北宋彩繪童子俑

真是難以置信，一千多年了

他還沒有長大，看他的樣子

似乎也不著急，他兩手舉著

像是要讓我們看什么，又像是

自己和自己玩著游戲，臉上

清純得像一泓泉水，照出了

我內心的不安和憂慮，真不敢相信

我也曾經像他一樣，但現在

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中國科舉文化展

……終于，那些寒門士子，可以

與達官貴人的子弟，站在

同一起跑線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

都可以通過公平、公開、公正的考試

決定自己的未來……那一年

是隋煬帝大業元年，公元605年，此后

一直延續了一千三百多年，直到清末廢止

忽然想起，那些偉大的詩人中，有好多

都是考中了進士的，王維、韓愈、白居易……

這說明，一個詩人也有一顆上進的心，不像我

以詩人之名，在這個世界上混日子

飲酒，喝茶，發呆，懶散，白日做夢

自己放棄了自己

石獅子

風軍兄說，石刻館門前這兩只石獅子

是唐朝的，他不說，我沒覺得這兩只石獅子

有什么高明之處，他一說，我頓時覺得

這兩只獅子不同凡響，威武，雄壯，霸氣

有如神獸，有騰云駕霧之感，有盛唐氣象

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的，不論

怎樣，我都相信他，相信這兩只石獅子

真的是唐朝的，相信它們見過

李白、杜甫、白居易……相信

我摸過這兩只石獅子，就等于

和李白、杜甫、白居易們

握過了手……這，喝酒時，又可以

大吹一牛了

作者簡介：敕勒川，原名王建軍，1967年出生，著有詩集《細微的熱愛》《我在人間，挺好的》。